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落雪三千容颜迟暮(四)

一听这声,穆轩猛地睁开眼,反射性的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的人。

凤清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似乎再说‘生人勿近’,周身气势让人感觉莫名寒冷。

回过神来,穆轩略显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凤清道:“来看看你死了没,我好命人给挖个坑把尸体给埋了。”

穆轩道:“……脱了你的福,这不还活的好好的么?那么早挖坑埋人是不是为时过早了?”

凤清不拘小节的坐在他的身旁,不咸不淡的道:“过早?我倒是不觉得,万一哪一天你把我惹恼火了,我一剑杀了你也不为过,到时候埋下去的晚了,你就赶不上投胎转世了。”

穆轩淡笑不语。

夕阳犹挂数枝云,晚霞映红西山峰。人间莫叹夕阳短,亭不改四時春。夜晚即将来临,天边的残阳还未落入天边,徒留半边的太阳悬在高山上,正缓慢的往下坠落。此刻正是两人一通看着天边血红的晚霞,双方都静默不语。

许是不知道两人之间该说些什么,气氛十分安静,让人有些不自在,不知说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不知怎的,这半个月来他在梧桐阁见的最多的人就是凤清,不论是端茶送水,膳食衣着都是凤清一手安排,本来她身为阁主,这些琐碎的事根本不用她亲力亲为,此作为无非是屈尊降贵的有些憋屈,但凤清并未说什么,依旧是对穆轩的照顾有加,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刁难意味,这让穆轩心里很是不平静——凤清到底想做什么?

他刚被强制性留在梧桐阁养伤时,凤清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似乎并没有套近乎的意思,妥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幅居高临下的藐视他,似乎是再说‘你这个外来人离我远点,我们不是一路人’。

至于她的态度转变,穆轩想了想,好像就是在他勉强能起来行走的第二天,自己当时许是脑子不好使,强撑着要出去走走,就在院子里的走了几圈,当是活动活动筋骨,以免睡久了生霉。可就是好死不死的,光看脚下不看路,连凤清何时走到他面前了都不知道,一个不注意就把人给撞上了!凤清倒是没被他撞倒,毕竟有一身武功傍身,稳当如山还是做得到的,被他撞后摇都没摇晃一下,倒是他,受了伤后内力致涩,周身无内力傍身,与普通人无异,被撞后就像个站不稳的花瓶似的,轻轻一碰就要摔下去,还好凤清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不然一定会在人家姑娘面前摔个狗啃泥,倒是别说是把脸扯下来不要了,他可能找条地缝钻进去的心都会有!

不过凤清扶他的姿势有些不对,确切来说这并不叫扶,而是抱。凤清双手揽住他的腰,头则埋在了他的胸口,动作暧昧不清得让人大脑浮想联翩,远远看去像是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样子,顿时尴尬无比。语气不善的训诫了穆轩两句后,平日里稳重如山的凤清几乎是落荒而逃!

细细想来,好像就是从那天起,凤清就对自己转变了不少,曾经冷厉的态度缓和了不少,甚至对自己颇多照顾,隔三差五的问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回答的十分辛苦,说到底凤清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人家关心自己实属心善,自己总不能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吧?

两人就这样干坐在回廊下半响,相顾无言的看着天边逐渐落下去的晚霞。

“五岁那年,我父母得罪了当时风光无限的北叶门,被北叶门的人一路从幽州追杀逃亡到苏州,穷途末路之际,父母将我和阿汐藏在了一堆稻草堆里,自己去面对北叶门人的追杀。”凤清愣愣的看着残阳,有意无意的道。

穆轩顺着她的话,问道:“那后来呢?你父母有回来找你们吗?”

凤清笑了笑,那笑容分毫不差的映在了穆轩的眼里,带着三分的嗤笑七分的凄凉,眼中也隐隐有水光闪烁。

只见她低下头后又抬起头,声音哑了不少,道:“他们啊,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我和阿汐在稻草堆里躲了一天一夜,生怕有人发现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又冷又饿的撑了一个晚上,觉都不敢睡,我们心里都相信他们会回来找我们的。直到第二天,我和阿汐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不怕死的从稻草堆里爬出来,来到河边的一个荒村里找东西吃,就在一家院子里,种了一颗梨树,上面结满了金黄色的梨子,我们当时心里特别高兴,跑着进去准备摘梨子吃,可就在跑过去时才发现,梨树下躺了一男一女两具血淋淋的尸体,男的尸体跪在梨树粗壮的树干前,被一把剑从胸口穿过,死死钉在了梨树树干上,女尸则双腿被利刃斩断,眼睛被剜了出来,脸上血肉模糊。两人的尸体挨得极近,临死前还紧紧的握着彼此的手不放。两人血顺着流淌到了地上,染红了落下来的树叶和金光的梨子。”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也开始变得颤抖,像似在喉咙里竭尽全力的压抑着什么不可言说的事,声音颤抖的如同打鼓,极为不稳:“我看见啊,他们手里拿着父母离开时的剑,穿着父母的衣服,就连临死前那种神情都如出一辙!我们这才发现,为什么父母过了这么久都不来找我们,原来啊,他们不是不找,而是根本就再也不会找我们了。”

穆轩不说话了,确切来说是词穷了——任谁听了这些,大概都会和他是同一个心情,感觉多余的安慰就是对凤清痛失双亲的嘲讽,揭开她的伤疤让他再次体味什么叫做痛苦铭心!所以还是选择沉默是金,不然突兀的出声安慰就是一种哀惜怜悯,对于一向要强的凤清来说只会让她更加痛苦,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节哀。”缄默半响,穆轩只能从嗓子里卡出这么一句话来。

丧亲之痛岂非是一两句就能安抚平缓的?

凤清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知道他是好心安慰自己,偏偏嘴上哄人功夫不行,生拉硬拽也只能卡出这么一句生硬的话。

她勉强的回了穆轩一个笑容,道:“没事,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也罢。”

“其实,我的经历也跟你差不多。”穆轩思虑一会儿,突兀的开口,“我幼年时族人被灭,是我母亲拼尽全力的为我挡下了刀剑,我才能够活下来,不然我早就成了别人刀下亡魂,我是从她的尸体下面捡回的一条命。”

凤清擦点脸上的泪水,不解的看着他,问道:“你是外族人,为何会来中原?”

穆轩苦笑一下,道:“我是被灭族仇人俘虏到中原来的,那个仇人把我圈禁于他膝下,看着我长大,却又一直不杀我,就这样,我就在中原待了将近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可是哪里来的亲可以思?他的亲人早就死在了仇人的刀剑下,族人的尸身头颅也被仇人的马蹄随意践踏凌辱,除了思念儿时父汗带他策马草原,母亲给他缝衣服,族人们一起围着篝火起舞唱歌,他还能回忆什么呢?他能剩下的真的只有这些回忆了。

凤清道:“那人为何要圈禁你?他灭了你全族,却又不对你痛下杀手,对你另眼相看?”

穆轩笑得如生吞了十斤黄莲,苦得五脏六腑都不是滋味,嘲讽意味深长的道:“另眼相看?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他不杀我是真,居心何在却是让人望尘莫及!或许在他眼里,觉得收养一个手下败将的儿子,让他有种获得胜利的成就感,看着这个孩子慢慢长大,一是狠狠的羞辱那个手下败将,让他在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二是无时无刻的在炫耀自己乃是一世枭雄,想要灭掉一个不入眼的部族轻而易举,让那些不安分的草原部族对他俯首称臣,不敢再抱有挑衅的心思。”

凤清道:“那你这一身的伤是那个仇人造成的吗?”

穆轩摇头,道:“不是,那个仇人早在五六年前就被我伤了,现在已经死了,而此时伤我的这个人,说不上是仇人,严格说起来,应该算是我的主子。”

凤清道:“既然是你的主子,那他为何要杀你?”

穆轩不甚在意的轻笑一声,道:“不为什么,可能就因为我是个穷凶极恶的人,除了死这条路我别无选择了。”

凤清沉默不语,随即突兀的问了另一个问题,道:“我问你,你信命由天定吗?”

穆轩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问,但还是回答了:“不信,我讨厌生死轮回,明由天定,讨厌兜兜转转、苦海无涯,仿佛我们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都由不得我们自己选,命运从来没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一般,做什么都好似命中注定,身不由己,所以我不信命。你问这个干嘛?怎么了?”

凤清此刻眸子已经清明起来,方才哭红的双眼已经不在溢满欲坠不坠的泪水,眼眶却还是红着的,她很坚定的看着穆轩,道:“既然你不信命,那就证明给老天爷看,命不由天定,你并不是只有死这么一条可走,你还有其他路可以走。”

穆轩怔怔的看着她,像是没料到一个女子口中尽还能说出这么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一时间有些回不过来神!

须臾,穆轩低低的笑了两声,把凤清笑得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穆轩止住笑声,道:“你说的很对,很对很对。”

凤清疑惑道:“那你笑什么?很好笑吗?我也没见得有多好笑。”

话音刚落,凤清只觉得眼前一黑,在回过神来时发现穆轩不知何时靠过来,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把她抱进怀里。

这般动作让凤清登时全身僵硬,大气不敢喘,动都不敢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