张平平受到的训诫大都来自杨二姊,杨二姊受到的训诫来自杨老爹、杨老娘,准格尔旗的亲戚熟人,张世良的爹娘、亲戚。进入九十年代时,同样聆听着祖辈训诫长大的南方人,零零星星地出现在包头旧城区的街道里,遇在一起时,他们就不停地用家乡话“哇里呱啦”。人生地不熟,沟通也不顺畅,初来乍到的他们都结伴生活,操着笨拙的南方普通话与本地人交流,本地人把他们一概称为南蛮子。
张平平初中的时候,巷尾的四十号院搬来个“小南蛮子”。
她会唱首叫《绣花鞋》的歌,老是表演给小孩儿们听。整首歌曲大家只听懂“绣花鞋”三个字,院里的小孩儿就管她叫“绣花鞋”。“绣花鞋”长得很有灵气,眼皮薄薄的,包裹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大眼仁儿,齐齐的刘海乖乖地爬在额头,遮住她突出的奔儿喽,有时她把头发用皮筋扎成两个温顺的小辫子。她带副小眼镜,小孩儿们也喊她“四眼儿”。“绣花鞋”就是“四眼儿”,“四眼儿”就是“绣花鞋”,巷子里只有孩子们才明白的暗语有很多。
都只知道“四眼儿”是个“南蛮子”,但不知道她是南方哪个省的,在包头人眼里,出了内蒙都算南方。况且,绝大部分上岁数的人一辈子没走出过方圆百里,出市区就算是去过外地。比如杨二姊嘴里的“河南”,不是河南省,而是说黄河的南面。就算出门,最远就是去几十公里外的石拐区、固阳县,一辈子没坐过火车、汽车的大有人在,很多孩子直到上大学或者工作才头一次坐火车离开家乡。老辈儿人认识的外地人,基本是在解放前后迁徙或者流浪来的。解放前居多,比如家属大院里的邻居,就有山西忻州人,河北保定人,东北人,四川人,陕北人……都是解放前来的,社会稳定后城乡人口被固定在户籍中,很少有人口流动。
谁都无法预知,在未来三十年的生活中,天南海北不再是梦,日行千里成为真实。“四眼儿”们背着个“南蛮子”的标签,很快就跟当地人混得很熟。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会问当地人,你们管我们叫“南蛮子”是啥意思?“咿呀,谁能说清楚是个甚意思。就是外地人的意思哇!哈哈。”
“四眼儿”特别地机灵,适应本地生活比她家的大人快很多。她很快就喜欢上面食,爱吃土豆拌莜面,凉面皮、炒山药丸子,能大差不差地听明白当地话。让“绣花鞋”感觉最新鲜的是土炕,她从未见过睡觉的地方这么大。土炕是用黄土坯砌成的,家家都有,实惠好用,一般的炕上面能睡七八个人。炕的内部有烟道连接着墙里的烟洞,炕旁边连着一口烧饭的热灶,冬天的时候就在热灶做饭,把炕面烧得热乎乎的,家里温度也一起升高,正好取暖。夏天的时候不能在屋里烧饭,人们都在门口搭个冷灶做饭。这热灶挨着吃饭睡觉的地方,也有出危险的时候,听说有大人烧开水时没看住,把孩子掉到锅里。租房的人特意交待没见过炕的南方人,小心用火,可别出事儿。
“绣花鞋”家租的一间平房,一进屋是块空地,摆着桌椅和一个旧柜子,接着就是一张大炕,一家人都可以睡在上面,不像在老家,至少要三四张床。刚来的时候,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舀水瓢是铜的,还那么大,碗筷都比老家的大一圈。她又看到这里的窗户,上面是木头格子下面是玻璃,木头窗格子上糊着白麻纸,用手使劲一捅就会破,被她捅出好几个走风漏气的黑窟窿。
“绣花鞋”的语言天赋不错,很快就学会说本地话,还能用学来的土话骂人。院里的孩子喜欢拉帮结派,她跟哪个帮派关系都不错。然而,尽管她努力迎合,外来血统很难让她在本地当上孩子王——大概这是动物本性,她只能混个左右逢源。本地人多势众,当然是他们说了算。“四眼儿”有时带着她弟弟出来玩,她总是处处护着弟弟,害怕他听不懂这里的话被小孩欺负。
大多时候,她跟在别的孩子屁股后面,人家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人家欺负谁,她就不说话,也不跟着仗势欺人。大家玩的时候,她参与最积极,不久便学会跳皮筋时唱得好几首歌曲。可惜,嘴里唱着那一段段顺溜的土话,她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首跳皮筋伴唱的曲子名字叫“时间”,孩子们要一边跳一边唱“时间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打过了时间就是我们的,打不过时间就是你们的……我们青年人,走在外婆……就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跟着我们一起闪闪!”含混不清的歌词,哪个孩子也搞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一个孩子一个唱法,不会唱的地方就哼哼着滑过去。这首歌被小孩儿们从家唱到学校,从学校唱到外面,一直没有人能解释它的内容。其实,这是毛主席在一九五七年接见留学生的一段讲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我妈说南蛮子肚脐眼儿上长黑毛毛,给我看看是不是?”“呀呀,你看看这小南蛮的眼窝真深啊,眉棱骨突兀兀的。”“唉?她说话还能听懂,不像其他南蛮子嘀哩嘟噜的打串子。”“这娃娃看得就鬼精了!奔儿喽凹切的,后脑勺鼓不楞腾的,前奔儿喽,后坝子,不像咱们小时候净让压迫住,尽把脑袋睡板了,哈哈!”“你说,他们家大人咋也不省得给把后脑勺往平了睡?长成个鼓圪蛋,不好看哇?”“载样才聪明了哇!你看那南方人多聪明,净来做买卖的!”
她听习惯大人小孩对她的各种好奇,本地人并不避讳当面议论她,白奶奶一辈子没出过包头城,更没见南方人,把她叫过来可是上上下下瞅个够。“嗯,是了,眼窝比咱们这儿的人深……”“四眼儿”也不生气,她小心翼翼又圆滑地保持着自己的安全处境。
二十号院住着几家外来户,带着三四个小男孩,领头的那个年级不高,常年挂着两桶绿鼻涕,叫高飞。他们的父母是从周边农村来的,暂住在城里做些杂活。他们不敢欺侮本地小孩,挑中孤立无援的“四眼儿”姐弟。有一天,他们把四眼儿姐弟骗到一间房子里,关起门来,让“绣花鞋”姐弟扮演佣人,他们几个人当老爷。佣人要轮流侍候老爷,要跪着给老爷们捶腿,递水。外面好多孩子趴在窗户上看着几个人表演舞台剧。“四眼儿”顺从地按照“老爷”们的要求扮演角色,“老爷”们要求她的弟弟趴下做马,她跪在几个老爷的面前说:“弟弟太小了,老爷,他的事情我来做吧。老爷,请喝茶!”
围在外面的孩子们看得嘻皮笑脸,刚好郝峰放学回来,小孩儿们高兴得喊着“老劈柴,老劈柴,大门洞那打扑克个!”郝峰趴在玻璃上,瞅见他的小跟班高飞正在欺侮“四眼儿”姐弟,便把他喊出去打扑克。“四眼儿”领着弟弟跟着他们去看打牌。
其实,“四眼儿”不只姐弟两人,她还有几个姐姐,她的父母是浙江一带来包头批发市场做商贩的。九十年代初,包头建成两座大型批发市场,吸引很多外地人来做生意。听说,她父母为生出男孩,一口气生下五个女孩,最后才生出她的弟弟。因此也偏爱弟弟,父母时常带在身边,女孩们有的给爷奶,有的就花二百块钱给保姆全天带着。“绣花鞋”跟着父母来包头几年后,父母就带着弟弟回老家继续去做生意,自己被父母丢给保姆。义乌是包头商品批发的源头,可能他们在源头找到更好赚钱的事情,回去之后很多年都没回来过,“四眼儿”一直在保姆家里,跟着保姆的孩子一起长大。
郝峰是孩子王,院里院外的孩子都爱跟他玩,一到下午便聚集在一起眼巴巴盼着他放学回来,他一回来,院子里便叽叽喳喳热闹起来。张平平更多的时间会窝在家里看书,琢磨稀奇古怪的东西。下午放学后,她把蔡玉梅用了十年的收音机匣子拆开,零件取下来重新安装一遍。把所有东西原样放进去,拿着螺丝刀要往上拧后盖时,发现多出好几个零件,正在犯难,张和和跑回来向她报告高飞带人欺侮“四眼儿”的事情。张平平盯着收音机里密密麻麻的小零件说:“把他厉害的,下回再敢弄,回来告给我,看我出去收拾他!农村来的,还跳不下他了!”
由于郝峰的存在,张平平住的院子是附近孩子们的聚点,他们喜欢跟着郝峰混,但张平平能支使郝峰,还有几个孩子是张和和的同学,因而没人敢惹张平平。有天,郝峰来找张平平商量,要带着高飞几个人成立一个组织,名字还没想好。他们听说解放路那边有几个女孩叫“七仙女”,西脑包有几个人叫“红星狼”,隔着几条巷子有人叫“三人帮”,张平平说那些名字又土又愣,再说,我们跟他们又不一样,不能起那样的名字。
跟郝峰他们商量完,张平平跑去找逄丽,问她要不要加入院里的组织。逄丽说:“我不想参加,你们玩叫上我就行。”几天后,郝峰、张平平、张和和、高飞、四眼儿和她的弟弟,还有张和和的同学丽芳约好去购物中心正式开会。购物中心已经空置很多年,刚建成时威武宏大,势头压过老百货大楼和批发市场,名字也前卫,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就没有红火起来,开始还有个别商铺开门做生意,后来干脆就变成一座空楼,水电也停掉。这座大空城最终变成孩子们的领地,白天晚上都黑洞洞的,自带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