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個老對頭

達爾大尼央到達巴士底獄的時候,正好響八點半鐘。

他叫人去向典獄長通報他的來到,典獄長一聽他是首相派來的,還帶了首相的命令,就走到臺階上迎接他。

當時巴士底獄的典獄長是特朗布萊先生,赫赫有名的嘉布遣會[62]修士約瑟夫[63]的兄弟。約瑟夫是黎塞留最相信的寵臣,大家都叫他灰衣主教。

巴松皮埃爾元帥[64]在巴士底獄關了整整十二個年頭,他在那兒的時候,他同獄的伙伴日思夜想著自由,相互間總是說:“我呀,我什麼時候會出去;我呢,我什麼時期能出去。”巴松皮埃爾則回答說:“我呀,先生們,等到特朗布萊先生出去了,我就出去了。”這意思就是說紅衣主教去世,特朗布萊先生肯定會失去在巴士底獄的位子,巴松皮埃爾也能重新恢復他在宮廷中的地位。

他的預言差不多成了事實,可是巴松皮埃爾遠遠沒有想到,雖然紅衣主教死了,出乎意料,事情像以往一樣繼續進行。特朗布萊先生沒有離開,巴松皮埃爾幾乎也不能離開。

達爾大尼央到巴士底獄執行首相的命令的時候,特朗布萊先生仍舊是這兒的典獄長。他十分客氣地接待達爾大尼央。他本來正要去吃飯,便邀請達爾大尼央和他一起吃晚飯。

“和您同進晚餐是最大的樂事,”達爾大尼央說,“不過,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在這封信的信封上有‘緊急’兩個字。”

“不錯,”特朗布萊先生說,“來呀,副官!派人叫二百五十六號下樓來。”

一個人進了巴士底獄,他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變成了一個號碼。

達爾大尼央聽到鑰匙的聲音,不禁全身哆嗦,所以他騎在馬上,不想下馬。他望著欄桿上的鐵條,加固的窗子,高大的墻,這些他以前只在壕溝那一邊望到過,二十年來,一直都叫他感到說不出的害怕。

又響了一下鐘聲。

“我要離開您了,”特朗布萊先生對他說,“他們要我去為犯人出獄簽字。再見,達爾大尼央先生。”

“要是我也希望和你再見,那就讓魔鬼送掉我的命!”達爾大尼央露出最優美的微笑,同時低聲地詛咒說,“只要在這個院子裡待上五分鐘,我準得生病。哈,哈,我看我更喜歡可能死在草墊上的結局,也不願意做巴士底獄的典獄長,每年收入一萬利弗爾。”

他剛剛說完這段獨白,那個犯人就出現了。達爾大尼央一見到他,吃了一驚,可是他立刻克制住自己的驚訝。那個犯人登上了四輪馬車,好像沒有認出達爾大尼央。

“諸位先生,”達爾大尼央對四個火槍手說,“我得到命令要最嚴密地看管這個犯人;因為這輛馬車的車門沒有鎖,我要坐到他的身旁。利勒博恩先生,費心牽好我的馬。”

“很願意,我的隊副,”達爾大尼央對他說話的那人回答說。

達爾大尼央下了馬,把馬韁繩交給那個火槍手,登上馬車,坐在囚犯身邊,然後用一種不可能聽出有絲毫激動的情緒的聲音說:

“去王宮,要快。”

馬車立刻動身了,達爾大尼央趁穿過拱門一片漆黑的時候,撲過去擁抱那個犯人。

“羅什福爾!”他叫起來,“是您!果真是您!我沒有弄錯!”

“達爾大尼央!”羅什福爾也驚訝地叫了一聲。

“啊!我可憐的朋友!”達爾大尼央繼續說,“有四五年沒有見到您了,我以為您已經死了。”

“說真的,”羅什福爾說,“我想,在死亡和嚴密監禁之間並沒有太大區別;我受到了嚴密監禁,或者差不多可以說是這樣。”

“您犯了什麼罪被關進巴士底獄?”

“您要我說真話嗎?”

“當然。”

“那好!我根本不知道犯了什麼罪。”

“對我還不信任,羅什福爾?”

“以貴族的名義保證,不是這樣!因為我確實不清楚加在我身上的罪名。”

“什麼罪名?”

“說我是夜間搶劫的強盜。”

“您,夜間搶劫的強盜!羅什福爾,您在開玩笑吧?”

“我知道,這需要解釋,是不是?”

“我認為是這樣。”

“喏,事實經過我說給您聽:有一天晚上,我們在杜伊勒利宮[65]的雷納爾那兒狂飲,在座的有阿爾庫公爵,豐特拉依,裡厄,還有另外一些人。阿爾庫公爵提議到新橋上去拉人的鬥篷,您知道,這是奧爾良公爵先生大力推廣的一種消遣活動。”

“羅什福爾,在您這樣的年紀還玩這個,您發瘋了不成?”

“沒有發瘋,我是喝醉了;不過,我覺得這種消遣沒有什麼意思,就對裡厄騎士[66]說:我們不做演員,做做觀眾吧,我們騎上青銅馬,這樣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說做就做。我們把馬刺當做馬鐙,頃刻間就坐到了青銅馬的臀部,我們的位置好極了,看得真有趣。四五件鬥篷已經被無比靈巧的手法拉下來了。那些給拉去鬥篷的人沒有一個敢說半句話,這時候卻有一個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傻瓜,他沒有其他人那樣沉得住氣,竟大聲叫起來:‘衛兵來救人啦!’一隊正在巡邏的弓箭手[67]於是跑到我們面前。阿爾庫公爵、豐特拉依和其他的人都逃走了,裡厄也打算逃,我拉住了他,對他說,他們不會看到我們待的地方的。他不聽我的話,腳踏到馬刺上想下來,馬刺給踏斷了,他摔到了地上,摔斷了一條腿,他原來應該不做聲的,可是卻像一個給吊死的犯人那樣大叫大嚷。我也想往下跳,不過太遲了,我正跳到那些弓箭手的手掌中,他們把我帶到薩特萊獄[68],我在那兒安安穩穩睡覺,我完全有把握第二天準能出去。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卻毫無動靜。我寫信給紅衣主教。就在那一天,他們來找我了,同時把我關進了巴士底獄。我在巴士底獄關了五年。您相信這是因為我騎在亨利四世身後的馬屁股上犯了褻瀆聖物的罪行嗎?”

“不,您是對的,親愛的羅什福爾,不可能是這個道理,可是,您大概就會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啊!對,因為我忘記問您,您帶我去什麼地方?”

“去見紅衣主教。”

“他找我幹什麼?”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因為我甚至不曉得我要找的人居然是您。”

“這不可能。您可是一位得寵的紅人。”

“我,一位紅人!”達爾大尼央叫了起來,“我可憐的伯爵呀!我在默恩見到您的時候我是一個幼稚的加斯科尼人,現在比過去更幼稚了。您看,咳,一轉眼,已經過去了二十二年[69]。”

說完,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可是,您不是帶著一道命令來的嗎?”

“那是因為我碰巧在候見廳裡,紅衣主教找我說話,就像他找另外一個人說話一樣。但是我一直是火槍手的副隊長,如果我算得不錯,我做副隊長差不多二十一年了。”

“不管怎樣,您沒有遇到什麼倒霉的事,這算很不錯啦。”

“您要我遇到什麼倒霉的事呢?就像我忘記是哪一句拉丁詩,或者不如說我根本不知道是句什麼拉丁詩說的那樣:雷擊不到山谷;我是山谷,親愛的羅什福爾,而且是最低的山谷。”

“那麼,馬薩林還是馬薩林?”

“親愛的朋友,從前和現在不能比了;別人說他和王后結婚了。”

“結婚?”

“如果他不是她的丈夫,肯定也是她的情人。”

“不答應白金漢[70],卻對馬薩林讓了步!”

“這便是女人!”達爾大尼央含有哲學意味地說。

“女人嗎,是這樣,可是是王后呀!”

“唉,我的天主,在這個問題上,王后是加倍的女人。”

“博福爾先生還是在監獄裡嗎?”

“在監獄裡;為什麼問起他?”

“啊!這是因為他待我很好,他不在監獄裡是會幫助我走出困境的。”

“現在您也許比他更加接近自由;這樣,該由您來救他出獄啦。”

“那麼,戰爭……”

“就要發生戰爭了。”

“和西班牙打嗎[71]?”

“不,和巴黎[72]。”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您有沒有聽見槍聲?”

“聽見了。那又怎樣?”

“是這樣,這是那些市民在練習打槍玩。”

“難道您相信這些市民能夠搞出什麼名堂來嗎?”

“是的,他們假使有一個首領把所有的集團聚攏在一起,就有希望……”

“沒有自由真是不幸。”

“我的天主呀!您不要垂頭喪氣。如果馬薩林派人找您,那就是他需要您;如果他需要您,好呀!我要向您祝賀了。已經有許多年別人不再需要我了;所以您看得出我眼前的境況。”

“我建議您到處去訴訴苦。”

“請聽我說,羅什福爾。訂一個協定……”

“什麼協定”?

“您知道我們是好朋友。”

“那還用說!我身上帶著我們的友誼的標記:三次劍刺的[73]!……”

“那好,如果您重新受到寵幸,不要忘記我。”

“羅什福爾說話是算數的,不過您要以同樣的條件對待我。”

“說定了:這是我的手。”

“這樣,您一有機會就要為我說話……”

“我會說的,您呢?”

“我也一樣。想起來啦,您的那幾個朋友,應該也替他們說說話嗎?”

“哪幾個朋友?”

“阿多斯,波爾朵斯和阿拉密斯,難道您忘記了他們啦?”

“差不多忘記了。”

“他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真是這樣!”

“啊!我的天主,是這樣!就像您知道的,我們都分開了;我能夠說的,就是他們都活著;我不時地間接了解到他們的一些消息。但是他們如今在世界上什麼地方,如果我知道哪怕一點點,讓魔鬼把我抓去。不,我用名譽保證,羅什福爾,我除了您,沒有別的朋友了。”

“那個赫赫有名的……那個我讓他進了皮埃蒙特兵團當了中士的小伙子叫什麼名字[74]?”

“普朗歇!”

“對,正是他。赫赫有名的普朗歇,他怎麼樣啦?”

“他在隆巴爾街開了一家食品雜貨店,他是一個非常喜歡甜食的小伙子;因此他成了巴黎的市民,十之八九此刻他也參加了騷亂。您以後會看到,在我還沒有當上隊長以前,這個傢伙就能成為市政長官了。”

“算啦,親愛的達爾大尼央,拿出一點勇氣來!一個人給壓在車輪底下以後,車輪一轉動,會把他帶上來的。從今夜起,您也許要轉運了。”

“阿門[75]!”達爾大尼央說,同時叫馬車停下來。

“您做什麼?”羅什福爾問。

“因為我們到了,我不願意別人看見我從您的馬車裡出來;我們兩人並不認識。”

“您說得對。再見。”

“再見;記住您的諾言。”

達爾大尼央重又騎上馬,走在押送的隊伍最前面。

五分鐘以後,他們走進王宮的院子。

達爾大尼央領著犯人走上大樓梯,帶他穿過候見廳和走廊。他們走到馬薩林的書房門口的時候,他正打算叫人通報,羅什福爾把手放到他肩膀上。

“達爾大尼央,”羅什福爾微笑著說,“您願不願意我毫不隱瞞地說一件事?在路上,我看到一群群的市民,我們從他們中間穿過去,他們看著你們,您和您手下的四個人,眼睛都在冒火,我一路上就想著這件事。”

“說吧,”達爾大尼央回答道。

“這就是,我只要大叫救命,他們就會把您和您的護衛砍成碎塊,那麼,我便自由了。”

“為什麼您沒有這樣做?”達爾大尼央問。

“怎麼會呢!”羅什福爾說,“我們發過誓永遠做好朋友!要是帶我來的不是您而是另一個人,我就不說……”

達爾大尼央低下頭來,心裡想:

“羅什福爾是不是變得比我更仗義了?”

他叫人進去向首相通報他們的來到。

“叫羅什福爾先生進來,”馬薩林一聽到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就用急不可耐的聲音說,“請達爾大尼央先生等一下,我還有事情找他。”

這兩句話叫達爾大尼央心中十分高興。就像他說過的那樣,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人需要他了,馬薩林要他留下,在他看來,是個吉兆。

對羅什福爾來說,要他進去的命令只能叫他更加小心翼翼。他走進房間,看到馬薩林坐在書桌前面,穿的是平常的服裝,就是說穿著主教服;這幾乎是當時的教士的服裝,只不過他穿的襪子和外套是紫色的。

一道道門關上了。羅什福爾用眼角偷偷看馬薩林,他吃驚地看到首相的眼光也正朝著他。

首相依舊是老樣子,修飾得漂漂亮亮,頭髮卷得很好看,身上發出香噴噴的氣味,他這樣精心打扮自己,甚至看不出他上了年紀。羅什福爾呢,就完全不同了,他在監獄裡度過了五年,生活使得黎塞留先生的這位可敬的朋友變得十分蒼老;他的黑頭髮全都白了,他的黝黑的面色現在都成蒼白色了,仿佛身體很衰弱。馬薩林看到了他,用別人幾乎難以覺察的動作搖了搖頭,那樣子像是說:

“瞧這個人好像對我不會有什麼用處了。”

靜寂了好一會兒,時間確實相當長,可是對羅什福爾來說,好像一個世紀那麼久,最後馬薩林從一沓文件裡拿出一封打開了的信,給這個貴族看:

“我發現一封您請求恢復自由的信,羅什福爾先生。您是在監獄裡嗎?”

羅什福爾聽到這句問話不禁顫抖了一下。

“可是,”他說,“我覺得閣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這件事。”

“我嗎?一點兒也不知道!在巴士底獄裡有許多黎塞留先生在世的時候關進去的犯人,我甚至連他們姓甚名誰都不曉得。”

“不過,我,就是另一回事了,大人!您知道我的名字,因為是根據閣下的一道命令我從薩特萊給轉送到巴士底的。”

“您這樣認為嗎?”

“我完全相信。”

“對,果真如此,我想我記起來了;當年您不是拒絕為王后去布魯塞爾做一次旅行嗎?”

“啊!啊!”羅什福爾說,“這便是真正的原因嗎?我五年來一直在找這個原因。我真幼稚,沒有找到它!”

“可是我並沒有對您說這便是逮捕您的原因;我們談清楚,我是向您提提這個問題,僅僅如此:您不是拒絕去布魯塞爾為王后效勞嗎?而當時您已經同意為已故的紅衣主教去那兒效勞。”

“正是因為我已經為已故的紅衣主教去布魯塞爾效勞,所以我不能再為王后回到那兒去效勞。我在布魯塞爾陷入可怕的境地。那時候正好夏萊[76]密謀反叛,我去那兒是為了摸清夏萊和奧地利大公的聯繫。就在那時候,我給人認出來了,幾乎給剁成肉醬。難道您還想我再回到那兒去嗎!如果再去的話,不但不能為王后效勞,反而會害了王后。”

“是呀,您明白了吧,好意結果受到了曲解,我親愛的羅什福爾先生。王后在您的拒絕當中只看到一種單純的拒絕表示,王后陛下她在已故的紅衣主教執政的時候,就對您深為不滿了!”

羅什福爾輕蔑地微微笑了笑。

“正是因為我為黎塞留紅衣主教先生盡心效忠,來反對王后,現在他去世了,大人,您應該明白,我會向您盡心效忠,來反對所有的人。”

“我嗎,羅什福爾先生,”馬薩林說,“我嗎,我不是一個像黎塞留先生那樣的人,他追求至高無上的權力;我是一個普通的大臣,作為王后的僕人,所以我自己不需要任何僕人。王后非常容易動怒;她大概知道了您拒絕的事,也許把它看成是對她宣戰,她知道您這個人本領過人,因此也十分危險,我親愛的羅什福爾先生,她就命令我將您逮捕。瞧,這就是您關進巴士底獄的經過。”

“啊,大人,”羅什福爾說,“我總好像覺得,我進巴士底獄是不是搞錯了……”

“好,好,”馬薩林說,“這一切肯定都會解決的;您是一個會理解某些事情的人,一旦理解以後,您就會努力去做。”

“這是黎塞留紅衣主教先生的意見,由於您願意對我說這也是您的看法,我對這位偉大的人物更加敬仰了。”

“確實如此,”馬薩林說,“紅衣主教先生雄才大略,我望塵莫及,我這個人簡單直爽,胸無城府,我待人坦率完全和法國人一樣,這也叫我常常吃虧。”

羅什福爾抿緊嘴唇,免得笑出聲來。

“我直截了當地說吧。我需要一些知心的朋友,忠實的僕人;我說我需要,我的意思就是說:王后需要。我,我只遵從王后的命令辦事,您明白嗎?不像黎塞留紅衣主教先生,他是能為所欲為的。因此我永遠也成不了像他那樣偉大的人物,不過,話說回來,我是一個老實人,羅什福爾先生,我希望我能向您證明這一點。”

羅什福爾熟悉這種軟綿綿的聲音,在這樣的聲音裡不時發出一聲噓噓聲,就像蝰蛇發出的咝咝聲一樣。

“我完全打算相信您的話,大人,”他說,“儘管就我這方面來說,我沒有什麼證據可以看出閣下所說的簡單直爽。大人,請不要忘記,”羅什福爾看到首相在盡力想抑制住激動的情緒,他繼續說道,“請不要忘記,五年來,我一直在巴士底獄裡,從一座監獄的柵欄向外望,無論什麼事情都會走樣的。”

“啊!羅什福爾先生,我已經對您說過,對您坐牢的事,我是沒有一點兒責任的。王后……女人的脾氣,王后的脾氣,又有什麼辦法呢!不過,怎麼來的,也就會怎麼過去,以後大家不會再想到這件事了……”

“大人,我想像得到她不會再想到這件事,她這五年來待在王宮裡,縱情玩樂,受盡朝臣的奉承,可是我呢,這五年是在巴士底獄裡度過的……”

“我的天主呀,親愛的羅什福爾先生,您認為王宮是一個十分愉快的住所嗎?並不如此。我對您說實話,我們在這兒也有我們的煩惱。不過,我們不要再談這些了。我這個人一向喜歡爽爽快快。請問,您是不是我們的人呀,羅什福爾先生?”

“大人,您應該明白,我正求之不得是呢,可是我什麼情況也不知道。在巴士底獄,人們只跟士兵和獄卒談論政治,大人,您不會想到,那些人對於當前發生的許多事也幾乎一無所知。我始終是巴松皮埃爾先生手下的人……他還是十七位爵爺中的一位嗎?”

“先生,他已經去世了,這是一個重大的損失。他是一位對王后忠心耿耿的人,忠心耿耿的人現在太少了。”

“當然!我完全相信,”羅什福爾說,“你們一有了對你們忠心耿耿的人,就把他們送進巴士底獄。”

“可是,”馬薩林說,“說來說去,有什麼能證明忠誠呢?”

“行動,”羅什福爾說。

“啊!對,行動!”首相思索著說,“可是有行動本領的人在哪兒找得到?”

羅什福爾搖搖頭。

“他們到處都有,大人,只不過您沒有好好去找。”

“我沒有好好找!親愛的羅什福爾先生,您這話是什麼意思?請告訴我。您想必在和已故的紅衣主教先生親密交往當中學會了許多東西。啊!他可真是一位偉大的人物!”

“大人,如果我對您講一些大道理,您會生氣嗎?”

“我,絕對不會!您知道得很清楚,對我什麼話都可以說。我盡力叫別人愛我,而不叫人怕我。”

“那好,大人,在我的牢房墻上用釘子尖寫著一句格言。”

“一句什麼格言?”馬薩林問。

“大人,是這樣,有其主……”

“我知道了,下面是:必有其奴。”

“不,是:必有其僕。這個小小的改動是我剛才對您說到的那些忠心耿耿的人做的,好得到個人的滿足。”

“那麼,這句格言是什麼意思?”

“它是說黎塞留先生非常懂得怎樣找到一些忠心耿耿的僕人,而且能找到許許多多。”

“他呀,是所有的匕首對準的對象!他一輩子都在躲避別人對他的進攻!”

“可是他全躲開了,反而是那些人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因為如果說他有一些了不起的敵人,那麼他也有一些了不起的朋友。”

“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我認識幾個人,”羅什福爾繼續說,他想,實現對達爾大尼央許下的諾言的時候到了,“我認識幾個人,他們靈活機智,好多次使紅衣主教的判斷失誤;他們勇敢過人,一次次打敗紅衣主教的衛士和密探;這幾個人沒有錢,沒有後臺,沒有勢力,卻使一位王后保留了王冠,讓紅衣主教不得不請求原諒。”[77]

“不過,您說到的這幾個人,”馬薩林說,同時心裡暗笑羅什福爾進入了他想引他談的話題,“這幾個人對紅衣主教並不忠心耿耿,因為他們一直和他作對。”

“並非如此,因為他們都得到了較好的報償,不過,他們倒霉的是對剛才您談到的那位您要替她尋找僕人的王后也十分忠誠。”

“可是您怎麼會知道這一切事情的?”

“我知道這些事情,是因為這幾個人當時是我的敵人,是因為他們反對我,是因為我竭盡全力傷害了他們,是因為他們也想方設法傷害了我,是因為他們中的一個人我和他又個別打過交道,大約七年以前,他刺了我一劍,這是我第三次受到那同一隻手刺的劍……老賬終於算清了。”

“啊!”馬薩林帶著非常真誠的神情說,“如果我認識這樣一些人就好了。”

“噯!大人,六年多來,您就有這樣一個人待在您的門口,而六年來,您一直不把他放在眼裡。”

“是誰?”

“達爾大尼央先生。”

“那個加斯科尼人!”馬薩林裝做十分吃驚的樣子大聲說。

“這個加斯科尼人曾經救過一位王后,使得黎塞留先生不得不承認,在靈巧、機智和策略這幾個方面,相比之下,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學生。”

“確實這樣嗎?”

“就和我現在榮幸地對閣下說這件事一樣真實。”

“親愛的羅什福爾先生,請稍微對我講一講這件事。”

“這可太困難了,大人,”這個貴族微笑著說。

“他本人以後會對我說的。”

“我不大相信,大人。”

“為什麼?”

“因為秘密不屬於他;因為,正像我對您說過的那樣,這個秘密是一位偉大的王后的秘密。”

“他是單槍匹馬完成這樣的任務的嗎?”

“不是的,大人,他有三個朋友,三個英勇的好漢幫助他,就像您剛才說的要尋找的那種好漢。”

“您說,這四個人團結一致嗎?”

“這四個人就像一個人一樣,這四顆心就像在同一個胸膛裡跳動一樣;所以,他們四個人要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我親愛的羅什福爾先生,您確實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簡直無法對您說清楚我好奇到了什麼程度。您能不能講一講他們的事。”

“不行,不過我可以對您講一個故事,我向您保證,是一個真正的童話故事,大人。”

“哈!講給我聽,羅什福爾先生;我非常喜歡聽故事。”

“您願意聽嗎,大人?”羅什福爾說,他同時想在這個人的精明狡猾的臉上看出對方有什麼意圖。

“願意聽。”

“那好,聽我說吧!從前有一位王后……不過是一位有權有勢的王后,世界上最強大的王國之一的王后,一位偉大的大臣以前極其愛她,可是後來卻萬分恨她。您不用想猜出這位大臣的名字,大人!您不可能猜到他是誰。這一切都是您來到這個被這位王后治理的王國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了。一位使節來到了宮廷,他是如此豪爽文雅,又是如此豪華富有,所有的女人都發瘋似地迷戀上了他,王后本人也許是為了紀念他處理國家事務得體,輕率地送給他一件首飾,那可是件無價之寶,舉世無雙,原來是國王贈送給王后的。那位大臣鼓動國王要王后在下一次舞會上佩帶這件首飾。大人,不必對您說這位大臣完全知道首飾已經跟隨那位使節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大海的另一邊。偉大的王后這下可完了!她從她崇高的地位摔下來,一摔到底,就像她的最起碼的百姓一樣。”

“確實這樣!”馬薩林說。

“大人,有四個人下決心要救她。這四個人,他們不是親王,他們不是公爵,他們不是有權有勢的人,他們也不是富翁。這是四名軍人,他們心地高尚,驍勇善戰,甘願拔劍助人。他們動身了。那位大臣知道他們離開,就在一路上布置了一些人,想阻止他們到達目的地。許許多多的攻擊使得其中三個人喪失了戰鬥力,只有一個人抵達港口,殺死或者殺傷了那些企圖攔住他的人,越過了大海,把那件首飾帶回給偉大的王后,在預定的那一天,她佩帶在肩膀上。這次失敗叫那位大臣十分惱火。您對這件行動有什麼看法,大人?[78]”

“這真了不起!”馬薩林帶著沉思的神情說。

“很好!我知道有十件類似這樣的事情。”

馬薩林不再說話了,他在思考著什麼。

五六分鐘過去了。

“您再沒有什麼要問我嗎,大人?”羅什福爾說。

“不,還有,您說,達爾大尼央先生是那四個人當中的一個嗎?”

“是他指揮整個行動的。”

“其他的是些什麼人?”

“大人,請允許我讓達爾大尼央先生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您。他們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我的朋友,只有他一個人對他們有影響,我甚至連他們的真實的名字都不知道。”

“您這是不信任我,羅什福爾先生。好,我願意把底完全亮出來:我需要您,需要他,需要所有的人!”

“那從我開始吧,大人,因為您派人把我找了來,我就在您面前,以後您再找他們吧。您不要對我的好奇心感到吃驚。一個人在監獄裡關了五年,不管別人打發他去什麼地方,他知道後都不會不高興的。”

“我親愛的羅什福爾先生,您將得到一個我認為是可靠的人才配有的職位,您到萬森去,博福爾先生關在那兒,您替我嚴密看管他。好,您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您對我提出要我做的是不可能做到的事,”羅什福爾失望地搖著頭說。

“怎麼,不可能做到的事!為什麼這件事不可能做到?”

“因為博福爾先生是我的一位朋友,或者不如說,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大人,您難道忘記了是他替我在王后跟前作的保?”

“博福爾先生從那個時候起就成了國家的敵人。”

“是的,大人,這是可能的;不過,我不是國王,不是王后,也不是大臣,所以他不是我的敵人,我不能接受您對我提出的建議。”

“這就是您所說的忠誠嗎?我可得贊揚您啦!您的忠誠對您並沒有什麼約束,羅什福爾先生。”

“再說,大人,”羅什福爾說,“您會懂得,出了巴士底,進了萬森,這隻不過是換了一個監獄。”

“您立刻會說您是博福爾先生的同黨了,從您那方面來說,這更坦率一些。”

“大人,我給監禁了這麼長久的時間,因此我只屬於一個黨,那便是熱愛新鮮空氣的黨。讓我去做其他任何事情吧,派我去執行任務,盡量地使用我,可是,如果可能的話,我的崗位最好在大路上!”

“我親愛的羅什福爾先生,”馬薩林帶著嘲笑的神情說,“您的熱情顯得太過分了:您還自以為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因為您的心依舊是小伙子的心,可是您體力不夠了。相信我的話:現在您應該好好休息。喂,來人哪!”

“您什麼事也不打算給我做嗎,大人?”

“相反,我已經打算好了。”

貝爾奴安走了進來。

“您去叫一個掌門官來,”他說,又非常低聲地說了一句,“您待在我的身邊。”

一個掌門官走進來了。馬薩林寫了幾行字,把條子交給這個人,接著點了點頭。

“再見,羅什福爾先生!”他說。

羅什福爾恭敬地鞠了一躬。

“大人,”他說,“我看又要把我送回巴士底獄去了。”

“您很聰明。”

“我回那兒去,大人;不過,我對您再說一遍,您不懂得使用我是不對的。”

“您,我的敵人的朋友!”

“您要我怎麼辦呢!應該使我成為您的敵人的敵人。”

“您以為只有您一個人嗎,羅什福爾先生?相信我說的,我找得到許多比您有用的人。”

“我希望您如願,大人。”

“很好。去吧,去吧!對啦,您再給我寫信也沒有用,羅什福爾先生,您的信全都會是白寫的。”

“我是火中取栗,”羅什福爾退出去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待一會兒我對達爾大尼央說到我贊揚他的一番話,如果他對我還不滿意,那他就太苛求了。不過,他們要帶我去什麼鬼地方?”

果然,羅什福爾被人領著走下小樓梯,而不是帶他穿過達爾大尼央等在那兒的候見廳。在院子裡,他看到他原來坐的那輛華麗的四輪馬車和護送他的四個人。他想找他的朋友,可是沒有找到。

“哎呀!”羅什福爾對自己說,“瞧事情完全變了樣子!如果在街上仍然有許許多多老百姓,那好!我們盡力設法向馬薩林證明我們幹別的事比看管一個犯人更會幹得好。”

他輕輕一跳,就上了馬車,好像只有二十五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