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

劉楚華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這是再次逆流洄溯的探索旅程。嘗試透過姜白石歌曲的訪尋,呼喚遙遠的詩心樂魂。

詩大序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作為文藝之中最純粹的兩種類型,不論從發生源頭或藝術形式說,詩和歌關係密切如同雙生姐妹,同是直接從民族靈魂流出的心聲。

華夏民族以詩立國。自詩經、楚辭、樂府、唐詩、宋詞至元曲,古典詩歌體式演變一脈相承。幾千年間,不論哪一種詩體,都能化文詞為樂歌;意謂中國人不論住甚麼地域、說甚麼方言,從來可以自然地運用母語詠誦、吟唱詩句。所謂凡詩皆可歌、依字行腔的現象,與漢語的先天規律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二十世紀中國的詩和樂,都脫離母體往外狂奔。新詩告別古典格律,出現佶屈聱牙、拗口難讀的詩句,再不能成歌。音樂也與傳統決裂,尤以西化知識界為首,以傳統音樂為簡陋落後,改服洋裝,自此音樂文化環境急劇改變。時至今日,除了一直在極速消弭的戲曲音樂與民間音樂,或尚懸一息之外,二十世紀建構的「中樂」、「華樂」、「民族音樂」主流,莫不是西體中用的舶來腔調、與母語不協諧的時代新聲。這可是時代的選擇,懂音樂的、不懂音樂的,都難以分解。幾代人在中西混雜的音聲中成長,一般受着學校教育的主流和日常媒介的潮流影響,對於甚麼是民族特色的詩歌音樂,總是萬般隔膜模糊。

有人說,一代有一代的詩歌,一代有一代的音樂。音樂抽象虛無,流動不定,隨時而流走。古典音樂失傳,從來如是,不只在二十世紀。例如,韻文發展到宋代出現歷史的新高峰,詞體形成了,詞調無不能歌,「凡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宋詞的詩文和樂歌,原來就是同行並步的藝術式樣。不論是詞的文體抑或詞的音樂,到了南宋更趨成熟和規範,還出現了詞的音樂記譜。可惜它的發展因元人的入主而停滯。自此,依格填詞代有作者,詞唱的音樂卻失傳了。姜白石遺下附有記譜的十七首詞,是現存詞樂唯一的唱譜,成為留給後人推敲、破譯、爭議和憑吊的文化遺產。

讀文學而好古的人,對姜白石詞歌唱的一面,似乎抱着更多的好奇與遐想,可惜研究信息多在文學方面,目前能找到的姜白石詞音樂演繹,未能令人滿足。或者說,坊間好些現代化處理,未能與我們對宋詞僅有的認識和想像呼應。例如說,沒有入聲字、韻腳無處着落的普通話讀音,西洋美聲唱法,不合詞體結構原理的句逗停頓與節拍安排,加上鋼琴伴奏、大型民樂交響之類的編配等,如此總總,與我們想像中的宋代音樂有距離,也接應不上來自閱讀的姜白石詞印象——清空風格、低唱吹簫、暗香疏影的意韻。至少,在審美直覺上未能說服我們。這正是探索團隊一再出發尋訪的理由。

記不得多少年以前,幾位愛好崑曲的朋友,在古兆申的鼓動之下,嘗試用「擬宋音」和崑曲口法去演繹姜白石歌曲,並以古琴洞簫伴奏。開始時以遊玩心態嘗試,其後嚴肅地進行實驗。二○○四年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發表了第一次錄音《姜白石詞擬唱》。至二○一二年,新組成的團隊又在香港浸會大學辦了一場姜白石詞的演唱會,得到詞學專家張宏生教授、音樂學界余少華教授和楊元錚教授、崑曲專家古兆申博士,一共主持了四場學術演講。同年,演唱團隊應邀訪問美國密歇根大學,演出歸來做了二度錄音。現在我們集合專家演講稿、樂人心得與歌曲音響,編成這本小冊。

由「擬唱」到「重構」過程,是據一定學理基礎出發的實驗,也含有一定程度的再創作,自然不免投入演繹者的體悟和情感色彩,所以說,它不是姜白石詞樂原樣的復現。讀者不妨視「重構」為詞唱音樂接受者的反思成果。探索過程中常得到洛地老師的啟發,遵照了詞樂「依字行腔」法則。因此,藝術處理上與別不同,諸如節奏自由的吟詠風格,明顯的句逗、氣息停頓和韻腳點板。上下片之間停聲待拍,段落起伏有致。歌者用「擬宋」字音和崑曲的腔口。整體音色溫暖自然,錄音的空間感,像要引人進入悠遠的過去似的。以上特點的確與其他演繹不同。儘管洛地老師很含蓄地暗示,白石詞的譯譜問題至今未解決,但對我們大膽實驗的做法,十分鼓勵支持,感謝。

清人劉熙載《詞概》說:「姜白石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又說白石是老仙,近似「藐姑冰雪」。我們的團隊,有琴人、曲家、書畫人,憑他們傳統文藝修養的底蘊,十多年反覆琢磨,追擬古人風韻,彷彿已成了姜白石的知音。一路也真景致清幽,如入仙境,樂也無窮。久而久之,竟自圓其說,信以為不至於疏離流蕩、不着邊際,反而有踏實地更向母體親近了一步的感覺。無論如何,這場實驗,展示了向民族詩魂呼喚的誠意。

本書的發表,目的在分享心得,希望能引出更多話題,並虛心接受批評。推介本書出版的知音是陳萬雄博士,贊助這項研究計劃的,先是香港浸會大學蔡德允女士教學及研究基金,後有美國密歇根大學孔子學院。對於他們的慷慨支持,我們深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