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枫这颗种子刚回城,立刻找到适宜生发的土壤,激发出它封藏许久的生命活力。家里人对周道懂礼的何康宁印象很好,帮他们在无锡安置好新家。两人回城后发展得很顺利,何康宁转了几个弯进入高校任职,如鱼得水的他几乎要忘记曾经响彻耳畔的草原大风。叶紫枫后来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她做事认真负责,为人低调不多事,加上何康宁的协助,当上区政协的副主席。
叶紫枫的家族往上几辈是江浙一代的盐商,家族根系庞大。约莫十年前,叶紫枫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后背和腰越来越疼痛难忍。医院确定是强直性脊柱炎,这病再往后发展的情况会更糟糕。何康宁和叶紫枫都意识到,她的这个毛病很可能是父母亲近亲结婚导致的,是基因上的问题,目前没有医学手段能有效治愈。
患病最初,叶紫枫因不能接受现实,时不时地使性子,渐渐变得异常敏感古怪,她从抱怨跟生病有关的事情,到无端地抱怨。她怨恨自己的父亲无知到和表妹结婚,坑害自己,还一走了之,也怨恨何康宁不够重视她的病情,没有细致入微地用心照顾她,总是在敷衍了事。面对情绪多变的这个中年女人,何康宁越来越找不到那个单纯的叶紫枫的影子,他对她手足无措,他想自己可能根本没读懂过她这本书。事业刚起步的他不免有些顾影自怜,当下的节骨眼,他需要的是能够全力支撑自己的伴侣,可尴尬的是,正在攀升的人发现梯子不够高……
何康宁的家在开发区滨江大道的高档小区。他在学校的办公室是套间,内间可以住人。每周末他尽量回家一趟,有时是司机小钱送,有时是自己开车。今天白天他一直在接待西藏师生交流团,安置好藏族学生后天色已晚,他独自开着车沿着滨江大道行驶,两侧的太阳能灯板向前铺出一条亮度柔和的长路,路的尽头有灯影悠悠闪烁。何康宁摁下左侧车窗,清甜的江风徐徐从车中贯穿而过,拂在他的身上脸上,他旋开音乐,享受起终日忙碌后难得的恣意时刻。开发区绿化很好,气温比各种建筑密集的市区里低很多。这个小区是学校的自建小区,十多幢联排别墅,本校有级别的领导大都住在这里。规划时特别邀请本校毕业的著名建筑设计师设计的,依山势而上,用灯光和建筑外形营造出典雅优美的古风意境,远看像座隐蔽在茂林中的中式深宅,每家每户发出的暖光在墨绿的林木中影影绰绰,夜晚的灯光是归家的信号。何康宁也有颗归家的心,一颗定期回归的心。
“啪嗒”,电子门禁识别的声音优雅清脆,他推开门走进门厅,客厅的灯没开,黑黢黢的,大水晶吊灯上的颗颗水晶发出闪闪的幽光。“紫枫,怎么不开灯哪?睡了?”何康宁朝着客厅的深处探问。下车前,他看了眼汽车上的时间,九点零十分。话音刚落,落地窗前一个直角形的身影朝着他缓慢地挪移过来,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妻子在卧室。他摁开灯,上前把叶紫枫扶过来。原来那个一米七的高挑女人,现在整个人只有原来的一半。
“一个人黑灯瞎火的干啥呢?不早点休息。怎么样,这些天疼不疼?”
叶紫枫没吭声,有点吃力地抬起身,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
她继续向放在大沙发后面的理疗床边上移动,片刻,她才缓慢地说:“疼起来很难受,跟以前差不多,变天的时候更疼。”叶紫枫说话的同时,眼睛仍旧停留在何康宁身上,她细细地打量他,目光里满是漠然。
“这东西用着怎么样?”他搀着她瘦弱的胳膊,往理疗床上躺下来。
“你不是说很管用吗?”
“呵呵,肯定是,这是从医科大学的专业研究室搞来的,要不白天再用呗,先早点休息吧?”
她没搭他的话,也不点开启动钮。
“你吃过了吗?吕阿姨回自己家了,周末了,给她放个假。冰箱里有老鸭汤,你自己热一热?还有她从老家带来的高邮咸鸭蛋。”
“行,今天跟鸭子干上了,呵呵,我一会儿自己热。童童上哪了?”
“跟同学约着出去了。”叶紫枫并不理会他牵强的调侃。
“他是交女朋友了?”
“我哪知道。这么大的人了,我也不能多问,问多了嘛又不开心,搞不清楚。学校里事很多?”叶紫枫还是没有启动按钮的意思。
“噢,今年学校搞的交流活动特别多,新校长喜欢,我们跟着忙呗……噢对,我给你带回来几瓶西藏的牦牛奶酒,上午藏族朋友给带来的。还有些小盒子我没打开看,好像是虫草吧,正好你吃吃看。”
夫妻俩边说话,边各自忙碌着手里的事情。叶紫枫在理疗床上没躺五分钟,又爬下来,挪到门厅翻看何康宁放在玄关上的几个礼盒,何康宁则上楼去自己的书房翻找资料和下周要看的书。一大排金丝核桃木的新中式书柜,简洁高档,配上同样木质的大长桌。这都是他比较好多家具店后挑选出来的,很耐看,外表被擦拭得现出油光,用久出了包浆就更加漂亮。何康宁有爱物之心,闲暇时会坐在书房里,仔细玩味自己购置的这些家具和器物。他的书房里藏书不少,文学、历史、杂文和成排的专业书籍,去过牧区的那箱子书大都还在,躲在书架的最底层,挨着它们的是一套收藏多年的老版金庸全集,十几本齐齐整整地排列在一起。不过,他很久没有拿出大把的时间去仔细翻看它们。
每次回家,康宁的心便不由自主地陷入进退两难的泥淖。三十多年前,当两个青年人蜷缩在毛毡房里躲避暴风雪时,总是幻想拥有这般优雅温暖的舒适庭院。出人意料地是,当幻想中的美好真的变成现实时却物是人非。可能上天赋予我们的想象力实在是偏执,只会幻想美好,于是,它擅自为我们不断地平添戏剧冲突,好让生活不那么乏味。不然地话,生活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前行,人人都像从不变向的飞鸟,直飞到力竭而亡。上天不允许那样,它怕我们飞得太单调,上天真是荒诞。
当初回城后,在叶紫枫家里人的帮助下,何康宁很快站稳脚跟,顺利地发展起来。如今叶紫枫这样的状况,他何康宁不能对她绝情。叶紫枫倒是跟他说过,他想离婚的话,她会配合。她曾说过“正常的夫妻经过多年消磨,都难免会厌倦,何况我这样的情况。”他倒是没有想过离婚,再说,以他目前的状况,离婚肯定是不能选择的,无故给自己增加是非。
逄丽周末不会联系他,他也不打电话给她。这样的默契或许是逄丽太聪明,或许是她根本没有把他看得很重。逄丽也从来不问他家里的事情,他倒是有过向她倾诉的冲动。当他看到逄丽日渐显露出举重若轻、若无其事的成熟模样,他暗笑自己这把年纪,竟没有一个小女孩来得潇洒。他也搞不清楚,是这姑娘天生世故,还是她的时代给她更加开放的性情。不得不承认,她年轻的身体激发着他这个中年男人沉寂已久的活力,离不开情欲就无法清高,坦然接受自己的真实也无妨。他偶尔回想起阿嘎尔旗的那个老支书,恐怕他已是枯树一颗,再也鏖战不了。可他活得更真实超脱,自己绕了那么大的圈子,竟然跟他殊途同归?他不禁露出一笑。“噢,不一样,我跟他不一样。幸好内心依旧有幻想冉冉升起,它激起生活的志趣和向前的力量。”这么多年来,大自然蓄积在他体内的能量从未被消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