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良的鼻子对风险很灵敏,他刚一进铁门,就嗅出院里的气氛不对劲。只见自己的独苗张全胜和他妈杨二姊神色慌张的呆站在台阶上,杨二姊手里抱着个针线笸箩,半天不挪动。张世良盯着他们,愣住片刻。
黑狗也歪着脑袋,瞅着这静止的三个人,套在脖子里的手指粗的铁链子松弛在它前爪下。
“应该是轧住了……我……说不好,妈,他脸上有血了……”全胜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是湿润的,声音低软无力,下嘴唇不自主地抖动使得牙叉骨有点不利索,长脸颊上的肉微微抽搐。张世良没敢往过凑,就在远处听着。
“这可咋弄呀,这可咋弄呀,那公家咋说了?”杨二姊把所有能管事的地方都叫“公家”。杨二姊穿着自己裁剪缝制的大斜襟褂子,深灰色花达呢长裤,裤脚塞进袜子里,干净利落,一对儿小脚踩着刚做的尖口布鞋,双脚变形改变了她下半身天然的骨骼平衡,导致她本来修长有力的双腿有点内扣,但后背依然挺拔,银白的头发被她束在脑后,盘地一丝不苟。她经常戴一顶纯白色的确良圆顶帽子,像穆斯林那样,但她不是穆斯林。六十出头的年龄,杨二姊仍然身样儿高挑,皮肤清亮平滑看不见汗毛和毛孔,她说出嫁时用线刮过一次脸,刮完以后就一直是这样。平缓的额头上,一对稀疏的眉毛,眉头向上挑着,两对单眼皮包裹着的黑眼珠子亮晶晶,神情中永远带着些谨小慎微。她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收拾得没一处不利整,通身连根散落的毛发和线头都找不到,早晨梳头掉的头发丝都被她一根根捡起来放火炉时烧了。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个十分利索的老太太!
利索老太太此时心慌得几乎从嘴里扑出来,听到“有血”两个字,更搞得她的语言也零乱起来。“到底咋介啦?他咋就让你轧上啦……全胜子,咱们不要怕啊,你慢慢好,好好说清楚点儿……公安局咋说的?”张全胜早已失去主心骨,有气无力地把昨天的事情重复一遍,再次把杨二姊听得心惊肉跳。“你不要怕啊,全胜子,不行咱们就多赔他钱……人又没死,公家还把你抓到牢里头呀?真要是乃样,我去跟他们拼命个……”她除了反复安慰儿子,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把她自己憋的更着急。
张全胜现在不跟他们住一在起,他住在城里。
他是一大早急头白脸地跑过来的,就是来跟他妈说这个事情。张全胜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上粘着些泥土,还有点看上去像血渍的东西,这副模样让杨二姊心抖得更厉害,眼睛里充满恐惧,可她的一对儿小脚倒是扎得很稳。全胜说着说着,声音也快没了,整个人松软的快要立不住,俩人都忘记家里有一对弹簧沙发。
张世良听出来家里又有祸事降临,他一边继续侧耳听着娘俩的对话,一边在南墙下摆弄起一堆干枳芨草,束成一把一把地,往一根圆棍子上绑,这是他做到一半的大扫帚。
杨二姊突然放入下手里的细柳笸箩,脚步不连利地往屋里走,她本来是把笸箩放回去的,不知道啥时候又拿在手里。这时,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贴在炕边的玻璃上,不解地望着外面的几个大人。炕上有三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另外两个正在胡打黑闹。炕角里钉着个铁橛子(铁轨上钉枕木的那种大钉子),那是杨二姊干活的时候栓小孩用的,现在最小的孩子也快用不上了,那根粗铁橛子整日无所事事的站着,等着有谁注意到它。杨二姊跑进家一趟,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语气地对他们说:“娃娃们,要是别人问你爸出了甚事儿,就说不知道!记住没?”张平平幼年时是用画面记事情的,一帧帧合起来就能让她推测出当年发生的一切,那年她才四岁多,那双灰蓝色的眼珠子就是她的。她记得那个白天,家里几个大人的神情和举动都不同寻常,少见而又奇特的一幕幕景象,一直印在她的脑子里。杨二姊半威胁似地嘱咐,被张平平当作她将一项重大任务安排给自己,那种新奇又特别的感觉,还让她有点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