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成和说出了自己的推论,巴厷一直在沉思不语,过了一会才道:“辛小弟言之有理,现在看来秦国国君是否亲政的争斗已经摆到了明面上。而且你说的对,这吕不韦摆明就是还没把秦王放在眼里,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个手段就是直戳寡妇清的要害。至于结局如何,只能看寡妇清该如何决断了,但是从这几年来看,清家好像并没有接受秦王的好意。”
“至于为何特使选择了李斯,我也是没有想清楚这个缘由,”巴厷又道。
“那会不会李斯明着是吕不韦的人,其实暗中投靠了秦王?”成和的脑中突然蹦出了这个想法,“可这李斯又是何人?”
巴厷道:“此前从未听说过李斯其人,只是做为秦使以后,他的消息才陆续传来,我对他也知之甚少。只知他本是楚国人,曾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拜于荀子门下,为求功名才投于吕不韦的相府。”
“既然此人一心求得功名,那极有可能秦王许给了他比吕不韦更丰厚的条件,使得他暗中投靠秦王。”说到这,成和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亮芒,兴奋地道,“如果再多几个这样的人物,那秦国必将陷入一场内乱,暂时无力东出了!”
没想到,巴厷听到他的这番话,神色突然黯淡了起来,成和知道自己失言了,随即听见巴厷道:“唉,如果真的秦国大乱,那才是真的天下大乱了。”
“这是为何?”成和有些奇怪的道,“难道秦国攻打山东六国,侵城夺地还成了维护天下安宁了不成?不说别的,就说你们巴蜀,当年不就是被暴秦吞并的吗?”
“虽说我们巴蜀在几十年前被秦国吞灭,可是我们并没有心怀愤懑,辛小弟可知为何吗?”巴厷道。
“这个不知,”成和正色道,“我只知灭国乃是大恨,国人会因此失去根基,流离失所,难道还是幸事不成?”
“可是对当年的巴蜀人来说,秦人的到来还当真是幸事呢,”见成和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巴厷道,“当年的蜀王可谓是残暴不仁,贪婪成性,导致百姓生灵涂炭,苦不堪言。空有丰富的物产而不能富强壮大。可秦人在上将军司马错的率领下,一举攻灭蜀国实行秦政的时候,却对百姓秋毫无犯。后来的蜀地郡守李冰又是亲力亲为带百姓在岷江上兴修水利,解决了为患几百年的洪水,增加了千万亩良田。如今巴蜀已是一片国泰民安,小弟你说,我们岂能对秦国还抱有愤恨之心?”
看着成和沉默不语的样子,巴厷又道:“后来我到各处走商之后才知道,秦法与他国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即便是普通的平民百姓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赚取爵位,享受国家的俸禄。”
“小弟可知,这秦法严苛了百余年,给秦国带来的最大成就是什么吗?”巴厷问道。
“小弟从未到过秦国,不敢妄言。”成和有些改变了之前对秦国的看法,恭敬地道。
“秦国最大的成就,也就是与别国最大的不同在于,上下一心,步调一致,如同尺量斗载一般,”见成和不是很明白,巴厷解释道,“百姓做事不敢欺诈耍奸,官府做事不敢贪赃枉法,贵族犯法与百姓同罪,就连取消了王族的封地也是一声令下就完成了。但这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切行为只要在法令的框架内进行,绝不会有人前来干涉。这样的国家又岂能不强大如斯。”
听到巴厷的话,成和略微有些明白了,身为赵人他是有切身体会的。从小家贫,只知道无论父母如何辛苦也永远填不满封主的胃口。而且封主对百姓从来都是作威作福,无论他们对平民犯下了多大的罪行,也只能是在官府大事化小。为了填饱肚子,成和进了军营,可是却发现这里也完全不是穷人的地方。无论战功多少,上层将官永远都是被世家子弟们把持着,而出身贫苦的士兵能做到千夫长已是最大的官阶了。对于军旅之事,成和还是清楚的,对面的秦国是凭借着军功和斩首多少来获取军衔和爵位的。相比之下,简直如云壤之别。
“可是,这只是国体不同而已,”虽然知道本国的弊端,可是成和还是有些不服气的问道,“秦国是否大乱和天下是否大乱又有何联系?”
“小弟是否有些不认同为兄的说法啊?”不待成和回答,巴厷继续问道:“小弟是赵人,以你的见地,可否看出当下六大战国共同的最紧要之事是什么?”
“自然是守疆固土,阻秦东出!”这个问题成和倒是不难回答。
“没错,可是你看看,就算是各国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抵挡秦国上,彼此之间的摩擦和争斗还少吗?”巴厷道,“可是一旦秦国大乱,暂时无力东出的话,山东各国腾出精力来会做什么呢?”
成和顿时醒悟过来,眼下秦与诸国就像是狼和羊群的关系,有了秦这个强大的对手,各国才能短暂的抱成一团,但是没有了秦,各国之间必将内讧不断,杀伐四起,那个时候可真就是巴厷所说的天下大乱了。
“可是秦若不乱,势必继续东出,到那时天下百姓更遭涂炭了!”成和道。
“涂炭?我看未必,”巴厷道,“即使没有战乱,百姓就不涂炭了?你岂不见这山东六国吏治腐败,民不聊生!百姓即便辛苦终生也不能饱食一时,遇有灾荒便是饿殍遍野。而那些贵族士大夫们谁不是想尽一切办法从封地里搜刮民脂民膏,又有谁真正的关心过平民的死活?每年从山东六国逃难到秦国的人不计其数,就连现在的秦军里又有多少是曾经难民现在的新秦人?如果真的要说生灵涂炭,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恰恰是各国自己!天下归秦一统已是大势,任谁也无法挽回!”也许是常年经商在外,见到了太多民间疾苦的惨事,巴厷越说越激动,声音变得逐渐高亢起来。
各国的情况成和多少了解一些,大体和巴厷所言并无二致。尤其是这几年来,光是穿过云中大营偷偷潜入秦境的赵人就有近万人。起初营里还派兵拦阻,可李牧将军知道后,竟只是简单下了一道军令,命兵士不得拦阻,便从此再也不提此事。当时众人都不清楚将军何意,如今巴厷的一番讲述,顿时让成和体会到李牧将军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无奈。
见成和始终沉默不语,巴厷也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重了些,便把两人面前的酒碗满上,歉然地道:“罢了,你是赵人,我是巴蜀人,现在算是新秦人。正所谓立场不同,做法不同,心境也不同。为兄刚才也有些言重了,在此给小弟赔罪!”
“不,刚才兄长的话令我茅塞顿开,有些事情我也该仔细想想了。小弟感谢兄长教诲!”说完也举起酒碗和巴厷一同饮下,接着道,“兄长走遍天下,所见所闻自是丰富许多。兄长所说在理,这秦国屡遭合纵而不败,屡次东出而不衰必有其道理。也许不久之后,天下真的要被秦军一统了。”
“也许山东六国都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可是这就是大势所趋。也许到了天下一统之时,才真正的是国可无战,民可聊生了。”巴厷感叹道,“其实天下止戈息兵的办法,唯有以战止战了。”
成和也知巴厷此言非虚,但是身为赵军,身负王命在身,虽知事已至此,也只能与秦军抵抗到底,便无奈地笑了笑,道:“管他是否天下一统,无论形势如何,总也少不了我们这些商旅之人。今日之时休管他日之事,你我聊了这么久,这桌上的菜品可是见凉了,若是再不动筷,可是要委屈了我们自己的肚囊了。”
“哈哈哈,小弟说的是,管他明日如何,今日我们先尽兴。”巴厷也从刚才的那些情绪当中脱离出来,笑着道。
两个人又是畅谈了许久,间或听了巴厷讲了许多行商之时的奇闻轶事,成和更是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是此生能有幸,真的是很想周游四方了。
不知不觉间,已近深夜。两个人已是酒足饭饱,巴厷约定明日集市上见后便起身告辞。送走了巴厷,成和返回自己的房内,突然在桌子上发现了翁仲留下的记号,通知自己到公所一聚,便匆匆由昨日经由的秘道前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