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变化 (五)

何康宁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利落,车里的小装饰和抽纸,办公室里的书籍、文件和各种纪念品,手包内层挂的钥匙、钱包,永远都是齐齐整整,井然有序,这种对生活细节的稳妥打理,是他永远保持从容不近迫的原因。他很爱干净,逄丽第一次接近他时就闻到他身上有股体香,淡淡的桂花味儿。男人会有这样的香气她也很奇怪,何康宁说他没用过香水,再说,也没听说过谁用桂花味儿的香水。那个嘴里的污浊男人,他身上气味很重,从全身的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含有食物、烟和酒混合发酵后的腐臭味儿,令她一想起便会反胃。

当逄丽遇到正当盛年的何康宁时,他气质温雅穿戴讲究。然而,他并非生来如此,他并不是从小养尊处优,天天配着香包挂着玉锁的贾宝玉,他是三十多年前从苏北山区出来的一个穷小子。何康宁长大的地方是苏北的盐城,同属江苏的苏北和苏南地区资源禀赋差异很大,苏南富饶,苏北贫瘠,苏北人一般都只说自己是江苏人,不愿提苏北的地名。

三十年前的苏北盐城老榆树村,地处山坳之中,被群山包围,周边地形恶劣,物产相对匮乏。何康宁的童年过得辛苦却也无忧,父母只生下他和一个妹妹,家里人口不多但生活并不宽裕。很小的时候,他便跟着父母背上竹篓到山里找吃的,挖竹笋,找虫蛹,抓地鼠,要么就光着脚丫到河塘里摸鱼捞虾,捉泥鳅田蛙,想尽各种办法填饱肚子。

他自幼聪颖,读书很好,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县中学的孩子。十三岁那年,在县中学读书的少年何康宁日子过得好迷茫,青春的活力勃发使他躁动不安,生命的能量如泉水般汩汩上涌,不知所向。眼前总是黄蒙蒙的一片,脑袋也总是稀里糊涂的,有些灼热。他那时长得身材纤长,像刚长到夏天的青涩的玉米杆子,终日顶着一头散乱的长发,在田间地头闲逛。春日,他躺在山坡上,从土里掘出根冒牙的白笋尖,嚼一下满口生津,想美滋滋地睡一觉,草棵里的飞虫却扰得他心烦意乱。持续地迷茫中,他努力去揣摩内心的真正渴望,他渴望找到使生命有意义的方向,他不想把大自然一点点蓄积在他体内的精力白白地荒废掉。

十四岁的何康宁毫不犹豫地跑去报名,积极响应国家的召唤,自愿到广阔天地去锻炼。组织“上山下乡”的工作小组很快便来村里调查他的情况,盘查到他的父亲时,问他祖籍在哪里,干什么的?是啥家庭?父亲称自己是孤儿,没见过父母,不知道他们是谁。机警的工作小组不通过他的搪塞,他们说:“孤儿也得有地方啊,几岁变成孤儿的?在哪变成的?总不能是石头缝里变出来的吧?”“你万一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呢?那你们全村人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么一说,村干部也紧张起来。何康宁赌气说:“你们别折腾了!派我去开荒,开荒不用说清楚祖宗是谁哇?我要为祖国的边疆建设做贡献,哪里偏远,就把我分配到哪里!”

很快,他与苏北地区的若干学生一道,被发派到内蒙古最北边靠近蒙古边境的地方,头一个落脚点叫阿嘎尔旗。到那不久的学生们,像被驱赶的牛羊一样,几年内被调换了好几个嘎察驻地。发派到这的南方青年不多,旗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安排他们,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就这样迁转好几回。孤单地流浪中,只有从老家带来的一箱书陪伴着何康宁,牧民们看他成天抱着本书一动不动,以为那东西有魔力。有回草原上下起暴雨,正在外面放羊的何康宁扔下羊群,疯也似地往他的毡房跑,冲进去抢救他带来的那箱子书。羊跑丢好几只,牧民们更加确信,这小伙子真是有点不正常,被他那些有魔法的东西降住了。

在往来反复的迁转中,他认识了同样在异乡游离的女知青叶紫枫。两颗流离失所的心很快就贴近到一起,冰天雪地的荒原中,他们互为依靠,徐康宁带给叶紫枫力量的支撑,叶紫枫献给何康宁甜蜜的温情。孤僻少言的叶紫枫祈盼与何康宁的每一次相见,在自己的毡房里,她把最珍贵的蔬菜和白面馒头留给何康宁。生活中多了叶紫枫,像是多了一本永远读不厌倦的书,何康宁迎来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幸福。

牧民们大部分只会说蒙语,牧区仍然依循着游牧先民们世代经历的日子,仿佛时间在他们那里停滞一般。当初听嘎查支书说有“知青”从外面来这,牧民们都搞不懂“知青”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们也不知道江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这些汉人青年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牧区自然条件特殊,缺少物资流通,见不上太多的蔬菜,但满地的牛羊不会让牧民们挨饿,这人烟稀少的广袤平原上,惟有枯燥和寂寞才是最大的劲敌,他们欣喜地盼望远方的客人们快快到来。

何康宁有组织和协调天赋,初来乍到,他便跟牧民们相处得很好,特别是与嘎查的支书包鲁音很聊得来,他还给牧民们组织农牧业知识培训,卫生医疗知识普及,包鲁音看得出,这小伙子天生就是做领导的料。四十多岁身板壮实的支书很风流,听说跟远近不少妇女关系亲密。女知青到这的第一件事便是围着地方上的小政治中心转,外乡女孩们的神秘气质吸引着只能长年欣赏本土风物的男人们,日久天长,通向嘎查文办和知青办的草皮被踩秃鲁皮。原来封闭的小世界由于外乡人的到来,日渐形成不同的圈子,何康宁注意到,哪个圈子都没有叶紫枫的身影,她甚至从不上门给支书送点家乡寄来的特产。

拥有书和叶紫枫只让何康宁获得短时间的满足,很快,莫名的空虚又向他心底袭来。何康宁孤独地伫立在北方的边疆大地上,凝望着遥远模糊的无边天际,任凭草原上肆意驰骋的大风从耳边嗡嗡地吹过,耳畔的巨响能掩盖住外界的所有杂音,只剩下一颗心跳的声音,那么地清晰而孤寂。当风沙的微粒撞入耳壁时,又似进入万丈的幽旷空谷,久久无法着陆。

一次,在支书帐篷吃手把肉,酒正酣时的包鲁音胀红着脸跟他吹牛皮,“兄弟,这四野没人的闲地方,人活得就一个乐呵事,你懂哇?肯定懂!你信不信,哥哥我,一百二十一个啦?嘿嘿”他还举起手掌来回翻腾着,要把这个数比划出来。何康宁的心“咯噔”一下,这风流数字,不论真假,并没有激起他一丝邪趣,反而枯燥得让他心颤,眼前又出现茫茫无际的枯寂草原,人在那巨大天空下比草原上的牛羊还渺小,又如何能去追寻高远的未来。难怪当地奚落人时总说“噢,看把你能耐的,还上天哩。”上天是不可能的,在这里呆下去,可能十多年后,会多一个脸皮油黑发亮的村干部,举着手给外乡人炫耀自己的风流史。村支书用左手抹一抹嘴巴上的油,再把手在膝盖头上蹭干净,接着安抚何康宁“你嘛,小伙子,就这呆着嘛,你看你,长得也像咱们北方人哩……你那什么城?盐城?回去干啥嘛!咱们这地方挨不着饿,牛羊嘛,满地都是……”

青春少年的澎湃激情被顽固的地方文化差异扫光,这的广阔天地根本不需要怎样的大作为,这里的人循着自然规律生活,或者说他没有能力参与这里的建设,这不属于他。呆得越久,他越被自己当初的盲目震惊,人生最初那十几年的光阴,影响未来的漫漫长路,一时的无知可能导引你走上人生的歧途。

他,得离开这里。

村里给几个知青申请工农兵大学的名额,村支书给他一个名额,却没有叶紫枫的,说她不符合条件。他告诉支书跟叶紫枫的关系,这名额就给了他们俩。

他们得到离开这里的机会,走的时候支书包鲁音和村干部一起送他,他指指天,再拍拍胸脯对他说:“这里,你是我们的兄弟,以后,我们是你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