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矛和盾

这个场景,在朱珠家太常见了,就连他们家的邻居,都习惯了。只不过那天的导火索是她的中考成绩。

从小学六年级起,她基本每周都要经历一两次或大或小的家庭战争。

刚开始,她觉得很害怕!她不懂为什么父母要像仇人一样,这样恶毒的辱骂对方;她不懂为什么他们要把家里的物品,一样一样的砸烂,然后再买新的;她不懂为什么明明在同一户口本上的亲人,要拳脚相加;她不懂为什么婚姻是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吗?她不懂为什么,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打成这样了,还要继续……

那几个让朱珠觉得肮脏龌龊的字眼,反复出现,每次吵架都有这几句话,比吃饭睡觉上厕所还要频繁。

虽然爸爸妈妈虽经常动手,但都没有把对方打到很严重。因为每次动手,朱珠就会拼死挡在他们中间。

爸爸用拳头锤打妈妈时,她会抱住妈妈,紧紧的护着妈妈的脸和头,拳头就落在了她的后背上。爸爸用脚踢妈妈时,她会趴在地上死死拖住爸爸的腿,脚就踢在她的肚子上。

妈妈用指甲挠爸爸时,她会用胳膊挡在爸爸脸前,指甲就陷在了她的肉里。妈妈用热茶泼向爸爸时,她就夺过杯子,茶水浇在她的手脚上。那深褐色的水,淹在她的暗红色皮肤上,冒着垂死的泡!

现在,朱珠再一次张开胳膊挡在妈妈身前。

“直到你的双眼适应黑暗”!

朱珠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句话,“黑暗……”她在心里大喊,凭什么我要活在黑暗里!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扯着嗓子,嘶吼着:“要不你们打死我吧,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错了!你们打死我吧!”

朱广文被声音震到,愣住了,攥着酒瓶子的手松了一下。

她夺过酒瓶,抬起手,对着自己的头……

砰!一下!

砰!砰!两下,三下!

“这样够吗?今天这样够吗?不够你们拿着再来几下!”

她的声音如一潭死水!

黑暗,她看见了黑暗。

她以为,酒瓶子砸在头上,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碎裂成尖锐的不规则的三分之二;她以为,酒瓶子砸在头上,应该是像拆开塑料糖纸时,发出沙沙的清脆的声音;她以为酒瓶子砸在头上,头应该流血,顺着眼睛流,一滴一滴的。

但都没有,都不是,瓶子没有碎,头也没有流血。

此时她的确站在家里,站在自己的父母中间,站在真实的生活里,也站在黑暗中。

但为何她觉得,这一切像是在看一场第三人称的演出。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蜷缩在一个透明的,真空的罩子里,身体没有重量,悬在半空中,周围安静的连呼吸都听不到。

朱广文和冯淑敏被女儿的举动吓住了。

此时,朱珠多么希望爸爸妈妈可以抱住她,摸摸她受伤的额头,摸摸她受伤的心。

冷,她忽然觉得很冷,她打了个寒颤,像是从罩子里抽离,她顺势望向滚到厨房的酒瓶子,心里骂道“他妈的,这么结实,还不碎!”

这是她第一次说脏话,在心里说脏话。

她扶起泣不成声的妈妈,说:“好了,别哭了。今天,结束了。”冷漠的像一个陌生人。

朱珠感觉,自己适应了黑暗。

朱珠很庆幸自己可以参加高中的升学仪式,因为她错过了初中的升学仪式。

初中开学前一晚,爸爸妈妈吵架动了手,爸爸第一次往死里打妈妈,把她吓傻了。

她呼喊着求饶,拉架,护着妈妈,可是都没有用。爸爸疯了一般,缠着绷带渗着血的硬拳头,冰雹般砸在她的身上,多是锤在妈妈的身上和脸上。

妈妈被打得嘴角流血,眼睛青肿,但她不躲,就让爸爸打,一滴眼泪没有掉。

和拳头一起砸下来的,还有爸爸口中那些比以往更污秽恶毒的骂句。

爸爸抄起凳子往妈妈的头上砸去,朱珠护住妈妈的头,凳子砸在了她的身上,她感觉皮肉要裂开了!大喊杀人了!快来人呀!这才听到邻居的敲门声,爸爸停住了手。

吵了一夜,打了一夜,她满身满心都是伤,休息了几天才去初中报到。

那晚,朱珠清楚爸爸为什么下死手打妈妈。

白天,她和爸爸回老房子办理动迁手续。爸爸一进屋就大骂:“这个婊子,带野汉子来我家乱搞。ctmd,敢给我戴绿帽子!”

她想起了在这里撞见妈妈和罗振国不堪的一幕,后背发凉!

爸爸指着地上男人的鞋印,“这一看就是野汉子的鞋印!你看,直接就搞到床上了!ctmd!

她不想听,想把耳朵割掉。可是爸爸像把她当成了垃圾桶,详细的不断往她脑子里灌那些污秽的词和让她觉得恶心的画面。

他踩住地上还沾着口红印,像是湿过又干了皱巴巴的手纸,用力碾着,“你看,这是擦那些脏b的!md,真是个脏货!”

他又扽起刮在木板床上的长卷发,“tmlgcb,这个贱货,我今晚要打死他!”爸爸像只发怒的野兽,脸和脖子都涨的紫红,青筋暴突。

这个家里没有东西可以摔,他看到了面前黏在墙上的镜子,看到了镜子里被怒火和羞耻撕扯扭曲的五官,一拳捣了上去!

暗红的血渗进碎裂的镜片里,直射着爸爸绝望的眼泪。

那一刻,她知道,这个家四分五裂了。

她是心疼爸爸的,她唾弃妈妈对家庭的不忠。

但想到爸爸终日酗酒骂人的丑态,想到他对自己和家庭的冷漠,想到他在别处还有个儿子甚至是另一个家,朱珠又心生厌恶!

她就是这么矛盾,对父母最初始的爱,是一面残破生锈的盾;而现实,却像越刺越锋利的矛,闪着阴冷的光。

床可真硬,她把被子对折,垫在了身下。

明天还是回家住吧,要问清楚住宿费的事,再拿几床褥子来。她想:最重要的是,爸爸妈妈都不接电话,让自己十分不安!

宿舍已经熄灯了,但新室友们还在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仿佛都是自来熟,刚认识几天就像知心闺蜜一样,互聊八卦,倾诉着懵懂的心事。

朱珠不想参与他们的聊天,但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问起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她只得淡定地说没有!

“晚上送你回来的是谁呀?”

“还有你总给人家传呼留言的那个!”

“谁呀?”

“我都看见了,长得可帅了,别不承认呀!”

听到有帅哥,室友们打开了话匣子,问个不停。

“是我初中的家教老师!”她想搪塞过去。

“不会是师生恋吧,太浪漫了吧!”

……

“已经熄灯了,快睡觉,别说话了!”宿管阿姨手电筒的光晃进寝室门上的窗子里。

大家才安静了下来。

朱珠松了一口气,不然自己真不知道该自己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