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饭后,小水仙打发春秀来找玉娘,说要商量做针线活的事儿。她就锁上门,抱着起忠跟春秀一起进里边屋了。玉娘进了大门,抬头一看这吴家的气派真个不小,正面是三间瓦房,东西配房也一色儿是水磨青砖的瓦房,前出一廊,椽头都是四楞松木涂的绿釉子,正房的雕花窗子上一色用绿色蝉翼纱糊着,窗前挂着四个鸟笼。窗前是用方砖砌的台阶,台阶边缘处是红釉子扶手。台阶下面,正门东西两侧是两溜花架子,上面摆着几十盆花草。院子里全是用金黄色的细沙铺就的,由大门至正房的台阶前是用砖砌的甬路,这甬路还由院子中间分向东西厢房。东厢房看样子像是厨房,西厢房可能是仓库。正房的西首有个角门,门紧紧地关着。玉娘和春秀刚走上第一级台阶,门开处,小水仙上身穿着红绫镶金边散花窄褃小夹袄,下身穿着葱心绿镶涤的肥腿女裤,粉红色丝袜,黄缎绣花鞋由屋里走出来。她走到扶梯前,一手把着扶手,另只手作着让客的势子,满面堆笑地对玉娘说道:
“可算把你这位能工巧匠请来了,快请到东南间坐吧!”
进了东南间,玉娘一瞧,这原是一间房子。由地中间用板子隔成两个房间的一铺南炕。炕梢安放一口描金柜,条炕上放着两只猪皮烙花箱子,箱子上的鎏金锁闪烁着金光。箱盖儿上安放一架鹧鸪钟。钟的两边配着一对帽筒,一对茶瓶。钟前面放着个搪瓷茶盘,茶盘内摆着四个JDZ的细瓷茶盅和一把小巧玲珑的镶银南泥壶。炕上铺着一条大红星星炕毯。窗台上面摆着四盆不同品种的菊花。地下是红釉地板。因为屋子小,地下并未安放什么桌椅。玉娘又往墙上扫了一眼,只见西面墙上贴着两张画。玉娘打量这间屋里的一切,小水仙笑容可掬地随着玉娘的眼神转。她见玉娘好像把这屋里一切都过完了目,才表白似地说道:
“这样布置房间是满族人的特点,一般都是西屋为大,在西屋西墙供祖宗,西条炕有意加宽,但不许人坐。东屋从中间隔起来,兄弟妯娌各自住自己的房间。”说完这句之后又指着炕上放的描金柜,“这些东西原来都是我的,这原来也是我的寝室,自从死鬼离开了那屋,我就挪那屋去了。这屋经常闲着,将来她玉妹子你来了,就在这屋里做活儿,还肃静还干净。”她用右手指了里间屋说,“那屋是几个小丫头的寝室,春秀就住在那儿。”
玉娘听小水仙说,以后就在那屋做活儿,不仅心里为之一动。暗想道:自己从小就过贫穷日子,今后若能在这样的安静舒适的环境里做活儿,别再出什么事儿,干点活自食其力,那可真是烧高香了。她想到这儿呢,不自主地往小水仙脸上瞧了一眼,只见小水仙梳着大盘头,乌黑乌黑的头发上擦着发蜡,愈发显得乌黑锃亮,两只元宝耳朵上戴着大号赤金耳坠,脸上擦着官粉,涂着口红,显得十分俊美,虽然已是三十开外的年纪了,乍一看起来却不亚于二十多岁的青年少妇。小水仙也眯着两只眼睛看玉娘,她为玉娘鸣不平,为什么天生的美人要用伪装掩饰起来。她陡然产生了帮助玉娘复原的念头。她要在不使玉娘察觉出的情况下,出其不意使玉娘恢复那倾国倾城貌,沉鱼落雁容。
她俩互看了一眼,互相间都产生了一种惺惺惜惺惺的同情感。玉娘以为小水仙不该嫁那个老头子。小水仙羡慕玉娘嫁个美貌丈夫,可就是不敢露出庐山真面目,确是件天大遗憾。小水仙想到这儿,望着玉娘笑了笑,觉得玉娘对这个环境已经初步熟悉了,就对玉娘说道:
“她玉妹子,你先坐着,我把我家几房媳妇都叫来给你引见引见。以便好联系”,她让春秀到西跨院去叫她家的几房媳妇。
一会儿,忽然门一开,进来个高挑个儿,瘦削脸的青年妇女。看她衣着虽然华丽,但也能随乎大流,这妇女一进屋,先给小水仙问了好,然后扭过头来瞅玉娘。玉娘忙站了起来,用眼睛望着小水仙,意思是询问来人是哪个。小水仙见了,就对玉娘说道:
“这是我们三媳妇,以后就叫她三嫂吧!”
玉娘听了,忙向这三媳妇施了礼,这三媳妇忙还了玉娘的礼,热情地让玉娘坐。接着进来三个人,头一个是龙王盖,玉娘接触过。身后跟着的是一个高个头、鸭蛋脸、大眼睛、单眼皮嘴唇显得有点儿厚的中年妇女,最后一个服装非常华丽,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年纪也就在二十多岁的女娘。这最后进来的一个长得虽不十分美,但却很会打扮。那身华丽的穿戴,较龙王盖和第二个进来的两位都真高出一头。小水仙给玉娘作了介绍,原来龙王盖身后的一个是二媳妇董氏,最后一个是四媳妇儿裴振坤。玉娘听了介绍,她们都给见了礼。最后来的两个都是矮胖子。五媳妇赤红面子,五官呢倒也挺周正;六媳妇儿听说话是个明快人,长得容貌一般,看样子挺洒脱。因为有小水仙在坐儿,都一溜儿排站在靠间壁窗户前一面,两眼盯着玉娘,上下打量。玉娘被她们六个人、十二只眼睛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脸热辣辣的,小水仙看出了玉娘的表情,就对着六房媳妇说道:
“你们六个都比你玉妹子大,今后就都称她玉妹子吧。你玉妹子今后就在这屋做针线活,你们谁有啥活儿就当面来讲。”她说着转了话题,“这屋太小,认识过了就都回去吧,以后有事再来!”
那六房媳妇听着小水仙的吩咐,就都向小水仙和玉娘告了辞,轻轻地退了出去。玉娘本不想在这儿多呆,正好起忠哭了,玉娘也就借这个机会起身告辞了。小水仙一直把玉娘送出大门才回了里院。
晚饭后,里院要关大门了,善童带着疲倦的身子把外院大门上了栓,才回到自家来休息。他一进屋,见玉娘正给起忠吃奶,他俩逗了一会儿起忠直到睡了,俩人躺下后玉娘问善童,这几天累得怎么样?善童说活计一点儿不多,只是没有个底儿。等过几天拾掇出底儿来就好了。玉娘听了之后,又把小水仙今天对她说的事儿向善童学了一遍。还说她见到了吴家六房媳妇的事,两人又唠了几句磕就入睡了。
善童是在东家吃饭的。所以早上门一开就得进里边去吃饭。然后他总是找活儿干,先把院子里的垃圾挑出去,又到后院收拾土仓子,这十个土仓子,有八个都装着粮食,东头的两个空着。东厢房北头面向大墙有个厕所,是这个院子里的人使用的。忙了一上午,拾掇空土仓子里的草,吃午饭的梆子响了,善童放下活计去饭厅,他走到厕所边时,一抬头,见厕所里面有个女人一晃,他忙站住脚步,想等那女人进院儿以后再出去。可那个女人走的特别慢,善童等得不耐烦了,就哈腰夹起两捆草,进了土仓子,把草捆放在里边,转过身来想去饭厅吃饭。可他一转身,却把他吓呆了。原来,小水仙站在土仓子门口,脸向里,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善童,善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夺路逃跑,可那土仓的门又特别小,只能容下一个人偏着身子进去。现在小水仙正好把门堵个溜严,善童根据前天在东南阁小水仙的举动,知道她不怀好意,只急得他浑身冒汗,心简直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可小水仙却非常镇定,她看见善童急的那个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笑了一阵儿,用威胁的口吻对善童说道:
“小张,你说怎么办吧?”
善童哪敢出一声啊,只是急得直跺脚。很怕小水仙的笑声和说话声传出去,那就更糟了。小水仙又继续威胁道:
“你要是明白事儿的话,你就赶快答应我的要求。我保证叫你有钱花,有好衣穿,有好结果;你若不识抬举,我立即大声吵嚷,说你大胆拽我到土仓子想要强奸我,那你就会马上被绑送官府,吴天同非用钱追死你不可!”小水仙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
“太太,你千万高抬贵手,可怜我是个老实人,放我过去吧,我要终身感谢太太的大德。”善童说着竟不自主地跪下了。没容善童再往下说,小水仙却把两眼一瞪:
“废话少说,我一不求你银子,二不图你钱,就是相中你这个人了。”她缓和了语调儿,恐怕把善童难为坏了。“你说你老实我也知道,我也不难为你,你就答应我那件事儿就行”。
善童见小水仙逼得太甚,一屁股坐在那两捆草上低头掉泪一声不出。小水仙见善童还是不答应,就进一步追求道:
“你老实,你那儿子是哪来的?你对我老实,对你那小媳妇儿就不老实了。”
小水仙说完这句话,也没等善童再说什么,就扑向善童,他简直急得要哭了起来。可小水仙欲火烧身,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她上去搂住善童,连啃带咬地亲了起来,善童想挣脱开逃跑,可小水仙哪里肯放,时间一长,小水仙毕竟是个女的,又是养尊处优,身单力虚,眼看善童就要挣脱出去,小水仙一着急,竟大声说道:
“我看你往哪跑!”
小水仙这一嚷,把个善童吓得简直丢了魂儿,忙上去捂住小水仙的嘴。小水仙就势抱住善童的腰,双手扣环,破死命搂住不放。正在这时,只听晴空里一声霹雳,瓢泼似的大雨下了起来。雨越下越大,霎时间天昏地暗,对面看不清谁是谁。这雨直下到歇头气以后才云收雾散,露出太阳。
善童也没吃午饭,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当他开门往屋里迈进的时候,兜里什么东西碰在门框上,“当”的响了一下。善童伸手往兜里一摸,摸出个绣着春宫图的手帕小包。他没顾进屋,站在门口打开小包一看,原来里面包的是两只金戒指。其中一个是钻石的,另一个是双马镫赤金的,他一看就看出来那钻石指环,正是小水仙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一只,是个价值连城的东西,他脑袋轰的一下,眼前一阵漆黑。他倚在门框上镇静镇静,没敢怠慢,忙转身向外边走边说道:
“我衣服落在院里了,我去取来再歇着。”
善童仍回到东头的土仓子里,把手帕包塞在土仓的墙缝里,又用泥堵上了痕迹,然后飞快的回到自己家里,一头攮在炕上,浑身发烧,猝然病倒。玉娘见善童突然有病了,觉得很是奇怪,她用手摸摸他的头和身上都不太热,她问善童哪里疼,善童说也不觉得哪里疼,只是太疲乏,浑身一点儿劲儿也没有。玉娘听了以为他是这两天活儿太多累着了,又加今天下这阵子雨,天一冷感冒了。就忙下地,熬些姜汤放点白糖给善童喝了下去。然后又给他盖上了被子,叫善童发汗。晚上又吃点儿粥,出点汗,精神也就好了。其实他本身也不是有什么病,只是连惊带吓神不落体,精神上有了毛病,经这么一休息也就好了很多。
第二天上午善童他没动坑,吃了点儿饭,就在炕上倒着。早饭后,春秀来找玉娘说,四奶奶要做衣服,请玉娘去合计,玉娘听了抱着起忠,同春秀进到院里去了。善童想起吴家这几天的情况,觉得活计不重,工钱不低,伙食挺硬,比较称心如意。只是犯了女鬼缠身,这女鬼是个摆脱不了的恶鬼,若是豁出一头完全满足她的欲望,虽然是没亏吃,可惜自己一身清白却被这女鬼给玷污了,何况这吴家家大人多,小水仙又天不怕地不怕,一旦暴露出去,到那时……!他想到这儿,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本能地用被蒙上头想躲开这些不利的设想,但哪里能够!正在这时,忽听窗外有脚步声,还以为是玉娘回来了。可门儿一开,小水仙娇滴滴的声音传进了善童的耳朵里,就把被裹得更紧啦。“啪”小水仙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炕上,然后伸手去摸他的头,又在身上乱摸一通。小水仙发现他头上身上都不热,就用手揭开被子,想去善童的脸上亲一口,可当他凑近一看,见善童二目直视,脖颈发直,一动也不动。小水仙见到这种情况,吓了一跳,不知善童是怎么了?放声大叫:“善童,善童!”她边叫边用手去推善童的头。善童本没有什么病,只是听见了小水仙的声音,就气得血往上涌,一时昏厥了。经小水仙这一推,缓了一口气明白过来了,他用手推开了小水仙的手,郑重说道:
“太太,你快慎重点儿,这若被人瞧见,那还了得!”
“我的小亲亲,知道我在这儿,有谁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她说完这句话,又用手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上脚下。“我为了叫你欢心,使你快点恢复健康,我把压箱底儿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打扮上你还不好好儿看看。”
“太太,请你放过我这苦命的人吧!”善童好像在祈求神佛似的,“哪管我供你长生牌位,一天三遍烧香呢!”善童无可奈何的说。
“你这个傻瓜,我不要你一分一文,不用你给我买金银首饰,白送你这个漂亮娘们儿,你还不合适?”说着抿嘴一笑,你也再别跟我来这套了,难道昨天你没……?小水仙使出她那套在圈楼学来迷糊嫖客的全部本领,装俏带媚地望着善童笑。
“太太,你小声点儿,让人听见,可……”
“听见能怎么样?谁敢干涉我!别说张三儿李四儿就连那个老废物也不敢说个不字呀!”她越发自豪起来。“吴天同管着我,怕不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太太,那是你们的事儿,我张善童一身清白,可不能落个……”。
“一身清白,昨天在土仓里干什么来着?大白天强奸有夫之妇,败坏有身份女人的名节,抢劫财物,是谁干的?难道那就算清白?”她发怒了,“我是懂法律的,我跟我干爹船厂我吴二爷出入在诉讼道上十几年,你这是大不赦的罪名!”她一转话锋,“若依我说,你就死心塌地地听我的,没亏吃。既或有人说咸道淡,那老厌恶也决不能相信。因为他是个最讲究身份的人,他不相信有钱人家的太太能与下人有暧昧关系。他根本不明白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心心相印”。她下了保证:“当然,我今后也得多加检点。这两天也是你初来乍到,我也实在管不了我自己了,也不知怎么的是好了。一会儿见不到你就像丢了什么贵重东西似的。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我确实也太放肆了,今后哪管背地里我给你跪下磕头呢,当面我一定克制自己!”
小水仙说着说着满面欢笑了,一头扎在善童的枕头上,搂住善童的脖子,心肝宝贝的叫个没完。善童一见小水仙那个样子,简直像疯子一样,就用手拼命地将她推出去老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正好是起忠早上撒尿的地方。坐了小水仙一身泥,把件贵重的衣服弄脏了一大片。小水仙挣扎着站了起来,委屈地哭了,越哭越伤心,竟哭的抽咽着上不来气了。善童一想,还是先把她打发走要紧,不然时间长了,被人撞见那可如何是好。于是,他说:
“你还哭啥,还不回去!”
小水仙听着善童的这句话,好像再不会拒绝她的要求了,就立刻破涕为笑,一边用手帕擦着眼眶里的泪水,一边说道:
“那是给你拿来的点心,还有一苗四两重的人参,好给你滋补身体。”她也有点儿怕玉娘。“玉娘回来,就说是老东家打发人送来的。”
“老东家知道了怎么办?”
“我就是老东家。”
小水仙也觉得时间不短了。她说完这句话,扭过屁股看看衣服见脏了一大片。她忙把那件儿衣服脱了下来,团成个团儿,用手帕包上,转身就往外走。
“你昨天给我的东西在东面那个土仓子北墙的缝子里呢,你自己拿去吧!”善童气呼呼地说:
“你先不要,那好,我都给你保存起来,以后一起交给你。”她刚想迈步出屋,又倏地转回身,伸手抱着善童的脸,连啃带咬一阵儿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昨天土仓子里的一次接触之后,善童想的很简单,他认为小水仙达到了目的,也就不能再来找麻烦了。哪成想竟死死缠住不放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竟迁怒到那些点心和人参上去了。他下地想把这些东西通通扔进猪食缸,可他刚坐起来,还没等转身下地呢,玉娘抱起忠回来了。善童猝不及防一下子怔住了。玉娘见善童坐着呢,炕上还放着一包东西,就问善童是什么?善童没做回答。玉娘放下孩子,打开纸包一瞧。只见一个大包里包着三个小包儿,打开看看:是一包芙蓉糕和一包西洋糕,还有一苗足有四两重的老山参。这人参是有头有脚,有胳膊有腿儿。是挺贵重的老山货。玉娘就追问这些儿到底是哪里来的?
善童好半天没出声儿,他是正在琢磨答案呢,玉娘这一追问,他就信口答道:
“是老东家打发人送来的。”
玉娘一听,暗暗寻思一阵子,点了点头,以深沉的语调好像说给善童听,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就是有钱人家巧买下人心的办法,意思是好叫下人在他危难遭灾的时候为他们卖命!”
玉娘含着眼泪把东西收拾起来,颤声对善童说道:
“下午就进院里做衣服去了,我把起忠也带去,闹啦就让一个小丫环看着。在吴家饭厅吃饭,晚上关大门之前回来”。
善童听了没吱声,闭上眼睛装着睡觉。
玉娘心里想,老东家既然把东西拿来了,也不能送回去,就用刀把那苗人参切成了片儿,熬了人参汤,善童为了不使玉娘起疑心,就痛快地喝了。玉娘给善童盖上被子,就抱着起忠到里边儿,玉娘刚出去,估计都不能到里院,小水仙就到善童家来了。她一进屋没用分说走到善童跟前,伏下身子用她那擦着胭粉的脸贴了贴善童的额头,笑嘻嘻的说道:
“不怕了,这下子可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又俯身低头在他的脸上狠狠又亲了一阵子,站起身来想走,可当她一抬头看见了盛人参汤的碗和摆在枕头边的点心,不仅由衷的一乐,心里想道:你张善童是逃不出我如来佛手心儿的,我知道你早晚也是我的人!她满意地转身走了出去。
善童躺在炕上胡思乱想,他猛地想起玉龙书这几天不知为什么总也没露面。他由玉龙书想到小水仙的所作所为,他越想越怕。正在这个时候,他忽听房门又响了,他以为又是小水仙来了,本能地用身子压住被角把头用被紧紧地裹上。
“炕上躺着的是善童吗?还没好啊?”
他听出是玉龙书的声音。忙甩掉被子坐了起来,让玉龙书坐下。
“怎么还闹起病来了?”玉龙书关心地问。
“昨天收拾土仓子热了,把上衣脱了下来闪汗了,身上有点儿不舒服,是不要紧的。”善童用轻轻的语调回答了玉龙书的问话。然后两只眼睛看着玉龙书问道:
“玉老爷这几天到哪儿去了?怎么好几天也没见着您?”
玉龙书没有回答,脸上带着不高兴的神色说道:
“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许你叫我玉老爷,你就叫我玉哥不行吗?为什么总也改不过来这嘴呢?”
“那怎么能行!”善童说完这句话见玉龙书好像更有气了,就忙改嘴道:“那么以后我就叫大东家吧。”
“这还使得。”玉龙书脸上改变了先前那种不高兴的样子,正面回答善童道:“我这几天到船厂办事儿去啦。刚才从双河镇回来,听说你不舒服了,就忙来看看你。”
“多谢大东家关心!”
“有啥困难没有?若是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提,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解决。”
“没啥困难,一切都好。”
他俩正在唠嗑儿,忽听玉娘在外面对起忠说“别哭了,娘抱你去看你爸爸。”
玉龙书知道是玉娘回来了,赶忙站了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二百吊钱放在善童的枕边,关切地说道:
“快叫邱老疙瘩去屯里,叫霍大爷给抓副药吃,别耽误了,闹大发了,不是玩儿的。”他转身想走,刚一抬脚又转过头对善童说:“下午我还有事儿,不能再来看你,千万要多加小心,病不好利索,千万别到院里去干活。”
玉龙书说完话,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正好这时玉娘已经由房门外走了进来,玉龙书见玉娘进来了,马上让开正路,躲到靠西屋门的一边儿,彬彬有礼地站着,等玉娘进屋,他才走了出去。善童下地去送玉龙书,正好与玉娘撞个个满怀,等他走到房门外的时候,玉龙书已经拐进墙角儿进里院儿去了。
玉娘问善童觉得怎样?善童说喝了人参汤更加精神些了。他俩又唠了几句别的。
玉娘回到上房东南间,把起忠拍睡了,继续做她的活计。这时小水仙由西屋走了过来,她见玉娘没有休息就做起活儿来,表现挺关心地说道:
“玉娘,你也是,歇歇在干呀,哪能连口气儿也不喘就做起活来”。她接着警告似的说:“年轻时累着,到老了就找到毛病了,还是歇会儿再干吧。”
小水仙当着家人几房媳妇儿的面儿就叫玉娘“她玉妹子,”可只是她与玉娘两个人的时候,她就叫“玉娘”,前者称呼是在众人面前表现她的身份。后者叫法呢,表示同玉娘亲近不分彼此的意思。她见玉娘听了她的话,只是笑了笑,说了一句“不要紧,累不着”,就又埋头做起活来,她也就没往下再说什么,她眼珠一转,转身出去了。这时四奶奶、五奶奶、六奶奶已经吃完饭了,就到东南间来看玉娘做针线。她们见玉娘累得满头大汗,就异口同声劝玉娘休息。四奶奶还说,衣服也不等着穿,干嘛那么着忙。玉娘还是回答她们,要趁孩子睡觉时多做几针活。玉娘嘴里说着话儿,手里也没停活。正在这个时候,小水仙端着个洗脸铜盆,肩头上搭了一条手巾,走进屋来。玉娘听见门又响了,就抬头想去打个招呼,她一看是小水仙。她不仅笑了,小水仙好像是个饭倌里的跑堂的。这时三个媳妇一见婆婆端着水,肩上搭着毛巾,不知道想干啥?五媳妇正好站在靠门的地方,她忙伸手接过脸盆,四媳妇伸手由婆婆肩上拿下那条手巾。等候婆婆小水仙吩咐。小水仙抬头瞅着玉娘笑了笑,然后关心地说道:
“她玉妹子,你快来洗把脸凉快儿吧,看看你热的那个样子!”
三个媳妇听婆婆打水是给玉娘打的洗脸水,也一哄声地劝玉娘洗脸凉快凉快。玉娘见小水仙是给自己打了水,四奶奶、五奶奶都用手端着水盆拿着手巾,觉得很不好意思,忙一边说感激话,一边下地穿鞋,接过脸盆和手巾,瞅着她们婆媳笑着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我也就不客气了!”她挽起袖子洗起脸来。
小水仙担心的两只眼睛紧盯着玉娘。
脸盆里的水越来越黑,玉娘的脸却越来越白净,玉娘看不见自己的脸,却能看见自己的两只手的黑色全被洗掉了。她忙停住了,双手吓得浑身哆嗦成一个团儿,她抬起头来,呆呆地瞅着小水仙,不知如何是好。小水仙见玉娘不洗了,抬头傻看着她,然后笑呵呵地对玉娘说道:
“我这盆水是方才由南海落伽山观音大士净瓶里倒出来的甘露,它能帮助黑脸人变成白嫩的粉面桃花。她玉妹子,你可怎样来谢我吧!”
玉娘呆了一阵子,听着小水仙这番话,再回想过去与小水仙初次见面时,小水仙说的话一联系,知道这是小水仙蓄谋已久的坏道道。可现在真面貌已经暴露出来了,还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就此复原了。她想到这儿,心里倒坦然了。于是,她恢复了镇静,又洗了两把脸,用手巾边擦脸边说道:
“这圣水真把我这张黑脸给脱去一层皮,可见太太的圣水是宝。我谢太太的恩典!”
三个媳妇不知玉娘和小水仙话中之话,可却由水变黑看到玉娘的脸、手变白,都惊奇地看着玉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等到玉娘把脸一擦干净露出真面目,她们一下子都惊呆了。只见这时的玉娘,脸似桃花,唇若涂脂,眉黛春山,目含秋水,真是人世罕见的美人儿,瑶台月下的仙子。小水仙呢,一向以美人自诩,今天见到玉娘的真面目,不仅自愧形秽,退避三舍了。
吴家的水洗去刘玉娘黑脸的事儿在吴家传开了,东西两院的人都争先来瞧看,来饱他们的眼福。这消息再由吴家传扬出去,由这东响水传出去,越传越奇,越传越怪,简直成了风闻一时的新闻。这件事,增加了张善童的忧虑,增加了玉龙书的喜悦,增加了小水仙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