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爭沒有勝利者

黃昏時分,在斜照的夕陽下,無邊無際的亭台樓宇皆被染上了半邊暖暖的金黃色,讓整個潞州城更顯絢爛,更顯迷人。此時此刻,時間彷彿也為這美景而停止了,一貫浮躁的路人變得安寧而從容,一貫擾攘的街道變得平靜而祥和,除了天上偶爾的鳥鳴,地上不時的蟬噪,就幾乎沒有其他雜音了……

「幾乎」沒有。

一陣急速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穿過街道、穿過巷子,進入潞安府衙,傳到薛紅線的耳中,聲音不大,但在這環境中卻分外刺耳,將她的思緒整個兒拽了過去。

紅線挺身坐了起來。她經常獨個兒在潞安府衙的屋頂上呆上一會,除了因為這兒可以將潞州的美景一覽無餘外,她還貪圖這兒的寧靜。畢竟,屋頂這兒沒有不勝其煩的侍衞,也沒有亦趨亦步的僕人,可以說是潞安府衙裏幾個難得的清靜地之一。

紅線往下望去,只見騎馬的人,正是她哥哥──薛平。這本來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她哥哥是個喜歡到處亂跑的孩子,除了接受趙長勇將軍的訓練外,整天都在城外轉悠。不過細心一看,薛平今天的樣子卻和平時不一樣,除了一臉氣鼓鼓的神情外,左邊眼眶又瘀又腫,彷彿被人賞了一拳似的,可笑極了。於是紅線馬上站起來,連跑帶跳地從一個屋頂來到另一個屋頂,迅速而靈活地往他的方向趕去。

薛平騎馬來到馬棚,下了馬,正想把馬拴起來呢,身邊的高牆上便傳來了紅線的聲音。

「喂!」

薛平這下可嚇了一大跳,連忙擺出架勢。當他看清楚說話的人是他妹妹時,才歎着氣說:「哎,你能不能別這樣神出鬼沒,這樣會把人嚇出尿的。」

「你臉上怎麼腫了一大塊?」

薛平聽了連忙遮遮掩掩地別過臉去。「啊,沒什麼。不小心撞到而已!」他說。

「不小心撞到別人的拳頭上嗎?」紅線譏嘲道,「你又和人打架了吧?我都說了你多少遍……」

「唉,你根本不明白。這次我是被人欺負了!」薛平擺出一副被人冤枉的表情,指了指受傷的眼睛,「而這也不是被拳頭打傷的,是被暗算的,那個可惡的大個子竟用彈叉來對付我,真是欺人太甚。」

「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紅線這時語帶關心地問。

「妹妹,你還記得那片湖邊的草原嗎?」

紅線側了側頭。那個地方,她當然記得。大約在半年之前,她和薛平無聊地到處閒逛時,無意中在潞州和相州之間的大路邊,發現了一條隱蔽的小徑。他們沿着小徑,穿過一片茂密難行的森林,眼前卻豁然開朗,人已來到一個清如明鏡的大湖邊,旁邊還有一片翠綠和寬闊的草原。這兒人跡罕至,清幽僻靜,簡直像一個世外桃源。

此後,兄妹兩人經常在那兒捉迷藏、放風箏、踢蹴鞠,有時候一呆就是半天,玩得不亦樂乎。薛平並沒有把這個地方佔為己有,而是把這個秘密地點告訴了潞州的孩子們,讓他們有空也可以在那兒一起遊戲……雖然最近紅線因為有其他「事務」在忙,已經比較少到那個地方去了,但她仍然對那兒充滿了感情。

紅線於是點了點頭,說:「但那和你的黑眼圈又有什麼關係?」

薛平大搖其頭,生氣地道:「都怪我沒叫其他人保守這個秘密,這個地點被相州那邊的孩子知道了,結果讓整個地方都人滿為患。」

相州城是魏博的轄區之一,位置就在潞州隔壁,由刺史田廷玠管理,和潞城有很多商業上的往來,可謂關係密切。而那個大湖,剛好就在潞州和相州之間,所以相州的孩子們會到那兒遊玩,也是很正常的事兒。

「那就由他們去吧。」紅線道,「別這麼小氣,那地方那麼大,一起玩不好嗎?」

「問題就在這兒。剛開始時,我們兩幫來自不同地方的人還能和平共處,不過時間久了,衝突便越來越多──當然,大部分的責任都來自相州那邊的孩子。他們在一個大個子頭領的帶領下,經常騷擾我們,還惹我們打架呢。就在今天中午,他們竟然還口出狂言,說那個地方是他們先發現的,是他們的地盤,所以我們都該離開!我代表潞州這邊的孩子反駁了幾句,那大個子竟然用彈叉向我射泥彈!我閃避不及,便成這樣子了。」

紅線聽後,也不禁為哥哥感到憤慨,說:「那羣傢伙真是野蠻人,我真想去和他們講講道理。」

「哈!他們才不屑聽你講道理。」薛平說着舉起右手的拳頭,「他們唯一能聽懂的就是這個了。所以……我向那大個子發出了戰書!明天中午,我們兩幫人一起在草原那兒決鬥,用拳頭來決定誰可以留下。」

紅線一聽便皺起了眉頭來。

「哥,雖說是他們有錯,但用打架來作解決問題的方法,並不可取啊。」

「但是……」薛平頓了一頓,「你又有其他方法嗎?他們明擺着要侵佔我們的利益,難道就由他們得逞嗎?」

紅線聽了,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就別阻止我了,」薛平說着往他的房間走去,「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紅線看着他的背影。

看來她得找娘親去談談了……

「我這個哥哥啊,整天都在外面找麻煩,不是在打架,就是在通往打架的路上,真拿他沒辦法。」紅線坐在她娘親的牀邊說。

薛夫人望着紅線一臉生氣的樣子,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隨着日子過去,薛夫人的身體越來越差,最近都幾乎足不出戶了,只能一直在自己的住處休息,由丫鬟們細心照顧着。

看見娘親沒說話,紅線便嘟着嘴說:「唉,娘親,我也不想因為這些小事來煩你,你應該多點休息呢!不過……」

只見薛夫人輕輕抓住了紅線的手。

「紅線,我很高興你明白到你哥哥的行為是錯誤的。」她慢慢地說,「他面對任何爭執,首先想到的都是用拳頭、用武力來解決,不分出勝負誓不罷休,最後卻只會落得個兩敗俱傷的下場。下至打架、上至戰爭,無論誰輸誰贏,都沒有真正的勝利者呢!」

「我也是這樣跟他說啊,但是這次我真的不知道他做得對不對。我的意思是,這次衝突完全是由相州那邊孩子們挑起的,如果我們不反抗的話,最後損失的是我們自己呢。」

薛夫人想了想。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沒有完美的解決之道。」她說,「有時候,為了更重要的事情,我們必須作出忍讓。」

「娘親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眼睜睜讓相州那邊的孩子把那地方佔據?」紅線奇怪地問。

「你可以這樣說。」薛夫人望着紅線的眼睛,說:「你想想,失去了那個草原,大家有什麼真正的損失?大不了到其他地方玩兒去,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如果任由衝突升級的話,你想想,對潞州和相州的未來又會有什麼深遠的影響呢?」

只見紅線聽後,若有所思。

第二天早上,和約定的一樣,潞州和相州的兩幫小孩子們,一起聚集在湖邊的草原上。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只見兩幫人摩拳擦掌,全都是年紀各異、來自不同階層的孩子們,此刻個個都兇神惡煞、面目猙獰,手上還拿着彈叉、竹竿子等參差不齊的「武器」,越走越近,看這陣仗,一場決鬥在所難免。

而在兩邊隊伍最前頭的,自然就是薛平,和他口中的那個來自相州的大個子。只見那人看上去比薛平年長幾歲,身材異常高大,四肢發達、肌肉結實,雖然樣子年輕,卻擁有成年人一般的體魄。

但薛平卻一點兒也沒有退縮,首先喊出了話來:「我們潞州的人,就算是孩子,也是天生的戰士。如果你們想把我們趕走,就儘管試試!」

「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那個大個子則回答道,「以為自己是節度使的兒子就天下無敵了嗎?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現在正好,等我們好好地教訓你和你的手下一頓。」

「我可不怕你!」薛平不甘示弱,「來便來,看我把你打個屁滾尿流。」

四周的少年們緊接着紛紛替自己的隊伍吶喊助威,十足兩人旗下的蝦兵蟹將。

「把你們這些混混趕回相州去!」

「看咱把你們打得落花流水!」

一時之間現場像是炸開了鍋,兩邊的孩子們隔空對峙着,紛紛互相指罵起來,氣氛僵持不下,雙方都擺好架勢準備開打,一場混戰即將一觸即發……

「喂!等等!」沒想到一把聲音傳來。

薛平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看清來人後,便道:「妹妹?怎麼你在這兒?」

「哥!」只見紅線走上前去,把薛平硬拖到一邊去,「你聽我說……」

「我說妹妹,你不應該來這兒,這是男孩子之間的事,我不想你參加。」薛平搶着小聲道。

「不,哥,我是來阻止你的。」紅線認真地說,「你們這場架不能打。」

薛平一臉疑惑,說:「事到如今你還想和他們講道理啊?既然他們想開戰,我們便盡情戰個痛快好了,像個男子漢般決一勝負不好麼?」

「但這樣下去你們會兩敗俱傷的!」

「這個,廢話,打架當然會受傷,但是我們受得住……」

「不,我不是指皮外傷這種事,哥哥,你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紅線用嚴肅的口吻道,「今天的架,無論誰贏了,對雙方都沒有好處。你知道,無論這場架的結果如何,這場大戰肯定會加深相州和潞州兩幫人之間的誤解,而這種隔閡在以後只會越來越大,很可能會演變為兩個城鎮各業之間的對立。」

薛平聽着,不禁搖了搖頭。

「你這也說得太天馬行空了吧,這又有什麼關係?」

「你想想,他們這些孩子,父母來自兩鎮的各個階層,由農夫到地主、由士兵到官員、由樵夫到商人,整個鎮的未來都是屬於他們的,你今天在這兒種下雙方的仇恨,那麼他們長大,繼承長輩的事業後,就在兩鎮之間造成各種各樣的矛盾。相州和潞州儘管各屬不同的藩鎮,看似毫無瓜葛,但無論士農工商,我們都是互存依存的。如果兩鎮之間一直都不和睦下去,到最後只會兩敗俱傷,連帶我們的士農工商業也變得停滯不前,甚至會引發戰爭……到頭來,這都是因為你們這些小孩子之間的爭執而造成的呢。」

「這……不是不可能,但……」薛平一邊思考說,一邊道,「難道我得這樣認輸嗎?我們會失去這個地方呢!」

「但和兩鎮之間未來的和睦比起來,哪個更值得去爭取?」

紅線的話讓薛平沉默了。

好一會,薛平才似乎下定了決心似的,堅定地走回兩幫已經等得不耐煩的人馬之間。

「各位,聽我說,」薛平拿出了他最大的勇力,才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我已經決定了,我們應該把這個地方讓給相州那邊的人。」

「沒錯!就讓我們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啊等等,你說什麼?」只見那大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臉的錯愕。

而潞州那邊的孩子也都不解地喊着。

「薛平,你這是什麼意思?」

「對啊!怎麼可以把這個地方拱手相讓!」

「我們不要做膽小鬼!」

薛平歎了口氣,高舉着雙手,大聲叫道:「我知道我們大家之間存有一些矛盾,不過,我們可不能讓這些矛盾演變為憎恨。首先,我們這樣做並不是想認輸,也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不想為這麼一個彈丸之地影響大家之間的和睦!」

眾人互相對望着,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仔細地傾聽起來。

薛平接着說:「是的,我們來自於兩個不同地方的不同階層,無論是經歷、理想、觀念都大相徑庭,但細心一想,無論是潞州人還是相州人,之間又有什麼實際不同的地方?無論我們出身在何處,其實都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也都是兄弟姐妹!相州土地肥沃,農夫們的農作物,很多都賣到潞州,養活無數百姓;潞州工匠多,他們很多產品都被賣到相州去,讓他們有更好的工具用;相州樵夫所伐的木,很多都建成了潞州的屋子;潞州樂師的弦聲,也迴盪在相州的街頭……我們兩鎮的人一直都在盡自己的綿力工作,全都是英雄,又為什麼要分門別派呢?我們這些當後輩的,為什麼要在這兒因為一些瑣碎事而互相仇視,而不是團結起來,為兩鎮的未來而努力呢?對不對?」

在場的人慢慢咀嚼着他的話,很多都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我想說的是,我們沒有必要為今天這些小小的誤會,而讓我們之間一直心存芥蒂。」薛平補充道,「這地方是由誰先發現的,誰對誰錯,誰可以擁有這個地方,我們都有不同意見,但如果這些意見最後演變為越來越大的衝突,那就不值得了。」

「所以,」他說着走到那個大個子的跟前,「我們寧願放棄這兒,這地方是你們的了。」

只見那個大個子目不轉睛地盯着薛平,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突然他掄起拳頭。

……然後用力拍了拍薛平的肩頭。

「哈!你這個傢伙,看上去腦子空空,說起話來也挺頭頭是道的嘛!」大個子爽快地笑道。

「呃,謝謝你?」薛平不知道他到底在讚自己還是罵自己。

「我經常從我爹那聽到你的名字,他總是讚你這個好那個好,我還以為他是說來惹我生氣,原來多少也有點事實在裏面。」那個大個子用手摸着下巴,「想不到你竟然為了不傷我們兩鎮之間的和氣,而甘願放棄這兒,也算是個真君子。既然是這樣,我也不能當丑角。所以,儘管我們之間意見相左,但我決定了,我們相州的孩子也不會獨佔這個地方。就像以前一樣,我們各有各的玩,都把這兒當自己的地方,不再互相挑釁,有什麼糾紛,就交由我們兩個來決定誰是誰非,那總行了吧?」

薛平望着他笑了,作了個揖:「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大個子也作了個揖回禮。

兩邊的孩子們看見首領和解,也紛紛放下了戒心,連聲歡呼起來。

在一片熙攘聲中,薛平問道:「我們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這個……我一直都不知道兄弟你姓甚名誰。」

大個子聳了聳肩回答:「我啊,我叫田弘正,不過你叫我田興好了。」

「啊?」薛平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面對着的,正是相州刺史田廷玠的兒子。

他也沒想到,他和田興以後甚至會成為生死之交的好兄弟呢。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

這刻默默站在旁邊的紅線,看見這場衝突終於被化解,也感到非常欣慰。她真等不及跑回潞安府衙去,向娘親報告這個好結果呢。

她真的等不及回去見她娘親。

她真的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