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永远的“大和魂”
日本被称为大和民族,这一名称源自弥生时代[1]以奈良盆地东南部的大和为中心形成的大和王权,也称大和朝廷。随着大和王权的势力扩大,地名“大和”成为泛指日本的名称,也成为民族的称呼,通常将日本民族精神称为“大和魂”。“大和魂”一词于10世纪末11世纪初开始使用,“指自主的气魄,处世的才能”[2]。日本学者鹤见和子在《好奇心与日本人》一书中指出:“日本社会及日本人,表面上是现代化甚至超现代化的,但一旦揭开表层,其中封建式的人际关系和思维方式就会暴露出来。进一步研究,就会发现那些古老的甚至原始的社会结构以及品性等,仍在生机勃勃地发挥着作用。”因此,至今还潜藏在日本民族心底的“原始品性”是日本艺术样式的不变之魂。
对“大和魂”追本溯源最具权威的日本学者梅原猛[3]将日本文化的起源追溯到绳纹时代,认为这种文化始于中国文明改变日本面貌之前的一万两千年前。他认为,早在绳纹时代,日本人的世界观即以“生命一体感”为基础,隐藏于日本人的灵魂深处,称为“绳魂”[4]。他指出:“弥生时代以后的日本人,无论怎样发挥‘弥才’,他们的‘绳魂’都照样存在于他们心灵深处。”[5]
日本的原生文明
日本列岛紧邻远东大陆,面向太平洋,自北至南依次由北海道、本州、四国和九州四个大岛与数百个小岛组成,自古以来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圈。但日本并非孤岛,北部有狭窄的塔塔尔海峡与西伯利亚相望,西部越过日本海就可进入中国北部,通过东海可直接抵达中国东部,黑潮海流与对马海流拍打着日本的西南海岸。由于山脉的切割,日本全境只有不到25%的平原,且多散布在山峦和海岸之间。地域的相对独立造成历史上少有控制日本全土的强力政权,天然的地理屏障又使外敌不易入侵。因此,日本更像一个与大陆若即若离的半岛,四面环海形成了特有的自然风貌和文化形态。
不像中国和希腊那样有辉煌的彩陶和青铜时代,当中国进入强盛的汉代时,日本列岛还处于原始的石器时代。最能体现其原生态艺术样式的绳纹陶器相对成熟的中期只是公元前七八世纪的事情。
日本的绳纹文化可以追溯到距今约一万两千年前的石器时代,考古学家发现,绳纹人在距今约九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开始定居生活,最具代表性的文化遗存是陶器,因陶器上的纹饰主要以绳纹压印构成而得名。绳纹陶器被划分为草创期、早期、前期、中期、后期和晚期,最精彩的陶器造型出现在中期,是日本中部地区出土的火焰形陶器,表现出原始日本人的旺盛生命力和对装饰性的崇尚。器体上饰以粗犷的黏土条并用手指施以强有力的涡卷纹、曲线纹和直线纹,强烈的凹凸感营造出立体雕塑效果。“这里所表现出来的作为后来日本美术特色的纤细的工艺性格是不容忽视的。”[6]
尽管日本的本土文明姗姗来迟,但从蒙古、高加索等地迁徙而至的“渡来人”带来的大陆文明使日本文明跨越了青铜时代,直接从石器时代进入铁器时代。然而,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绳纹时代形成的日本原生态文化并没有被外来文化取代,依然潜藏于当代文化的深层。“‘渡来人’是最早期日本文化的恩人,即使如此,日本人也始终是以深层的绳纹精神来接纳大陆文化,从而使日本母体文化更加充盈,不断走向成熟,即形成‘绳魂弥才’的文化模式,这便是日本文化形散而神不散的特质所在。”[7]
火焰形陶器
(新潟县笹山遗址)
高46.5厘米
绳纹中期
新潟 十日町市博物馆藏
被学界称为“绳魂”的原生文明是基于日本的原始神道建立起来的,宏观上可概括为自然本位与现世本位思想,微观上则表现出崇尚自然的情感、生命和谐意识、性文化的开放意识等。尽管后来大陆文化的强力影响导致日本文化的飞跃与革新,但在汹涌的历史潮流之下,依然有着沉稳的潜流在深层流淌,这就是千古不变的绳纹之魂,不断地对外来文明进行修正和更改。“由于绳纹文化和‘外来的’新文化的融合正好发生在日本民族的性格形成期,所以对日本此后形成从大陆上吸收先进文化的品性有相当大的影响。”[8]
原生文明对于一个民族的生存来说无疑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任何民族在其发展历程中都必然有一段积淀凝聚进而升华的时期,在这个时期所形成的生活与文化方式等一系列文明形态,如同人的生命基因那样,将稳定而长久地,甚至永远地影响着一个民族的生命轨迹与发展方式。
作为艺术的绳纹
20世纪50年代,正当战后日本艺术界兴起现代艺术思潮、陷入否定传统的旋涡时,曾于20世纪30年代留学法国、参加过行动画派的前卫艺术家冈本太郎破天荒地指出,日本原生的艺术精神体现在远古的绳纹陶器。从此历来只受到一部分考古学者关心、埋没在久远历史烟尘中的绳纹陶器开始被作为艺术品受到关注和研究。
日本学者上山春平认为,日本祖先使用的石器、陶器等,从新的东西到旧的东西被分层埋在地下,象征着先祖的文化成层地潜存于今天的文化深层之中。而构成今天日本文化表层的是适应所谓“大众社会”“信息化社会”而采取的具有国际特色的文化。但若剥去这一表层,其下层沉睡着的是中国文化色彩很强的农业社会文化,再下层便是绳纹时代即农耕以前的狩猎采集文化。绳纹文化的遗产,在弥生文化以后的农耕文化中一边变换形态一边生存下去。以后虽几经变形,但仍以不同形态继续存在。
绳纹文化的早期性格具有萌芽性、未开化性、非理性等特征,但其中却潜存着未来日本文化发展的内在活力与积极因素,并且至今仍对日本社会发挥着作用,是构成日本文化的核心部分。日本文化虽几经变形,但终究是“形”变而“神”未变,这个“神”即是“绳魂”。显然,梅原猛的观点在这个推论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即“绳魂”是日本民族精神结构的基础。
绳纹陶器与弥生陶器这两种极富原始生命力的形式体现了日本先人在造型艺术上的两种精神:绳纹陶器体现的是狩猎生活,动态和线型的,是强烈意志力的传达;弥生陶器则反映了农耕生活,静态和平面的,是情感性的表现。绳纹时代陶器的造型奔放并充满活力,而紧随其后的弥生陶器则单纯开朗,日本文化就是以这两种文化形态互为表里。概而言之,柔和简洁的外表形式包含着坚强复杂的内在精神。这既是日本民族精神结构的特质,也是日本民族文化的性格。
朱彩壶
(东京大田区久原町出土)
高36.3厘米
弥生时代后期
私人藏
由此可见,真正日本固有的文化特色只限于广义上的弥生时代以前的文化。伴随着以中国为主的大陆文化的进入,在日本出现了两种相互对立的文化模式,即以具体的文化形态进入日本的隋唐文物、典章制度所代表的实用主义原则和以绳纹文化为基础的理想主义原则,在这两种相悖的文化模式相互作用下,日本文化以及美术样式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点。
[1] 弥生时代,公元前10世纪到公元3世纪中期。是一个主要依赖水稻种植的生产经济时代。弥生的名称源于1884年(明治十七年)在东京府本乡区向之冈弥生町(今东京都文京区弥生)发现的陶器。
[2] 范作申编著,《日本传统文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31页。
[3] 梅原猛(1925—2019),日本哲学家、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提出“梅原日本学”。曾任京都市立艺术大学校长。20世纪80年代创立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并任所长。1999年获日本文化勋章。
[4] [日]梅原猛,《日本人与日本文化》,载《日本研究》1989年第3期。
[5] 杨薇,《日本文化模式与社会变迁》,济南出版社,2001,29—30页。
[6] 辻惟雄『日本美術の歴史』、東京大学出版会、2006、18頁。
[7] 杨薇,《日本文化模式与社会变迁》,济南出版社,2001,4页。
[8] 武安隆,《文化的抉择与发展》,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