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西方来的旅人

即使是12世纪末到13世纪初十字军风靡一世的时候,这种狂热也不过是在拉丁世界内而已。玛丽亚所在的君士坦丁堡是希腊人的天下,虽说同为基督教圈,却没有拉丁式的狂躁,这里没有十字军热潮。

君士坦丁堡的人们对于立志夺回圣地耶路撒冷的十字军虽然举双手赞成,但自己却没有组织十字军的打算。十字军经过他们的土地时,作为教友,他们虽也出面欢迎,但总给人一种生分的感觉,有时甚至流露出一种类似鄙夷乡巴佬儿的厌恶感。

“他们和乃蛮那些野蛮、没教养的人没什么区别。”乌思塔尼皱着眉头说道。

她本来只签了两年合同,之后就可以回国了。两年是为了让玛丽亚适应当地的生活。但是乌思塔尼决定不回去了。她不愿意再回到野蛮的世界中去。和玛丽亚一样,她也觉得不回国更好。

君士坦丁堡生活很舒适。不过,虽然聂斯脱利派是诞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但由于它长期遭受压迫,在这里没有自己的教堂,都是由信徒的家兼作礼拜堂。

玛丽亚居住的地方面向金角湾,稀疏的建筑几乎全是教堂。

1054年,由于君士坦丁堡的总主教色路拉里乌斯拒绝会见罗马教皇利奥九世派遣来的使节宏伯特,该年7月16日,罗马使节宏伯特在圣索菲亚大教堂掷下了“逐出令”,宣布开除君士坦丁堡总主教教籍,导致基督教东西两教会分离。

然而,宣布开除教籍的不是教皇,而是以其使节的名义进行的,所以被称为东西分离,而不是分裂。也就是说大家只是关系不融洽,还没到分裂开战的地步。

但是到了十字军时代,异常的心理开始起作用了。当时距逐出令事件已经过了一百五十年,而且圣城耶路撒冷也被伊斯兰军占据着。

在拉丁派的基督教徒看来,君士坦丁堡简直就是异教或者异端的大本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占领了君士坦丁堡。

此时,玛丽亚她们来这里已经十六年了,她也三十三岁了。

“咱们赶紧逃跑吧,最重要的是要丢下金银财宝。”看到掠夺开始后的情形,乌思塔尼催促玛丽亚。两个女人换上了破旧的衣服。然而,乌思塔尼却为玛丽亚的美貌感到担心。

圣索菲亚大教堂是遭受抢掠最严重的地方,可悲的是,善男信女们都认为那里最安全。

聂斯脱利派的玛丽亚深知那是最危险的地方,她们逃向了山中。

19世纪末,那座山上修建了茶馆,文学家皮埃尔·洛蒂经常来这里饮茶。但在13世纪初,这里还没有什么建筑,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玛丽亚她们就躲藏在这里。

搜索一直持续了三天。第一天,十字军从附近的灌木丛中发现了两男一女,还有两名儿童,把他们带走了。第二天,搜出了一名老人,他大声叫喊:“为什么基督徒要虐待基督徒?你们是恶魔还是伊斯兰?”

十字军官兵大概被老人的话震撼了,之后就停止了搜索灌木丛的行动。

到了第三天,人们都已饥渴难耐,大家期盼着这般疯狂的情形赶快过去。乌思塔尼看了看身边的玛丽亚,轻轻叹了口气。

玛丽亚刚出国时,脸上还有几分稚气,自从与萨拉丁相遇后,她的年龄似乎不再增长了似的,在君士坦丁堡这些年,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难道萨拉丁施了魔法吗?乌思塔尼有时不禁会蹦出这种典型的中世纪式的想法来。对玛丽亚来讲,萨拉丁的出现是如此的奇迹。然而,这位反十字军的英雄也于1193年去世了。此后又过了十年。

这时,玛丽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声地说道:“啊,咱们走吧,萨拉丁会来的,萨拉丁……”

迎面走来了一名十字军军官。军官一般都会有部下跟随,但他却只是一个人,而且腋下还夹着一本书,书名是THEOLOGIA MYSTICA(神秘神学)。

玛丽亚指着那本书说道:“把那本书还给我,那是我的书。因为太重了,所以放在那里的。”

“真的吗?”那名男子说。他的衣服很脏,但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他的身材很健美。

玛丽亚蹲下身子,在地上用手指写了一个“玛丽亚”,然后说:“在那本书的第三页,有和这一样的签名。”她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男子翻开了第三页。上面的确有和她刚才在沙子上写的“玛丽亚”完全相同的字。

没必要对照笔迹,只凭她知道第三页有签名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很明显是这名男子拿了她放在那里的书。

“没错,这是你的书。还给你。”男子递过书来。

然而,玛丽亚却没有接,她说:“你知道这本书写的是什么吗?在罗马,这本书好像是禁书。听说只要拥有这本书就是犯罪。”

“嗯,我知道。而且禁止这本书的不只是罗马,实际上我曾经也有这本书,不过被没收了。所以说刚才在地上看见这本书,我觉得是神的指引,心中一阵狂喜。我还有三分之一左右没读完,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借来看看。”

“我们无家可归。”乌思塔尼插了一句嘴。

“那么,这么办吧,”这名貌似十字军军官的男子说道,“我有仆人,也有房子,如果方便的话,就到我那里去吧。我一个人住。”

这名男子自称亨利。

这是玛丽亚她们连想都没敢想的事情。

“你们是聂斯脱利派吧?”

两人谁都没有回答亨利的问题,不过,沉默就表示默认。

罗马士兵们视为敌人的是东正教派的人,而像聂斯脱利派、雅各布斯派或者阿尔梅尼亚派等,反而可以说是朋友。然而在君士坦丁堡,他们毕竟都是少数派,所以还是逃跑最明智。

“不过,这股狂热也快冷却了,聂斯脱利派的人也不用再东躲西藏了。”亨利说道。

这些事玛丽亚、乌思塔尼都不知道。在君士坦丁堡,聂斯脱利派是少数派,虽然未被禁止,但随时都有被禁的可能。

“这种事情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们西方到底怎么样了。”玛丽亚说道。

“以后我慢慢告诉你们吧。”亨利笑着说道。

“这副狼狈相真不好意思。”玛丽亚对自己微脏的装扮感到不好意思,这样说道。

“不很高明呢。”亨利说。

“不很高明?什么啊?”玛丽亚一头雾水地问道。亨利好像感到很愉快,轻轻地笑了笑答道:“这种时候弄脏身子的装扮可以理解,可是你们太不高明了,弄脏的方式。”

亨利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两个女人会跟他走,他的脚步虽然放慢了,但也没有特别地停留等待,只管自顾自地向前走了。

亨利一个人住在一幢独立的建筑物中。由于当地百姓受拉丁暴乱的惊吓落荒而逃,导致许多建筑物人去楼空。不过尽管如此,因为十字军的人数也很多,所以像亨利这样一人占据一整幢住宅的情形还是很罕见的。

“你住的地方可真够宽敞的。”乌思塔尼说道。

“这里本来住了五个人,一个回了罗马,三个去东方传教了,昨天刚踏上去印度的路。结果就剩下我一人了。对了,去罗马的人也是今天刚登上船的。”亨利这样说道,他终于转过了身来。他比想象得要年轻,也就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

“你是去东方传教的吗?”玛丽亚问道。

亨利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刚取得传教的资格,还没领到法袍呢。”

乍看他穿的就是十字军士兵的服装,可仔细观察的话,他身上并没有携带武器之类的东西。因为他看上去很健壮、神采奕奕,所以误把他当作军官了。不过这也情有可原,亨利原来就是军官。不过在中途改变了自己人生的方向,由于没有法袍,只好仍旧穿着军装。

“像你这样的人多吗?脱下军装,换上法袍的人?”玛丽亚问道。

亨利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什么人。嗯,有人倒是有这个心情,可是真的做到这一步就难了。再怎么说,通过正式考试是非常困难的,而且每个人际遇不同。”

“我想也应该是这样的吧。亨利先生,你要去哪里传教呢?”玛丽亚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们也许不知道,是一个叫乃蛮的国家。”亨利说道。

由于亨利迈步向前走去了,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国名给玛丽亚和乌思塔尼带来的震撼。两个女人不由自主地相互握紧了手。

“是很靠东方的一个国家,”亨利接着说道,“关于那个国家最近有些奇怪的传闻。那个国家的国王是基督徒,现在他正召集东方的信徒去歼灭危害基督教的家伙们。据说那个国王名叫普雷斯特·约翰,也就是约翰长老。”

关于约翰长老的传说玛丽亚她们听过很多次。来自东方的她们,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被人问及其真伪了。

“据我所知,约翰长老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这是她们俩统一的见解。东方确实有基督徒的国王,像克烈部的王汗、她们故邦乃蛮部的太阳汗都是基督徒,这点没错。但是却没有传说中的约翰长老那样浪漫的国王。对东方的基督徒国王抱以过高的期望并不合适,因此断言根本没有那样的人反而感觉更轻松一些。

“根本没有约翰长老,我调查过了。确实有聂斯脱利派的国王,不过只是普通的国王而已,非常遗憾。”亨利说,他的看法和玛丽亚她们大致相同。

“本就如此。”玛丽亚不由得说道。

亨利似乎对玛丽亚的反应感到有些吃惊。他仔细地看着玛丽亚和乌思塔尼,问道:“你们知道乃蛮这个国家吗?它的国王是聂斯脱利派的。”

乌思塔尼抢着回答:“我们是十六年前从乃蛮来到这里的。不过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你们是乃蛮的人啊……”亨利闭眼睛沉吟了一会儿,又追问道,“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是的,正是这样。”这次,玛丽亚回答道。

“那么你们不知道你们国家现在的情况了?”亨利问。

“三年前,曾经从商人那里听到过一些……”

“我本来打算去乃蛮,但因为战乱被迫留了下来。”

“战乱?”

“你们真的不知道吗?”

“最近三年,认识的商人也不再来了,所以无从知道故国怎么样了。”玛丽亚低着头答道。

“蒙古一个名叫铁木真的人消灭了东方的国家。去年克烈也被他消灭了,那个国家的国王号称王汗,也是聂斯脱利派的人,据说他是铁木真父亲的朋友,不过最终还是被杀了。”亨利说道。

“那么,他现在正在攻打乃蛮?”玛丽亚问道,“铁木真?这名字我好像听到过几次,还有蒙古这个名字。”

“我只知道铁木真攻打乃蛮的事情,胜负怎么样就不知道了。我正在君士坦丁堡等候这方面的消息呢。”亨利仿佛要安慰她们似的说道。

总之,玛丽亚她们知道了一个名叫铁木真的人攻打了乃蛮,战场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乃蛮。无论亨利怎么安慰,乃蛮处于劣势这点很明显。玛丽亚还在国内时,乃蛮就分裂成了南乃蛮、西乃蛮等几块,缺乏统一。玛丽亚的父母去世后,监护人把她送出国,好像也是为了使她远离政权的纷争。

玛丽亚对故国没有什么眷恋之情,她总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到国外的,所以如果此时乃蛮灭亡了的话,反倒让她觉得解脱。

“前段时间在休战,不过应该马上就有行动了。有消息的话我一定告诉你们,请你们再耐心等一等。”亨利说道。

战争必须要等到马儿肥壮的季节才会开始,在等待期间,人们已经嗅到了血雨腥风的气味。

玛丽亚她们也曾想过是否搬回自己原来的住所,但从安全角度考虑,还是像现在这样住在亨利处更好,因为这里被十字军完全保护了起来。

玛丽亚得到了类似十字军家属的待遇,因拉丁暴乱而四散逃窜的仆人们也陆续回来了。

过了十天,有关东方战况的消息传来了。由于亨利是摇着头走进来的,大致情况不难猜出。

“乃蛮灭亡了,太阳汗失踪,铁木真宣布胜利。”亨气垂头丧气。

对他来讲,本来像这种野蛮人之间的战争,谁胜谁负都无所谓,不过由于交战一方的首领是基督徒,所以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乃蛮能够获胜。

“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亨利最后说道。

不过,蒙古的铁木真获胜这个消息应该是准确的。

现在连太阳汗被捉、其子屈出律逃走的消息也尽人皆知了。对于基督徒国王的悲剧,亨利不禁洒下了几滴同情之泪。

然而,过了一周左右,又传来消息说蒙古的铁木真制定了法令,禁止所有因宗教而产生的歧视,并以文书形式颁布了下来。蒙古没有文字,蒙古人可能像乃蛮用畏兀儿文字表述自己的语言——乃蛮语一样,造出了蒙古文字吧。因为有范本,应该很快就能造出来。

这道法令的颁布,表明蒙古承认了宗教自由。

这个消息在君士坦丁堡宗教界中掀起了一阵热潮,人们纷纷议论着:有志愿去蒙古那里的人吗?对了,前些日子,不是有一个人申请去乃蛮的吗?

在东方传教部中,因为蒙古的这个宣言,促使大家想起了亨利。

亨利被叫来了。

相关方面对他进行了种种考察,最后同意他带两名年长的仆人一同去传教。此外还允许他再配备两名随从,这两名随从可以在当地雇用。

至于仆人,亨利早就登记了玛丽亚和乌思塔尼,她们和东方传教部毫无关系。

亨利对这个问题考虑得很周到。

玛丽亚听说铁木真允许人们在他的领土内自由旅行的消息后,好像突然起了思乡之情。这并不是亨利诱导的,而是她自己很想回家。

君士坦丁堡很舒适,但有比舒适更吸引她的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那到底是什么,她也不明白。不过,它显然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是草原的呼唤吧?”乌思塔尼这样说。但玛丽亚并不清楚。她隐约感到在离开故乡十多年后的今天,自己似乎还能做点什么。

而且,这次拉丁暴乱,把她一直深信不疑的东西捅了一个大窟窿。

乃蛮已经亡国了,而这场突然袭击她的乡愁大概就与乃蛮的灭亡有关吧。正因为国家没有了,所以才想回家,或许就是这样,玛丽亚虽然不知详情,但她感到只要国家还存在,自己就不能回去。国家灭亡了,玛丽亚也自由了,像她这样流亡海外,是国家造成的。

乌思塔尼虽然一直很向往文明社会,但眼前的这场拉丁暴乱也彻底颠覆了她的这种向往。而且,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如果没有玛丽亚的话,人生根本就没有意义。所以她除了跟随玛丽亚一起回草原之外别无选择。

从君士坦丁堡到铁木真的大本营非常遥远,出发前的各种准备工作也很耗费时间。

他们一行是在乃蛮部灭亡后的第二年9月才启程的。因为要与各地教会联络、准备送给各地伊斯兰领导者的礼物等等,安排好所有事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教会中人关心的问题是谁会比自己的教派更早踏上蒙古的土地。此外还关心克烈部、乃蛮部的聂斯脱利派人的动向。不过他们知道征服者对此类事情一向漠不关心。

离开君士坦丁堡后,亨利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很慢,因为他们要一边走一边搜集情报。

最终他们决定从咸海经撒马尔罕1进入西辽。西辽也称黑契丹,契丹族原先在东方建立了辽朝,后被女真族建立的金朝打败,遂逃到了遥远的西方。西辽是流亡政权,据说它的国民非常老实、本分。

“我很喜欢有过亡国经历的国家,因为他们不趾高气扬,他们能够很好地理解别人的痛苦和悲伤。”亨利说。

西辽原本是一个佛教国家,但由于离开本国已经很长时间了,所以国内的伊斯兰教徒也很多,另外幸运的是那里还有一部分聂斯脱利派的基督教徒。

“咱们先去八剌沙衮吧。”亨利说,那是西辽的首都。

途中因乌思塔尼生病休养等缘故,距他们离开君士坦丁堡已经过了两年多了。


绿色的原野绵延不绝。

一支马队从这里经过。八匹马中,有两匹是换乘的马,既没有坐人也没有载行李。这支队伍中有两个女人、四个男人。男人中有一个是亨利,剩下三人均是在当地雇用的工人。

三名工人中,有一个是从阿勒颇2一直跟来的约翰,最初雇用他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而现在已长了胡子。剩下的两人则是进入西辽境内后雇用的。

约翰是个非常开朗的小伙子,他们一行人的旅途很愉快,笑声不绝。特别是约翰,表现得很活跃,他能很快地和途中碰到的人成为好朋友,不知什么原因,他特别擅长与语言不通的人打交道。

快到八剌沙衮的时候,亨利一行和一支十数人的商队成了朋友。商队头领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能言善辩,好像精通数种语言,而且他的笑声非常有特征,那是一种天真无邪的笑声,但笑声中总有一种警惕感。

那笑声让玛丽亚感到了不安。确实,像在哪儿听过这种笑声。当时,这笑声的主人还是一个少年,年纪与玛丽亚差不多。对了,他叫屈出律。

连名字玛丽亚都还记得很清楚。他是乃蛮王子中的一人,父亲太阳汗败给铁木真后应该已经死了。铁木真现在应该拼命地在寻找屈出律的行踪。能从那样的重围中逃脱出来,可见屈出律也不是一个平凡的王子。

玛丽亚知道屈出律的真面目。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开始勾引后宫的女性了。后来就发生了被他抛弃的女子殉情自杀的悲剧。

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因为玛丽亚知道了这件事才被送往国外去的。她曾苦思过很多遣送她去君士坦丁堡的原因,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正确答案。或许这件事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吧。

多年后又与屈出律在八剌沙衮附近不期而遇了,玛丽亚这个平凡的名字他大概已经忘了吧。况且那是十五岁时的事情,现在两人都已年过三十了。尽管如此,玛丽亚还是掩紧了面纱。当时乌思塔尼在别的地方,好像不知道那件事情。

“好了,咱们休息一下吧,在马上待得都快散架了。”亨利说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玛丽亚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样就可以让屈出律他们先走了。对她来讲,屈出律不是令人愉快的同行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有人跑来大声地报告:“好消息,直鲁古殿下决定收留咱们了。”

“太好了,太好了,这样我就安心了。”屈出律说道。

直鲁古是西辽的国王。

乃蛮败给了铁木真,国王太阳汗被杀,王子屈出律流亡各地。对铁木真来说,庇护屈出律的人就是他的敌人。如果只是施舍给屈出律一餐一宿还问题不大,但要是收留他的话就是严重问题了。

直鲁古决定收留屈出律,可能是他从地图上看,觉得西辽离铁木真很远,因而比较放心的缘故吧。而且屈出律一行不过十余人而已,不怕他有什么作为。铁木真把乃蛮人迁移到了阿尔泰山山麓,或许这件事情已经就此结束了。

但是,如果屈出律振臂一呼的话,或许能够聚集数千人。特别是那些隐藏起来的乃蛮精兵强将。

西辽国王遣使来报,本来应该亲自迎接太阳汗的儿子,但现在正在狩猎中,就失礼了。

“真是个逍遥自在的国王。”屈出律说道。

玛丽亚的后背感到了阵阵寒意。屈出律可能不记得她了,但她仍然记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庞。那时候,下一个牺牲品,无论从年龄还是从美貌上来讲,都该轮到玛丽亚了。

屈出律他们在附近坐下闲聊起来,主要是屈出律一行在问西辽使者种种问题:“你们的国王经常打猎吗?”

使者回答道:“在我国,这是他们父子吵架的导火索呢,哈哈!”

“王子很讨厌打猎吗?”

“不是王子,是公主,而且不是普通的公主,没准比国王还了不起呢。”

看来在西辽,民众对国王好像不是很尊敬,就连出来迎客的官员都有点轻视他。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疏于国政,沉迷狩猎,以至于大家在谈论国王时,总带有一种嘲讽的口气。

西辽原本是东边的国家,曾在中国北部建立了辽王朝,但被女真族的金王朝消灭了,辽朝的一部分人逃到西边建立了新的流亡政权,中国人称之为“西辽”或“黑契丹”。

西辽的建国是七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几乎没有人记得他们在东方时的情形了。

西辽的国民大部分是被流亡的契丹人征服的当地的伊斯兰教徒,而从东边来的契丹人很多是佛教徒,还有一部分是摩尼教徒。

在喀什噶尔地区有聂斯脱利派的司教区,不过亨利他们为了减少麻烦,尽可能地避免与之接触。

当年,西辽从东边初来乍到,为什么就能轻而易举地建国呢?这里并不是无主的土地,原本有一个喀喇汗王朝,也叫伊利克汗王朝。喀喇汗王朝在最盛期曾是中亚最强大的国家,在两百年前,它夺取了喀什噶尔,边境一直拓展到了和阗。当时虽然中亚佛教兴盛,但喀喇汗王朝却强迫民众信奉伊斯兰教,而且在强制改宗的同时,还破坏佛像,废弃佛具、佛经。但是占领和阗后这个王朝的情况如何则不得而知,他们对文字记录没有热情。

佛具、佛经类物品被悄悄地藏匿在遥远的东方——敦煌,就是这个时期发生的事情。

对于有着这种背景的西辽,亨利没有长期停留的打算。他更关心如何让铁木真理解基督教这个问题。

“好了,咱们也不能休息太长时间,还是尽早离开这个国家吧。”亨利站起来说道。

听说铁木真现在在当年克烈的中心地。

现在,如果想在这些地方做什么的话,必须按照铁木真的意志去做。比如说基督教的传教,如果没有得到铁木真的许可,谁也不敢积极地行动。

“铁木真……”

亨利话刚出口,当地雇用的工人就面露惧色,他说:“在这里说还好,再往前走就要小心了。在以前的乃蛮、克烈等地,叫铁木真可是犯忌讳的。搞不好的话就是这个,不是开玩笑啊。”那个工人比画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不能叫铁木真的话,那叫什么合适?”亨利问道。

“成吉思汗。”那男人答道。

亨利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叫成吉思汗啊。”

大集团的首领称汗,克烈部的首领称王汗,乃蛮部的王称太阳汗。但无论怎样称呼,如果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的话就没有意义,王汗来自中文的“王”,太阳汗也由“大王”转音而来。想让人们都这样称呼的话,就必须具有与之相应的权威。

一般情况,首领称呼什么由部族会议来决定。西辽国王虽然有些与众不同,但他在本名直鲁古之外,还有个古儿汗的称号。

部族会议也叫忽里台大会,像西辽这种草原生活历史短暂的国家,几乎是有名无实的。

不过,在蒙古,忽里台大会具有很大影响力,汗的称号也很有分量。

“成吉思汗啊。”亨利又默念了一遍。

成吉思汗的大军已经近在眼前,而西辽似乎却没有什么紧张感。

“如果说我有什么憎恨对象,那就是每次狩猎时被驱赶出来的鹿和山犬之类的东西。”据说西辽国王、古儿汗亦即直鲁古总爱这样说。然而,他忘记了自己的祖父、曾祖父夺取喀喇汗王朝土地的事情。的确,西辽没有镇压原喀喇汗王朝的宗教——伊斯兰教,但也没有加以保护。征服者似乎永远不明白被征服者的心理。龇着牙随时准备向西辽国王冲过来的绝不仅仅是鹿和山犬之类的东西,这个道理连玛丽亚都明白。

玛丽亚觉得不能在这个国家长时间地逗留。不在铁木真即成吉思汗的庇护下,是无法开展宗教活动的。

幸运的是,成吉思汗对宗教没有偏见,他认为哪种宗教的教义都有好的地方,所以他不排斥任何宗教。这就是成吉思汗的宗教观。

面对亨利,玛丽亚什么也没说,但两人思考的问题是大致相同的。不管怎样,尽早谒见成吉思汗是最重要的事情。

“铁木真,啊,不,成吉思汗会见咱们吗?”察觉到什么似的亨利总爱这样念叨。

听说成吉思汗很公平,对中国的佛教、道教、儒教的代表都同等地接见,另外还接见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代表,听取他们的说法。不过,对方值不值得接见,则由成吉思汗自己决定。

亨利他们事先调查了各地传教领袖的意愿,只要不触犯宗教的根本,这些领袖都会尽可能地做最大的让步。

据亨利所知,成吉思汗大体上是认可伊斯兰教的,只是反对麦加朝圣。原因是不公平。因为像穆罕默德那样生活在麦加附近的人很容易做到这些,但规定远方的教徒也要履行这个义务的话,就不能赞成了。由此看来,成吉思汗是从一个有常识的人的角度来反对的。

谒见这种有常识的人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成吉思汗的人格魅力敦促亨利加快了前进的步伐。与眼前昏庸的当权者直鲁古相比,远方通情达理的成吉思汗更令人向往。

自踏入西辽的土地后,亨利一行人休息的时间好像也缩短了。玛丽亚、亨利的心情不可思议地高度一致。

“好了,赶紧赶路吧。”玛丽亚说道,她一刻都不想待在这个国家,那急切的心情从她的行动上就可以看出来。

不知道乌思塔尼怎么想,很难从她的行动中判断她真正的想法,或许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真正想法,离开文明社会的悲伤可能掩盖了她重返故乡的愉悦。不过,尽管如此,她可能还是觉得跟随玛丽亚的义务更为重大。

怀着各自的心事,他们这一行人,急匆匆地穿过了西辽的土地。

1 在今乌兹别克斯坦东部。

2 位于今叙利亚西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