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布拉吉

岳翠儿她妈说过一句话:布衫穿得再好,不如脾气好,好脾气应该是每一个人最好的布衫。可是,对一些噎胀惯了的人来说,布衫再好,脾气也好不了。

1.葛利高里,这个苏联专家

义丰厚重新开张不久,办完转业手续的廖普生,就正式去祥符地委上班了,崔洪给他安排的活儿,是让他主管文教。老天爷,这一职务委实让廖普生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满共才读过冇几天私塾的他,用他自己的话说,肚子里那点儿墨水连肠子都染不上颜色,主管文化教育?这不是戳死猫上树吗,搞得他坐在办公室里浑身都不得劲。岳翠儿更是一个劲地花搅他,猪鼻子里插两根葱,冒充大象。

但是别管冒充啥,坐其位,就得谋其政,就是装也得装出个四六式[60]来吧。于是,他窜到新华书店,买回了一大堆苏联的小说,啥《卓雅与舒拉的故事》,啥《静静的顿河》,啥《安娜·卡列尼娜》《青年近卫军》《苦难的历程》《复活》《母亲》《在人间》啥啥啥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抱着看,还磕磕巴巴地读,可每一次都是看不几页,读不了两张,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哈欠连天,扔下书就打起了呼噜。一瞅廖普生看书那个受罪样儿,岳翠儿就又开始花搅他,说他是猪八戒戴眼镜冒充苏联知识分子。听罢岳翠儿的花搅,他心里老不服气,反唇相讥道,你这做布衫的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可不是嘛,如果说祥符这地界的文化教育工作搞不好,他廖普生要负主要责任,那么祥符人身上穿得不得劲,岳翠儿这做布衫的自然也脱不了干系,瞅瞅眼望儿人们身上穿的啥,千篇一律,不是列宁装,就是布拉吉。岳翠儿不服气地说:用咱祥符人的话说“兴啥啥不丑”,眼望儿不是正时兴穿苏联布衫嘛,谁再穿身旗袍在街上走,保证被人家当成怪物。

不久,祥符跟全国一样,来了一批帮助搞建设的苏联专家,地委领导很重视,在地委大院里专门盖了一座苏联专家楼。这帮子苏联专家当中干啥的都有,工业、农业、水利、医疗、文化教育,几乎每个行当都请了苏联专家来具体指导,看上去是件好事儿,可随之而来的就是麻烦,苏联专家的吃住行全包不说,每月高昂的补助就让地方政府有点招架不住,可苏联专家来中国帮着工作是中央政府做出的决定,地方政府再努[61]得慌,也得把这帮高鼻子蓝眼睛打发得劲,除了他们的工资和补贴之外,衣食住行基本上包圆。

地委决定,要给这帮苏联专家每人做一身专家服,这活儿理所应当地落在了义丰厚的手里。对义丰厚来说,这可算是个大活儿,因为祥符是省会,祥符地委所管辖的地区很大,地委书记一咬牙,既然统一做专家服,干脆就把所有来中原地区的专家服一起给做了,免得顾此失彼让人在背后说怪话。祥符地委这个做法受到了上级的表扬。廖普生两口子当然也跟着高兴,这一回义丰厚又要挣上个大钱了。

在这么一帮子苏联专家中,有一个叫葛利高里的农业专家,岳翠儿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就觉得耳熟,葛利高里?这不是廖普生每天晚上磕磕巴巴读的那本《静静的顿河》里的那货吗?岳翠儿领着人去地委院给葛利高里量罢衣服,回家神秘地对廖普生说:“哎,你看的那本《静静的顿河》,书里那个家伙来咱祥符了。”

“哪个家伙?”廖普生出于职业的敏感,立马想到,虽然这帮子苏联专家已经够难伺候了,若真是又来了个书中的人物,那就必然会在祥符地区文教界聒噪一番,掀起某项活动的高潮。

“就是那个叫葛利高里的家伙啊。”

得知岳翠儿说的是那个种地的专家,廖普生的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现出满脸的鄙视道:“胡说八道啥呀,你咋不说斯大林也来祥符了啊。”

岳翠儿不服,瞪起了眼儿:“谁说瞎话谁是狗,那货真的就叫葛利高里。”

廖普生不得不跟她掰扯:“叫葛利高里就是《静静的顿河》里的葛利高里?你回咱刘店查查,村里有多少叫狗蛋儿的?恁爹的小名也叫狗蛋儿,他们就是一个狗蛋儿吗?再说,新中国建立之后,全中国又有多少人起名改名叫‘建国’的,他们是同一个建国吗?少见多怪。”

“你的意思是说,苏联人也有重名儿的?”

“美国人还有重名儿的呢,不稀罕。”

岳翠儿笑着跟他抬杠:“那我问你,既然你说苏联人也有重名儿的,列宁咋就冇重名儿,苏联有第二个列宁吗?你说。”

“懂啥,列宁的全名儿叫啥你知不知?”廖普生在岳翠儿面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文化上的白脖,何况是在谈论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根本就用不上文化,就肚子里的这点政治常识就足够在岳翠儿跟前显摆了。

“叫啥?”岳翠儿问道。

廖普生很认真地给她批讲:“列宁的全名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岳翠儿皱着眉:“啥呀?列宁叫啥?你再说一遍。”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

“啥,啥诺夫……”

“中了!”廖普生觉得对自己老婆来说,列宁叫啥真的不重要,当裁缝的,知道针脚大小,知道布衫前片长后片短就足够了。不过眼望儿是新社会,自己是党的干部,老婆要是政治上的白脖说出去也不好听,便道:“你也别管啥诺夫了,这么跟你说吧,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是列宁的大名儿,列宁是他的小名儿。”

岳翠儿总算听明白了,松了口气:“俺的个娘吔,还是小名儿好记。”

廖普生打趣道:“对呀,小名儿多好记啊,就像恁爹,叫狗蛋儿。”

岳翠儿扑哧一声笑了,抬手扇了廖普生一巴掌:“恁爹叫驴蛋!”

这个叫葛利高里的农业专家,来自苏联的高加索地区,啥专家不专家的,其实就是个农民。苏联的高加索地区也是个穷地儿,可奇怪,只要是被称作地大物博的粮食作物地区,大都穷得叮当响,葛利高里作为苏联的农业专家来中国,说实话,纯属扯淡。高加索地区负责挑选人来援助中国的干部向这个葛利高里保证,去中国保准比在高加索吃得好、穿得好,苏联政府给补助,中国政府还有补助。葛利高里一盘算,中,这活儿管干,能拿双份补助不说,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两边政府全给包了,去上个两年,兜里的卢布还不装个满满当当啊,不就是种粮食嘛,本行,啥都不耽误。

葛利高里来到祥符冇多长时间,就开始不太适应了。苏联的高加索地区是山区,中国的祥符是豫东平原,这个看惯了大山的老毛子,不多久就开始想家了,他只要一有闲暇,就想家里的老婆孩子,一想老婆孩子,他就要喝酒。苏联人喝酒可跟咱中国人不太一样,爱喝高度的烈性白酒不说,只要一喝就是照死里喝。祥符男人也爱喝酒,但祥符的白酒跟苏联的白酒不一样,苏联的白酒是粮食做的,祥符的白酒是红薯干做的,区别在于,红薯干酿的白酒一喝就拿头[62],不适应的人喝不两杯就被拿住了,再往下喝,就是酒量再好,也难心不被撂翻。葛利高里自从来祥符之后,已经被拿头撂翻好些回了。苏联男人喝酒的德行也中,越拿头越喝,撂翻后哕得到处都是,这一点儿跟祥符爱喝酒的男人差不多少,冇耳性,经常被撂翻。

义丰厚把专家服做好了,该取走的都取走了,唯独剩下葛利高里的还冇取。在做这批专家服之前,义丰厚就有言在先,专家服做好后,除了路途远的由组织上派人去送,一般的都是各人来店里取,不上门去送,这样要是有啥不合适需要修改,来店里也方便。葛利高里这身衣服已经在店里搁了好些天,不知他为啥一直冇来取。

日子一天天过去,其他专家的衣服陆续都取走了,有个别需要修改的也都改完被取走了,义丰厚店里唯独就剩下了葛利高里的这一套衣服。前面说了,给苏联专家做衣服,是地委领导安排的大事,对于义丰厚来说,留下这么个“尾巴”,主家不来,不知道衣服做得是否合适,胖瘦长短是否需要改动,师傅们也只能干等着,耽误了其他工作不说,店里也始终无法向地委领导汇报说,此项工作已圆满完成。之前,岳翠儿曾让王三儿窜地委大院给葛利高里捎话,让他尽快来试衣服,可是王三儿跑了两趟,头一趟话捎到了,人没来;第二趟压根儿就冇说上话,用王三儿的话说,那货又撂翻了。廖普生就在地委大院上班,岳翠儿让他顺便催促一下葛利高里。可是廖普生嘴上答应了,却冇往心里去,因为整个地委大院都知那货是个酒迷瞪,好耍酒疯,尤其是经常跟文教这一块打交道的女音乐老师们,那货只要一喝酒,就拽着人家又唱又跳,不折腾个筋疲力尽不算完,所以很多人,包括廖普生,都对葛利高里敬而远之。

正是摊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谁也冇把葛利高里穿不穿专家服给当回事儿,廖普生甚至在岳翠儿忍不住在他面前骂嘟噜壶,抱怨他不上心的时候,还认为岳翠儿是瞎操心——人家不去说明人家不稀罕,再说,咋看专家服穿在那货身上都算是污霉[63]了。

“可店里咋办?”岳翠儿发愁,地委派下的活儿,总拖着个尾巴也不是常事儿啊。

“我这不是忙吗?”廖普生敷衍了一句,随后向岳翠儿保证,这两天腾出空儿就把葛利高里给拽到义丰厚,让他去试衣服。

岳翠儿又等了两天,还冇见葛利高里来义丰厚,她理解,廖普生的工作确实忙,人家是苏联专家,丈夫的工作跟人家不对口,三番五次地去找也不合适。

这天是星期天,岳翠儿要去中山路办事儿,正好路过地委院新盖的那座专家楼。于是,她决定顺带把葛利高里的专家服给他捎过去。

地委大院星期天冇人上班,院内显得安静。岳翠儿在专家楼的门房那儿,打听出葛利高里住的房间是在二楼的最西头后,她手里掂着专家服就上二楼去了。

她在葛利高里的房间外敲了大半晌门,屋里冇动静,正当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屋里传出了声音:“Kto?(谁啊?)”

岳翠儿听不懂俄语,见屋里有了动静,便应道:“我还以为冇人呢。不多,就我一个人,义丰厚的,给你送布衫来了!”

房门打开,上身赤着脊梁的葛利高里出现在了岳翠儿面前,他胸脯和胳膊上那一片杂毛把岳翠儿吓了一跳。

“乖乖嘞,恁吓人,穿上个布衫中不中啊。”

葛利高里瞅见是岳翠儿,瞬间心花怒放,满脸展样[64]。“Здравствыйте(你好)!”他用俄语说道,“漂亮的娘们儿,是个裁缝吗?看见你真让我开心,难道今天是国庆日?”

“你说啥俺也听不懂,俺是来给你送布衫的。”岳翠儿把手里的专家服伸给了葛利高里,“试试,有啥不合适的地儿,我回去给你改。”

瞅见了专家服的葛利高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冇把专家服接到手里,而是做了一个请岳翠儿进屋的动作:“请进来吧。”

这个意思岳翠儿能看懂,她矜持地退后一步对葛利高里说道:“我就不进屋了,你就在这儿试试,看有啥不合适的。”

见岳翠儿有不想进屋的意思,葛利高里二话不说,热情大方地,也不管岳翠儿同意不同意,伸手一把将岳翠儿㧯进了屋里。

“你这是弄啥……”岳翠儿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胳膊被他抓得生疼,忍不住呼喝了一声。

弄啥,夜个又喝高了的葛利高里被岳翠儿的敲门声唤醒,当他打开门第一眼瞅见岳翠儿的时候,他的心瞬间回到了高加索,回到了他的女人身上,也就在面对岳翠儿的这一刻,这个满身杂毛的高加索男人,雄性激素瞬间膨胀,情欲和邪恶出笼了,他要把积攒在体内里的生理需求,全部释放在这个和他老婆岁数差不多的祥符女人身上。

也就是在被这个高加索男人一把㧯进屋的那一瞬间,岳翠儿心里就已经清亮这个货要弄啥了。

“腌臜孙[65]!丢手!放开我……”大声呼叫起来的岳翠儿被葛利高里一把捂住了嘴。

反抗是徒劳的……

葛利高里,这个熊一般魁梧的高加索男人很生猛,岳翠儿简直就是老鹰爪子下的小鸡。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葛利高里嘴里一边说着岳翠儿听不懂的道歉,一边拿起那件岳翠儿给他送来的专家服,冲着岳翠儿微笑着挑起大拇指表达着他的谢意。当他正准备把那件专家服穿到身上的时候,被岳翠儿一把夺了回去。

葛利高里冲岳翠儿摊开双手,对岳翠儿夺回专家服的动作表示出一种不理解。

“苏联杂鱼!”面无表情的岳翠儿,冲葛利高里骂罢这句话后,掂着被她夺回去的专家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压专家楼里走出来的岳翠儿,脑袋里一片空白,她面无表情地走出地委大院,走过熙熙攘攘的中山路、自由路、马道街,当她跨进义丰厚店门的时候,朝她扑过来的女儿小曼香,把手里的一根棒棒糖塞进了她的嘴里,告诉她这根棒棒糖是华妞给她买的。

岳翠儿强打起精神冲华妞笑了笑。

华妞似乎压岳翠儿的这一勉强的笑中感觉到了一种不对劲儿。“你冇事儿吧,二掌柜?”每章儿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义丰厚的所有师傅和员工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店眼望儿所能指望的人就是二掌柜,因为二掌柜的背后有个政府里的人,别管是民国还是眼下的新中国,啥时候朝中无人事儿都不好办。

岳翠儿摇了摇头,随后交代华妞领曼香去马道街玩,她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二掌柜,你真冇事儿吧?”华妞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岳翠儿摆了摆手。

见岳翠儿不愿多说,华妞也不好再问,又一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有廖普生这棵大树在,义丰厚能有啥事儿?啥事儿都不是事儿。于是他扯起小曼香的手,出门去了。

岳翠儿在后作坊里闷着头整整干了一天活儿,这一天她几乎冇说一句话,但她内心里却在倒海翻江,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自己要不要把今个发生的事儿告诉廖普生,如果告诉了,接下来会发生啥样的事儿她吃不准,廖普生会咋处理她还吃不准。按常理来说,冇哪个男人会容忍自己老婆被别的男人欺辱,廖普生是个有脾气的人,一旦知道,他会不会掂着枪去给那个葛利高里一枪?她真还吃不准。廖普生是组织上允许配枪的那一级干部,他要一恼,真敢出人命,那麻烦可就大了。咋办?就吃这个哑巴亏吗?岳翠儿迷糊了……

廖普生自打转业到地方工作,几乎就冇过过星期天,新中国刚成立,最忙活的就是这些地方干部。廖普生所在的文教部门的担子很重,上纲上线说,新社会的文教事业可谓百废待兴,关键是要提高人们的思想认识和政治觉悟,可要想做到这一点,那首先要普及文化,在劳动人民阶层中大办扫盲识字班,还要时刻关注各所学校师生的思想动态。另外,结合中央的大政方针和上级领导的具体指示,还要大张旗鼓地开展各项宣传鼓动活动,就连刘店老家的人来,捎话说家里老人让他回去一趟,他都冇空儿。只能苦笑着跟来人解释,眼望儿是千根线穿他这一根针,整天瞎忙,四脚朝天,屌打边鼓。

这天晚上,廖普生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钟,一进家门,他就瞅见岳翠儿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他一边把身上挎着的驳壳枪摘下挂在床头,一边问道:“你咋啦?”

“咋也不咋。”岳翠儿坐着冇动,嘴里应了一句。

“咋也不咋你哭丧个脸儿?”

“冇事儿,干一天活儿,有点儿累。”

廖普生一边脱下衣裤往被窝里钻,一边说道:“累归累,咱俩还是得劲一下吧。”祥符方言中,“得劲”的意思有很多,“好”“舒坦”“开心”等都可以用“得劲”来代替,甚至把一些事情弄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可以用“得劲”来形容。就廖普生和岳翠儿夫妻之间,这个“得劲”就代表着两个人要高高兴兴地“干那事儿”。

“今个我不想得劲。”岳翠儿缩了缩身子,想躲开丈夫。

廖普生却以为她是在害羞,俩手便开始在岳翠儿身上乱摸起来:“你不想,我想,这段时间太忙,咱俩好几天都冇得劲了。”

岳翠儿冇再说话,任凭廖普生对她的身体做出任何行为。

“哎,你配合下中不中?别搞得我跟奸尸一样。”

岳翠儿依旧没有配合的举动,她被廖普生压在身下,俩眼空空洞洞地瞅着房梁,在廖普生嘴鼻里粗气的喘呼中,她问:“真就恁得劲吗?”

“你说呢?”

“我是女的。”

“女的就不得劲了吗?”

“今个得劲不起来。”

“平常你不是这样儿,今个为啥?”廖普生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了一句。

岳翠儿不吱声了,眼泪压眼角涌了出来。

廖普生见状,立马终止了自己的行为,他已经看出岳翠儿遇见了一个痛苦到难以启齿的事儿。压岳翠儿的身上翻过身下床,光着身子点着了一根烟,说:“你瞒不住我,说吧,碰见啥事儿了,别有啥顾虑,只管说,天底下冇过不去的沟沟坎坎。”他认为岳翠儿还是老生常谈,又要说那套专家服拖了义丰厚的后腿,衣服是人家的,你管他个赖孙!要不,就是为义丰厚店里的其他事儿作难,可是眼望儿只要不反对党中央,有自己给她撑腰,所有的事儿都不是事儿。所以他接着对岳翠儿道:“这段时间我确实冇顾上照护恁义丰厚,你这个二掌柜,啥事儿也别一个人扛着。心里有话就说,忙的时候我顾不上,难道闲的时候我也顾不上?”

“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能说。”岳翠儿知道廖普生想岔了,这可不是店里业务上的琐事,而是涉及两人的家庭和情感的大事儿,她始终在犹豫,既不想欺骗丈夫,又怕说出来就像冷不丁撂出一个炸弹,把所有人连同这个家都炸得人仰马翻。

见妻子欲言又止,廖普生急道:“有啥不能说的,只要不是搞破鞋,啥都能说。”

岳翠儿又不吱声了。

“说话呀你!咋?难道还真是搞破鞋的事儿?”

“就算是吧。”已经被憋得受不了的岳翠儿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她产生了要说出来的勇气,而是她另有想法,不得不说。

“就算是吧。啥意思?”廖普生扔掉了手里的香烟,站到了床跟前,用手指着岳翠儿大声追问道:“跟谁啊?你跟谁搞破鞋了?”

瞅着廖普生绷紧的神色,她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说道:“你别恁大声音中不中,这又不是啥光彩事儿。”

廖普生压制住了自己的声音,抓过枕头边搁着的香烟,又点着了一根,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声音在烟雾中打战:“中,你说吧,说说是咋个不光彩法儿。”

岳翠儿将身子再次往旁边闪了闪,用戒备的眼神看着廖普生道:“说可以,但是咱俩有言在先,你不能急。”

“中,我不急。”

“你保证。”

“中,我保证。”

岳翠儿还是有点不放心:“因为这事儿不是急就能解决的。其实,我完全可以不跟你说,把这事儿烂在心里,可我仔细想想,不跟你说搞不好会有麻烦,而且麻烦还不会小了。”

“你快说中不中!要急死我呀!”廖普生把手里的香烟又摔在了地上。

岳翠儿急忙㧯住他,低声下气道:“别光着身子坐那儿,你上床,我跟你说……”

廖普生上床重新钻进了被窝。

夜已渐渐深,一早就熟睡了的小曼香,睡梦中时而咂吧着小嘴,俩大人之间残酷的话题,以及时而撂出的高腔,根本就影响不到她深沉的睡眠。

……

讲述完事情经过的岳翠儿,用被子蒙着头,被子随着她身体的颤动在微微颤动。

廖普生光着膀子坐在被窝里猛抽着烟,地上遍布着他扔掉的烟头,这一根接一根的香烟能看得出他内心的复杂,和一个丈夫本该有的那种情绪。

廖普生又点着了一根烟,低声问道:“你准备咋办?”

岳翠儿压被窝里露出了半拉脸,泪眼蒙蒙地:“我不知该咋办,你说咋办我就咋办,我听你的……”

廖普生侧过脸,用眼睛盯着岳翠儿:“告他?”

“你让告我就告。”在岳翠儿看来,自己作为这个男人的妻子,压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如实告诉了他的那一刻起,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也交给了这个男人。

可是廖普生却瞪眼道:“我让告你就告,我让你去死你死不死?”

岳翠儿拉起被子又蒙住了自己的脸,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哭,哭,哭管个球用!”

岳翠儿越哭越伤心:“你要真想让我死,我就去死……”

谁知,岳翠儿的这句话一下子激恼了廖普生,他狠狠地扔掉手里的烟,大吼了一句:“我想让他死!”吼罢,廖普生掀开被子蹦下了床,光着屁股一把抓过床头上挂着的盒子枪:“眼望儿我就去崩了他个孬种!”

廖普生这一声吼可把岳翠儿给吓孬了,光着身子跟着蹦下了床,一把搂住了手里拎着盒子枪的廖普生。

“丢手!你撒开手!”廖普生跟岳翠儿撕拽着,暴躁地要往外冲。

岳翠儿死死抱住廖普生,一边哭泣一边哀求:“别这个样儿,你崩了他,你也活不了,他是苏联人……”

“我日他八辈!苏联人咋啦?苏联人就能糟蹋俺媳妇?老子今个崩的就是苏联人!他个活孬种!八辈腌臜孙!”

“你把他崩了,咱就是再有理,咱的政府也不会跟你拉倒,不会跟咱家拉倒,就是咱的政府愿意跟咱拉倒,苏联那边也不会跟咱的政府拉倒的……”

其实,廖普生心里可清亮,岳翠儿就是不说这句话,他也不可能真去跟那个葛利高里拼命。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他的那种遭受重创的心情,不得不让他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如果连这样的愤怒都不能表现,别说他自己心里过不去,他在自己老婆的面前岂不也是颜面丧尽,自己还算个男人吗!

浑身一丝不挂的廖普生,手臂举着的枪塌了下来,他重新坐进了被窝里,又点着了烟盒里仅剩下的最后一根烟。

岳翠儿光着身子趴在廖普生的身上,把脸贴在他的胸前,精疲力尽地说道:“我本不想跟你说,我就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此刻,廖普生的脑子里已经成了一盆糨糊,他完全不知该说啥,也不知该咋办。他把最后一根烟抽完,扔掉烟头,躺进被窝,当两个光溜溜的身子再次摩擦在一起的时候,他下身的感觉突然强烈,而且是异乎寻常地强烈,这种强烈把他那一脑门子糨糊瞬间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浑身上下变成了一根筋,一根别不折掐不断的筋,这根粗壮强大的筋,冇其他选择,必须长驱直入,带着一个空洞的灵魂钻进岳翠儿的身体里……

此刻的岳翠儿也是一样,她的身体就像一盆汽油遭遇到一颗火星,瞬间被点燃,而且是一盆不可能被扑灭的熊熊烈火……

这俩人仿佛都陷入大火之中,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身体燃烧,似乎是他俩成为夫妻后最热烈的、最忘我的、最愉悦的、最不可思议的,同样也是最不可救药的……

这一夜,岳翠儿睡得很沉,无梦,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一直被她紧紧搂着的廖普生不见了,啥时候不见的她冇一点觉察。再看,她发现,廖普生穿的衣服和挂在床旁边的盒子枪也冇了。她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不到上班时间,他这一大早是去哪儿了呢?不会是去找葛利高里拼命去了吧?想到这儿,岳翠儿急忙压床上爬起来,脸也冇顾上洗,头也冇顾上梳,急急慌慌给小曼香拾掇完,又急急忙忙把小曼香送到义丰厚交给了华妞后,便直奔地委大院。按照她的判断,廖普生是不是去找葛利高里拼命难说,但他一大早压家里窜出去,八成是与葛利高里这件事儿有关。

真让岳翠儿猜着了,廖普生就是去找了葛利高里。

这一夜,廖普生貌似睡得踏实,其实一点儿也不踏实,半夜被噩梦惊醒,他就再也冇睡着。他做的那个噩梦是真叫噩,他梦见葛利高里把岳翠儿睡了的事儿,满祥符城都知道了,各级领导和广大人民群众都纷纷在谴责他两口子,地委书记找他谈话,一口咬定是他指使岳翠儿去找葛利高里睡的觉,其目的就是要让苏联专家肯定祥符地委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成绩显著受到了党中央的表彰。噩梦里,无论他如何申诉自己老婆是被苏联专家强奸的,可不但冇人相信,还越抹越黑,最终惊动了党中央。地委领导彻底给惹恼了,又下令抓了他两口子,自己也被一撸到底不说,还和岳翠儿一起被押送到黄泛区农场去接受劳动改造……

被噩梦惊醒以后,廖普生俩眼盯着房梁再也睡不着了,躺在那儿翻来覆去把这件事情想了个透,最终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妥当,与其说是给这件事情一个了结,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了结,毕竟他是个男人,这种腌臜事儿在他心里盛不下、装不住。

大早,廖普生就去到专家楼,敲开了葛利高里房间的门。

面对满面笑容的廖普生,葛利高里感到十分纳闷,因语言不通,葛利高里也只能笑脸相迎。廖普生向葛利高里连说带比画了半天,葛利高里才明白,这位地委干部是要邀请他共进早餐。葛利高里并不认识廖普生,更不知这是岳翠儿的男人,他是压廖普生身上斜挎着的那把盒子枪上确定,这是祥符地委的一名领导干部。因为葛利高里知道,在祥符地委大院内,只有够级别的领导干部们,才会配发一支小八音。见廖普生这么热情,葛利高里欣然接受了共进早餐的邀请,并向廖普生竖起了大拇指,赞美祥符人的热情好客。

廖普生把葛利高里带到了东大寺门,这儿的早餐不光是对祥符人的胃口,同样也受到苏联人喜欢。头锅羊肉鲜汤泡锅盔,把葛利高里吃了个肚圆,一边吃嘴里还不住地用俄语夸赞好吃,冲着廖普生连连竖起大拇指。喝罢汤,廖普生领着葛利高里出了东大寺门,往东走了大约半里地,到了城墙根儿的惠济河边。这条河在宋代被称为“汴河”,在明朝后期干涸断流;乾隆六年(1741年),为排除城内的雨涝积水从安徽东部的涡河引水重新开凿,皇帝赐名“惠济河”,也是坊间统称的护城河。廖普生把葛利高里领到这个地方,就是想把话说朗利,他要让这个老毛子知道,大早起请他共进早餐的这个男人,就是夜个被他强奸的那个女人的男人。

有备而来的廖普生胸有成竹,他相信用他特有的语言,能让这个高加索农民听懂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早起,惠济河边冇人,那些淘米的、洗菜的、洗布衫的祥符市民,不到晌午头基本是不来河边的。河边很幽静,早起的河面上还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不远处的城墙也笼罩在朝霞初映之中,给这座祥符古城带来一种诗情画意。

就在葛利高里面带惬意观赏着惠济河两岸美景的时候,廖普生突然压枪盒子里抽出了小八音,举起枪口,对准了葛利高里的脑袋。廖普生这个突然翻脸的举动,可把葛利高里给吓孬了,他顿时脸色骤变,张着大嘴瞅着廖普生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这个刚才还热情好客的祥符地委干部,咋就瞬间翻脸,还把枪口实实在在顶住了自己的脑袋。

廖普生一手握枪,另一只手压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他与岳翠儿的合影照片,伸到葛利高里的眼前:“你个孬种,瞅清亮,这个女人是谁?”

葛利高里虽然听不明白廖普生说的啥意思,但是一看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和手中那张合影照片,尤其是仔细看清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之后,一下子就明白是咋回事儿了。本来中国人听俄语就像是大舌头说话,更何况脑袋上顶着小八音,葛利高里嘴里的俄语就是大舌头加结巴。其实根本不用翻译,葛利高里要说的所有意思都在他的脸上——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

“怯气了吧?”廖普生收起照片,用枪点着葛利高里的脑袋,“要不是摊为中苏两国人民的友谊,要不是摊为恁是俺的老大哥,不远万里来帮助俺搞建设,今个老子非一枪打死你个卖尻孙不可!”

在廖普生咬牙切齿地用枪口狠狠在葛利高里的脑袋上戳了一下之后,葛利高里彻底孬了[66],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大舌头带结巴的嘴里一个劲在请求饶恕,还不停地指天画地、往自己脸上扇耳光,满脸的痛苦里能让人感觉到他要痛改前非。

廖普生用枪口一边点着葛利高里的脑袋,一边骂道:“你这个葛利高里,可不是《静静的顿河》里头那个葛利高里啊,瞅瞅你这熊样儿,恁苏联那个作家肖洛啥夫?哦,肖洛霍夫,咋不把你个卖尻孙给写进小说里啊。你给老子听好喽,俺的女人被你睡了,你也得劲罢了,你要识相的话,就赶紧给老子滚蛋,离开祥符,这叫眼不见心不烦,对你我都有好处,要是赖着不走,可别怪老子破坏中苏两国人民的友谊,啥斯大林不斯大林,咋派了你这么个给苏联人民丢脸的腌臜孙来俺这儿了。听清亮冇?赶紧压俺祥符滚蛋,要不老子早晚会一枪打碎你个卖尻孙的脑袋!”

跪在地上的葛利高里,听着廖普生叽里呱啦的叫骂声,不用翻译他也知是啥意思,他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用手指着北方,用大舌头带结巴的俄语一个劲地表示他要回家,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寻找了一大圈,岳翠儿也冇找到廖普生,最后还是在地委大院廖普生的办公室里面见到了他。廖普生满脸的若无其事让岳翠儿琢磨不透,在她反复追问之下,廖普生才极不耐烦地对她说:“中了,你还有完冇完,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去找那个卖尻孙决斗?瞅他那熊样儿,裹不着[67]。我倒是要提醒你,以后把你自己的裤腰带系紧点儿就中了。”

这话让岳翠儿一下子恼了:“你啥意思?你是不是认为我就是个半掩门儿?”

“我冇说你是半掩门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廖普生眼望儿见了岳翠儿,也说不清自己是个啥心情。葛利高里那货要是能强势一点,不跪在他面前像磕头虫那样服软儿,让他那天顶上火的那一枪打出去,或者两人在惠济河边亮亮拳脚,他心里也不会觉得这么窝囊。对手的不堪,使他反过来认为岳翠儿以及自己所遭遇的这场横祸分外的不值,他设想了上百种情形,都是自己的女人能够从葛利高里的魔爪中安然脱身,但是幻想过后,便是深深的失落……

岳翠儿见廖普生这一副不冷不热的德行,便知道这件事终究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刺,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傻的,本想以忠诚和透明换来丈夫的宽恕与怜惜,却忘了这世上所有男人在这种事上都是自私的。苦果是自己种下的,酿出的苦酒也只能自己独自饮下。她看了看闷着头的廖普生,啥也不再说,转身就走,含着两眼泪离开了地委大院。

秋天的祥符城,是一年四季中最美的。

岳翠儿压地委大院出来后,独自一人爬上了大南门的城墙,她站在城阙之中,远望着大地和天空,心里带着无限失望,这一切都怪谁呢?她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那个温文尔雅的最初的枕边人,若他还在,自己还会走到眼下这个不尴不尬的境地吗?此刻,她心里不由得默默地骂了一句:“胡国杰,你才是个卖尻孙……”

一连好几天,岳翠儿一头扎在后作坊里,压早起到黑间,一言不发地闷头做活儿。华妞虽然不清楚到底出了啥事儿,但通过观察,他知道二掌柜心里有坎过不去了。对于心思简单的华妞来说,自打二掌柜执掌义丰厚的那一天起,二掌柜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喜怒哀乐,他这辈子就认定自己生是义丰厚的人,死是义丰厚的鬼,眼望儿是二掌柜当家,他一切都听二掌柜的,把二掌柜当主心骨,二掌柜指东他不朝西,二掌柜让打狗他绝不去撵鸡,非如此,岳翠儿也不会放心把小曼香交给他带着。此刻见二掌柜一直闷闷不乐,便试图让小曼香进到后作坊去宽慰一下她娘的心,结果都被她娘以活儿太忙的理由把她撵了出来。

不过二掌柜说的也是实话,最近义丰厚的活儿是有点忙,河南大学组织了教师参观团,要去莫斯科大学参观学习,急等着几套列宁装,交活儿的期限就快到了,这也是事实。可在以往,活儿再忙,只要小曼香一进后作坊,她娘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陪她玩上一小会儿的。

这段时间,岳翠儿跟廖普生互相不搭理。他俩就压排山倒海折腾的那一夜之后,就冇啥话可说了。日子依然在过,廖普生依然还是早出晚归,甚至连饭都很少在家吃了,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倒头就睡,连脚也懒得洗,整个家里的臭脚味儿和烟味儿,更让人懒得开口说话。直到十来天过后的一个周末,廖普生展样着脸走进家门,在岳翠儿把做好的饭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冲着岳翠儿说了一句:“那卖尻孙走了。”

这句话说得突兀,冇头冇脑,让岳翠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见丈夫憋了这么多天总算开口了,便抓住这缓和关系的机会,紧跟着问道:“那卖尻孙走了?”

廖普生拿起筷子,在饭桌上蹾了一下,颇带得意地:“‘静静的顿河’搞蛋[68]了,‘静静的惠济河’还在这儿。”

岳翠儿一下子明白廖普生说的是啥意思。葛利高里走了,可咋走的?为啥走?她却不知,她也不想知,只是希望这场噩梦早点过去,也希望扎在廖普生心头的那根刺立马软化掉。

廖普生看上去很得意,打开一瓶自己带回来的酒,自斟自饮了起来,一边酌着酒一边说,像是自言自语,其实他是说给岳翠儿听的。岳翠儿像是冇在听,耳朵却支棱着。

“跟我搞,咋死的他都不知,哭他都找不着坟头……”

半瓶酒下肚,廖普生起了兴,像说书一样把葛利高里滚蛋的前前后后,讲给面无表情的岳翠儿听。

北高加索地区是苏联粮食的主产地,水稻种植虽然不多,但亩产量在欧洲算是很不孬的。葛利高里在家乡种过水稻,这一次作为苏联农业专家来中国,与他种过水稻大有关系。祥符地区的主要农作物是小麦、玉米、红薯、高粱,基本上是看不见水稻田的。祥符地区不种水稻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水质的盐碱问题,严重影响水稻产量。再一个就是种子问题,祖祖辈辈都是那种死一势[69],冇经过改良的种子,在南方冇盐碱的水田里种冇问题,可在中原地区种就不中了。产量低,种家就少,收成少就吃不饱。久而久之,中原地区的农民基本放弃了水稻种植,啥产量高种啥,啥能让人吃饱种啥。杂粮泼皮[70],不怕盐碱,又经得起干旱,难怪中原地区的老百姓只能靠种杂粮来维持生计。

据葛利高里说,苏联的水稻种子比中国的水稻种子泼皮,耐盐碱程度高,非常值得在祥符地区推广。也就是冲着这个说法,让廖普生找到了收拾葛利高里的机会。于是,他向地委主要领导建议,请葛利高里把在高加索种水稻的方法与经验写出来,作为教材学习,并在中原地区乃至整个中国北方推广。廖普生的这个建议得到了地委主要领导的肯定。可麻烦的是,葛利高里是个苏联农民,文化程度比中原农民高不到哪儿去,让他写这么重要的一个教材比赶鸭子上架还难。于是,廖普生又心生一计,他向地委主要领导建议,说这种带有科研性的工作,恐怕只依靠祥符地委很难完成,这一项工作要是能做好,造福的绝不只是中原地区,所以应该让葛利高里与更高级别的农业研究部门结合,一旦取得成功,就会轰动全国。新中国百废待兴,人民的温饱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儿。在廖普生的撺掇下,地委主要领导觉得这是一个双响炮,国家收益是一响,仕途升迁是二响,那种期待可想而知。

恰巧在这个时候,北京正在筹备成立中科院农业科学院,祥符地委向中央推荐苏联专家葛利高里改良水稻的建议,立马得到中央的回复,立即将苏联专家葛利高里调往北京,配合中国农业部门来做这件事情。就这,葛利高里去北京了。

当廖普生得意地把这个“调虎离山计”讲完后,岳翠儿淡然一笑,说了一句:“瞎猫碰见个死耗子。”

廖普生白了岳翠儿一眼说道:“你当诸葛亮草船借箭也是瞎猫碰见个死耗子吗?那是人家诸葛亮会观天象。懂啥?”

“听你的口气,你也会观天象?”那个玷污了自己的男人走了,岳翠儿顿时觉得心里陡然一松,加之今个丈夫也难得心情大好,嘴里说个不停,所以自己说话的语气也忍不住变得轻松起来。

“我不会观天象,但我朝里有人,我知北京着急全国人民吃饭,要成立农业研究院,急需像那个卖尻孙一样会种水稻的人。”

“你朝里有人,有谁啊?”

廖普生笑了笑,他觉得恐怕岳翠儿至今还不知她男人的底具体有多厚,也难怪,当年她跟了胡国杰,对自己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眼望儿,是跟她透点风的时候了。想到此,廖普生说道:“当年我压家里窜出来,鼓动我参加革命的那个领导,是咱刘店老乡。眼望儿他在北京专门负责农业研究院的组建工作,前一泛儿[71]他爹死的时候,我回刘店给他爹送盘缠,正好他也回来了,我就压他那儿得到了这个信儿。你瞅瞅咱眼望儿这个运气,那是缺啥补啥,正缺瞌睡嘞就有人送个枕头,这一手全是我操办的,你清亮了吧?”

听到这儿,岳翠儿笑了,这次的笑她是发自内心的。她也很希望葛利高里那个卖尻孙搞蛋,那货要是在祥符待着,啥时候碰见啥时候都像吃了个苍蝇,别说碰见,只要想起就干哕。每个星期天,她都要去地委大院里的澡堂洗澡,都要压那个专家楼跟儿经过,因为不想再碰见那个卖尻孙,她已经减少了去洗澡的次数。这下好了,葛利高里这个货一走,最起码心里干净了不少,日子也能正常过了。

在得到葛利高里走了的消息那天晚上,两口子一直处于紧张着的关系缓解了不少,许多天冇钻一个被窝的俩人,又钻进了一个被窝。在好一阵翻云覆雨的折腾之后,光着脊梁的廖普生照常压被窝里坐起身来抽烟。他有两个时间段是必须抽烟的,饭后一支烟和床上得劲罢一支烟,在这俩一支烟的时候,也是他脑子比较清醒的时候,尤其是床上得劲罢之后的这支烟,很多白天顾不着想的事儿,都会在这个时候去想。

带着欢愉后的惬意,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廖普生道:“一直想跟你商量个事儿,一直冇得上空儿。”

“啥事儿?”岳翠儿皱着眉头,用手扇着烟雾,问道。

“这小曼香一天天大了,马上就该上小学了,我的意思是,从小要锻炼孩子的自理能力,你看,能不能让小曼香住校啊?”

“她恁小,有啥自理能力,住校能中?”听廖普生冷不丁说起了自己的女儿,岳翠儿顿感愕然,曼香由自己带着,每天到店里就让华妞招呼着,也不碍着谁的事儿啊;再说,要上学,附近就有小学,也裹不着去住校吧。

“咋不中,地委小学住校的孩儿还少吗?”

“你啥意思?是不是嫌弃她啊?”岳翠儿坐起身,紧盯着廖普生问道。

廖普生一看这架势,不得不赶紧说出实话,解释道:“不是嫌弃她,咱不是还想要个孩儿嘛。”

廖普生想要个自己的孩儿,这事儿岳翠儿当然心里清亮,可她就不明白,两人想再要个孩儿跟曼香住不住校有啥关系。

“我是为你着想,一旦咱再有个孩儿,多拖累人啊。”廖普生伸手抚摸着岳翠儿的头发,说道。

“我不怕拖累。”一想到让小曼香去住校,自己不能在她身边守着,岳翠儿就觉得心中不忍。

见妻子如此固执,廖普生收回抚摸对方的手,正色道:“你不怕拖累我怕拖累,每天工作又忙又累,回到家想清闲清闲,俩孩儿闹腾得慌。曼香去住校,你也能省去一份操劳,又不是啥坏事儿。”

岳翠儿沉默片刻后,说:“那咱俩商量商量,咱能不能不再要孩儿了。”

廖普生把手里的烟头扔在了地上:“你想得怪美!你可一直跟我说,等曼香大一点,咱再要个孩儿,曼香小,我也一直招呼着不让你怀上,眼望儿曼香马上就要读小学了,你又想变卦?我可告诉你,这事儿由不得你!”

“咱俩这不是商量着来吗?”

“商量着来?我看你就是不想给我生个孩儿!我告诉你,这事儿冇商量,你给国民党生了个孩儿,也得给共产党生个孩儿!”共产党的天下就得有共产党的孩儿,廖普生把话说得理直气壮。

“你的船在这儿弯着啊。”见廖普生把要孩儿这事儿扯到了国共两党,岳翠儿忍不住想起了胡国杰,更加觉得小曼香命苦。

廖普生提高了嗓门:“别管船在哪儿弯着,我必须有我自己的孩儿!”

“我知,在你心里,曼香从来就不是你的孩儿!”

祥符城有句老话说,要想找事儿,啥都是事儿。其实廖普生要平时将小曼香真的当自己女儿一样看待,多一些温情和父爱,岳翠儿别说是再跟他生一个孩儿,就是生十个孩儿都愿意,她最烦的就是这货脑子一根筋,啥国民党的孩儿共产党的孩儿,孩儿就是孩儿,他连装作是小曼香的亲爹都不会装。

“别冇窟窿嬎蛆啊!”

“你才冇窟窿嬎蛆!”

“我告诉你,这个孩儿我要定了!你不给我生,我就休了你!”

“这才是你的心里话……”

2.真的是谁也冇长前后眼

听可多人说过:穿得漂亮心里才会得劲,才会有爱。可有人却不这么认为,而是觉得有爱才会心里得劲,才会穿得漂亮。不管这句话是谁说的,好像更对一点儿。

吵归吵,闹归闹,娘们儿还是打不过老爷们儿的别。时隔不久,岳翠儿怀上了,怀上就怀上吧,真要能生个带把儿的,儿女双全当然也是求之不得。

岳翠儿撅着个大肚子,每天还照常去店里上班。眼望儿的义丰厚跟每章儿已经大不一样了,轰轰烈烈的公私合营运动已接近尾声,义丰厚归国家管了,别管大掌柜还是二掌柜,也别管盈利还是亏本,都归政府,也都得听政府的。也就是说,账本和人事安排全归了公家。让岳翠儿感到庆幸的是,大掌柜二掌柜都冇被扣上资本家的帽子。说实话,开这么一个卖布料做布衫的老店,撑不死也饿不着,主家比资本家瓤[72]点儿,比小业主强点儿,政府也就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吧。

这几天祥符的大街上可热闹,见天都有学生在市中心的鼓楼,怀念那个已经死罢两三年的斯大林同志。岳翠儿清晰记得,苏联人民的伟大领袖斯大林同志作古的消息传到祥符那天,鼓楼上降了半旗,相国寺后面说书的、唱曲儿的、撂地摊的,统统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让她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当她经过胭脂河街口的时候,卖烧鸡的尿壶那货,哭得呜里哇啦的,不知咋回事儿的人还以为他家有亡人,他哭得连生意都不顾了,只见尿壶的媳妇照头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恁爹死的时候也冇见你哭这么痛!”

斯大林同志死了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报纸和广播里冇了苏联的消息。廖普生和广大基层干部一样在操苏联党和国家的心,每天只要他一回家,就开始唉声叹气,好像冇了斯大林同志,中国人民就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和动力。

已经上了地委小学的女儿曼香还是住校了,每星期回家一次。这个周末,曼香回到家,在吃饭的时候告诉岳翠儿,学校老师把同学们的语文课本统统给收走,说是要换新课本。岳翠儿问她为啥要换新课本?小曼香却说不出来,反正老师说这个课本不能再用了。

闷着头吃饭的廖普生说了一句:“估计是出啥大事儿了。”岳翠儿追问出啥大事儿了?廖普生冇再吭声,压他的脸上却能看出,这个大事儿非同一般。

就在小曼香返校的第二天,挺着个大肚子的岳翠儿,刚晃进义丰厚的店门,华妞就告诉了她一个坏情绪的消息,说市文工团定做的那四十套布拉吉和六十套列宁装,他们居然不要了,定做之前说得可清亮,公家的事儿,不会出岔纰,交活儿之后再付钱。这可好,活儿刚做完了,他们却不要了,还吞吞吐吐不说明不要的理由,一句话就不要了,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这又不是做一件布衫,说不要也吃不了多大亏,这可是四十套布拉吉、六十套列宁装啊,布料还是当下最流行的卡其布,成本还可贵,要不要无所谓,钱谁出啊?总不能让义丰厚赔了血本吧!

听罢华妞的话后,岳翠儿恼了:“走!去文工团!”

在华妞的陪同下,岳翠儿来到了市文工团,在排练厅里头,找到了模样长得像长颈鹿一样的张团长。当岳翠儿把当时文工团定制服装的来龙去脉,和义丰厚眼望儿所面临的压力,以及要求文工团履行承诺尽快付款等事项一一说明之后,张团长伸着长脖子,眨巴着俩眼说:“不是俺不想付恁这个钱,是俺冇这个钱。”

“冇钱恁做个啥服装啊,恁这不是装孬吗?”一听对方说冇钱,华妞当时就火了。

“不是俺想装孬。”张团长伸着双手,示意岳翠儿和华妞坐下,说道,“恁听我把话说完中不中?”

“你说,我倒要听听,恁冇钱为啥要扎恁大的架子,四十套布拉吉,六十套列宁装,恁以为是小孩儿过家家啊。”岳翠儿制止了还想要争吵的华妞,赌气坐下,心想万事总要讲个“理”字,这么大的文工团,总不能不讲理吧。

见对方两人都坐下了,张团长便严肃认真地把不付钱的原因说了出来——

自打省会压祥符挪到郑州之后,就重新组建了省文工团,原先省会在祥符的时候,市文工团就等于是省文工团,可受待见,不管有啥重要活动和演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市文工团。可是自打省会挪到郑州,组建了省文工团后,市文工团的境遇便一落千丈,用张团长的话说,就像一下子变成了后娘养的孩儿,省里有啥重要活动和演出,都落不到他们的头上。再过两年就是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大庆,省里要举办大型演出,市文工团领导得到消息,一早早就窜到郑州去活动,咋着也得在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大庆中露露脸吧。说白了就是肚里憋着一口气,想跟省里的文艺团体比试比试,尤其是要跟新组建的省文工团扛扛膀子,让全省人民瞅瞅,祥符市文工团的水平不比省文工团逊色,不蒸馍也要争口气。

在市文工团领导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省主管文艺的领导同意了市文工团参加省里组织的国庆十周年大型演出。因为市文工团的声乐水平之高,在全省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省主管领导决定,把庆祝十周年演出开场大合唱的节目交给了市文工团。这下可好,当张团长把这个喜讯带回祥符后,一下子得到了祥符市委的高度重视,市主要领导下达了死命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通过市文工团的大合唱,反映出祥符城的文化底蕴和艺术实力。

大合唱的曲目是啥?咋定?是重中之重,既要符合政治需要,又要具备艺术高度。经过市文工团领导们的反复研究,最后确定下来的曲目是《青年近卫军》《喀秋莎》,以及苏联的国歌《牢不可破的联盟》。哇!百人的合唱队,往省城的舞台上这么一站、一唱,这气势不把整个省城给震了才怪。

可是世事难料,就在市文工团的百人合唱队,提前两年就开始厉兵秣马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斯大林同志这么一死,那个接任的赫鲁晓夫就开始跟咱弄不得劲了。这个叫赫鲁晓夫的货要重新评价斯大林……

听张团长说到这儿,岳翠儿的心开始往下沉了,最近这事在报纸和广播上闹得沸沸扬扬,她在家也跟廖普生议论过,用廖普生的话说,重新评价斯大林,说白了,就是要把斯大林甩到八股道上去,这斯大林要是被甩到八股道上了,那咱在几股道上啊?别的不说,咱国的老百姓,可是各家各户的墙上都挂着斯大林的相片呢。

“别扯恁远,他评价他的,谁在台上谁说了算,跟恁文工团赖账不给钱有啥关系?”华妞忍不住打断了张团长的话。

“我这不是跟你讲这件事的大背景嘛。”张团长苦笑着跟华妞解释了一句。

岳翠儿赶紧收敛心神,继续听张团长往下说——

在市文工团排练期间,似乎已经让人感到了两国关系有点不太对劲,最明显的就是,报纸上赞扬两国人民友谊的文章少了,三天两头出现在报端上的斯大林同志的照片见不着了。可在党中央冇正式表态之前,谁也摸不着大头小尾巴,谁也不敢说苏联老大哥一个不字。市文工团的大合唱该排练还得排练,该做布衫还得做布衫。因为是供给制,做演出服的钱由市里出,张团长只是把做布衫的价钱谈好就中了,等布衫做好后,张团长拿着市里的专项拨款来义丰厚结账就齐了。

可没想到的是,也就在布衫做好的节骨眼上,中苏两国已经到了即将掰脸的时刻。

一天,市里主管文艺的领导,来文工团听工作汇报的时候,进排练厅听罢合唱队的排练之后,严肃明确地提出,要更换参加十年大庆演出的曲目。换曲目冇问题,时间还来得及,可在义丰厚定做的那一百套服装咋办?市领导可不管这个,咋办不咋办也得由文工团自己去办。这一下把文工团的几个头头难为住了,谁都不愿意伸这个头去跟义丰厚说。文工团的几个头头都知,义丰厚对这单生意格外重视,为了做这一百套服装,人托人,脸托脸,压哈尔滨从苏联弄过来一批卡其布布料,而这批高档布料,据说又是苏联从英国倒腾过来的。就这不说,为了这批活儿,义丰厚还推掉了一些老客户的活儿,把赶制服装当成了政治任务,全力以赴。这下好,一百套服装说不要就不要了,恁大的损失谁来补偿?把恁文工团的钢琴卖掉也赔不起啊。正因为文工团几个头头谁也不愿意出面唱这个黑脸,演出服的事情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一百套服装全部做齐,今个若不是义丰厚的二掌柜找上门来,把事情给说到脸上,张团长也是能躲就躲,不敢沾这烫手山药。

听罢张团长说的来龙去脉,岳翠儿不干了,冲着张团长吼道:“别跟我说这理由那理由,两国关系好不好碍不着俺义丰厚的啥事儿,吃饭打饭钱,住店打店钱,做布衫打做布衫钱,布衫恁不要恁可以扔进龙亭坑里,反正原料钱、手工钱一分也不能少!”

张团长面带歉疚地对岳翠儿说:“钱是国家的钱,俺也不挨边,我只是想说,要以国家的大局为重。”

“国家大局为重冇错,可俺义丰厚几十口子人不能饿肚子吧?说别的冇用,你就说这一百套布衫钱给不给吧。”

“我不是说了吗,俺文工团真的冇钱,去省里参加演出是市政府的命令,又不是俺非得要去演。”

不管张团长咋解释,岳翠儿就是不信,恁大的文工团,而且又是国营单位会冇钱,她坚持认为对方就是想赖账,所以在争吵中不免说了难听话:“政府让恁去演,冇钱恁可以光屁股去演,别找俺给恁做布衫啊,布衫做好了又不给钱,不兴这!”

“不论理了不是,谁也冇长前后眼啊。”张团长也觉得理亏,眼望儿人家说啥也只能苦着脸听。

一旁的华妞憋不住骂道:“恁长了屁眼,说话跟放屁一样!”

张团长瞪眼手指华妞:“你嘴里干净点儿,别骂人!”岳翠儿说啥他可以不在意,毕竟一个女人家怀着孕,又是义丰厚的领导,可是店伙计帮腔他不认。

华妞的眼里只有二掌柜,文工团长算个球,于是也瞪着眼吼:“就是骂恁了,恁不该骂吗?做了布衫不想给钱,骂恁八辈都是轻的!”

“你这是骂政府!”

“谁不给钱俺骂谁!”

……

一旁围观的文工团几个小年轻,一瞅华妞跟他们团长干起来,不愿意了,上前连推搡带骂把华妞往排练厅门外撵。

“就恁这熊样儿,有钱也不给恁,赶紧搞蛋!再不搞蛋,就对恁不客气了!”

“不客气咋喽?你还能把我的蛋咬掉?今个不给钱,俺就不走啦!”华妞跟推搡他的小年轻撕拽了起来。

两仨小年轻推搡撕拽华妞一个人,眼瞅着华妞要吃亏,岳翠儿挺着大肚子急忙上前保护华妞,却被其中一个不知轻重的小年轻推搡了一把,身子一侧歪,脚下被绊了一下,失去了平衡,“哎呀!”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正在推搡撕拽的人登时停住了手,在场的人也都全部傻眼了,只见岳翠儿脸色煞白,张着嘴巴,俩手托着自己的肚子,她痛苦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在场的所有人——毁!

真是毁了,张团长慌忙找了一辆架子车,把满裤裆是血的岳翠儿送到了人民医院……

岳翠儿早产了不说,肚子里那个孩子被脐带缠住了脖子,好不容易才被大夫拽了出来,结果还是被憋死了。让人遗憾的是,那是个男孩儿。

更糟糕的是,由于在接生过程中,岳翠儿的子宫受损严重,大夫说她以后不会再有生育的可能。当大夫把这一情况告诉廖普生后,被气蒙的廖普生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掂住一把菜刀跑到市文工团要与张团长拼命。幸亏基层干部的配枪已经收回,这要是还有枪,张团长的性命一定保不住。在市文工团的院子里,廖普生掂着菜刀把张团长撵得满院跑,直到刚当上祥符地委一把手的崔洪及时赶到文工团后,才制止住了发生悲剧的可能。

崔洪把廖普生带回了地委大院,跟他进行了一场谈话。廖普生原以为这场谈话是要安慰一下自己,化解一下他失去孩子的悲愤,谁知,这场谈话却不是他意想的那些内容,而是一个打死也让他想不到的内容。

在新任地委书记崔洪的办公室里,崔洪首先给廖普生讲的是,自苏共二十大以后,中苏两党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路线和策略等问题上出现分歧并逐步扩大,自打毛主席第二次访问苏联开始,两国在战略上的不协调日趋表面化。在两党政治路线不可能达成一致的情况下,党中央已经做出了与苏联修正主义分道扬镳的决定。与此同时,还要立即肃清苏共对咱国造成的一系列不良影响,地方各级政府要积极行动起来,在各个方面完成好党中央的这项政治任务,具体落实到全国的就是,先让那些遍布在各个领域里的苏联专家搞蛋,并肃清他们的流毒。

崔洪严肃地将这项政治任务传达给了廖普生,见对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党中央的意思你听清亮了吧。”

“听清亮了,我觉得跟我冇多大关系。”廖普生此刻,依然在想着自己那个死去的孩子,想着如何能让文工团的那些不知轻重的货们偿还血债,至于崔洪刚才说的那些,他只听了个大概,中苏关系恶化早有征兆,两党蹬蛋是必然结果。再说,就是两党两国不掰脸又如何,能让岳翠儿的身体恢复如前吗?能让自己可怜的小骨肉起死回生吗?掰脸吧,朝死里掰!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回荡着,老天爷,你咋不地震啊!这场飞来的横祸让自己从此断了后,国也好、家也罢,一切孬好还有啥意义?

崔洪看着神情恍惚的廖普生,不由得心中暗叹,这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可是事儿摊到头上了,你孬了也不中啊。与其钝刀子拉肉,还不如把所有事儿一股脑说清楚,毕竟,长痛不如短痛。于是接着廖普生的话茬,崔洪鼻子里冷哼一声,说道:“跟你冇多大关系?这么跟你说吧,整个祥符地委在这个问题上,就跟你的关系最大!”

“咋会跟我的关系最大啊?”廖普生还以为崔洪是想劝他想开点,说话故弄玄虚,不由得有点不耐烦了,站起身道,“我算老几啊,赫鲁晓夫跟我非亲非故,死他八个!”

“你还记得那个苏联农业专家葛利高里吧?”

廖普生闻听,心头一沉:“记得,咋啦?”

崔洪白了廖普生一眼,然后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压里面拿出一份红头文件,递向廖普生:“你自己看吧。”

廖普生压崔洪手里接过红头文件,仔细一瞅,大惊失色,说不出话了。

崔洪道:“看明白了吧,我冇冤枉你吧,是不是跟你的关系最大啊?”

廖普生已经彻底傻了。

崔洪给廖普生看的这份红头文件,是省农业科学院转发到祥符地委的,文件内容是:祥符地委推荐给国家农业科学院配合水稻研究的专家葛利高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其研究与实验给国家造成了重大损失,高加索的水稻根本就不适合咱国的国情,祥符地委极力把这么一个冇文化冇专业水平的假专家推荐到北京,是极不负责任的,必须严查。俺的个娘吔,这不但是要拿祥符地委兴师问罪,还要追查始作俑者,找到罪魁祸首啊……

此时,廖普生那张煞白的脸比岳翠儿流产时还要白。

崔洪走到廖普生跟前,压他手里拿回了那份红头文件,说道:“咋办吧,我是玩把戏的躺地上,冇招了。你说吧,咱祥符地委该咋办?”

缄默中的廖普生当然不知该咋办,这不是很明显吗,要不是自己向上一任地委书记强力推荐,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崔洪接着说道:“我就不明白,你个主管文教的,瞎掺和什么农业啊?你推荐个啥种水稻的专家啊?跟你有个屁的关系!这可好,整个祥符地委都跟着受牵连不说,还把我调来处理这件事儿,擦这个屁股,你以为这个屁股那么好擦?害人害己啊你!”

廖普生彻底蔫了,今个是啥日子啊,咋啥事儿都赶到一坨了?

崔洪说的冇错,确实是害人害己,垂头丧气的廖普生,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再吭。他心里那个恨啊,他不是恨自己,也不是恨那个葛利高里,他恨的是岳翠儿,别管那个卖尻孙葛利高里有多孬孙,你岳翠儿完全可以把这件腌臜事儿烂在肚子里,别说,就你一个人知就中了,又不是自己非得想知,你瞅瞅岳翠儿那副活不成了的脸,那不是逼着一个当丈夫的去追问吗?天底下的男人谁也经不住这个啊,自己老婆被人糟蹋了能不报复吗?这下可好,原以为这种报复是一个捧杀的高招,也能彻底了断,自己吃个哑巴亏也就认了,冇想到高招变成了臭招,反而把自己给装到里头去了,接下来该咋办谁也冇招。此时,坐在崔洪办公室里的廖普生真想一头撞死。但是,他却明白,眼下唯一能成为自己救命稻草的人,只有崔洪。

廖普生慢慢地抬起头,眼巴巴地瞅着崔洪,用颤抖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崔书记,我是一个为革命做过一点贡献的人啊……”

“说这管个屁用,为革命做过贡献的人多着呢,刘青山张子善为革命做过的贡献不比你大,不照样被打头了吗?”

“刘青山张子善他俩是贪污犯,不能拿我跟他们比啊……”

崔洪觉得,廖普生到眼望儿还冇认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情归情,法归法,地委的同志要是都跟廖普生这样糊涂,那就有可能被上级给连锅端了,他敲着桌子强调道:“你比他俩更严重,打你八回头都够得着!他俩只是经济问题,往自己兜里装了点钱。可你不同,你是欺骗组织,给国家造成的损失比他俩大得多。最关键是眼望儿这个政治形势,苏联已经成为咱的敌人,苏联这个敌人对咱国造成的损害,要比自己人造成的损害在性质上严重得多!你瞅瞅你那个德行,你还掂着菜刀去砍人家文工团的张团长,这可好,张团长的头你冇砍着,你的头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

被彻底吓尿了的廖普生“扑通”跪在了崔洪面前:“崔书记,你得救救我啊,我不是成心配合苏联修正主义啊,我是啥样的人,你可以去问俺的老领导郭书记啊……”

“站起来,站起来,你当我想让你死啊,省里马上要派人来调查这件事儿,等调查完了,看省里是啥态度吧。赶紧站起来!”见廖普生如此,崔洪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暗想这事儿要搁自己身上,恐怕也是一样的驮不住。

廖普生压地上站了起来,委屈到极点地哭着对崔洪说道:“我不是故意的……不,不怨我,真的不怨我……”

这一回,廖普生算惹了个大扑出[73],欺骗党中央,让国家的农业蒙受损失,别管怨不怨他,在中苏两国已经掰脸这个大背景下,这口毒气总得要出吧,要让全国人民都知苏联修正主义有多孬孙吧。

省里派来了专门的调查组,通知廖普生星期二上午八点半,去徐府街市委第二招待所,调查组要找他谈话。

起先,廖普生并不想把自己闯祸这件事儿告诉岳翠儿,因为这件事儿对他来说本身就已经恶心透了,印证了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老话。当他接到省里调查组约他谈话的通知以后,有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他脸色灰暗地回到家,坐在小马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冇眼色的小曼香,却在一旁大声唱着在学校里刚学会的歌儿:“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廖普生越听越烦,终于忍不住冲小曼香大声吼了一声:“别唱了!头都快被你给唱炸了!”小曼香被他突如其来这一声大吼给吓哭了。

正在一旁案板上擀面条的岳翠儿不愿意了:“啥事儿啊?妞儿唱个歌儿招你惹你了,瞅瞅把孩儿给吓的!”

憋了一肚子邪火的廖普生,被岳翠儿这句话给点着了,他冲着岳翠儿嗷嗷叫道:“你就是个丧门星!就是你招我惹我了,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摊上这种窝囊事儿!”

岳翠儿把手里的擀面杖往案板上一扔:“你把话给我说清亮,我咋就是丧门星了?我咋招你惹你了?”

“就是你招我惹我了,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其实,他还有句话冇说——你就是那个放牛的,牛死了就是摊为你不负责任!

岳翠儿倒没想到这一层,只是觉得廖普生这样对待小曼香实在不公平,她近前追问道:“到底出了啥事儿,让你跟疯狗一样逮谁咬谁,咋回事儿啊?”

廖普生不再吭气儿,继续闷着头抽烟,他心里恶心透了,已经到了想骂都骂不出来的地步。任凭岳翠儿咋逼问他、埋怨他、腌臜他、作挠[74]他,他就是不吭声,最后索性压小马扎上站起身,离开了家,独自跑到龙亭坑边,坐到二半夜才回家。这一夜,他根本不可能睡着,大睁着俩眼到天明……

祥符市委有两个招待所,第一招待所是负责对外接待,第二招待所是负责对内接待,尤其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第二招待所见天是在为官方的各种活动、各种会议、各种学习班服务。上级机关来人基本上都住在这里。廖普生来到徐府街,第二招待所刚开门,他在院子里一直站到八点半,才敢去敲了省里调查组负责人房间的门。当房门打开,他走进去之后,压昨天到今天的那种煎熬,似乎一下子有了一种熬到头的感觉,又有一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轻松。但是,这种感觉在他坐在调查组负责人面前后,又渐渐消失。

省里调查组的这位负责人姓阎,阎王的阎,那长相也可像个阎王。在自报家门时,他就正着脸对廖普生说:“我叫阎青,我会秉公办事儿,实事求是,你要说实话,是啥就是啥。你要是说了假话,我阎青要是翻起脸,可谁都不认。”

尽管压夜个到今个,廖普生把所有能想到的对策都已经想到了,但是,让他冇料到的是,这个阎青可不是等闲之辈,在通知廖普生来第二招待所之前,阎青已经做了一些功课,其中包括对岳翠儿的了解。廖普生今个跟阎青一照头,就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几句开场白之后,阎青问道:“你跟恁爱人有孩儿冇?”

廖普生如实回答:“有个小妞儿,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

“那不是你亲生的,我问的是恁俩有亲生的孩儿冇。”

廖普生抬头看了看对方,知道自己在此人面前已经没有任何隐秘了,便答道:“有,男孩儿,刚死罢。”

阎青点点头,接着问:“恁小妞儿她亲爹眼望儿在哪儿?”

“不知,可能死罢了。”

“你咋知可能死罢了?他要是冇死呢?”

廖普生一震,难道胡国杰没死吗?随后又想,管他死活,反正眼望儿是共产党的天下,便道:“冇死?冇死可能就去台湾了。”

阎青再次点点头:“恁爱人恁俩的情况俺多少也了解点儿,但是,我想知,恁两口子眼望儿的关系咋样儿?”

“啥咋样儿?”

“就是恁俩眼望儿过得好不好?”

“还差不多吧。”

“差多少?”

在对方审视的目光和连续追问下,廖普生有些半烦儿[75]:“阎组长,你问的这个问题,跟苏联专家的事儿好像冇太大关系吧?”

阎青的声音很冰冷:“有关系冇关系是俺的事儿,我问啥你说啥。”

瞅着阎青脸上严厉的表情,廖普生不敢再多说啥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回答,这个问题你会听着别扭,但非常重要,必须说实话。”

虽然廖普生还不知阎青要问啥问题,但他已经压阎青的眼睛里看出,下面要问的这个问题会很致命,他的心跳速度不由得加快。

阎青俩眼盯住廖普生的俩眼,加重语气问道:“恁爱人的生活作风咋样儿?”

“啥?啥咋样儿……”

“直截了当说吧,恁爱人有没有可能,跟那个叫葛利高里的苏联专家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廖普生一下子蒙了,就像一颗炸弹在他脑袋里爆炸,把他的魂都给炸冇了。他俩眼发直,呆呆地瞅着紧盯着阎组长。

“我问你问题呢。”阎青有意不给对方思考时间。

廖普生支吾着:“你,你问我啥,啥问题啊……”

阎青抬高了音量,厉声问道:“我问你,恁爱人岳翠儿会不会跟葛利高里有一腿!”

“你,你,你这是诬赖好人……”

见廖普生已表现出精神崩溃的前兆,阎青心头暗喜,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即便对手再顽固再狡猾,只要是个人就好办,是个人就有弱点,而他要做的就是抓住对方的弱点一击中的,使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相信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句老话在政工工作中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世上,不论是阶级敌人还是内部同志,都不可能将某件事儿办得左右逢源天衣无缝,想抓你把柄找你的事儿,那是一抓一个准,谁也跑不脱。于是他步步紧逼道:“好人?那个葛利高里是好人吗?你咋知他是好人?你咋知恁爱人就是好人?葛利高里要是好人,他就不会破坏我国的水稻研究;恁爱人岳翠儿要是好人,她就不会嫁给过那个叫胡国杰的国民党军官!好人?你是不是好人眼望儿都难说!”

……

廖普生头顶上的天彻底塌了,他是咋走出第二招待所大门的他自己都不知。上午,阎青这一个钟头近似审问的谈话,已经把他所有的心理防线全部摧毁,他不得不在这么一个“活阎王”面前缴械投降。他像喝醉了酒一样,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进屋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着了。他这一觉睡得才叫一个踏实,被炸空了的脑袋里冇任何思维,无梦,无尿,压晌午头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当他终于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睡在他身边的岳翠儿,正睁着两只空洞黯然的眼睛瞅着房梁。他伸手推了推岳翠儿,却不见反应。

躺在身边的岳翠儿,让廖普生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踏实的感觉,尤其是在自己被阎青宛如当众扒了个精光之后,能够躺在自家的床上,感受到身边女人的体温和气味,他觉得真是一种幸福。看了一眼躺在那儿无动于衷的岳翠儿,廖普生心里百感交集,事儿已经捂不住了,捂不住就去球,阎青怪强势,不就是想咬蛋吗,只要不来骚扰家里的老婆孩子,想咬就咬,有人咬蛋才能证明自己是个有蛋子的男人,豁出去这一百多斤,肉是人家的,骨头却是自己的,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还能咋着?想到此,廖普生再次推了推岳翠儿,说道:“我饿了,咱家里有啥吃的冇?”

岳翠儿眼神怔怔的,轻声道:“锅里有剩面条。”

廖普生压床上坐起身,正准备穿布衫下床,被岳翠儿伸手㧯住:“我已经知了。”

“你知啥了?”

“我是个半掩门,跟苏联专家乱搞。”

廖普生吃惊地瞅着岳翠儿,他不知她是咋知的,更不知就在自己昏睡的时间,华妞把岳翠儿叫去了店里,省调查组的那个阎青窜到了义丰厚……

岳翠儿在阎青面前,遭受了和廖普生同样的盘问,同样的精神崩溃,因为在阎青的眼里,人只有好人或是坏人,没有男人、女人之分。岳翠儿实在无法跟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讲清楚强奸,抑或是顺奸、通奸之间的差别,除非是彻底不要脸了。此刻,宛如掉进了深渊的岳翠儿像㧯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廖普生。

厄运就是这样突如其来,眼望儿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腌臜,都要由他们两口子一起来承受,谁也跑不脱,这不是后悔的事儿,即便是中苏两国冇闹掰脸,也得是他俩一起承受。那个卖尻孙苏联强奸犯拍屁股回高加索了,可被强奸的这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却落下个巴结苏修、不要尊严、有辱国格、坑害国家的一身腌臜。在祥符人的眼里,廖普生就是戴绿帽的肉头孙,岳翠儿就是一个不要一点脸的半掩门儿孙。

当廖普生得知岳翠儿已经接受罢阎青的问讯、并且如实说出事情经过之后,直感觉兜头而来的这张大网,网罗住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他竭力想保护的妻子和整个家庭。罢了,这就是命,既然说不清道不明,那索性就认了,半掩门就半掩门,别人说啥是啥。那个阎青不是自以为是嘛,那个阎青不是就认定咱是半掩门了嘛,无所谓,就让他糊涂着吧,你看,当你知道你老婆跟那个葛利高里有一腿之后,力荐葛利高里去北京,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这多符合逻辑啊……

廖普生和岳翠儿躺在床上,俩人一起眼瞅着房梁。许久,廖普生带着绝望轻声说道:“你无所谓,大不了落个搞破鞋的腌臜名声。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别有用心,我是国家干部,咱俩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我挨得也比你重。”

“那还能咋着?”岳翠儿欲哭无泪。

“不知,大不了去坐牢。”

“凭啥?”

凭啥,这个时候你还问凭啥?啥也不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罪名还不张嘴就来?“欺骗组织,让国家蒙受损失。”

“我跟那个姓阎的说了,你这样做是为我。”

“冇用,姓阎的不会这样想,你是被强奸的他都不相信……”

“你信吗?”岳翠儿问,尽管她知道廖普生之前是信她的,但眼望儿她还想再证实一次,毕竟,两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被阎青提在手里,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信。”廖普生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咋想?”

廖普生陡然想起了自己脱下的那身军装,从床上下来,翻箱倒柜把它找出来,抚摸着那上面的一个个补丁。刚参加革命那会儿,他每天都渴望穿上新军装,像大部队的战士们一样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解放战士,后来他如愿以偿,终于穿上了上级发下来的新军装……古人说妻子如衣服,此言非虚啊,眼前的岳翠儿不就像他这身旧军装一样吗,破了,打上了补丁,却依然是自己的挚爱……

“不中,我得去找他。”岳翠儿从廖普生的动作和神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时她内心里翻江倒海,对自己、对丈夫所遭遇的一切深感不公,她打定主意,起身麻利地开始穿衣服。

廖普生拦住她:“别找了,找了也冇用,我比你了解他们。”事情明摆着,对方要是讲理的人,事情何至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但是岳翠儿已经铁了心,即便不是为自己和丈夫,那么为了小曼香,为了孩子的未来也要去讨个公道。她甩脱廖普生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就不信老天爷不开眼,凭啥不相信我是被强奸的!”

廖普生冇再阻拦岳翠儿,心想,找就让她去找吧,女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如果岳翠儿去找能起到一点儿效果的话,在处理他的时候或许能轻一点儿。唉,再想想,谁也冇长前后眼,谁知这俩亲兄弟一样的国家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岳翠儿起床后,就去找省调查组那个阎青了,她找了大半天也冇找着,听说阎青下县去了,啥时候能回来不知。铁了心的岳翠儿,就坐在第二招待所的门房里等,一直等到黑晌儿,都过了开饭时间,阎青才回到第二招待所。

阎青看见在等他的岳翠儿,似乎没有感到太奇怪,反而让岳翠儿感到有点奇怪的是,阎青那张阎青面孔跟找她讯问时大不一样,和善了许多,进到他的房间后还主动给岳翠儿倒了一杯水,还递给岳翠儿一块压县里带回来的烤白薯。

岳翠儿推辞着:“我不饿,你吃吧。”

“你真的不饿?”阎青像看老朋友一样看着岳翠儿。

“真的不饿。”

“那我可就吃了,饿孬了我。”

岳翠儿瞅着狼吞虎咽在吃烤白薯的阎青,把给她倒的那杯水搁到了阎青面前:“喝点水,别噎着了。”

阎青瞅着岳翠儿,一边吃一边说道:“我知你来找我啥事儿。”

岳翠儿低着头声音很小声地:“你咋知。”

“人之常情,自己男人做了错事儿,想替他拦着点儿,对吧?”眼神里带着同情,阎青嘴里的话也有了人味。

岳翠儿点点头:“这不都是为了我嘛……”

“嗯,我也相信这事儿不怨你,怨那个苏联人,问题是那个苏联人已经被撵走了,你说你是被强奸的,咋才能证明你是被强奸的,如果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你是被强奸的,谁又能相信你是被强奸的呢?”他嘴里嚼着红薯,含糊地跟岳翠儿掰扯。

岳翠儿抬起眼,看着阎青说:“你相信不就中了。”

“我相信,我咋相信啊?你总不能空口无凭让我相信你是被强奸的吧。”

岳翠儿俩眼直勾勾地瞅着阎青。

不知怎的,阎青在岳翠儿的逼视下有点发慌,说话时有意躲避着她的眼神:“你别瞅我,我说得不对吗?你不能光指嘴说啊。”

“我不会光指嘴说。”岳翠儿站起身走向房门,伸手将房门反锁。

“哎哎,你弄啥?”

“我啥也不弄,我要弄人。”说罢,岳翠儿走上前,一把㧯住阎青的一只手,捂在了自己的咪咪[76]上。

阎青急忙丢下另一只手里的烤白薯,一边推着岳翠儿,一边严厉地说:“你可别弄这啊,你弄这可是要出大岔纰的啊……”

“我说那个货强奸了我,恁不相信,那我就把你给强奸了,一定也不会有人相信。”岳翠儿不由分说就去㧯阎青的裤带。

阎青一边挣脱一边厉声呵斥:“你撒手!赶紧撒手!再不撒手我喊人啦!”

岳翠儿两手不停:“你喊人吧,你喊我也喊,不信你就试试,我喊你要强奸我!”

阎青被岳翠儿的这句话给吓住了,她真要这么一喊,还真说不清楚,即便能说清楚,也够恶心,就像祥符人常说的那句“粘住毛尾四两腥”,更何况这种男女之间的事儿,还真是难说清楚,即便是说清了,也会有人不相信,就像岳翠儿跟那个葛利高里的事儿一样。嗨,阎青顿时有一种陷入泥潭的感觉,想拔出来都很难。

“中了中了,我相信你是被强奸的中了吧。”阎青在岳翠儿泼辣的举动下,终于举手投降了。

“不中,空口无凭。”

阎青紧抓着自己的裤腰带,满脸通红地扭动着身体:“不论理了不是,在事情还冇定性之前,你让我咋给你个凭证?”

“凭证就是咱俩睡一觉。”

阎青瞪起大眼:“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我从不害人,都是人家害我,想让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你就睡我。”

“你,你这叫混蛋逻辑!”

岳翠儿一边脱着身上的布衫,一边镇定从容地说:“俺才不管苏联跟咱闹啥不得劲,俺也不管别人咋说我是个半掩门儿,俺只想保住俺这个家。”

……

在一个执意要跟你睡的女人面前,只要这个女人不是那种招你讨厌的女人,而且还有某些地方能吸引你的时候,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是圣人,你就是个真阎王你也得收起你的面孔。在已经脱光了身上所有布衫的岳翠儿面前,阎青变成了小鬼……

时隔不久,省调查组调查的结果出来了,这个结果既在廖普生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结论是:廖普生的妻子与苏联人葛利高里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廖普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妻子怂恿,向前地委主要领导举荐了葛利高里去北京参加水稻研发。也就是说,省调查组的这个结论,把廖普生给摘出来了,屎盆子全部扣到了岳翠儿的头上。岳翠儿不是国家干部,对她的处理交给了市商业局,免去义丰厚副主任一职,开除出商业系统,成了一名由街道居委会监督改造的坏分子。廖普生终究是对革命有过贡献的人,对他的处理,是免去地委文教局主任一职,成了一名普通干部。

不管咋说,岳翠儿用身体换来了这么一个还算不错的处理结果,如果不是这样,少说也要把廖普生送到豫西去劳改两年。虽说事情是转危为安,但“半掩门儿”这几个字儿,却像烙铁一样烙在了岳翠儿的身上。

在被义丰厚开除、沦落到街道上被管制改造的那些日子里,岳翠儿不管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女人们看见她,大多都是撇着嘴窃窃私语,男人们看见她却不一样,尤其是那些爱打斜[77]的男人,经常会猥琐地笑着对她说一些恶心的话,这些不要脸的男人,嘴里腌臜着她,心里却都想睡她。

最窝囊的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廖普生,职务被一撸到底不说,还把他安排到地委大院去看大门。他一肚子邪火冇地儿发,岳翠儿自然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在家里经常为了一点屁大的事儿就摔桌子打板凳地吵架。渐渐地,在廖普生的嘴里,只要两口子一吵架,“半掩门儿”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廖普生的口头语。一天,摊为小曼香在学校练习敲鼓,把少先队的大鼓皮给敲破,少先队大队辅导员老师找上门来,让家长赔偿。那一个大鼓可不便宜,廖普生咬着牙掏了腰包。待辅导员老师走罢以后,又引发了一场家庭战争。

廖普生用手指头戳着小曼香的脑门,狠狠地骂道:“小女孩儿家,哪儿来恁大的劲,鼓皮都能被你敲破,长大也不是个啥好货!”

岳翠儿不愿意了:“鼓皮被敲破那是鼓皮不结实,跟小男孩儿小女孩儿有啥关系,俺长大咋就不是啥好货?你咋知俺长大不是啥好货?”

廖普生的火气并非摊为孩子在学校办了岔纰事儿,而是来自一个在坊间广为流传的关于和尚因长期禁欲而把持不住自己,竟然在做法事的时候敲破了鼓的荤段子,并且用的也并非是木制的“鼓槌”。心怀怨气的廖普生是张冠李戴借题发挥,只要是女子,别管老少,都往下三路想。“三岁看到老,有其娘必有其女!”

岳翠儿认为,反正自己是论堆了,事到如今你咋羞辱老娘都能忍,但是要冲孩子使赌气绝对不中。她像护崽的母兽一样嗷嗷着:“姓廖的,你把嘴放干净点儿,啥叫有其娘必有其女?她娘咋啦?你把话说清亮,她娘咋啦?她娘咋就屙你眼儿里了?”

“她娘咋啦她娘知!”廖普生的嗓门也大了起来。

“你不是就想说,她娘是个半掩门儿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还怪有自知之明啊!”

岳翠儿用手指着廖普生:“姓廖的,你不要坏良心,别人骂我半掩门我无所谓,你也觉得我是个半掩门儿,你就是坏良心!”

“我坏良心,我要是坏良心,我还能让恁这个妞儿姓廖?叫廖曼香?你说这话才是坏良心!”想起自己在刘店的老家,廖普生顿觉自己混得不值,眼望儿恨不能全族的人都跟着他背黑锅。

提起这个家里陈糠烂谷子的那些事,岳翠儿自然有一百种理由来证明廖普生是咎由自取,她用更大的声音嚷嚷道:“你是不是觉得俺妞儿跟着你姓廖的你吃了八辈子亏了?你是不是以为俺想跟着你姓廖的啊?发你的迷吧!”

祥符人,或者说整个中国的人吵架都有个毛病,那就是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似乎谁的嗓门大谁就占理。但是眼望儿,这公母俩都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管恁俩在家里怎样咋呼,都不会引来街坊邻里的共鸣;相反,别人只会在院墙外窃喜、偷听,把这当作一出戏来看,因为不管咋说,这家女的是半掩门、男的是肉头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按他们的想法,就该给这家门上贴上一张《王小赶脚》的年画才好。

《王小赶脚》是祥符传统的木版年画,盛行于明清时期,这幅年画起源于一出戏,说的是以赶毛驴拉活儿为生的穷小子王小,遇见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于是男女之间开始言语挑逗,夹枪带棒直指下三路。俗话说,食色,性也。就是这一出“打俚戏”的戏,后来做成了年画,也是深受平民百姓的欢迎。然而到了清末,这出戏和这幅年画却被一些理学先生所不喜,认为伤风败俗,致使政府在民间严令禁绝。所以压那时候起,百姓们也跟着官家和老学究们一起心里隔意[78]起来,遇见谁家男人出轨或是女人劈腿,就偷偷印出这幅画贴到谁家门上,以此来昭示,这家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

眼望儿,这家人不知羞耻,吵得不亦乐乎,可让周边的闲散懒汉们听了个过瘾——

“一不留神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吧?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头压根就不想让她姓廖,她应该姓胡,对不对?”廖普生此时哪会注意到隔墙有耳,依旧扯着嗓门反唇相讥。

“对不对你都说了!”

“今个你可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中中中,你赶紧把恁妞儿的姓改喽,别让她再姓廖,让她跟她亲爹姓胡去!你要是不改你就是个狗!”

“你别威胁我,你也别觉得亏,改就改,俺倒要瞅瞅,俺不姓廖能不能活!”

“你个半掩门儿吔……”

“恁妈才是半掩门儿!”

“恁全家都是半掩门儿!”

“恁祖宗八辈都是半掩门儿!”

“我呼你个半掩门儿……”廖普生扑向岳翠儿,俩人扭打了起来。

在岳翠儿和廖普生对骂扭打的过程中,对他们两口子的干架早已习以为常的小曼香,显得很麻木,虽然课本上没有,老师也冇讲过,但“半掩门”这三个字她认识,啥意思她也知道,她只是不明白,为啥这么难听的话竟是从廖普生嘴里说出来的,他可是政府的干部啊,他在家里强势,不但她妈惹不起,她也惹不起。小曼香无视互相撕拽的两个大人,扯下脖子上戴的红领巾,专心致志地叠出来个红老鼠,自己欣赏着……

两口子干罢架的当天晚上,廖普生卷着铺盖卷离开了家,住进地委大院传达室里面的那间小屋去了。

第二天,岳翠儿真的就领着小曼香去派出所改了姓。不过,冇改成她亲爹的胡姓,而是随了自己,把廖曼香改成了岳曼香。

3.布拉吉不是垃圾,是爱恨交集

祥符城里闲坐在马路边的老人们有句口头禅:良民的布衫,贼穿上永远合适;贼的布衫,良民穿上也不像贼。

廖普生在地委大院传达室里面的小屋,一住就是小半年,其间他也不是冇回过家,岳翠儿也不是冇来看过他,但是两人终究是冇啥话说。两人都提不起劲的原因,并非是摊为吵架互相伤害了对方,而是一见面就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孩儿。对于岳翠儿来说,葛利高里、阎青所带给她的心理阴影,如影随形的“半掩门”标签以及街坊邻里的白眼,还有对小曼香未来的担忧,等等,这些给她所带来的伤害,远远超过了因流产所带来的丧子之痛。每次见了神情落寞的廖普生,她心里都不是滋味,说白了,两人之间即便再吵再闹,压根就没有谁对谁错之分,都是受害者,也谈不上谁恨谁,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反而是同病相怜的味道更浓重一些,虽然彼此都觉得无话可谈,但通过偶尔的眼神交流,都能够清楚对方心里想的是啥。

廖普生的眼神与以往相比,变得暗淡无光,但岳翠儿却知道他是在藏拙。是啊,不藏拙有啥法儿啊,咱不是革命的一块砖吗,眼望儿上级把这块砖搬到了地委大院的传达室,那咱就干一行爱一行呗,革命工作冇职务高低之分,只有岗位不同。廖普生想,如果连这看大门的传达都干不好,那岂不是让人说自己是能上不能下?人嘴两张皮,到时候难听话就多了,啥恋槽啥官迷的,不把自己说成个下三孙都不拉倒。何必呢,谁还冇个走麦城的时候啊,今日且做小沙弥,夹着尾巴做人吧,骡子大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

抱着这一想法,廖普生把传达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打开水、分发报纸从未出过错,而且都是自己亲自送到各个机关;遇到有电话找人,都是一溜小跑通知到人;对外来人员说话也是客客气气,来有迎声走有送声,让人一进地委大院,不管能不能办成事儿,都觉得如沐春风。就这样,廖普生有意让自己忙得屌打边鼓闲不下来,冇空去想死去的孩儿和两口子所遭遇的种种不公。但是,对于经过大风大浪的廖普生来说,一个忙碌的传达毕竟不是他的人生理想,每到夜晚,便是他思想最活跃的时候。回想以往的种种,廖普生认为,杀子之仇夺妻之恨自己算都占全了,在对待葛利高里这件事上他做得冇错,这不能怪崔洪,也不怪阎青,自己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该倒霉就得认倒霉。但是,岳翠儿肚里的孩儿还冇出生就夭折了,那可是亲骨血啊,而且还让自己从此断了后,文工团的那帮赖孙个个都是杀人犯!一旦自己……算了,一个打杂的传达能把人家给咋着?

每当廖普生恨到咬牙切齿的时候,都忍不住会大泄气,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至于按自己眼望儿这个情况,能不能熬过十年,他心里也冇忖[79]。

然而,正所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正当廖普生认为自己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的时候,却冇想到出现了时来运转的机会。

这天上午,廖普生像往常一样坐在地委大院传达室的门口,给进入地委大院的人员和车辆做登记。大约十点来钟的样子,一辆压郑州开来的华沙牌小卧车,缓缓地停在了传达室门前,就在廖普生起身来到小卧车前查看车牌号的时候,小卧车的车窗玻璃摇了下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压小卧车里传了出来:“哎,这不是老廖,廖普生吗?”

廖普生勾头一瞅,天爷,他惊住了:“哎呀,郭书记?你,你咋来啦?”

他这一嗓子,立马引起了周边人的关注。廖普生偷眼一扫,只见地委大院里有不少人正在探头向这边观看。

郭书记压小卧车里下来,带着满面笑容,一边和廖普生握手一边说:“我咋不能来啊,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廖普生神情激动,双手紧紧握住郭书记的手:“别打麻缠了,郭书记,轮八圈也轮不到你专程来看我啊。”

郭书记面带不解地问:“你咋干起看大门的活儿了?”

被郭书记这么一问,廖普生一阵鼻子发酸,低头不吭声了。郭书记也看出了廖普生的一言难尽,于是说道:“我来祥符办点事儿,等我把事儿办完后,咱俩一起喝两杯。老朋友,多天不见,咋着也得喷喷吧。”

真是这样,自打祥符解放以后,廖普生就冇再见过郭书记,只是听说他又升官了,具体升了个啥官不知道。一直到下午,郭书记办完了事儿以后,他俩找了一家小酒馆喝两杯的时候,他才知郭书记已经升至省委第一秘书处当了处长,这一次到祥符来,是代表省委贯彻中央对“四清”运动的指示精神。

郭书记说,自打困难时期过后,党中央开展了“四清”运动,也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的内容就是,先在农村中“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然后城乡一起“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郭书记还说,在这个运动期间,中央领导亲自挂帅,数百万干部下到城乡,省委为了贯彻中央精神,派他来祥符认真落实祥符地区的反贪污行贿、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反分散主义,全国广大工人和农民纷纷参与其中,积极响应党中央的号召。

郭书记说了半天“四清”运动后,才把话题落在了廖普生的身上。他上午和崔洪见面时也问到了廖普生,崔洪把大概情况向他做了介绍。郭书记并不觉得组织上对廖普生做出这样的处理有啥不妥,他只是觉得廖普生混到这一步有点儿太不值得。

郭书记与廖普生碰了一杯酒,喝罢后说道:“你忘了冇,那年咱跟老蒋冇彻底掰脸的时候,上级派咱俩进祥符城,你头一次去义丰厚见恁媳妇,非得压别人手里夺过来。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这货,有种!”

得到了老上级的夸奖,廖普生兴奋地喝了一杯酒,是啊,那件事他到眼望儿也不后悔,胡国杰是国民党部队的中尉,岂是一般二般人能招惹得起的,而自己,就敢跟他争老婆!不过,放下酒杯,一想到从那以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直到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无不与自己争来的这个老婆有关,廖普生又不免泄气,觉得“咎由自取”这四个字眼望儿套在自己身上是再贴切不过了。

郭书记也察觉到了廖普生的情绪变化,再次喝下一杯酒后,正色道:“咱打跑了国民党,坐了江山,你也娶了岳翠儿,也当了干部,好好过日子呗。这好,跟你同时期参加革命工作的人都混得比你好,瞅瞅你,混来混去,混成个看大门的不说,还成了个孤家寡人。这说明啥?说明你冇打牌儿[80]革命到底,说明你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和平时期就冇斗争啦?亏你还当过兵,葛利高里算个球啊,他欺负了恁老婆,那就是玷污干部家属,就是有意搞破坏,拖革命工作的后腿,这事儿你可以交给组织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把他给骟了,就是闹到公安局,那也是事出有因啊。再说,你要是真的认为恁老婆作风不好,是个半掩门儿,你就跟她离婚呗,可你又不离,你是公家的人啊,瞅瞅你眼望儿混得这副砸锅样儿,我都替你丢人!”

听着老领导的训斥和数落,廖普生觉得又温暖又沮丧,可不是嘛,人到事上迷啊!其实,在葛利高里那件事儿上,他早就后悔了,当初自作聪明,用捧杀的办法把葛利高里弄走了,谁知却弄了自己一身腌臜。他之所以不愿意和岳翠儿离婚,还就是觉得自己在这件事儿上有过错,再一个就是,和岳翠儿结婚是自己的选择,日子过好过孬都是自己的,怨不得别人,也不想让别人看笑话。至于自己眼下混的这副砸锅样儿,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不知道,死猪不怕开水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看一天大门吃一天饭。让他冇想到的是,郭书记的出现,给他带来了转机。

郭书记把自己杯里斟满酒,说道:“就这吧,你也别垂头丧气了,我已经跟恁崔书记商量罢了,压明个开始,你还跟着我干。这次我来祥符,缺人手,‘四清’运动这个活儿也很重要,对你,我知根把底,放心。”

廖普生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瞅着郭书记。

郭书记端起酒杯:“来,你要是冇意见,就陪我干了这一杯。”

跟郭书记喝罢酒的第二天,廖普生就搬回家住了,冷清多日的房屋仿佛一下子云开雾散,又有了人气儿,他焕然一新的新身份,也让岳翠儿枯楚的心展样起来。

听着父母在屋里说笑,小曼香心里可高兴,对于这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姑娘来说,这些天身边所发生的变化太大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甚至让她一时无法适应。压廖普生回家,说自己调到了省“四清”工作队的第二天,她一回学校就发现,过去冷眼看她的老师突然都变得热情起来,班上很多过去见了她都避退三舍的同学也都找这样或是那样的借口,开始纷纷往她跟儿栖。而让她感受颇深的是,母亲也被街道解除了监督劳动,有更多的时间待在家里。她虽搞不明白这些变化都是如何发生的,但显而易见的是,爸爸一回来,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家也变得更有家的样儿了。尽管因为改姓,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不一定是廖普生,但是这个男人能让母亲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能确定这一点就足够了,不管他是谁,也不管自己姓廖还是姓岳,在这个家里,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其实,对已经姓岳而不姓廖的小曼香眼望儿能郑重其事地喊自己“爸!”,廖普生毫无感觉,孩子张口喊了,他也就张口答应,既不觉得亲切,也不觉得疏远。他认为眼下这状况就很好,郭书记不是说让好好过日子嘛,那就三口人搭伙好好过呗。曼香把他当爹,他尽到当爹的责任就是了,供她上学,管她吃喝,关心她的学习和进步;至于曼香她娘,过去的事情一风吹,常言说过日子比树叶还稠,谁家也没挂个免事牌,两口子马勺碰个锅沿也是常事,哪家炉灶不冒烟啊,过去的也就过去了,求大同存小异吧。

话是这么说,可在现实生活里,大同好求,小异难存,家庭生活如此,机关的政治生活更是如此。

“四清”工作队的活儿,要比看地委大院的大门忙,工作起来冇日冇夜。忙是好事儿,可忙到熟人头上就未必是好事儿了。这天,郭书记把廖普生叫到跟前,严肃地问起了市文工团参加十周年大庆做那一百套演出服的事儿,说是有人举报,当初,苏联布衫随着苏联歌曲被替换之后,那一百套演出服虽然作废了,可在此之前,市里批给了文工团制作演出服的专项资金。节目重新选定排练之后,文工团又重新申请了一笔做演出服的资金。虽说市里冇同意再次拨款,但去郑州演出的时候,合唱队一百号人穿的服装,都是演员们自行解决的,文工团领导在全团大会上说的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市里拨的那批制作苏联演出服的专项资金去向不明。“四清”工作队收到的举报,正是那笔专项资金的去向问题。举报人向“四清”工作队揭发了文工团的张团长。

廖普生在郭书记的询问下,把岳翠儿摊为那一百套苏联布衫,大闹文工团导致流产的前前后后,向郭书记描述了一遍。

郭书记认真地说:“市里确实给了这笔钱,这我已经落实过了。文工团冇给义丰厚钱也是不争的事实,咱们要弄清的是这笔钱的去向。这活儿交给你了,记住,先不要打草惊蛇,等瞅清这条蛇之后,打它的七寸!”

廖普生顿时精神抖擞,两腿一并,向郭书记敬了一个正规的军礼:“请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不言而喻,廖普生心知肚明,郭书记为啥把清查市文工团的这个活儿交给他,因为他和岳翠儿都算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也是直接受害者。正所谓山不转水转,别管是于公于私,他讨还血债的机会到了。

当岳翠儿听说派廖普生去调查文工团,更是兴奋无比,她对廖普生说:“普生,你要给咱死去的儿子报仇啊!”

很快,廖普生的调查就有了结果,市里拨给文工团做苏联布衫的那笔经费,确实拨给了文工团,因为演出曲目变更,文工团反悔不认账,冇把这笔钱给义丰厚的事实清楚。可是,当廖普生把张团长叫到面前,让他说清那笔钱去向的时候,事情却大大出乎了调查人员的意料。压张团长嘴里所说出的其中隐情,让廖普生真的蒙了,不知该咋办了。

是不是要把实情马上给郭书记做汇报?廖普生犹豫了起来,他可清亮,一旦给郭书记做了汇报,这可真比害眼厉害得多,闹不好整个祥符地区的党政机关就是一场大地震。

廖普生开始睡不着觉,他坐在床上抽起了烟,并让岳翠儿帮着他出出主意,当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岳翠儿之后,立马又激恼了岳翠儿,气得岳翠儿坐在他身边,不住口地一个劲骂。

“骂管个屁用,总不能再把崔书记牵扯进去吧。”

正所谓拔起萝卜带出泥,廖普生万万冇想到,张团长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竟然是崔洪,他现在意识到,涉及自己两口子的那点事儿仅仅是皮毛,是整个事件的冰山一角,内中水深得很。

但岳翠儿并不这样想,认为自己流产、孩儿夭折,责任全在文工团所赖下的这笔账,而导致文工团不能按时付款的所有幕后人,都是罪魁祸首,都应该受到党纪国法的处罚。她说:“把谁牵扯进去都刚好,冇一个好东西,一提这事儿,恨得我咬碎牙!咱儿子要不是也不会死!”

廖普生长长吐出了一口烟雾,叹道:“是啊。可你想了吗?郭书记知咱恼劈了[81]文工团,为啥把这个调查的活儿交给了我?就不怕我公报私仇?”这辈子,他从来冇怀疑过郭书记的任何决策,两人是经历过血雨腥风的过命交情,不论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做白区的地下工作,还是在战场上和敌人面对面地殊死搏杀,郭书记的智慧、眼光和果断都令他佩服,这也是他在困顿之中,摊为郭书记的一杯酒而愿意来“四清”工作队的原因之一。现在,快意恩仇固然是他所愿,但如果换个角度,想想掀起一场地震后自己所面临的后果,尤其是涉及崔洪,他心里开始打鼓了。

岳翠儿想了想,觉得廖普生的话有道理,便将头凑过来,两口子嘀嘀咕咕,翻来覆去地掰扯着整个事件,逐渐地往深处琢磨了起来。

廖普生寻思着:“有没有一种可能呢……”

岳翠儿问:“啥可能?”

廖普生分析道:“据我了解,郭书记跟崔书记的关系不错,这事儿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让我来查这件事儿,就是让我落这个孬,如果是我落这个孬,在别人眼里就是理所应当,因为这件事儿差点搞得咱家破人亡。郭书记把这摊子事交给我来摆治,真可谓一箭双雕。一来,是让咱出了这口恶气,有仇报仇,有冤申冤,万一出了岔纰,那也是私人恩怨,大不了还是我来背这个锅;二来,崔洪要是翻车,他恨的是咱,不会去恨郭书记。崔洪就是恨咱他也说不到二上,因为根儿还是在做那批苏联布衫上。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岳翠儿似乎也悟到了什么,微微点着头说:“郭书记这样做,是想几面落好,哪面也埋怨不住他……”

廖普生不由得感慨:“郭书记是高人啊……”

“那你眼望儿还准备按这个路数走?”岳翠儿的话语里透着担忧,她怕廖普生这次又犯糊涂,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廖普生长出一口气,道:“按不按这个路数走,两说,我得考虑考虑。”

“两说?啥意思?”岳翠儿盯着廖普生,觉得自己男人再次面临着一道坎。

廖普生开口道:“说白了,这跟押宝差不多,押准了,咋着都好说,押不准,那可就难说了,就像葛利高里那个卖尻孙的事儿一样,一步错步步错。”

岳翠儿不吭气儿了,她可清亮廖普生说的押宝是啥意思,这要是再把宝押错了,要想再翻定[82]过来,可就冇那么容易了。

是的,这一回廖普生不敢再像上一回那样自作聪明,他在反复掂量之后,决定先找文工团的张团长谈话,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走向。

廖普生与张团长的谈话是在文工团进行的,他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排练厅里进行谈话,其用意张团长心里明镜似的。嘹亮而激昂的《喀秋莎》《青年近卫军》等歌声曾在这里唱响,若是中苏两国之间冇出现以后的那些事,在义丰厚做的那批苏联布衫也将穿在那些长相排场的男女歌唱演员身上,在这里展示;这个地方,还是手底下的那些闷儿孙跟人家打斗的现场,把人家肚子里的孩儿都打掉了……

灰头土脸的张团长跟在廖普生屁股后面,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他心里可清亮,此时廖普生的身份,捏死一个文工团团长,就像捏死个臭虫一样容易。张团长当然知船在哪儿弯着,他更知,弯着的这只船经不起“四清”运动这样的狂风大浪。

廖普生和张团长俩人站在空空荡荡的排练厅里,衬托得排练厅更加空阔寂静,从两个人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回响,那一串串飘忽的声波仿佛像一群敏捷的野猫在排练厅里头游荡。

“这排练厅是哪一年盖的啊?”廖普生一边问,一边在空旷的大屋里踱步。

“1956年秋天盖的。”张团长跟在廖普生屁股后面唯唯诺诺地回答。

廖普生停住脚,转过身问:“老毛子盖的?”

“是的,是苏联人帮着咱盖的。”

“苏联人掏的钱?”

张团长岂能听不出廖普生话中的意思,这分明是说,恁文工团连做布衫的钱都不给,还能舍得掏钱来盖这个大厅?他急忙解释道:“咱掏的钱,苏联人设计的。”

“给设计费冇?”廖普生又问。

“不给能中?给了。”

廖普生继续踱步:“苏联人就是能蛋啊,盖房子赚咱的钱,种粮食赚咱的钱,做布衫还赚咱的钱,咱的钱咋就恁好赚呢?啊,张团长,你说说。”

来了,对方终于要切入正题了,张团长满脸肌肉僵硬,张嘴说不出话来。

果然,廖普生停住了脚,转过身,把脸一整[83],说道:“中了,咱不说苏联人的事儿了,说说做苏联布衫的事儿吧。”

其实,在廖普生找张团长谈话之前,张团长就已经听到了风声,省里的“四清”工作队要调查演出服的事儿。但是,让他做梦也冇想到的是,负责调查的人却是冤家对头廖普生。在那一瞬间张团长彻底蒙圈了,啥叫山不转水转,啥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啥叫冤家路窄,老天爷,这是现世报啊!眼望儿人家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了,自己该咋办?

张团长慌了手脚,立马给崔洪打过去了电话,而更让他摸不着大头小尾巴的是,崔洪在电话里对他说,要敢于担当,那笔做演出服的钱又冇装进哪个私人腰包,全部用在了龙亭的整修上面了。

龙亭是祥符城标志性的历史文物,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城市名片。来祥符当领导的,无不把龙亭当作一个风水宝地,都想沾沾它的皇气。钱用在了龙亭的整修上,这事儿张团长当然知道,压新中国成立以后,市里一直嚷嚷着要修整龙亭,解放祥符的最后一仗就是解放军攻打龙亭,那叫一个惨,龙亭被枪炮打得就差冇塌了。市里在财政十分紧缺的情况下,龙亭也不断在修整,可总是不能一步到位。领导们心里急啊,这祥符城的门面,若是不能把它修整得像模像样,那岂不是丢祥符人民的脸?崔洪上台后的头一件事儿,就是要了去这个心愿,四处筹钱,见缝插针,变着法儿把那些自己能说了算的钱,都弄去整修了龙亭。

十周年大庆文工团做苏联布衫的那笔钱,也被用在了龙亭上面。

谁都明白,说清这笔钱的去处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挪用这笔公款崔洪不想负这个责任,他在电话里说的那句“敢于担当”,让张团长彻底傻眼。敢于担当?咋个敢于担当法儿?修龙亭又不归文工团管,你崔洪不发话,谁敢把做苏联布衫的钱挪到龙亭上去啊。这句“敢于担当”让张团长深感绝望,这不明显是让自己当替罪羊吗,可自己这个替罪羊当的找不到出处啊。直到廖普生站在了张团长的面前,他也冇想好咋个“敢于担当”法儿来,而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廖普生,因为他与廖普生之间有着“杀子之恨”……

身处恐惧中的张团长,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一个能说通的逻辑,他俩眼怔怔地瞅着站在面前的廖普生,脸枯楚得像一团被揉皱的纸。

廖普生压兜里掏出烟,点着,随即单刀直入地说道:“老张,你也不用为难,也不用瞎编,我啥都知,这事儿不怨你。但是,我今个来,就是要敲明亮响地告诉你,苏联布衫是专款专用,你为了巴结领导,说演出服你们可以自己解决,是你主动提出把做苏联布衫的钱用在修龙亭上,对吧。想抵赖,冇门!”

张团长睁大了俩眼,像看魔鬼一样看着廖普生。“巴结领导”这是多好的借口啊,自己想破头都理不顺的逻辑,被这鳖孙嘴里吐出的四个字儿全给理顺了。啥专业单位文艺团体啊,啥业务对口不对口啊,只要自己跟崔洪是上下级关系,一切都可以用“巴结领导”四个字来联系在一起。但是,就挪用资金这件事来说,“巴结”的后果是啥他心里门清,资金的数额在那儿明摆着,不管是从宽还是从严,自己都跑不了吃官司被判刑。想到此,他吓得嘴唇都吓瑟了:“不,不,不是……”

一看对方想否认,廖普生立马把俩眼瞪得更大:“啥不是?不是在鸡肚子里!我警告你,识相的话,你就认了这壶酒钱,争取个从轻发落;不识相的话,就别怪我下手狠,免你团长职务是轻的,西华县劳改营正等着你呢!”

张团长带着哭腔哀求道:“我知,我啥都知,这个缸必须是我来顶,我也不可能推到崔书记头上,可,可是……”

“可是啥?”廖普生学着阎青的模样,紧盯着张团长逼问,这个感觉让他感到很舒服。

“我,我的意思就是说……”

“就是啥?”

“就是你老兄咋能让我吃个定心丸,保证不把我送到西华去啊……”

张团长终于说了软话,这早在廖普生的意料之中。崔洪是啥人,就连郭书记都不敢直接去跟他叫板,编个圈儿差点把自己给套里,你个文工团长算啥,别说咱俩有仇,就是冇仇,这个锅你也甩不掉。廖普生把抽罢的烟头扔在地上,一边用脚踩灭,一边说:“我可保证不了,眼望儿天天都有人被送到西华去。夜个,粮食局就被送去了俩。当然,他们跟你的性质不同,他们是把杂面换成好面,掂回自己家了,你是把公家的钱挪用到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龙亭上了。”

张团长彻底崩溃了,号啕大哭起来,泣不成声地说道:“我认,我都认中了吧?都怨我,是我找上门去巴结领导的,崔书记不要,是我非得要给,我说都是公家的钱,又冇装进咱自己的腰包,是我硬塞给崔书记的,所有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我愿意承担。呜呜……”

瞅着张团长伤心的模样,廖普生心里可得劲可得劲的,他压兜里再次掏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大口,这几年的愤怨,总算是找到了个公报私仇的出气筒。

廖普生仍然在回想着阎青当初对付自己的模样,看着低头哭泣的张团长没有半分心软。他想,如果是阎青,此时会怎么做?对,在对手彻底缴枪的情况下,一定会再踩上一脚。所以他又开口道:“这一回你是吃不了兜着走,不兜也不中啊。话又说回来,兜着走你能不能走动,还很难说。”

已经彻底孬劲[84]的张团长,伸手拉住了廖普生的胳膊,加大了自己的哀求:“是我对不住你,饶了我吧,俺家上有老下有小,只要你能饶了我,你叫我弄啥我弄啥,下辈子我变牛变马,去给恁家拉犁拉耙……”

廖普生把张团长的手压自己胳膊上拨拉掉:“别别,你说话讲点原则中不中,啥叫对不住我啊?这是我的工作,我这是在秉公办事儿。”

……

心里有了底儿的廖普生,去找郭书记汇报了调查结果。听罢汇报的郭书记点了点头,啥也冇说,压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扔给了廖普生。

廖普生伸手接住烟,嘴里说道:“你留着抽呗。”

郭书记面带微笑:“中了,抽吧,跟我还作假。”

时隔不久,省“四清”工作队在向省里汇报罢之后,代表省里对市文工团的苏联布衫挪用公款一案做出了处理:地委书记崔洪写出书面检查,市文工团张团长撤销职务,即日押送西华县劳改营接受为期一年的劳动改造。

对这样的处理结果,大家都心照不宣,从上到下都认为是一个必然。除了张团长又放声大哭当了冤大头之外,其余方方面面都算是皆大欢喜,只是有人觉得,冤家路窄这个词,用在这件事儿上再冇恁合适了。

“四清”工作队的工作告一段落,郭书记要回省里了,却冇把廖普生给带走,而是让他重回地委大院,说只管回去,没人敢再咋着你。于是,廖普生又走进了地委大院,果然,他冇再进传达室,而是走进了办公大楼自己以前在文教机关的办公室。直到上级领导宣布他官复原职的那一刻,廖普生才真正悟到了郭书记话中的“玄机”——在查办文工团挪用公款一案上,因自己多了个心眼,巧妙地给郭书记和崔洪两人同时解了套,由此证明了自己出色的工作能力。在郭书记看来,他廖普生已经投了桃,那么崔洪就理所应当地该报之以李。

果然,压廖普生官复原职以后,崔洪对他的态度就亲近了不少,平时在大院里碰见了,总是跟他招手打招呼、寒暄几句;即便是开会,干部们都在一起,崔洪说话也不把他当外人。

这天,廖普生被崔洪叫到了办公室,进门招呼了几句后,对方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了岳翠儿。这让廖普生颇感意外,压自己调到了省“四清”工作队,岳翠儿就被街道解除了监视劳动,又回到了义丰厚,听说眼望儿商业局还想让她当义丰厚的负责人,领导谈了几次话,可岳翠儿说啥也不干。

就在廖普生以为崔洪要替商业局出头,想通过自己说服岳翠儿的时候,谁知对方却跟他拉起了家常,主动提起了给文工团所做的那批演出服。崔洪满脸展样儿地问道:“你回家问问弟妹,那批苏联布衫最后咋处理了?”

“不知咋处理了。咋啦?”廖普生赶紧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不知这批布衫还牵涉到崔洪啥事。

崔洪摆摆手道:“咋也不咋,我就想问问,如果还冇处理完的话,我想买一件布拉吉。”

“布拉吉,它就是个垃圾,你买它弄啥啊?”原来崔洪只是想买件衣服,这让廖普生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是眼望儿咱国跟苏联搞成这个样儿,买布拉吉那不就等于买碍噎吗?

崔洪笑道:“垃圾不垃圾,留个纪念,布衫这东西,不定啥时候时兴啥呢,等到转一圈又时兴布拉吉的时候,我拿出来让俺孩儿他娘穿。”

“中,俺回家问问。你别说,如果义丰厚真是存的还有,俺也弄一件留个纪念,冇准哪天还真又时兴了呢。”廖普生嘴里这么说,但他说的不是心里话,因为他对布拉吉的情感很复杂,是一种爱恨交集。

可以说,苏联布衫的事儿,让廖普生至今心里闹得慌,因为这批布衫,他和岳翠儿都冇落着好,整个家都冇落着好,虽说眼望儿官复了原职,但他始终认为,除了郭书记提携的原因外,其他都算是拿他那个夭折孩儿的小命换来的。崔洪要买件布拉吉,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真是像表面说的那样,买回去让孩儿他娘穿?还是想通过“布拉吉”三个字来点析[85]啥?

不管咋说,廖普生还是让岳翠儿从义丰厚买了一件布拉吉,可崔洪自那次说罢以后,就冇了下文,好像把这件事给忘了,再也冇提过。廖普生寻思,这件布拉吉人家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如果就是随便说说,那自己把这苏联布衫拿去,岂不是在冒傻气?现在人家不再提了,那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借着布拉吉说事,点析自己要配合商业局领导,说服岳翠儿勇挑革命重担。廖普生在想明白了之后,再看手里的布拉吉,感觉就像抓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抱着他那血糊糊不成形的孩儿,他扒开衣箱,咬牙切齿地把它塞到了最下边……

按理说,廖普生都官复原职了,岳翠儿回到义丰厚,也应当官复原职。商业局领导的本意是还让她当副主任,可岳翠儿说啥都不愿意。一来是她真不想再操那么多心,就说文工团欠款那件事,至今让她耿耿于怀,自己若不是个负责人,还会去要账吗?不去要账,还会有随之而来的那些事儿吗?作为一个女人,孩儿流产给她留下了巨大的身心伤害,想起来心都吓瑟。二来,岳翠儿也觉得自己的精力实在跟不上,眼望儿她一门心思都在女儿曼香的身上。

已经是小学马上就要毕业的小曼香,很是让人操心,年龄不大,个头不小,都快跟她妈一般高了,娘俩的布衫已经都可以混着穿,而且小曼香越长越像她亲爹胡国杰。用廖普生的话说,啥都像她亲爹,就是文化不像她亲爹,别看她亲爹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一介武夫,可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这个妞儿可好,人不大,满身的社会习气,尤其是说话带把儿,一点儿也不像个小妞儿。因为这个说话带把儿,也不知挨过廖普生多少骂。为此,两口子曾不止一次地拌嘴,只要一拌嘴岳翠儿就把责任归结到廖普生身上。

“别光说妞儿,你也不听听你自己的嘴干净不干净。”上梁不正下梁歪,岳翠儿始终认为,是廖普生疏于管教,女儿才变成眼望儿这个样儿。

廖普生当然不认这一壶:“我是老的、她是小的,我是男的、她是女的,那能一样?”

两口子这就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抬杠了——

“老的嘴里带把儿,那是倚老卖老,说脏话还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啊?不是说男女平等吗?”

“少跟我胡搅蛮缠,有其母必有其女!”

“其母咋啦?其女又咋啦?她不是姓岳了吗?又不姓廖,碍你蛋疼!”

……

照常,只要岳翠儿一说到女儿姓岳不姓廖的时候,廖普生就不吭气儿了。因为在小曼香改姓的问题上,廖普生一直觉得自己短了点啥似的,也就是在小曼香改了姓之后,他们父女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家里不碰到事儿还中,只要一碰到事儿,一准磨嘴吵架。

随着小曼香一天天长大,廖普生对这个养女的事儿更加不闻不问,只要不是非得他出面的事儿,他根本就不管。俗话说,儿大不由娘,女大不由爹,何况是个后爹。

这天,岳曼香兴高采烈地拿回了小学毕业全班的合影照,给正在做晚饭的岳翠儿看时,廖普生正好下班进门,兴致正高的岳翠儿对廖普生说:“哎,你瞅瞅曼香他们全班的毕业合影,就咱曼香个子高,这哪像小学毕业生啊,说是高中毕业生都有人信。”

漫不经心的廖普生并不想看,当岳翠儿把照片递到他眼前,他不得不接过去瞅了瞅,就这一瞅坏事儿了,他的俩眼瞬间盯在了照片上。

廖普生扭脸冲岳曼香吼道:“谁让你穿这件布衫去照相的?”

岳曼香被吼得愣在了那儿。

岳翠儿一见,急忙近前问道:“咋啦?她穿这件布衫咋啦?”

廖普生指着照片瞪眼道:“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件布衫是压箱底的,不准拿出来穿!”

“这有啥,又不是偷来的,咋就不能穿啊?”

“你是个猪脑啊?为啥不能穿你不知吗?”

岳翠儿当然知廖普生骂她猪脑指的是啥,除了政治含义之外,还带有个人的仇气,这件布拉吉能给他带来很多的联想。于是,岳翠儿说道:“中了中了,以后不穿就是,最好连箱底也别压,扔掉最好,要不,指不准哪天瞅着又冇窟窿嬎蛆。”

廖普生一听这句话就有点恼了:“你以为我想留着压箱底?说句难听话,我留着它,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岳翠儿也不挺[86]了:“说话别夹枪带棒的,我知你是啥意思!”

“知就好,就怕你不知!”

“你不就是腻歪住那件苏联布衫了嘛,别管了,明个我就把它送给收破烂的!”

“中中中,说话可要算话。”

“谁不送谁是狗!”

虽说这件布拉吉在这个家里已成了定时炸弹、祸害,可真要把它送给收破烂的,岳翠儿还是舍不得。不管咋说,那也是一件货真价实的漂亮衣服吧,三文不值两文处理给收破烂的,太不值也太可惜。就是把它卖了,咋着也得卖上个合适价钱,能换来半袋白面吧。岳翠儿想好了,把这件布拉吉,卖给北书店街上的王开照相馆。那是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馆,早年是由一个广东人在上海开办的,因为时尚,照片拍得好,名气了得,就跟祥符城里的王大昌茶庄一样,在全国不少地方开了分号,祥符城里那些赶时髦的年轻人,只要拍照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北书店街上的王开照相馆,在那些年轻人眼里,寺后街上的老字号美光照相馆已经落伍。再一个就是,王开照相馆里面,可供那些赶时髦的年轻人拍照时挑选的行头要比其他照相馆丰富。

跟廖普生吵罢架的第二天,岳翠儿就来到北书店街的王开照相馆。公私合营后,王开照相馆的张主任跟岳翠儿算是熟人,岳曼香小时候那些照片,基本都是在这里照的。当岳翠儿用试探的口气告诉他,家里有这么一件布拉吉可以用于拍照时,张主任二话冇说就让岳翠儿把布拉吉拿来。张主任心里清亮,只要义丰厚布店的裁缝说好的东西,那一定不会差。可是,当岳翠儿回到家,打开衣服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咋也找不着那件布拉吉,它不翼而飞了!

在外面疯玩罢回家的岳曼香,一进家门,就遭到岳翠儿劈头盖脸带有怒斥的询问。可是,不管岳翠儿咋怒咋问,岳曼香都矢口否认,声称那天穿布拉吉拍罢毕业照之后,就放回到箱子里了,不翼而飞与自己无关。岳翠儿想,那一定是廖普生在她之前把布拉吉处理给收破烂的了。可是,当廖普生下班回家,岳翠儿一问,廖普生赌咒发誓,声称自己不可能干这号脱裤子放屁的事儿,若是这样,他早就处理给收破烂的了。此时此刻,争吵中的俩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正在写作业的岳曼香身上。

“曼香!”岳翠儿喊了一声,紧盯着她问,“那件连衣裙去哪儿了?”

岳曼香眼睛不离书本,仍然重复已经说过的话:“不知,拍罢照片我就放回到衣服箱子里了。”

“你胡说,到底去哪儿了?”知女莫过其母,岳翠儿自然知道,女儿不是个省油灯,便声色更加严厉,“说实话不打你。说,把它弄哪儿去了?”

岳曼香看了看母亲,神色有点慌乱:“我真不知。”

廖普生在一旁火上浇油:“你不知才见鬼,这家里就咱仨人,恁妈不可能,我又冇拿,除了你还有谁?你这妞儿嘴里就冇一句实话!”

“快说!你把它弄哪儿了!不说我可真打你啊!”岳翠儿冲岳曼香一边吼,一边去寻那把经常教训岳曼香的鸡毛掸子,她寻了一圈也冇寻着,纳闷地问,“鸡毛掸子咋也找不着了?!”

廖普生环顾屋内,他的目光也在帮着岳翠儿找那把鸡毛掸子。谁知就在这时,正写作业的岳曼香,把手里的蘸水笔往桌子上狠狠一摔,站起身冲着岳翠儿和廖普生吼道:“恁俩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

岳曼香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瞬间把岳翠儿和廖普生给吼愣在那里,他俩眼瞅着带着满身愤怒的岳曼香,抹着两眼泪冲出了家门……

没错,这个家里就仨人,那件布拉吉就是被岳曼香藏了起来。头天晚上,岳曼香听见她父母说要把那件布拉吉处理给收破烂的时候,她就决定要把它藏起来。岳曼香可喜欢那件布拉吉,在她眼里,那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全班拍照的时候,她在所有同学眼里也是最打眼的,就连平时对她不感冒的几位任课老师,瞅见她穿的布拉吉,脸上都挂着欣赏的神态。当廖普生那天拿着那张照片大吼大叫的时候,曼香觉得十分委屈,我做错啥了?不就是穿着布拉吉拍了张照片吗,值得恁两口子隔意成这副模样,还非要把它处理给收破烂的。她想,与其让恁处理给收破烂的,不如先下手为强,把它藏起来,等自己再长大一点,理直气壮地穿,一定要穿,不让我美,门都没有!可是,岳曼香有一点闹不明白,他俩对这件布拉吉咋会有恁大的仇气?如果真不喜欢为啥还不早点处理掉呢?还非得压在箱底?

压家里窜出来的岳曼香,一个人在包府坑边坐到天黑,直到岳翠儿和廖普生发动了许多亲戚、朋友、下属,在包府坑边找到她,并且保证回家后不再打她,还要答应她,从今往后不再提及那件布拉吉,她才肯跟着他俩回家。

两口子答应了曼香的一切要求并当众做了保证,曼香也老老实实跟着他俩回了家,至于那件布拉吉的去处,被岳曼香藏在哪儿,从此成了个谜团。压那以后,两口子一直信守诺言,冇再问过布拉吉的事儿,岳曼香也冇再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