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家住在宝家山

我出生于湖南益阳，爸爸是铁路职工，所以从小我就随父母颠沛流离，到处寄居，分别住过溆浦、新化、娄底，最后在青春叛逆期时，成功回到父母身边——怀化，也就是过去的榆树湾。听老一辈人说怀化是火车拖来的城市，所以当时，作为铁路人的后代，我是备感自豪的。

小时候，我家旁边是一条铁路，从低矮的小山里蜿蜒出来。我经过这条铁路，再翻过一座矮山，去上学。夏天的时候山上会开满映山红，我和几个同学一起翻过小山后，在学校门口的地摊上买酸萝卜吃，放学后和离我家最近的女同学一起回家，途中还要经过一个涵洞口。涵洞里黑漆漆的，我就自告奋勇地牵着女同学走，放话要保护她们，可见小时候，我就有了侠肝义胆的女豪杰气质。

那个年代的社会治安状况很差，很多有火车经过的地方，就会有一些不法分子偷扒火车，抢上面的物品，大到电视机、钢材，小到棉被、木材，偷煤炭的是最多的，那都是开着拖拉机来偷。于是我就带着一帮小伙伴，像铁路治安管理的头头似的，去铁路沿线捡遗留在铁轨边的偷盗物交给铁路公安，并且不断提供犯罪分子的线索。当时我们都是铁路子弟，我们认为小偷偷铁路运输的东西就是偷自家的东西，所以做这些是应该的，没想到却受到铁路公安的表扬和嘉奖，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奖励政策，按我们追讨回的东西的价值给我们嘉奖。这个嘉奖在现在看来还不够吃一包薯片，可是对于20世纪80年代不懂何为零花钱的我们来说，这就是巨款了。

我家附近叫宝家山，属于城北，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铁路人，上班都要穿统一的工作服，是一种灰蒙蒙的蓝色，他们似乎互相认识，每个人都有一千个以上的熟人。退休了的爷爷奶奶辈的记性没有那么好，看见我便会热情地说，你是谁谁谁的女儿吧。我会温和地辩解一句，不是，我是谁谁的孩子。下一次他们还是会弄错，我也就不争辩了。

在家吃饭的时候，家里人会聊起他们的同事，尖着耳朵听，可以知道大部分同学的爸爸妈妈的八卦，也由此了解到嫁人娶媳妇最好不要找火车司机和跑车的乘务员，因为经常听到大人议论那些长期在外的人容易搞婚外情，破坏别人家庭。长大了我才明白，这纯属瞎扯，变心不取决于工种。

春游总是去同一座山，就是中坡山，翻一座很高的山，然后穿过一片天然竹林。每次我都抱怨太远啦，但是每次都玩得很开心。有时候还会去水库玩，水库边上还有小溪，总有人掉进去，最后穿着湿答答的鞋子和衣服回家，估计是要被揍的。回家后固定要写一篇作文，纪念有意义的一天。心里却想，如果走得更远，乐趣是不是更多。

我家住在一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大院里，妈妈喂了几只鸡，说来也怪，每到年关，家里的鸡都会被人偷走一只，为此我和哥哥每年都是在妈妈的责骂中度过的。当时，我恨不得自己能当福尔摩斯来破案抓凶手。妈妈的嘴也够损的，站在院子中央边叉腰边拍手地骂偷鸡贼是剁脑壳的，吃了俺家鸡要拉痢疾打标枪的，我也每次帮腔骂，骂脏话水平不亚于我妈，谁叫偷鸡贼影响妈妈的心情也株连我被骂，哼！

后来，铁路突然掀起了一股顶职风潮，大多数接近退休年龄的中年人都退休把指标让给孩子顶职了。也有些父母四十出头，孩子才十几岁就给孩子顶职的，他们是怕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我就是其中的一名未成年顶职少女。那个时候也会发生一些兄弟姐妹为了谁接替大人工作而互相明争暗斗的事。对于父母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于是以抓阄来决定，抽到工作的就没房子，也有小部分父母会主张把职位让给孩子中能力较差的顶替，这么一想，我应该就是因能力较差而获得顶职资格的。

再后来，我就考学开店折腾南下搞销售去了，一年回家几次，但宝家山永远都是那么繁华，车水马龙，很多店铺换了又换，也有那么几家一直屹立不倒。我记得有一家广州人开的肠粉店就开了很多年，在我小时候，老板娘还是个中年妇女，孩子很小，现在孩子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我也还常会去店里光顾，味儿还是那个味儿，老板娘的吆喝也从未变过：小妹，你要吃带肉的，还是加蛋的，还是什么都加啊？

再后来，我就有了自己的家，仍然住铁路分局，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宝家山，还会遇到无数的熟人，还是在那条主干道。那条路似乎变了点儿，又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变。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没有变糟糕，也没有大出息，也不是那么有趣。每次回家看父母也都是提着水果走必经的道。中秋节陪妈妈吃饭，妈妈跟我说，儿女要常回家看看。我说，一定，就挥手再见了。那天晚上，梦见的是楼下的铁路，我沿着它一直走，却一直走不出去。

怀化正在经历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到处都在修路建楼，宽敞的水泥马路和拔地而起的大楼似乎都笼罩在一层金光下，高铁年底就要正式开通了，这意味着我回长沙看家人只需要八十分钟了。这些都令我很兴奋。而老一辈的铁路人依然保持着数年如一日的节奏，上班的时候尽职尽责，休班的时候就穿着背心裤衩去爬中坡山。他们的心态是那么良好，没有太遥远的追求，只希望铁路工资待遇可以提高一点儿，有儿子的通常都用攒了一辈子的积蓄给孩子买了期房，有女儿的通常都期盼她能嫁个好人家，最好也是铁路上的，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就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宝家山，它每天依然车水马龙地繁华着，而我、我们一辈又一辈的铁路人终将铭记铁北宝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