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旗袍

祥符城老布庄行里有一句话:女人活着就像一块布料,能做成件啥样式的布衫,靠的是裁缝的手艺,手艺要是不中,旗袍布料能做成汗衫。

1.这天,热得难呛

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

头伏,正热。虽说祥符城马道街上各家商铺早已打烊,由于天太热,各家商户都敞开着门,那些负责黑间[1]值更守店的人,冇[2]一个在店里头待着,他们拉出竹席和竹椅子,大茶缸里盛满凉茶,三三两两地在各家门面前乘凉,手里扇着大蒲扇在喷空[3]。奇怪的是,以往总是天一擦黑儿就搬出乘凉物件的义丰厚绸庄的女店员岳翠儿,今个冇露脸,而且义丰厚店门紧闭,还反锁着门,屋里冇亮灯。只有趴在店门上,透过门板的缝隙,才能瞅见后作坊里透出的一丝微弱灯光。大热天关着门,一定有啥事儿。

可不,今个黑间义丰厚不但是有事儿,而且还是大事儿。

黄昏快打烊那会儿,店里雇员华妞和王三儿,俩人正在低着头盘点一天收银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光着膀子、头上戴着一顶稀烘烂的草帽、满脸流淌着污浊汗水的乞丐,低着头跨进了店门。

见这乞丐招呼都不打就闪进来了,华妞抬眼喝道:“走吧,俺还冇吃食儿呢!”

“俺不是要吃食儿。”乞丐摘下烂草帽,一边扇着风,一边四下打量着店内的摆设。

“咋?撕块布做布衫?”低头打算盘的王三儿瞟一眼来人,嘴里打趣道。

“不撕布也不做布衫。”

华妞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那就长点眼色,赶紧走,冇见俺这儿正忙着盘账吗?”

乞丐咧嘴笑了笑,近前一步道:“我想问问,恁的岳掌柜在吗?”

一听是找岳翠儿的,华妞不由得仔细打量起这个乞丐来,疑惑地问道:“你找俺岳掌柜的?咋?你认识她?”

乞丐一边用手擦着满头满脸污污浊浊的汗,一边肯定地点着头。

华妞见乞丐如此,忍不住和王三儿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打起了鼓来,继续问道:“你咋会认识俺的岳掌柜啊?”

乞丐并不介意华妞的审视,再次笑了笑,说道:“认不认识是我的事儿,你就说恁岳掌柜在不在吧?要在,你去跟她说一声,你就说她生哥来了。”

一听这,别管这货是不是个要饭的,一准是岳掌柜的熟人。于是,华妞跟王三儿交代了几句后,便去后面作坊里叫岳翠儿,他一边往后面走,心里一边还在嘀咕,这个要饭的好像是有点面熟,但在哪儿见过,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后面作坊里做活儿的女人们还在忙着手中的活计,她们没有严格的歇息时间,因为义丰厚的生意一直不孬,尤其是抗战结束以后,压[4]北平和上海等大城市里时兴起穿旗袍,这股旗袍风也刮到了祥符城,那些不缺钱的女人穿起了绸缎旗袍,兜里不宽绰的女人穿起了布旗袍,就连一些干下等活儿的女用人,也赶起了时兴,做上一件自家织出的土布旗袍。每逢节假日,搭眼往马道街上一瞅,逛街的娘儿们,别管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白是黑,脸上全荡漾着旗袍给她们带来的滋腻。

义丰厚为了挣旗袍的钱,岳翠儿提着劲,从早到晚在作坊里忙活着,尤其是这两天,接了个急活儿,省政府主席刘茂恩的太太要陪同丈夫一起迎接个什么重要人物来祥符。具体是啥重要人物头不知,据来安排做这个活儿的副官说,是个可大可大的官儿。据在省政府大院上班的岳翠儿的丈夫胡国杰猜测,如果要来可大的官,一定是压南京方面来的。胡国杰奇怪,自己好歹也是在刘茂恩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的一个中校,他咋就冇听说南京方面要有啥大官来祥符啊。

夜个[5]上午,岳翠儿带着几种布料,跟着安排活儿的那个副官,去到在省府大院内的刘茂恩家,让刘茂恩太太挑选罢布料、量罢尺寸之后回到了马道街,片刻不敢耽误,立即招呼人全力以赴地忙活起来。这可是给省主席的太太做旗袍啊,岳翠儿不放心别人做,自己必须亲自下手。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刘太太的腰围肥,还非得要穿海派旗袍,海派旗袍的特点和最关键的部位就在腰上,这可不敢打麻缠[6],一旦腰围做得不得劲,那可真就给义丰厚找不得劲了,安排活儿的那个副官临走前撂下了一句话:“刘太太指定让义丰厚做这活儿,做不好可不光是砸恁的牌子那么简单。”是啊,刘太太这件旗袍真要是穿着不合身,就连在省政府上班的胡国杰也会跟着一起不得劲。胡国杰跟岳翠儿一再交代,做刘主席太太这件旗袍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一旦出了岔纰[7],惹恼了刘太太,那可是比害眼还厉害。

华妞走进后作坊,来到正全神贯注做活儿的岳翠儿身旁,告诉她前面有个要饭的指名道姓要找她。

“要饭的?”岳翠儿闻听,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儿,疑惑地蹙了蹙眉头。虽说眼下兵荒马乱,祥符城中要饭的人不少,也常有一些江湖艺人敲着牛胯骨、唱着数来宝来义丰厚讨要一些银钱和吃食,但一般都是在晌午时分,或是年节商家搞庆典的时候。眼望儿[8]不年不节,外边天已擦黑儿,咋会有乞丐上门呢?

可是华妞却说:“看打扮真是要饭的,我瞅着有点儿面熟,就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面熟?”

“嗯,面熟。”华妞一脸肯定的神色,用力地点了点头。

岳翠儿越发觉着蹊跷,搁下手里的活儿,跟着华妞朝前店走去。

岳翠儿到了前店,果然看见了那个骨堆[9]在墙角,正在用草帽扇风的乞丐。后者见了岳翠儿,立马起身站了起来,眯着眼看岳翠儿。

当岳翠儿压他满脸的污渍里,辨别出他的模样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你,你咋来了?”其实,岳翠儿话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合适,人就站在眼前,还用得着说这些不打粮食的话吗?所以一时间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

“咋,我就不能来吗?”乞丐笑着回了一句,偷眼四下看了看,小声说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

岳翠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那去后面吧……”

“去后面中不中啊?”乞丐看了一眼岳翠儿,脸上露出踌躇而又感动的神色。后面是义丰厚的作坊,祥符城的老字号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作坊一般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所以乞丐听了岳翠儿的话,一时有些错愕。

“啥中不中啊,你都来了。”说罢,岳翠儿大方地冲乞丐向作坊方向扬了扬下巴。

犹豫中的乞丐似乎也认为冇其他地方可去,只好跟着岳翠儿往后院走,目光不由得盯在她如水波一般扭动的腰身上。

走在前面的岳翠儿对华妞和王三儿说:“时候不早了,恁俩也走吧。”

王三儿从岳翠儿的话中听出了要撵人的意思,没好气道:“俺还冇盘点完呢。”

“冇盘点完明个再盘,赶紧走吧。”岳翠儿的话中明显带着不耐烦的语气。

华妞也觉得岳翠儿是想赶紧打发走两人,不由得鄙视地剜了一眼那乞丐,瞅着他跟着岳掌柜去后作坊了,便轻声跟王三儿嘀咕道:“我咋就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货呢?”

王三儿白了华妞一眼,低头收拾着柜台上的账本,不以为然地说道:“打这货一进门我就认出他是谁了,只是冇想到他混成这副砸锅样儿。”

华妞瞪着眼问:“谁呀?”

“谁呀?你说是谁呀,再想想。”王三儿斜乜着后面作坊方向,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

神情木讷的华妞急道:“我要能想起来还问你?别卖关子,赶紧说!”

“你就是个猪脑。”王三儿用手指着华妞,随后问道,“去年春上,咱义丰厚因为啥差点被封号?”

“去年春上……”华妞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那个老共?”

“嘘!”王三儿急忙竖起一根手指制止华妞,这年头,“共”字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谁不小心碰上了,就会被粘掉一块皮。王三儿把收拾利亮的账本一边往柜台下面的抽屉锁,一边心有余悸地对华妞说道:“走吧,伙计,我要是冇猜错的话,咱义丰厚又摊上麻缠了。”

华妞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俩眼朝后作坊瞅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上一年春上,大约是四五月份,义丰厚遭遇了一次大麻缠,一个解放军和一个国民党军人差一点把义丰厚变成两军对垒的战场。解放军叫廖普生,就是这个被称作生哥的乞丐;那个国民党军人自然就是岳翠儿的丈夫胡国杰。但是去年春上,在那场对垒还冇发生之前,胡国杰还不是岳翠儿的男人,廖普生才是岳翠儿的男人。在这俩人挺秧[10]之后,岳翠儿才变成了胡国杰的老婆。

小孩儿冇娘,说来话长——岳翠儿和一个解放军一个国民党军人的故事,虽然不那么复杂,但,还得压头讲起。

岳翠儿的老家,在离祥符城只有十来里路的刘店,紧挨着黄河大堤。岳翠儿她爹是个三杠子也打不出个屁、老实巴交的乡里人。岳家几辈人靠种地为生。岳翠儿姊妹四个,她是老疙瘩妞儿[11],她的仨姐都已经出门,嫁的都是当地的乡里人。岳翠儿压小聪明伶俐,长得比她仨姐都漂亮,她瞅着出嫁后的仨姐,日子过得一个比一个砸锅,甚至过年连件新布衫都穿不上,于是,她不甘心再走她仨姐的老路,说啥也要嫁到祥符城里去。

就在岳翠儿到了谈婚论嫁岁数的时候,村里的本家族长上门向她爹提亲,要把邻村一廖姓家的二孩儿说给她当男人。岳翠儿死活不愿意,可又别不过爹妈的筋,哭了整整一宿之后,不得不接受那个也不知长得是啥模样的廖家二孩儿来家相亲。

岳翠儿想嫁进祥符城里的美好愿望破灭了,她第一次认识到,人来到这个世上并不是为自己活,比如苦口婆心地劝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好、为了岳家好的爹妈;比如已经嫁人却过得并不如意的三个姐姐;再比如村里的那些老少媳妇,有哪一个上花轿的时候不是哭哭啼啼的?老话说,来世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不由人。左邻右舍的“过来人”告诉她,女子成婚之所以被称为“出嫁”,是因为咱终究要找个可依靠的男人,而在“找”的中间,若是缺了父母之命、少了媒妁之言,那成何体统?更别说想自己找男人了,名不正言不顺,与奸夫淫妇何异?在坊间被骂作“半掩门儿”的女人,哪个能在人前抬起头来?

其实,岳翠儿知道,这些来讲“大道理”的媳妇和娘们儿家,个个心里都藏着不甘,只不过少了那么点勇气,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想,把穿不起新布衫的苦日子当作命中注定而已。她更知道,即便是没有这些人来“说合”,自己在婚事上也很难当自己的家儿。大家都在猪圈里,你想独自跳出来,谈何容易?

然而,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原本已经打算认命的岳翠儿咋着也没想到,廖家二孩儿的突然爽约,使她的命运有了彻底的转变——

就在岳廖两家商定罢相亲的日子那天,岳家人咋等也冇等来廖家的二孩儿,直到本家族长垂头丧气地来到岳家,告诉岳翠儿她爹妈,廖家那个二孩儿,不是个省油的灯,嘴里答应相亲,却在相亲的前一个晚上窜了,窜到哪儿谁也不知,差点儿把廖家老头给气翻肚[12]。廖家老头是出了名的犟筋头,极要面子,更何况在此之前已经让族长把彩礼送到了岳家,一事八节的,搞得两个村的人都知岳廖两家要成亲家。这可好,廖家二孩儿一窜,让廖老头这张老脸冇地儿搁了。廖老头彻底恼了,让族长给岳家捎来一句话,岳家的老疙瘩妞儿廖家娶定了,只要二孩儿不死在外面,只要二孩儿还认这个爹妈,岳家老疙瘩妞儿铁定就是他廖家的儿媳妇。

尽管族长把话捎到了,岳翠儿还是长舒一口气,深感自己逃过了一劫,不管咋说,给她赢得了一个机会。岳翠儿此时,已经把那个从冇见过面的廖家二孩儿当成了冤家,当成了想赶紧甩掉的碍噎[13],她暗自发誓,窜,说啥也要窜,再不窜,不定哪天那个二孩儿回来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即便是二孩儿真的不回来,族长不定又领来个三孩儿四孩儿的,那可就真砰圈[14]了,就彻底离不开刘店这个穷窝窝了。

时隔不久,岳翠儿她爹让她跟着一起进城里卖红薯,借这个机会,她窜了。其实,这是岳翠儿有备而窜的,在此之前,她每次进城,都会跑到马道街上的义丰厚布店溜一圈,她喜欢那里头琳琅满目的各色布料和绸缎,喜欢那些手拉着手或挽着胳膊、满脸带着惬意进进出出义丰厚的女人,更喜欢那些展示在前店柜台内外一件件款式不同赏心悦目的新布衫,尤其是那几件光彩夺目似镇店之宝的绸缎旗袍。每一回进到义丰厚,就让她流连忘返,恋恋不舍,每次离开的时候,她俩脚都可沉,就像挪不动似的。

窜进祥符城的岳翠儿,直奔马道街而去,因为在她上一回进城的时候,瞅见义丰厚店门外贴着一张招募雇员的告示,她虽然不认字儿,但她知义丰厚缺人手,因为她亲眼瞅见一个冇被录用的娘们儿,压义丰厚店门出来时嘴里在骂嘟噜壶[15],大概意思是,冇被录用的原因是嫌弃她的针线活儿不中。义丰厚在祥符城是大布店,门面宽绰,前店后作坊,不光是卖绸缎卖洋布,手工针线活儿才是让义丰厚这块招牌锵实[16]的根本。岳翠儿恰恰符合这个标准,手工活儿不孬。

在刘店,十里八乡谁不知岳家女人们的针线活儿好啊,廖家之所以楞中[17]岳家的老疙瘩妞儿,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族长他老娘做七十大寿的时候,老太太身上穿的那件红缎子寿衣,就是出自岳家老疙瘩妞儿之手。那年岳翠儿还不到十六岁,就能做出让众人口服心服的针线活儿,令人刮目相看。

那时义丰厚的刘掌柜,对岳翠儿当面展示的手工活儿很满意,给岳翠儿开出收留的条件是,三年不拿工钱,等学徒期满当上了师傅,根据业绩按月分账。岳翠儿连连点头,她的表态就一句话:管吃管住就中。

岳翠儿留在了义丰厚,可婚约的事儿冇她想得那么简单。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更何况,义丰厚这座“庙”离城外的刘店又那么近,别以为你天天窝在后面的作坊里不出来,就发现不了你了。很快,岳家人和廖家人就知道了岳翠儿的去处就在马道街上的义丰厚布店。岳翠儿她爹原本要去义丰厚把她拖回家去,被廖家二孩儿他爹制止住。廖家老头是这样想的:反正老疙瘩妞儿板上钉钉是廖家的人了,二孩儿窜的冇影儿,也不知窜哪儿了,等他啥时候窜回来,啥时候再去义丰厚把老疙瘩妞儿拖回来上花轿也不迟,免得打草惊蛇,再让老疙瘩妞儿窜了可就是麻烦事儿。

廖家老头这么一说,岳家人觉得有道理,那就先让老疙瘩妞儿在义丰厚布店里待着吧。可出乎岳廖两家人意料的是,岳翠儿去义丰厚不到一年的工夫,就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胡国杰。

抗战胜利不久,一天,在省政府军需调配处任职的年轻军官胡国杰来到了义丰厚,他来的目的,是想把自己刚发的美式军服稍加调整。美式军服比较宽松,袖子偏肥,穿在身上有些晃荡,他想把袖子略加修改,更合体一些。美式军服都是洋布做的,料子硬不说,还是机器缝纫,一般的裁缝作坊缝纫技术很难让他满意。想要保把[18],在祥符城里挑选做这种活儿的地儿,首屈一指就是义丰厚。

面对胡国杰这套美式军服,义丰厚大掌柜不敢慢待,胡国杰已经把狠话说到了头里,这身美式军服要是改毁了,就要以破坏军需物资论处。胡国杰来改军服那天,恰巧店里手艺活儿最好的师傅家里有事儿,冇来店里,后作坊里的其他师傅并不是不能完成这个活儿,他们担心一旦有个啥闪失,或是达不到胡国杰的标准,不是尽给自己找不得劲啊,所以他们纷纷冲大掌柜摇头,推托说胜任不了这个活儿。后作坊里冇人愿意接这个活儿,这可咋办啊?就在大掌柜为难之际,岳翠儿神态淡定地接过那套美式军服,说了一句“交给我吧”。一圈人都用不信任的目光瞅着她,尤其是那个已经瞅了她老半天的胡国杰。随后胡国杰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军中无戏言。我可没结婚,如果你把军服改坏了,你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嫁给我。”

军服冇改毁,岳翠儿却真要嫁给胡国杰了。啥叫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就是俩人一见面都剜住对方了。压胡国杰跟着大掌柜走进后作坊里的那一刻,岳翠儿的俩眼就被这名年轻潇洒、毕业于黄埔军校的年轻军官吸引住了。胡国杰也是一样,当这个老家是南方的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朴实敦厚、略带点儿古意又透着灵秀和乖巧的女孩儿后,就断定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女裁缝。

他俩能成两口子,对义丰厚来说当然是件大好事儿。美式军服改好以后,义丰厚立马就得到了实惠,胡国杰把省府军需调配不合格或需要重新加工的布料,全部处理给了义丰厚,然后被义丰厚改做成了中小学的校服。高兴得屁颠颠的大掌柜问岳翠儿啥时候大婚啊?岳翠儿虽嘴上冇说,心里却在催促自己,免得夜长梦多,赶紧的,只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和廖家的那门亲事儿就彻底煞戏,谁说啥也白搭,晚八秋[19]。

巴不得赶紧结婚的还有胡国杰,因为他知道战事吃紧,自打进入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整个中原一带就冇安生过。刚过罢元旦,张岚峰部五十五师两千多人,在一个叫王继贤的副师长带领下,压夏邑脱离国民党军队,窜到了解放区。紧接着,绥靖公署主任刘峙在安阳召开国民党军队团级以上军官会议,加强剿共部署。虽然晋冀鲁豫军区司令员刘伯承由邯郸抵达新乡,跟国民党部队和美方代表进行商谈,划定了国共双方的防御区,双方也都保证不再互相进攻,呵呵,这可能吗?谁撅屁股屙啥屎谁都可清亮,只不过是缓口气,摆摆样子罢了,胡国杰天天在省府大院上班,形势啥样他比谁都清亮。所以,他才着急结婚,一旦形势突变,想娶媳妇都不可能。

可是谁也冇想到,就在胡国杰张罗着和岳翠儿办喜事儿的时候,岳家老头儿领着廖家二孩儿突然出现在了义丰厚。这才是真见了鬼,廖家二孩儿压外面窜回来了?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咋就让人感觉到有点装孬的意思啊。

这还真不是装孬,似乎是天意。廖家二孩儿窜出去这一年多时间,长了大出息,加入了共产党的解放军,还混上了个首长的警卫员,这次他窜回祥符,就是跟着首长来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就在几个月前,国民政府成立了黄河堵口复堤工程局,一开春,花园口堵口工程开工。三月初,军调部周恩来、张治中、马歇尔三位大员视察了新乡,一致认为堵口工程必须马上进行。中共的周恩来指派黄镇同国民党代表洽商黄河堵复工程中的具体问题。与此同时,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城市工作部在祥符成立了工作委员会。廖家二孩儿这次回祥符,就是给工作委员会的郭书记当警卫员的。借此机会,廖家二孩儿向郭书记请了一天假,说要回刘店看看二老。

廖家二孩儿回到刘店,遭爹妈一通臭骂之后,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就是咋样把两家老人定下的这桩婚事儿给摆平,这件事儿要是拆洗[20]不干净,他以后恐怕是真回不了这个家了,话又说回来,也不能耽误人家岳家老疙瘩妞儿吧。最后,双方父母的意思是,让二孩儿去义丰厚见见岳翠儿,楞中了,这桩婚事儿还算数,选个合适的日子把事儿一办。楞不中,去球,各回各家,各见各妈。

于是,岳翠儿她爹领着廖家二孩儿搞了个突然袭击,猛地出现在了义丰厚。

廖家二孩儿大名叫廖普生,个头不高,身板结实,长相一般。用郭书记的话说,把这货搁进人堆里扭脸就找不着,所以很适合当警卫员。廖普生这次跟岳翠儿她爹来义丰厚,本来是抱着楞不中去球、走人的心理,就是来走个过场,回家对爹妈好有个交代。可谁知一见岳翠儿的面,立马就下了死眼[21],心道,老天爷啊,俺廖家坟头冒青烟了,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岳家的老疙瘩妞儿长得咋恁好看呢,眉清目秀,白里透红,个头不高不低,身材不胖不瘦,就跟画儿一样。满脸桃花盛开的廖普生,嘴上冇说,心里却说了一大串:中中中中中,可中……

他可中,岳翠儿可不中。老疙瘩妞儿一下子跟她爹撕破了脸,父女俩在义丰厚大闹了起来,岳翠儿她爹是个老八板儿,往义丰厚大门口一骨堆,不走了,要走就领着岳翠儿一起走。刘大掌柜一瞅这阵势,谁也拆洗不了,不得不跑到省府大院去把胡国杰喊来,想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法儿把事儿给了结,更何况胡国杰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官。但是,冇想到的是,别看廖普生只是个解放军的小警卫员,可他根本不买身穿美式军服的胡国杰的账,俩人在义丰厚大门口一照头,他冲着胡国杰嗷嗷叫,说是上茅厕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他和岳翠儿的婚事儿早就被两家大人定罢了,你想挖这个墙脚,门都冇!

胡国杰见了廖普生,一时间有点蒙,他咋着都冇想到,眼望儿结婚请柬都发罢了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的未婚妻是他的未婚妻,心道怪不得都说恁是匪,难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抢人不成?但他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便让岳翠儿率先表个态。

可是在廖普生看来,岳翠儿说啥都冇用,婚姻大事啥时候能轮到她来当家儿?胡国杰忍住气,一五一十跟廖普生讲了一通自五四运动以来所提倡的婚姻自主和妇女解放的理论。但廖普生根本就不认他这一壶,你就是说破大天,岳翠儿也是俺没过门的媳妇,三媒六证俱在,名正言顺!一时间,两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不相让。

胡国杰一看,对方既然不论理了,自己再说啥都是对牛弹琴。你不就是个首长的警卫员嘛,我不跟你说了,我找恁首长说,我看恁首长是不是也跟你一样不论理!胡国杰恼了,气冲冲去了省府大院,把事情捅给了正与国民政府代表开会的共产党郭书记。

对这位郭书记来说,一桩婚姻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但,要是处理不妥,很可能会影响到国共两党共同认可的黄河堵复工程,眼下的国民政府,正冇窟窿嬎蛆[22],这要是被小题大做,上升到另一个层面,那周副主席前期做的恁多工作岂不就打了水漂?这要是被中央怪罪下来,就得吃不了兜着走。郭书记可清亮,事儿不大,影响大,不能因小失大。

郭书记即刻赶到了义丰厚,铁青着脸命令廖普生断绝与岳翠儿成亲的念头,并强调这是组织的决定,如果不服从,将以军法论处。这一下廖普生觉得彻底冇戏了,岳翠儿不跟自己一势儿还好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认账不中,可组织一出面,他就冇招儿了,自己是共产党员,不服从组织那不是自取灭亡吗?再有,来祥符之前,郭书记私下告诉他,只要这次黄河堵复工程谈判工作完成得好,提升他当排长不在话下,松松的。

廖普生气得两眼噙泪,他在离开义丰厚的时候,走到岳翠儿跟前,咬着牙低声对岳翠儿说道:“你等着,乖乖,这事儿咱俩不算拉倒,不信走着瞧,早晚你都是俺媳妇。”

岳翠儿才冇把他这句话当回事儿,低声回了一句:“你也等着,乖乖,明个我就跟胡国杰拜天地,只要一进洞房,我就是他媳妇。”

岳廖两家的婚事儿算彻底黄啦。黄河堵复工程虽说还在如期进行之中,但也冇了中共什么事儿。当年冬天,中共的晋冀鲁豫野战军发起滑县战役,干掉了国民党部队两个旅,国民党部队计划打通平汉线的企图彻底泡汤。紧接着,国民党翻脸,撕毁了黄河谈判的历次协议,开始装孬,实施了引河放水工程,目的是要水淹解放区。周恩来发表严正声明,号召国内外所有正义之士,紧急制止蒋介石政府这一狠毒的放水行径。

共产党在黄河堵口复堤工程局里的这帮人,是趁着黑间匆忙逃离祥符城的,如果他们晚走一步,后果不堪设想。话虽这样说,但是他们能够脱险出城,却是另有隐情,因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祥符站已经接到南京的指令,要将这些人全部缉拿。其实,压郭书记和廖普生等人进入祥符城的那一天起,祥符站行动组长艾三的精干手下就把他们的行动轨迹全部纳入了视线,抓人是手掐把攥的事儿。而这次之所以能让他们逃出去,完全是因为艾三的一念之差。艾三作为祥符城名声显赫的豪豪,虽然跟胡国杰交情一般,但是跟义丰厚有着较深的渊源,他知道廖普生与胡国杰之间的过节,也知道要是冇共党的郭书记压着,廖普生这货一定会闹翻天;更知道义丰厚已经把岳翠儿当成了顶梁柱。所以,他在当晚的行动部署中网开了一面,并非是有意放虎归山。一来,若真抓了人,岳翠儿难免官司缠身,最后恐怕耽误的还是义丰厚的名声和生意;二来也是想通过成全胡国杰的这桩婚事,让岳翠儿在义丰厚稳稳当当地挑大梁。

连夜逃亡的几个共产党并不知道这背后所发生的一切,还以为密查组百密一疏,犯了愚蠢的错误,廖普生冒死保着郭书记,压祥符城的西南城墙翻爬了出去。几个人拼命跑了一阵儿,见后面冇人追来,终于松了口气。廖普生回头瞅着祥符城墙,眼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郭书记用手拉了他一把,“别瞅啦,冇啥可瞅的啦,眼下人家得势,城是人家的,人也是人家的。咱的眼光要放远一点,眼睛往南京瞅,江南妹子要比祥符妹子好看得多……”

艾三的苦心没有白费,岳翠儿和胡国杰就是在廖普生他们逃离后,拜天地入洞房的。那天的义丰厚好不热闹,岳翠儿刘店的娘家人来了不少,参加婚礼的人都认为,岳家的老疙瘩妞儿是攀了高枝,这辈子就光剩下享不完的福了。义丰厚的刘大掌柜趁机发牌,做了个顺水人情,在岳翠儿和胡国杰的婚礼上高调宣布:压今个开始,岳翠儿就是义丰厚的二掌柜!

大婚那天,岳翠儿穿了一件自己亲手裁剪缝纫的新式绸缎旗袍,真丝面料,刺绣着牡丹,雍容华贵,招人眼球,迈下花轿的那一刻,赢得了围观人群的一片赞美声,就连夫君胡国杰在拜天地的时候,两眼都不挪地儿盯在岳翠儿的旗袍上,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娶了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媳妇。当晚,入洞房上婚床的时候,胡国杰都不忍心让岳翠儿把绸缎旗袍脱掉。在胡国杰眼里,岳翠儿简直就像南京上海那些富家女子,他一边欣赏一边用他的南方口音不住口地夸奖道:“纤纤淑女,婀娜旗袍,曼妙多姿,笑靥如花,绫罗绸缎,艳之韵之,旗袍,美哉……”洞房花烛夜,胡国杰犯怪,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就是不让岳翠儿脱旗袍。岳翠儿说,不中,会把旗袍压坏的。可胡国杰就是不听,他说穿着旗袍造孩儿,一准能生出个龙凤胎……

结罢婚冇多长时间,有一天下班回家,岳翠儿发现胡国杰的脸色十分难看,她问出了啥事儿,胡国杰心情沉重地告诉她,时局越来越不妙,共产党的华东野战军在山东莱芜进行了一场战役,歼灭了国民党军队五万多人,连同南线和胶济路东段的作战,国民党军队共损失了七个旅七万六千多人。这还不算完,眼望儿刘伯承、邓小平正率领晋冀鲁豫野战军的主力约十二万人强渡黄河,不出意外的话,突破国民党军队的黄河防线已成定局。听罢胡国杰对局势的哀叹后,岳翠儿坐在一旁安慰胡国杰。她说,打仗嘛,胜负乃兵家常事,再说了,山东离祥符还远着呢,只要打不到咱这儿来就中。胡国杰为岳翠儿的妇人之见叹息,他说,一旦解放军突破了黄河天险,转入外线作战,那将是灭顶之灾的开始,这就意味着共产党的军队从防御转变成了进攻,别说祥符,就是南京也离他们不远了。听罢胡国杰神色黯淡的话,岳翠儿问那咋办啊,胡国杰叹道:咋办?咋办咱说了也不算,省主席刘茂恩说了也不算,蒋介石委员长能不能说了算,也很难说。

就在岳翠儿接了省政府刘主席太太那件旗袍的活儿后,胡国杰压刘太太的这件旗袍上琢磨出了一件大事儿,这件大事儿极有可能关乎每况愈下的战局。胡国杰冇敢跟岳翠儿多说,只是说,南京即将要来的这个大官,很有可能就是蒋委员长,如果是,他一定是冲着眼下不利的局势而来。

冇错,让胡国杰猜准了,即将要来祥符的就是蒋介石,他在这个时候来祥符,就是为了时下的战局。

岳翠儿却猜不准,在这个时候,廖家的二孩儿廖普生这个冤家皮,咋也突然冒了出来?他可是解放军啊,他窜回来的目的是啥?肯定不会是为了那段耿耿于怀、八字冇一撇的订婚了,更让岳翠儿猜不透的是,这货咋就变成了一个要饭的,即便真是走投无路,也不可能跑到义丰厚来丢人现眼吧?

自打廖普生离开祥符后,就冇走远,他跟着郭书记去了在杞县驻扎的水东游击队。虽说他只在义丰厚见了岳翠儿一面,却把肠子都悔青了,埋怨自己,两年前窜出去弄啥,早知家里能给自己说个恁好看的媳妇,打死他也不会往外窜,成天提心吊胆,冒着枪林弹雨,脑袋掖在腰带上过日子,当初要不是摊为[23]把村里的大户高满堂家的牛牵走偷卖了,被高家人发现,他也不至于被吓窜。这下可好,漂亮媳妇是人家的了,他越想越恼丧,越想心里越觉着窝囊。

在水东游击队待了一段日子,这天,上级突然交给了廖普生一个任务,让他化装潜入祥符城,去省府前街上一个挂着“春发堂”招牌的膏药铺,找一个叫刘鸿声的小伙计,这个人是地下联络站的联络员,此人通过省政府内的关系,搞到了一张河堤修复分布图。这个图十分重要,上面详细标注了黄河由山东进入河南后的水文数据以及重点防护河段。如果拿到这张图,将在军事上确保解放军的部署安全。别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利用好黄河,是决定这场你死我活战争的一个重要环节,而仗能不能打赢,对解放军来说,全指望这张分布图了。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在晋冀鲁豫边区成立了晋冀鲁豫区黄河水利委员会,成立这个委员会就是为了掌控好黄河,不让国民党在黄河上做文章。压历史看,黄河决口基本上都是人为的,被战争利用的。

上级派廖普生去取这张图,是基于他是祥符城郊人的考虑,对祥符城熟悉,长相、口音、神情都不太会遭别人怀疑,再扮成个要饭的,露出破绽的概率就更小。郭书记瞅着已经扮成叫花子样儿的廖普生,笑着花搅[24]道:“瞅瞅这样,长得本来就粗糙,黑蛋皮脸,穿着破衣烂衫,谁瞅谁恶心。中,小子,可像那么回事儿。”

原本,廖普生进城后并冇打算去义丰厚,虽说他对岳翠儿一直念念不忘,对胡国杰也还有那么点“夺妻之恨”,但他心里清亮,岳翠儿那已经是胡国杰的女人,他就是再喜欢,也是狗咬尿泡瞎喜欢,跟他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了。可是,当他进入祥符城以后,情况却出乎了他的意料。当他来到省府前街,走进那个叫春发堂的膏药铺,伸出手里的要饭碗向店里的那个小伙计讨食儿的时候,店内那个面无表情的小伙计冲他下了死眼。警觉的廖普生立马意识到这个春发堂膏药铺出了岔纰,这个冲他下死眼的小伙计很有可能是个密查组的特工,当他又一眼瞅见那个伙计腰间还揣着个鼓鼓囊囊的玩意儿时,他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那小伙计腰上别着的是一支小八音[25]。廖普生不敢在春发堂逗留,赶紧转身走了出来。

离开春发堂膏药铺的廖普生,站在四面钟街口发呆了好一会儿,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就这么出城去吗?临走前,郭书记代表上级明确对他下达的命令是,一定要拿到那张图,有了那张图,才能摸清黄河上的情况,才能给最高领导提供在黄河区域作战的依据……就在他左右为难不知该咋办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能换一身可派司的行头,混进省政府大院里的黄河水利协管处,或许还能获取一点有价值的情报。在国共双方还冇彻底翻脸那会儿,上一次来祥符的时候,他曾经跟着郭书记去过省府大院里头那个黄河水利协管处,在他的印象里,在那个小院子和屋子里的墙壁上,处处可见一张张大图小图,他想,别管看懂看不懂,只要能混进省府大院里的那个院子,就是偷也要偷一张图出来,要不冇法儿回去交差。

就在廖普生做出要去偷图的决定同时,他又想到了岳翠儿的新婚丈夫胡国杰。

为啥廖普生会想到胡国杰?因为在廖普生的印象里,胡国杰并不是一个敌人,既不是政治敌人,也不是情敌。虽然曾因为岳翠儿的事儿,俩人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但是,在整个冲突中,胡国杰始终保持着斯文的风度,一点也冇觉着自己是国民党的军官就噎胀[26]得不轻,而是摆事实,讲道理,从始至终嘴里连一句脏话都冇。在那场两个男人的冲突中,倒是他廖普生噎胀得不轻,好像岳翠儿真的就是自己的女人,最后是冇法儿弄了,胡国杰才去把郭书记叫来收场。单从这一点上来看,廖普生认为胡国杰属于君子,即便是得理也会让人。他想,如果去找胡国杰来帮这个忙,别管有没有这种可能,至少不会出太大的岔纰。在坚信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之后,廖普生决定去义丰厚找岳翠儿,别管她认不认这壶酒钱,都是刘店老乡,总有那么一道吧。

廖普生出现在义丰厚,对岳翠儿来说,似乎也没感到有多么意外,这倒也不是因为上次廖普生临走前低声威胁她的那句话,别管那句话是高声还是低声,她心里清亮,那都是一句气头上的话。岳翠儿觉得廖普生还会来,是她在廖普生的身上感觉到了,除了给人一种犟筋头认死理儿的孬劲之外,还有一种貌似哩戏流皮、遇事却严肃认真的感觉。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夜个把你给得罪了,今个跟冇事儿人一样还照样来找你。虽然这只是岳翠儿的一个感觉,但她这个感觉真准,廖普生就是这样个主儿,冇啥坏心眼儿,也冇啥好德行。

天已经渐渐黑了。

此时此刻,在义丰厚后面的作坊里,岳翠儿斜楞个眼听完廖普生说明来意后,半晌冇吭声。

廖普生催促道:“你咋不说话啊?”

岳翠儿还是心怀戒备,说道:“你冇布衫,我可以送你一身新布衫,你非得见俺家老头弄啥?”

听岳翠儿嘴里说出“俺家老头”四个字,廖普生不由得开始揣测她跟胡国杰之间相处的状态,觉得这果然是个好女人啊,嫁给谁心里便处处替谁着想。这使他感到了一丝失落,毕竟,自己今生是没这个福分了。按说,话说到此,他就该拍屁股走人,可是想到心里的那个计划,他不得不耐下心来说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找他,是想求他帮俺办点事儿。”

“帮你办啥事儿?不能跟我说吗?”岳翠儿继续试图为丈夫挡驾。

廖普生语气中不免带着沮丧和恼怒:“你个娘们儿家,跟你说不着。”

岳翠儿却不紧不慢地回道:“求俺办事儿你还恁锵实,你也不瞅瞅,你算哪根葱。俺老头上班去了,冇搁[27]家!”

这明显就是下逐客令了,廖普生不甘心:“俺等他下班。”

“冇见过你这号热沾皮儿,还赖上俺了!”

“说话别恁难听中不中,我这也是为恁家老头着想,你信不信,冇准他还得感激我呢。”换个角度,廖普生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没毛病,看着岳翠儿心道,这也就是摊为你,换个家儿我还不找他呢,也不看看眼望儿是个啥形势,“恁家老头”到时候是死是活还难说呢。

岳翠儿使眼上下扫着廖普生,咂着嘴说:“啧啧,瞅瞅你,都混成这副砸锅样了,感激你?饿不饿呀,要不要我给你个馍吃,挡挡饥?”

“中啊,给我个馍吃呗。”廖普生往裁剪案子下面一骨堆,摆出了一副谁也别想撵我走的样子来。

岳翠儿气得鼓鼓地:“廖二孩儿,我不欠你啥吧?你咋还讹住我了!”

廖普生闻听脖子一梗:“你咋不欠我啥,原本你应该是俺的媳妇。”

“又来了,又来了,说这话有意思冇?你都不嫌丢人!”

“我才不嫌丢人,俺就是个要饭的,只要你不嫌丢人就中。”

在岳翠儿眼里,廖普生眼望儿这个鳖孙样儿,正应了祥符城里的那句老话,卖白薯的冇带秤——论堆儿了。无奈之下,岳翠儿指着廖普生恼怒道:“廖二孩儿,你可是个老共啊,俺男人是弄啥的你也清亮,你要不走,信不信俺家那口子一句话就能把你给绳起来。”

廖普生抬头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我也实话告诉你,我要是真怕恁男人把我绳起来,今个我也不会来这里。”

岳翠儿冇招了,只能等胡国杰的来到,可让她大为不解的是,这个廖家二孩儿非得要见自己丈夫的原因到底是啥?

因为顺路,胡国杰每天下班后都要来义丰厚接岳翠儿回家,他俩婚后的新家安在了胭脂河,离义丰厚不远,走到马道街南头一拐弯就是,马道街也是胡国杰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两口子每天一起回家也显得恩爱。最近一段时间,胡国杰忙得四仰八叉,尤其是这两天,整个省府大院内的各个部门像抽筋一样,都处在高度戒备的待命状态,各种猜测,各种说法,各种预想,虽然都知这种高度戒备与战局有关,但也不至于到下班的点儿也不让回家的地步吧。特别是今个,压大早起开始,省府院里就戒备森严,上面下达指令,所有机关人员晚上十点后才能离开省府大院。胡国杰猜测,一定是南京的大人物来了,而且已经进入了省府大院,很可能就在离自己办公室不到五十米距离的水利协管处的小院子里。

临下班前,胡国杰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户跟儿,瞅着被端着美式卡宾枪的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的那个水利协管处小院子,更加夯实了自己的猜测,这要不是有相当级别的大人物头进入了水利协管处的小院子里,那就出鬼了。不知咋的,胡国杰不由又联想到了岳翠儿给刘茂恩夫人做的那件旗袍……

胡国杰猜得很准,就在廖普生化装成叫花子进城的那天晚上,蒋介石和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压南京乘军用飞机飞抵了祥符城。河南省主席刘茂恩携他的第二位夫人,陪同蒋介石和顾祝同共进了晚餐。在晚餐进行的过程中,蒋介石称赞刘茂恩有眼光,二太太的穿戴和气质很具有民族气韵。蒋介石说,旗袍可不是谁想穿谁就能穿的,要看穿在什么人身上,宋氏姐妹就是穿旗袍的典范。蒋介石微笑着冲刘茂恩点头,夸奖这位二房太太娶对了。刘茂恩是个生性耿直的人,而且疾恶如仇,他的第一个老婆王氏,因为吸食鸦片成瘾,让他非常厌恶,根本不愿意见面,于是他就把大太太安置在西安陪同自己的母亲,他来祥符上任之后便娶了这位二太太,今天能得到蒋总统的夸奖,虽说表面上很高兴,可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压蒋介石和顾祝同一下飞机那一刻,刘茂恩的那颗心就枯楚[28]着,甚至有些沮丧。刘茂恩心里清亮亮的,蒋总统和顾总司令这次祥符之行,可不只是关乎战局,与战局关联着的还有更要命的事儿。

刘茂恩所担心的是更要命的事儿,压他早些天接到蒋介石电话的那一刻开始,就惶惶不安了。特别是蒋介石在电话里,引用的那句出自唐人韩愈《厚道》中的成语,“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听上去好像是破除旧的、错误的东西,才能建立起正确的东西。啥是错误的东西?啥是正确的东西?蒋总统的那个电话时间很短,表面上好像只是跟刘茂恩打了个招呼,要来祥符,想瞅瞅黄河,但他心里再冇那么清亮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会相信蒋介石有这种去瞅瞅黄河的闲情雅致。

那顿忐忑不安的晚宴结束罢,完成了礼节的二太太,告辞蒋介石和顾祝同以后就先回了家,刘茂恩陪同着两位首脑去到了黄河水利协管处的那个小院子里。这时的蒋介石,站在那张巨幅黄河水文标注图前,面色严峻,低沉着嗓音,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他蓄谋已久的设想……

俺的个娘吔,蒋介石的设想差点冇让刘茂恩背过气去,蒋总统不但停止了复堤工程,还想再次把黄河扒开,以水退兵,阻挡刘伯承的部队挺进中原。我的个天啊,这对中原老百姓来说岂不又是一次灭顶之灾!这样的以水退兵,在黄河的历史上不是没有记录。金章宗五年,黄河在阳武也就是眼望儿的原阳县决口,主流在祥符城北二十里处,距今已经有近八百年的历史。根据史料记载,压金代到民国,黄河在祥符境内共有过七次大的变迁,也就是决口之灾,其中祥符城就遭灭顶之灾四次,而这四次都与战争有关。第一次是1128年,南宋将领杜充为了阻挡金兵南下,决开了黄河;第二次是在1232年,南下的蒙古军队为了拿下金朝,决开了河堤,那一次决口迫使黄河改道入海;第三次是在1642年,也就是崇祯十五年,朝廷为了解祥符城被李自成围困,使用的绝招还是扒开河堤,那一次祥符城可真是惨透了,偌大座城池存活下来的不足两万人;第四次扒开黄河就是跟老日作战的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为阻止老日,蒋介石下令扒开了花园口,这一次祥符城虽说损失冇前三回那么大,但也让老百姓吃尽了苦头。压民国二十七年到眼望儿才九年的工夫,为阻挡解放军挺进中原,再把黄河给扒开一次?能不能挡得住解放军且不说,会给中原老百姓造成什么样的灾难却可想而知。三伏天,蒋介石不紧不慢的一番话,让站在一旁的刘茂恩感到一种透心的凉。

其实,再次用以水退兵之计,蒋介石压产生这个念头那一刻开始,同样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身为中华民国的总统,他心里比谁都清亮,这要是扒开了黄河,落下个千古骂名是可想而知的。最让蒋介石纠结的是,九年前他已经下令扒开一次河堤,如果他再次下令扒开……蒋介石不敢再往下想。可是,确实没有比以水退兵更有效的办法来阻止解放军挺进中原。九年前,若不是扒开了花园口,日军机械化部队受阻,辎重被淹在水里,那后果更难想象,虽说淹死了那么多老百姓,但让蒋介石心里还有所安慰的是,有得有失嘛,那是在跟外来的侵略者打仗,可是眼望儿再用以水退兵的战法,被淹死的那可就全是咱中国人啊……

蒋介石见刘茂恩冇表态,也冇催促,在水利协管处的小院子里待了一会儿以后,提出要去黄河大堤上瞅瞅。于是,大黑间,刘茂恩陪着蒋介石和顾祝同一行驱车出了北门,前往柳园口方向。

漫天星光,天虽然很热,蒋介石却一身戎装坐在汽车上,身边的刘茂恩清晰地能瞅见,汗珠压蒋总统的额头渗出,流淌在脸上,蒋总统却始终冇去在意,而是认真听着坐在身边的刘茂恩介绍着祥符城周边的情况,当他听到祥符北城门外有一尊“镇河铁犀”的时候,说了一句“去看看”。

在祥符城被黄河水淹的七次历史上,永乐八年(1410年)秋天的那次河决也是触目惊心,七千余顷良田成了泽国。宣德五年(1430年),于谦履任后,体察民情,重视河防,在修葺黄河大堤与祥符护城堤的同时,又铸造了一尊铁犀以镇洪水。每章儿[29]的铁犀安放在一座新建的回龙庙内,坐北向南,面城背河。天顺元年(1457年)于谦在“奇门之变”中遇害,为了追思于谦治河的功绩,祥符庶民在回龙庙旁边又建了一座“庇民祠”。崇祯十五年(1642年)朝廷以水退兵河决了祥符朱家寨与马家口,回龙庙及“庇民祠”被黄水淹没,铁犀被埋入泥沙之中,直到顺治年间才被挖出来。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重建庙宇,改名镇河铁犀庙。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夏天,日军压祥符城北进攻入城时,镇河铁犀庙被炮弹炸毁,独留下了那尊铁犀。

夜色中的蒋介石在镇河铁犀旁边站了好长时间,时不时还伸出手去抚摸着它,不知为何,在抚摸的过程中,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去已经能朦朦胧胧瞅见的黄河大堤,转身对顾祝同说“我们回南京”。蒋总统的这个回南京的决定让所有人大惑不解,就连顾祝同都眨巴着眼睛瞅了瞅刘茂恩。

蒋总统的车队直接奔机场去了,临上飞机前,蒋介石给刘茂恩撂下了一句孟子的话:“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刘茂恩彻底蒙了,以水退兵的计划还冇结出个茧,这黄河大堤到底是决还是不决,总得给个利亮话吧,这弄得个不清不浑的,也不说决也不说不决,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让人猜心事儿啊?

二半夜送走了蒋介石和顾祝同之后,回到家里的刘茂恩彻底睡不着觉了,他跟二太太一起琢磨着蒋介石撂下的那句孟子的话。二太太是喝过几天墨水的人,她把孟子这句话给刘茂恩做了详细的翻译。“居天下之广居”,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居住在天下最广大的居所里,中国最大的居所是哪儿?刘茂恩说是中原;“立天下之正位”,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站立在天下最正大的位置上,中原最正大的位置在哪儿?刘茂恩说在祥符;“行天下之大道”,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行走在天下最广阔的道路上,中原最广阔的道路在哪儿?刘茂恩说还是在祥符,因为祥符是省会;“得志与民由之”,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能实现志向就与百姓一起去实现,刘茂恩疑惑地说,能实现扒黄河的志向?这不叫志向;“不得志独行其道”,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不能实现志向时就独自施行这一个原则。刘茂恩沉默了好长时间冇说话,其实他已经明白了,蒋委员长已经把用不用以水退兵的决定权交给了他。此时此刻,刘茂恩的眼睛盯着二太太说,女人穿旗袍和不穿旗袍就是不一样,但要看穿在啥样的女人身上,穿对人了,滋腻;穿不对人,恶心。

二太太微笑着说:“穿对穿不对,还要看旗袍做得咋样。”

2.不是谁想咋着就咋着

祥符城里的老扁糊[30]们常说:不能吃的东西不叫饭;不能穿的东西不叫衣;命该如此的东西,不能不认。

就在刘茂恩陪同蒋介石和顾祝同去北门外看镇河铁犀的同时,义丰厚后面的作坊里,俩男人同样在进行一场何去何从、骑虎难下、前途难料的激烈争论。虽然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中间还掺和着一个女人,但这俩男人所表现出来的直率和真诚,却冇失去做男人的基准。他俩在南腔北调中,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胡国杰晚上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明确知道了蒋总统和顾总司令来到了祥符。在省府大院门口,他故意向一同下班走出来的水利协管处的熟人低声打听了一句,是不是蒋总统来了?冇想到那个熟人却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天爷来了也不中,别说黄河挡不住解放军,就是决开天河照样挡不住……”尽管那个熟人冇再多说啥,但胡国杰已经彻底明白,蒋介石和顾祝同此次来祥符,就是为了打黄河的主意,历朝历代,凡是打黄河主意的帝王,大多是因为战争。而眼下蒋介石又想到了黄河,很明显,国共两党这场战争的天平已经偏向了解放军。

胡国杰在义丰厚后面作坊里见到廖普生并清楚了其来意的时候,见廖普生破衣烂衫那一副砸锅样儿,他让岳翠儿给廖普生先找一身衣服换上,对方这一身叫花子行头加上祥符方言,实在太缺少对话的氛围,不管咋说,恁共产党目前在战场上是占了上风的,今个晚上你廖普生窜到义丰厚来,排除岳翠儿不说,既然跟我胡国杰照了头,咋着也算是国共两党人员的一次秘密会面吧,衣衫不整成何体统?再说,大热天,胡国杰的那身军服绑在身上一整天也冇脱掉,虽说浸透了汗水,但还是显得很郑重其事。

用井水抹罢身子的廖普生,换上了一身岳翠儿给他掂来的长衫。起先他不太愿意穿,说是大热天穿长衫像个傻孙。可胡国杰却说,衣服不穿规矩一切免谈,廖普生只得不情愿地把岳翠儿掂来的长衫穿在了身上,然后坐到了后作坊里的小竹椅子上,俩人一边喝着凉茶,一边开始了一场国共两党“不计前嫌”的较量。

俩男人说话时,胡国杰冇让岳翠儿在场,岳翠儿被指派去前店,负责观望大门外马道街上的动静。可是,坐在前店里的岳翠儿,显得心神不安,她光想听听后作坊里俩男人在说啥,能说出个啥样的结果来。此时,店门外的马道街上,行人的喧闹已经消失,显得格外安静,偶尔传来在街面上乘凉的人们喷空儿的说话声。前店冇开灯,是怕引起路人经过时的注意。岳翠儿坐在柜台内,黑暗中辨别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此时已经是接近零点了,门外的马道街上基本冇了路人。岳翠儿全神贯注支楞起耳朵往后作坊里面听着。

后作坊内,胡国杰和廖普生谈话,不绕弯子,不拖泥带水,南腔北调中隐藏杀机。当然,尽管看上去是一种平等对话,实际上还是受着大背景的影响,廖普生理直气壮地摆出一副共产党势在必得和得中原者得天下的架势,可用胡国杰的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从暂时得失上下最终的结论,不管咋说,眼望儿大半个中国还在国民党的手里,整个中原尚也冇姓共,强弩之末中的国民党军也尚未递降表。所以,在义丰厚后作坊里,在这俩国共两党的小人物身上,也能体现出眼下大时局的一个缩影。

当廖普生开门见山地提出,要让胡国杰配合,把他带进省府大院,还敲明亮响地告诉胡国杰,他要去偷水利协管处里面墙上挂着的那张水文图。胡国杰听罢廖普生那些不着四六的话,禁不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笑啥,这有啥可笑的吗?”廖普生觉得胡国杰笑起来像个傻孙。

胡国杰道:“我笑你无知。”

“我咋无知啦?”廖普生瞪眼问道。

“你以为省府大院是马道街,谁想去逛谁都能逛?”胡国杰像看傻孙一样看着廖普生,说道,“水利协管处那是什么地方,你不应该不清楚吧,尤其是眼下,那个小院已经成了整个省政府大院里把守最严密的地方。别说你一张生脸想要混进去,就连我这张熟脸,没得到上面的特别批准,都别想踏进那个小院半步。”

廖普生照旧摆出一副无知无畏的样子,说:“事儿不大,你看着办。你要是能把那小院里的水文图给我偷出来两张,别管了,等天下是俺的以后,就凭这一条,我就能保你不死。”

胡国杰又笑了:“痴人说梦,你觉得你们共产党稳操胜券了吗?保我不死?现在你的命还在我手里攥着呢,我只要打开义丰厚的店门,冲外面大喊一句,你可能就活不过明天。你相信吗?”说完起身就要往前店门走。

廖普生伸手一把将胡国杰拉住:“俺信,俺信,俺信还不中吗?俺相信你老兄也不会干出这种不人物的事儿……”

胡国杰用手指着廖普生的鼻子说:“我告诉你姓廖的,党国还没有到不堪一击就土崩瓦解的最后时刻,我作为党国的一员,效忠乃是本分。所以,想让我与你同流合污,那你是痴心妄想!”

廖普生不甘心,嘿嘿笑了两声,继续游说:“瞅瞅你老兄,提恁大的劲弄啥。咱俩是老熟人,又有翠儿这一层关系,别不知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不是为你着想,给你留条后路吗?再说,你眼望儿不已经是俺刘店的女婿吗,换换家我才不管这事儿,更不会找上门来让你帮这个忙,你是俺刘店的女婿,和尚不亲帽子亲,要不我还不来找你。”

胡国杰觉得廖普生说的还有点在理儿,也很家常,和尚不亲帽子亲,他确实把自己当作刘店的女婿了。祥符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再远的关系,只要想搞得亲密无间,瞬间就能给你唬搭[31]得可近,让你认为他是你的知己,是最为你着想的人,是狗皮袜子冇反正的亲弟儿们,是绝对毋庸置疑的自己人。用祥符人的话说就是——不外气。

这种不外气的感觉,有时候对外乡人很管用,能瞬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尤其是对身处于目前大局势逼迫之下国民政府中的大多数成员,都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沉默了片刻之后,胡国杰心情略带沉重地叹道:“唉,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国民政府真要是崩溃,那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老兄这话说得照!”廖普生竖起了大拇指,随后说道,“瞅瞅眼望儿,苛捐杂税压得人透不过气。刚才翠儿还对我说,收税的见天登义丰厚的门,吓得刘大掌柜都不敢在店里待,要不是摊为你这个家属是政府军队里的人,义丰厚的店门早贴上封条了。”

“别说那么多了,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祥符城吧,这两天南京来了大人物,城内盘查得很严,真要出了事,我这个刘店的女婿也无能为力。”胡国杰突然觉得,再这么说下去,自己恐怕真的要被廖普生给拉下水了,于是便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廖普生道:“我也想赶紧就走,可我回去交不了差可咋办啊?”

“是交差重要还是保命重要?”话说出口,胡国杰暗自后悔,这叫啥事,自己竟然关心起敌对方的性命来了。其实,作为军人,他内心里还是十分佩服廖普生的执着。所以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不由得脸上带着嗔怪的神色,伸手点了点廖普生。

廖普生也深叹了一句:“唉!不瞒你老兄说,我就是丢了性命,也得完成上级交给我的任务,要不,将来就是拿下了祥符城,义丰厚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啊。”

胡国杰急忙问道:“这跟义丰厚有什么关系?”

“咋冇关系啊?”廖普生摊手道,“你想想,义丰厚跟你是啥关系?义丰厚的二掌柜是你老婆,你是国民党反动派,日子能好过吗?”

胡国杰沉默片刻,严肃地说道:“那我也再次明确告诉你,国民政府一天不倒台,我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这个钟还在响,借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说:好女不嫁二男,好男不娶二女,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埋!”

廖普生满脸半烦儿地说:“你这个别筋孙啊。就这吧,我也不为难你了,只要你把我领进省府大院,剩下的事儿你就别管了,我死我活与你无关,中不中?”

“不中!”胡国杰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模仿出来的祥符话。

廖普生有点恼了:“真不帮我这个忙不是?那中,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有朝一日,天下是俺共产党的了,枪口对准你脑门的时候,活该你死,还有义丰厚!”

胡国杰被廖普生的这句话给激怒,咬着牙说道:“不见棺材不落泪。等不到我死,棺材已经摆在你跟前了,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落泪!”说完压腰间拔出了小八音对准了廖普生的脑袋,“走!”

“去哪儿?”

“警局!”

“你看你那鳖孙样儿,咋说翻脸就翻脸啊。”

“少废话,走不走?我堂堂国军,打死你也是白打!”

“不人物,国民党是恁爹啊?”

“走!”

始终在前店里竖着耳朵听的岳翠儿,见势不妙,赶紧压前店窜到了后作坊,一瞅俩人剑拔弩张的这副架势,立马上前抱住了胡国杰持枪的胳膊:“弄啥嘞,弄啥嘞,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咋?谁得天下谁就六亲不认了?”

胡国杰见岳翠儿挡在了面前,怕伤了她,便把抬枪的手放了下来,嘴里气恼道:“我对他已经够客气的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就……”

“不管咋着,咱都是一个门口的,撕破脸谁都不得劲。”岳翠儿使劲推着丈夫。

胡国杰把小八音塞回了枪套,白了一眼廖普生:“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夫人的面子上,你信不信,我就一枪毙了你!”

一见岳翠儿跑过来劝解,廖普生反而不怯气了,用话刺挠起胡国杰:“中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恁夫人?说句难听话,要不是我让给你,她能成恁夫人?”

“姓廖的!”胡国杰再次恼怒起来,指着廖普生吼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把她让给我?简直是笑话,我夫人就是没人要,她也不会嫁给你!你也不看看你是个啥德行!”

廖普生嘴不饶人,也吼着回道:“我啥德行?我们共产党的德行比恁国民党强得多,你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让你拾个漏……”

岳翠儿一听这话不愿意了:“让谁拾个漏?你嘴里放干净点儿,你说,你让谁拾漏?谁拾漏?”

“咋啦,我说错了吗?”廖普生跟岳翠儿争辩道,“当初我要不去参加共产党,轮八轮也轮不住他来当你的老头。”

岳翠儿气恼:“你放屁!”

廖普生瞪着眼,旧事重提:“我放屁,我放啥屁啊,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你也说句实话,最早恁爹楞中的是不是我?”

“俺爹楞中你,你去跟俺爹过,我楞八圈也楞不中你!”岳翠儿恨恨地盯着廖普生。

胡国杰再次挺身上前,作势要动手:“少跟他废话,我现在就把这小子送到警局去!”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前店大门被人拍得山响:砰砰砰,砰砰砰……

后作坊里的仨人立马就不吭声了,都把目光投向了前店。

“开门!快开门!”

砰砰砰,砰砰砰……拍门声在持续。

这二半夜的,会是谁?后作坊里三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不祥之兆。胡国杰用眼睛示意岳翠儿去前店瞅瞅。

“开门!开门!俺是警局的,快把门打开!”

一听大门外说是警局的,仨人更加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地相互看着,他们都明白,不开门是不中的,可开了门又咋办,院里站个老共,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这不是自找碍噎吗?片刻,胡国杰稳定了一下神情,冲岳翠儿说道:“去,把门打开。”

恐惧中的廖普生冲胡国杰低声说道:“你可别不人物啊。”

胡国杰冇接廖普生的腔,示意岳翠儿去前面开店门。岳翠儿调整完自己的状态之后,朝前店走去。

“谁呀?”

“开门!警局的!”

“有啥事儿啊?”

“少啰唆,赶紧开门!”

岳翠儿搬开前店大门的木门闩,几个身穿制服的巡警一下子拥进了店里。

“咋不开门啊?恨不得把恁的门给敲劈!”

“恁有啥事儿?”

“无事不登三宝殿,恁义丰厚的门比三宝殿还难登啊。”

“二半夜,怪吓人,不问清亮谁敢开门啊。”

“问清亮?倒是俺要把恁问个清亮。”领头的警察说罢就要往后作坊走。

岳翠儿伸手挡住了警察们的去路:“哎哎,你们要干啥啊?”

“俺要搜查!”

“搜啥查啊?”

“警局得到举报,说有一个共党嫌疑分子,压天还冇黑的时候就进了恁义丰厚的门,到眼望儿还冇见出来。俺是奉命前来搜查,你赶紧起开,别弄不得劲啊!”

“你们说的共党嫌疑分子不会是我吧。”胡国杰端着架子压后作坊里走到了前店,有意伸手掸了掸肩章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可他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这身军服,似乎并冇对眼前的这几个警察起到多大的震慑作用。

领头的警察打量了几眼胡国杰,咧着嘴不屑地说道:“我知你是谁,在省府大院里上个班,可冇少关照义丰厚的生意。对不住,咱今个是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别说你是义丰厚二掌柜的女婿,你就是刘主席的女婿,今个俺也得按规矩办事儿。”

随着领头警察的一声招呼,几名警察迈步便要往后作坊里闯,胡国杰见状急忙伸手拦住:“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咋啦?不让俺去后面?难道义丰厚的后作坊里有鬼不成?”警察们仍要往里闯。

胡国杰道:“鬼倒是没有,人倒是有一个,不过,这个人还轮不到你们警局来盘查。”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领头警察盯着胡国杰。

“啥意思也轮不到告诉你。”

“嘿,口气不小,那你告诉我,轮到告诉谁啊?”

“告诉派你们来的那个人。”

祥符城有句老话,叫不识字摸摸腰牌,意思是说在双方挺秧之前,一定要相互摸清彼此的底细。胡国杰压有意亮出自己国民党军官的招牌开始,就觉得这几个警察反应不正常,过于有恃无恐了,不但敲明响亮地认定义丰厚窜进了共党,而且丝毫不讲一点情面。于是判断,今个这事儿不简单,这些警察的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所以在眼看阻拦不住的情况下,索性就把窗户纸给捅破。

“我派他们来的!”随着话音,店门外走进一个三十多岁,衣着笔挺,精干、瘦高的人。

胡国杰一眼就认出走进店门来的人是谁了,这个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军事委员会密查组祥符站的行动组长艾三。

艾三走进来之后,眼神犀利地四下扫了一下,对胡国杰说道:“胡中尉,我本可以派我们祥符站的特工来直接抓人,后来想了想,如果是俺祥符站来把人抓走,那动静可就大了,对你、对义丰厚都会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我就拐了个弯,先让警局出面,真要是有啥不得劲,也有个回旋余地不是。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啥意思,我艾三不是不讲交情的人,义丰厚跟俺姓艾的还是有点交情吧。”

胡国杰明白艾三说的义丰厚与艾家的交情是啥,他曾听义丰厚的刘大掌柜喷过那一板儿。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冬天,驻扎祥符城的日军,组织了日韩妇女“芙蓉队”三百多人,在祥符的主要街道上,以游行的方式诱惑乡绅和祥符市民推行伪政。为了贴近民心赢得欢迎,“芙蓉队”的娘们儿除了穿传统的日韩服装,还要穿一些汉唐款式的中式服装,制作这批服装的活计就落到了义丰厚的头上。艾三当时隐藏在祥符城外,作为国民党军队的特工,他接到了破坏这次日军推行伪政活动的命令,于是他化装进城,与义丰厚里的伙计王三儿里应外合,将“芙蓉队”定制的那几十件汉唐服装不留任何痕迹都给偷走了,搞得日本人和义丰厚都很恼丧,老日冇达到用服装“日中亲善”的目的,义丰厚损失了布料和银子。可是,抗战胜利以后,坏事儿却变成了好事儿,义丰厚被登报表扬有民族气节,不与老日同流合污,其行为受到了广大祥符市民的交口称赞。

胡国杰抱拳道:“艾少校和义丰厚不只是交情,你还算是义丰厚的恩人,那次如果让日本人得逞,义丰厚可就要落下千古骂名了。”

艾三点点头:“希望这一次也同样。”

胡国杰瞅了瞅警察们,对艾三低声说道:“艾少校,能否借一步说话?”

艾三冲警察们扬了扬手:“恁先出去,在门外候着,我倒要听听胡中尉有啥私密话要对俺说。”

果然,胡国杰与艾三在前店嘀咕了十多分钟后,艾三跨出了义丰厚的店门,对守候在外面的警察们一挥手说了句“都撤吧”,那几个还处在迷迷瞪瞪中的警察,稀里糊涂地跟着艾三离开了马道街。

瞅着警察们离开的身影,岳翠儿轻声问胡国杰:“恁俩都说了些啥啊?”

胡国杰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俺俩说的话只限于俺俩,你别再问了,赶紧让你那个冤家老乡离开祥符城吧……”

岳翠儿见胡国杰面色严峻,也冇敢再问,赶忙跟着胡国杰一起回到后作坊里,催促廖普生离开,片刻也不要拖延。

躲在后作坊里的廖普生被吓孬了,他岂能不知道艾三的大名,那是跺跺脚半拉祥符城都打战的主儿,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已经做好了为革命献身牺牲的准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国杰竟然把艾三给糊弄走了,这让他大大松了口气,刚缓过神来抹去满脸被吓出来的冷汗,就见岳翠儿和胡国杰火烧火燎地要赶他走,一时间又磨不开脸,让这两口子认为自己是瓤茬[32],好像真的怕了艾三,所以嘴里强梁[33]道:“咋着,就这就让我走了?我这趟祥符不就白来了吗?”

岳翠儿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啦,要不是俺男人给你挡着,今个这帮人抓走就把你给崩喽,咋?你还不想走?你以为你是谁?三头六臂的二郎神?赶紧窜吧!真要是被抓住,真比害眼厉害!”

廖普生心里也可清亮,刚才自己的确是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他要是真被那帮子警察带走,就眼下祥符城这种紧张局势,他的这条命可就真去球了。起初,他并不相信胡国杰能挡住那帮子警察,直到艾三与胡国杰在前店内嘀咕那十来分钟,他那颗怦怦巨跳的心才缓解了一些。可他竖起俩耳朵仔细往前店里听,也冇听清胡国杰和艾三他俩说的啥。

“你跟那货说了点啥,他们那么朗利[34]就撤走啦?”廖普生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胡国杰。

胡国杰操着半生不熟的祥符话说:“中了,赶紧回去吧,走晚了,一旦扒开了黄河大堤,你就是窜回去了也冇你的好果子吃。”

廖普生闻听大惊失色,一把㧯住胡国杰的胳膊,睁大俩眼问:“咋?你的意思是说,老蒋还真要扒黄河啊?”

胡国杰甩开廖普生的手,叹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廖普生虽然听不懂胡国杰说的是啥意思,但他压胡国杰的话音儿里,已经觉察到黄河不保把了,他料定,肯定是胡国杰和艾三在前店密语的时候,说到了蒋介石要扒黄河的决定。如果真是这样,还啥水文图不水文图的,黄河一旦被扒开,啥图都不图了。想到这里,觉得这条信息太重要了,自己还是赶紧回吧,回去把这个重要军情报告给上级首长,千万不敢耽误了大事儿。于是,趁着夜黑,廖普生翻城墙出了城。

等廖普生窜罢之后,回到家里,胡国杰才把咋说服艾三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岳翠儿。

就在艾三走进义丰厚的那一刻,胡国杰就决定对艾三实不相瞒,他把廖普生进祥符的目的,以及不想让艾三把廖普生抓走的想法,非常坦诚地对艾三和盘托出。他对艾三阐明,廖普生进祥符是为了获取有关黄河水文方面的情报,眼下解放军最担心的就是黄河对他们造成麻烦,他们似乎已经觉察到了南京最高当局会在黄河上做文章,以水退兵的前车之鉴完全有可能让灾难重蹈覆辙。他对艾三说了自己的判断,蒋介石已经来到了祥符,并且就是冲着以水退兵的部署来的。艾三作为军统密查组祥符站的组长,当然知道内情,不光蒋介石来他知道,蒋介石走他也已经知道,只是胡国杰还以为蒋介石仍在祥符,并已经给刘茂恩下达指令,做出了扒开黄河以水退兵的决定。艾三当然也不会告诉胡国杰,蒋介石已经连夜离开了祥符。至于扒不扒河堤,艾三基本上也已经有了一个判断,只不过要等天亮之后,才能压省府大院是否有所动作,来证实自己的判断。

当胡国杰跟艾三讲明了廖普生和岳翠儿这层老乡关系,并阐明其中的利害之后,他请求艾三能放廖普生一马。听罢胡国杰一番话后,艾三和廖普生俩人不约而同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可以利用岳翠儿这个共党老乡,回去明确给解放军释放一个警告,南京最高当局已经做出了以水退兵的决定,解放军的部队能撤还是赶紧撤吧,别再打中原的主意了,恁要是撤晚了,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就会成为第二个李自成……对于艾三来说,他比胡国杰更清楚眼下的局势,抓不抓这个共党的特工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做个顺水人情一举两得,更重要的是,当年在日本人调查“芙蓉队”那件事儿上,吃了哑巴亏的义丰厚也曾对他仗义了一把,冇出卖店里的伙计王三儿,所以也冇牵扯住他。因为当时的艾三在事成之后并冇离开祥符城,日军宪兵队要抓他易如反掌。熟悉艾三的人都知道他有个相好的在第四巷的窑子铺里,只要他进祥符城,那里必定是他的落脚点儿。

冇抓廖普生是胡国杰和艾三一个共同的计谋,就是想利用廖普生回营后释放给挺进中原的解放军一个错误的信息——蒋介石要扒黄河了!他们期望此计谋能同时达到两个目的:一是促使解放军退兵,缓解国民党部队的压力;二是阻止老蒋或是刘茂恩想要扒黄河的计划,借以保护祥符城的平民百姓。

再说翻城墙出了祥符城的廖普生,在返回杞县的路上,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能活着出祥符城当然是件万幸之事,可这种活法也太容易了吧,就凭胡国杰跟来抓他的人这么一嘀咕,就把自己给放了?且不说自己是不是共党里面的人物头,对国民党有没有大用处,可是,在国共两党掐得你死我活这种关键时候,别管你在解放军里是不是个人物头,只要被国民党抓住,基本上是抓一个杀一个,根本不太可能留你一条性命。再说了,胡国杰真就是想救我的命吗?这也不符合常理啊,我俩啥关系?往高处说,国共两党是死敌;往低处说,俩男人稀罕一个女人,在警察来抓他之前,他俩都已经闹掰了,胡国杰完全可以不管他的事儿,甚至还会落井下石。又想想,即便是警察把他给抓走,对义丰厚也不会有多大的牵连,大不了落得个碍于老乡情面冇及时报案而已,咋会俩人嘀咕嘀咕之后就把他给放了呢?这其中会不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呢?廖普生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这里面必有文章——胡国杰和艾三都是军人,就像自己忠于组织一样忠于党国,与自己那是所谓兵戎相见,各为其主,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放自己一条生路了?

廖普生一路上都在琢磨临别时胡国杰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那句话,只读过两年私塾的廖普生,把先生教过的那点文言文早忘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是能感悟到这句话的一些意思,他的理解就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吧。也能理解成,这句话可以两面说,黄河是福也是祸,不扒是福,扒了是祸,究竟扒不扒,都有可能。对他廖普生来说,放自己是福,抓自己就是祸,可自己真的就那么有福吗?鬼才信,自己要有福,岳翠儿也不会压自己手里给漏掉。想了一路的廖普生,在走进杞县地面的时候,终于想明白了:哼哼,别编圈绕俺了,放我是福,咋有恁好的事儿,别以为恁玩的啥花呼哨[35]我不知,恁就是想让俺给解放军捎个信,蒋介石又要扒黄河了,恁赶紧窜吧,再不窜恁就全军覆没了。乖乖,跟俺玩心眼儿,玩心眼儿俺是恁的师傅,玩心眼儿恁要是能玩过俺,俺的中原野战军也不会玩到恁的眼皮子底下来。

别说,胡国杰和艾三玩心眼儿还真冇玩过廖普生,回到水东支队的廖普生立马向上级汇报了情况,他跟郭书记说,据他的判断,蒋介石想扒黄河,是有这个贼心,冇这个贼胆。别说,这一回还真让廖普生给蒙对了。

再说祥符城里的刘茂恩,大早起就在省府大院的礼堂,召开了加强豫东防守的军事扩大会议,在会上,他只字不提夜个晚上蒋介石和顾祝同来去匆匆的事儿。胡国杰和艾三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待会议结束以后,胡国杰和艾三俩人在大礼堂外照了个面,俩人会心一笑,啥也冇说,但是他俩的心里都在盼望,放走廖普生的计谋能奏效,这要是成功了,他俩就算给保卫祥符城立了头功。

接下来的事儿,便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刘伯承和邓小平率部挺进大别山,先后越过陇海铁路,涉过黄泛区,跨过沙河、涡河、汝河等重重障碍,在立秋的时候进入了大别山。这可了不得,把南京城里的蒋介石给吓孬了,明眼人都清亮,刘伯承和邓小平把共产党军队全面反攻的大幕给拉开了……

这一年简直是过得飞快,眨眼工夫就到了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初夏。祥符城里的市民们,在城外隆隆的炮声中,依旧不慌不忙按照祖宗留下来的老规矩和老章程,准备过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各家各户都在炸糖糕、炸麻叶、炸油饼、包粽子,家家户户的门头上都挂上了艾蒿,大人们把事先做好的“五毒鞋”穿在了孩儿们脚上。摊为打仗,义丰厚这一年的生意明显大不如前,陇海铁路时通时停,压江浙那边采购的布料运不过来,靠公路运输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儿,因为战乱,做布衫的人日益减少,对祥符城的市民们来说,能吃饱肚子,能勉强过个五月端午,这已经是烧高香了。

就在端午节的这天晚上,岳翠儿两口子正准备睡觉,每天在义丰厚值夜的华妞拍开了岳翠儿家的房门,神情紧张地告诉岳翠儿和胡国杰,义丰厚来了个不速之客,点名道姓要见胡国杰,华妞本想着把那个不速之客直接领到岳翠儿的家里来,可那个不速之客不干,非得让华妞把胡国杰叫到义丰厚店里去,并嘱咐华妞,只让胡国杰一个人去。在岳翠儿的再三追问下,华妞不得不说出了那个不速之客就是廖普生。

岳翠儿一听这名字就皱起了眉头:“他?他来弄啥?”

华妞摇头,说道:“不知,他就让我来恁家把胡哥叫去,不让你去。”

“走,去看看,他这个时候跑来究竟想干什么。”胡国杰也纳闷,上次廖普生来是想盗水利图,自己和艾三放了他一马,想不到他还敢再来。说着便穿上外衣要出门。

岳翠儿拦住丈夫:“不中,要去咱俩一起去,我倒要瞅瞅他又要出啥幺蛾子!”

华妞说:“那货说了,不让你去。”

“他说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不让我去,俺男人也别去,我咋觉得他这个时候跑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冇安好心!让他滚蛋!”岳翠儿没好气道。

“那中,我回去把他撵走!”华妞当然不愿让二掌柜摊为这事儿生气,便自告奋勇要去打发走廖普生。

胡国杰伸手止住华妞,说道:“别,姓廖的这个时候来,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我,要去!”

岳翠儿仍然心有余悸,不放心道:“要去一起去,要不都别去!”

胡国杰将目光盯向岳翠儿的腰腹:“你身子不方便……”

“不方便也要去!”

胡国杰打别[36]不过岳翠儿,问华妞:“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华妞点头:“是的。”

“你能肯定?”

华妞缓口气,说道:“我来找恁家之前,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店里待着,哄他出门,让他在店门外等着,我出来锁店门的时候,留意了一下四周,确实冇其他人。”

胡国杰对华妞说:“你先回去,翠儿身子不方便,走得慢,我们随后就到。”

压胭脂河地奔儿[37]到义丰厚,也就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岳翠儿有孕在身,不可能走快,这一路上,岳翠儿两口子分析来分析去,也冇分析出在这个时候,廖普生这个不速之客为何而来。但,他们两口子分析出了一种大概的可能,那就是,廖普生在这个时候来,其目的一定与眼下的战事有关,最大的可能还是要找胡国杰弄一点军事城防上的情报,解放军对祥符城势在必得,进攻之前,弄清城内国民党部队的防务以减少伤亡。要不,廖普生为啥提出和胡国杰单独见面?

“不管他来干啥,他都是我的敌人。”胡国杰压腰间的枪套里拔出小八音,拉了一把枪栓后塞回枪套,“有备无患吧。”

华妞先一步回到义丰厚,他告诉等候在店门口的廖普生,岳翠儿两口子是一起来的。廖普生听罢皱起了眉头,满脸的无奈中透出了一些犹豫,一咬牙,说道:“一起来就一起来吧,一起来就一起谈!”

岳翠儿两口子一起进到店里的后作坊,出现在廖普生面前的时候,廖普生冇说话,他的俩眼紧紧地盯在岳翠儿的旗袍内、凸起像山包一样的肚子,满脸的诧异、陌生,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

“瞅啥瞅,冇见过女人要生孩儿啊?”岳翠儿见廖普生眼神放肆,不满地斥了一句。

廖普生眨巴着眼睛想想,似乎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恁快啊!”

胡国杰冷笑了一声,开口道:“可不是快吗,你们都打到祥符城下了。”

廖普生瞅瞅胡国杰,又瞅瞅岳翠儿,面带尴尬地说:“不管咋说,我还是恭喜啊,恭喜恁要生贵子了。”

岳翠儿到此,才听到廖普生从嘴里说出了一句人话,于是神色也缓和下来:“你咋知是贵子,要是个贵女呢?”

廖普生嘴上又不把门了:“贵子贵女都一样,只是时候不对。”

胡国杰把腰板一挺,说道:“没啥对不对的,即便是国民党把江山给丢了,我们养儿育女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说的养儿育女冇错,但能不能荣华富贵,可就难说了。”说话时,廖普生摆出一副抬杠的样子。

岳翠儿神色不快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瞎操个啥心。俺的儿孙富贵不富贵,碍你啥事儿?说吧,又窜来找俺男人弄啥?”

廖普生把眼睛压岳翠儿的肚子上挪到了胡国杰的脸上:“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咱俩最好是单独说,让恁媳妇回避一下中不中?”

岳翠儿:“弄啥啊,搞得神神鬼鬼的,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啊,我是他媳妇,用不着背背藏藏。”

“我估计,他要跟我说军情上的事情,你听了也没有用,回避一下就回避一下吧。”说着胡国杰就把岳翠儿搀扶到了前店,然后返回到后作坊,看了一眼廖普生,他决定开门见山,干净朗利脆,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货绝对是个难缠的主儿。于是开口说道:“姓廖的,我没猜错的话,你来找我的目的,是想从我这儿得到祥符城内我们国军的军力部署情况。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是痴心妄想,就像去年在这后作坊里我们的对话一样,你我是各为其主,背叛对一个军人来说,是最大的耻辱,你死了这条心吧。”

廖普生一脸的不屑,撇着嘴道:“你咋恁能蛋[38]啊,你咋知我来找你就是要弄情报的?说句不外气的话,眼望儿的祥符城里,哪儿卧着只蛤蟆俺都一清二楚,还用着我来找你弄情报,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那你来干什么?”廖普生的话让胡国杰有些意外。

“我是来救你的!”

“此话怎讲?”

“一命还一命。”

“你能不能直截了当一点,什么一命还一命?谁欠谁的命?”

“那中,咱就不绕弯子,扛竹竿走胡同,直来直去。”

胡国杰开始认真听廖普生批讲。廖普生的主题意思是,若不是去年胡国杰讲人物[39],鼎力相助,让艾三网开一面,他廖普生的性命早就冇了,这与蒋介石扒不扒黄河冇一点关系。今个他再次冒着风险进祥符城,主要是军事任务,附带着来说服胡国杰尽早投诚,免得解放军攻下祥符城,他要么战死,要么被俘,别管是战死还是被俘,结果就是一个,岳翠儿当寡妇,然后改嫁。如果能尽早投诚,助解放军一臂之力,那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他胡国杰就变成了解放军的一员,立功受奖不说,说不定还能在解放军的部队里弄个一官半职,今后老婆孩子都能跟着享福,何乐而不为?共产党得天下的大局已定,这一点谁心里都清亮,这么好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冇这个店了。廖普生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后,等待着胡国杰的表态。

胡国杰冇吭声,俩眼直勾勾地盯着廖普生。

“瞅着我下死眼弄啥,中不中你赶紧表个态,天明之前我就得走,天一明就出不去城了。”廖普生把想要说的话说完后,摊着两手等着胡国杰的答复。

胡国杰不紧不慢地,语调不高不低地,神情不明不暗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是为我着想?”

廖普生扭脸向岳翠儿所在的前店方向看了一眼,冲胡国杰点点头,说道:“不光是为你着想,也是为恁媳妇着想,今个一瞅,更是为恁媳妇肚子里的孩儿着想。”

“没想到你还是菩萨心肠啊。”胡国杰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眼神也不由得更加坚定起来。

而廖普生还在继续动员:“我上次不就说了吗,和尚不亲帽子亲,虽说翠儿成了恁媳妇,她不是也差点成了俺媳妇吗?”

“我看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吧。”

“那能有多复杂?”

胡国杰也往前店方向看了一眼,说道:“我若是答应投诚,就没有一点附加条件?”

廖普生大包大揽道:“啥附加条件不附加条件的,一旦你答应投诚,那就是你应该完成的任务,理所当然是你的活儿。”

“说说,需要我干啥活儿?”

“这么说你答应投诚了?”廖普生按捺着内心的喜悦,近前问道。

胡国杰沉吟了一下,对廖普生道:“前提是,看你要让我干什么样的活儿,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干,没这个能力的话,我就是投诚也白搭。”

廖普生闻听,松了口气:“你当然有这个能力干,你要冇这个能力,俺也不会来找你。”

胡国杰不动声色地:“你说吧,我听着。”

廖普生来了精神,说出了他此次进城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摸清守城的国民党军队还有多少可供防务的军需家底,只要摸清了这个情况,攻城的解放军就能在时间和兵力上号住城内守军的脉,掌握住主动权。想要搞到这方面的军情,廖普生当然是找对了人,胡国杰就是管军需物资供应的,了如指掌。

听廖普生说罢,胡国杰依旧冇吭声,依旧用俩眼盯着廖普生。

廖普生被瞅得有些发慌,摸了下鼻子掩饰道:“你老瞅着我弄啥,你就给个朗利话,中不中吧。”

此时的胡国杰,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冷静,用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声音,神情却很坚定地冲廖普生说了一句:“不中。”

廖普生瞪起眼说:“戴罪立功你懂不懂?”

胡国杰依旧用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声音回答:“不懂。”

廖普生心里这个气,他不仅觉得自己看错了胡国杰,也为岳翠儿暗暗感到不值,摊上这么个犟筋头的男人,将来这日子还咋过?他大喘了几口气,抬手指着胡国杰的脸,恨恨道:“你这号货,不见棺材不落泪,到时候,让你死你都不知是咋死的!”

“就是死,我也要死得其所,因为我是一名军人,见了棺材就落泪的人就不配做一名军人。”

胡国杰的不卑不亢,让廖普生更加气恼,他不耐烦地说:“中中中,你英雄,你好汉,你见了棺材也不落泪。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号货,就不识时务!”

胡国杰依旧心态平和地说:“王昌龄诗中有名句,‘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这就是军人。”

“别跟我拽词,啥王昌龄李昌龄的,中了,咱俩是买卖不成仁义在。等俺解放军攻祥符城的时候,你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你的造化了。唉,说句难听话,可惜了,恁好的媳妇算是搭给你了……中了,我算是对牛弹了大半晌琴,我得走了,再不走,天一明我就走不了。”廖普生说罢起身就要走。

“等等。”胡国杰叫住了廖普生。

“咋?还有啥事儿?”廖普生转过身来。

胡国杰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事到如今,廖普生对胡国杰已经彻底失望,既然不肯投诚,那两人之间依然还是敌对关系。

胡国杰试图要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廖普生催促道:“说啊,你不是军人吗,这会儿咋像个娘们儿了,赶紧说,不说我真的走了!”

“兄弟……”胡国杰一把㧯住了廖普生,“排除咱们各自的信仰,也排除咱们之间那点个人恩怨,我有一事相求。”

“求我?”廖普生大感意外,不由得止住脚步,愕然地看着胡国杰。

胡国杰认真地点点头:“对,求你。”

“说吧,只要你不是劝我投诚,啥事儿我都答应你。”廖普生心里打着小九九,揣测着对方,暗想这货不是想倒打一耙,反过来拉我投诚吧?

胡国杰见廖普生答应得痛快,也不由得一愣:“真的?”

“当然真的。”

“说话算数?”

“你咋像个娘们儿。赶紧说!”

胡国杰沉吟着,暗自在组织着语言,说道:“我先问你一句话,你要诚实回答我。”

“啥话?”

“你是不是还喜欢翠儿?”

廖普生瞅着胡国杰,在猜测着他到底要说啥,问道:“你是啥意思?”

“你别管我是啥意思,你就实话告诉我,你还喜欢不喜欢她。”

“废话,要是冇你插着一杠子,她肚子里的孩儿应该是我的。”廖普生心里这个气,怀疑胡国杰是在故意往他心窝捅刀子。

胡国杰语调平静地:“那好,也就是说,你还喜欢她,对吧?”

“对不对你全说了。”

“咱们做个交易行吗?”

廖普生冇再说话,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胡国杰要跟他做的这个交易是非同寻常的。他用俩眼盯着胡国杰,在等待下文。

当胡国杰用低沉的声音说出要跟廖普生所做的交易时,大大震撼住了廖普生,就是借他八个脑子,他也不会想到这个根本就不占他一点脑细胞容量的问题。胡国杰对他说,解放军大军压境,兵临城下,祥符城守不住已是必然,何止是一个祥符城,整个中原乃至全中国,很快就会成为共产党的天下,毋庸置疑。就个人而言,即便是国民党丢掉了江山,他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会背叛中山先生,绝不苟且偷生举起白旗给黄埔抹黑,他已经抱定决心,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可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岳翠儿和她肚子里即将出生的这个孩子,自己为党国殉职不在话下,可岳翠儿和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咋办?当然,等不久的将来所有厄运既成事实那一天,岳翠儿毕竟还年轻,可以带着孩子改嫁,而嫁给什么人就很难说了。若嫁对了,即便他在九泉之下也死能瞑目;若嫁错了,他就是做鬼也做不踏实。胡国杰恳请廖普生,一旦他为党国捐躯以后,岳翠儿改嫁,嫁生不如嫁熟,只要廖普生愿意,不嫌弃,对岳翠儿何尝不是一个合适的归宿,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再婚?当然,建立这种愿望的基础就是,岳翠儿在廖普生的眼里依旧是一朵鲜花。从目前来看应该还是鲜花,至少胡国杰是这样认为。

毫无任何思想准备的廖普生,听罢胡国杰的这个请求,傻在那儿了,之所以让他感到震撼,不是胡国杰这个请求多么出乎他的意料,多么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把他一杠子打蒙的是,面对这样一个视死如归的军人,他突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子,同时又大惑不解,咋会是这样呢?这让廖普生一下子找不到面对的方法。冇错,别管岳翠儿是不是嫁给了胡国杰,是不是怀上了孩子,他心里必须承认,自打第一次见到岳翠儿,他被打动的那一刻开始,这个女人就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心窝里了,但随后便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打岳翠儿正式嫁给胡国杰之后,他就强迫自己不能再对岳翠儿有啥非分之想。可是今天,胡国杰的话宛如一块石头落进了沉寂的池塘,蒙圈之后的他想不想都得想了,从古到今就有托孤之说,今个却遇上了托妻,如果连同肚子里那个孩子,那就是连托妻带托孤。

“你怎么不说话?”胡国杰瞅着低头不语的廖普生问道。

廖普生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你不同意?”

廖普生又摇了摇头。

“别一个劲摇头,你到底同意不同意?”胡国杰说话时长出一口气,作为他来说,能把心中的这个最大顾虑说出来,犹如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廖普生看着胡国杰,眼神里带着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嘴上没好气地说道:“啥同意不同意?你这是让我吃你的二馍[40]?”

“说话别那么难听,我只是个请求,没有强迫你的意思。用祥符人的话说:你就给个朗利话吧。”

廖普生又沉默了片刻,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中了,你的意思俺也明白了,讲到底,你这个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担心自己死罢以后,老婆孩子活在这个世上遭罪,这个我都能理解,但我不能接受,原因是你还活着,只是目前生死未卜。世事难料啊,老兄,万一你冇死,咋办?”

胡国杰听了,冲廖普生点点头,说道:“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把翠儿托付给你,与死不死没多大关系,最主要的还是,我就想让她们娘儿俩,在改朝换代之后,跟着你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廖普生的眼又瞪了起来:“你就是个傻孙,听我的呗,眼望儿反水啥都来得及,还愁以后她们娘儿俩过不上好日子?”

“不要再说了,你要是不愿意,权当我啥也没有说,是生是死,咱们战场上见吧,至于翠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听天由命,看造化,但愿你们共产党在得天下以后,不伤及无辜。”

“那咱就战场上见,不管俺能把恁打成啥鳖孙样儿,但愿你老兄也活着,还能跟老婆一起好好过日子。”

廖普生最后这句话,让胡国杰觉得自己的选择冇错,也冇看错廖普生这个人,他也不是没想到将来会有变数,但他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廖普生即便再不堪,最起码对岳翠儿是真心喜欢的,大难临头之下,能有这么一点情分,难道还不知足吗?

天麻麻亮的时候,胡国杰把廖普生送出义丰厚的店门,他俩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朝小南门的方向走去,直到把廖普生送出了城墙,胡国杰才返回了家。对胡国杰来说,把岳翠儿安顿好已经成了他最大的心病。每况愈下的义丰厚,已经濒临给伙计们发不出薪金的地步,就连老伙计王三儿都扛了两卷布窜回家了。华妞家在禹州回不去,即便是回去了,他也是个无牵无挂,父母双亡,兄妹们各自有家,他单挑[41]又冇个媳妇,在哪儿待着都一样,只要有口饭吃就中。眼下的义丰厚,也是整条马道街上所有商铺的缩影,商户们都知道,祥符城又要打仗了……

3.啥叫命?命就是该是啥是啥

祥符城有老尖[42]说过这么一句话:别管是娘们儿,还是爷们儿,如果有一天,身上的布衫突然变了,瞅着可扎眼,那一定是有啥事儿了,要不是好事儿,要不是孬事儿,反正是有事儿了。

胡国杰回到家,自然冇把他跟廖普生之间的“私下交易”向妻子透露半句,彻底放下心事的他本想睡上一会儿,可躺在他身边的岳翠儿睡意全无,一个劲地在跟他唠叨,压祥符城目前的困境说到义丰厚的前景,又说到肚里的孩子,她的喋喋不休根本让胡国杰无法入睡,尤其是说到肚子里孩子的时候,岳翠儿在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之外还说出许多担忧。她告诉胡国杰,说她去相国寺后面找了个算卦的,给肚子里的孩儿把名字都起好了,如果是个男孩儿,就叫“吸金”,长大以后每天吸金发大财;如果是个女孩,就叫胡曼香,像花一样好看招人,香气扑鼻。当岳翠儿说到算卦的预测生男孩儿的可能性大的时候,胡国杰迷迷瞪瞪地说了一句,他希望生个女孩儿,岳翠儿问他为啥,胡国杰压抑着自己澎湃起伏的心绪,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说,如果生了女孩儿,长大后就不用去打仗,不会上战场去厮杀;如果生的是女孩儿,长大成人还当个裁缝;如果生个女孩儿,就按算卦的说的,叫“曼香”……

就在廖普生这次离开祥符城后冇两天,解放军就开始猛攻祥符城,胡国杰也就再冇回过家,在解放军不惜一切代价攻下小南门后,省府大院里的人就分崩离析,乱成了一锅粥。就在即将作鸟兽散的那一刻,已经换上了便衣的胡国杰,原本是想回家和岳翠儿作个告别,但是已经由不得他了,他的上司下达命令,把军需调配处全体人员化整为零,各自携带剩余物资,混杂在出城逃避战火的难民当中,分别压不同的路径出城,三天后在黄河北岸的封丘碰头。装扮成难民混出城的,不光有省府大院里各部门的官员和勤杂人员,还有省政府主席刘茂恩……

不过,在此之前,胡国杰已经给岳翠儿交代的有话,一旦他回不了家,就让岳翠儿等他个一年半载,如果他能活着回来,江山未丢,他们还继续过日子;如果他回不来了,江山丢了,就别再等他,那就是永远也回不来了。岳翠儿听罢胡国杰的话十分伤心,在胡国杰离开家门的时候,她再三叮嘱胡国杰,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她和他们即将出生、不管是叫胡吸金还是叫胡曼香的孩子,一起等着他……

那年夏天似乎比以往都要热,可岳翠儿却一点也冇感觉到热,她心里凉丝丝的。就在解放军攻下祥符城的第二天,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在黄昏日落的时候呱呱落地,似乎在向这座古老的城市宣告——俺来了!

当接生婆抹着满脸的汗水,带着遗憾告诉岳翠儿,生下来的是个小妞儿的时候,岳翠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她压接生婆手里接过小妞儿的时候,瞅着小妞儿毛茸茸的小脸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回恁爹满意了,生了个不带把儿[43]的,用恁爹的话说,长大了还当裁缝,再找个好人家,就不用去打仗了……”

岳翠儿的整个月子,都是华妞在伺候她,虽然华妞是个大老爷们儿,但在岳翠儿眼里,他一点也冇大老爷们儿的感觉。华妞为人忠厚、实在,有啥是啥,用祥符人的话说就是个老实蛋。在局势危急的时候,胡国杰也给华妞交代过,让华妞多操心这个家,把岳翠儿照顾好,并且还给了华妞二十多块大洋作为帮助照顾这个家的回报,华妞死活不接这二十多块大洋,差点把胡国杰给惹恼了,指着华妞的鼻子骂他不人物,是嫌这些大洋太少了吧,华妞不得不流着眼泪,压胡国杰手里接过了这二十多块大洋。华妞用袖口搌着眼角的泪水对胡国杰说,别管今后的天下是谁的,也别管义丰厚能不能长远,只要自己不出啥岔纰,他就会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把岳翠儿照顾好,不让她作难。凡是跟华妞共过事的人,都知他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蛋。

转眼一年多过去,秋天来临,正当岳翠儿每天都盼着胡国杰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马道街两边商号和店面的门檐上都插上了红旗,义丰厚的门头上面还挂了个大喇叭,见天在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马道街更是从早到晚锣鼓喧天,扭秧歌的,划旱船的,敲盘鼓的,共同在庆祝一个新国家的成立。在一片喧闹中,成天猫在义丰厚后作坊里的岳翠儿心里清亮了,胡国杰真的是回不来了。

胡国杰能不能重返祥符城,这日子也得过。除了干活吃饭养孩儿,岳翠儿并冇去考虑,一旦胡国杰战死在沙场,永远回不来了,自己是不是还要改嫁,尽管胡国杰嘱咐她,如果国民党真被打败,一两年不见他的踪影,就说明他已战死,改嫁也就势在必行,可岳翠儿根本就冇空去考虑这事儿。

义丰厚的刘大掌柜害病卧床一年多了,店里的大小事儿全由岳翠儿这个二掌柜一个人照护[44]。虽说王三儿厚着脸皮把扛走的那两捆布又扛了回来,但店里的人都清亮,王三儿这货是一个行善没有作恶多的货,就是回来了,也不能把当紧的事儿交给他,只能让他干点零碎的跑腿活儿。这样一来,岳翠儿忙得是四脚朝天,冇一点儿闲心去考虑自己的未来。

这天,去午朝门拉罢井水回来的王三儿,慌慌张张跑进后作坊,给岳翠儿带来了一个令她不安的消息,他说午朝门跟儿在开大会,好些人被捆绑着插上了亡命旗,然后被拉到西城墙外给打了头[45],说是镇压反革命,那些被打头的人当中还有一个女的,听说好像是北土街汴绸庄石老板家的侄儿媳妇。

听罢王三儿的话,一旁抱着小妞儿的华妞皱着眉说:“不会吧,共产党还冇来祥符之前,汴绸庄就已经搬走了……”

“我也可纳闷。听午朝门跟儿那些开会的人说,被打头的那个娘们儿破坏抗美援朝,把早年汴绸庄搬走时留下来的那些被虫啃过的布料,统统捐给志愿军了。”这段时间,摊为捐赠布料,石家汴绸庄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跟老实巴交的华妞不一样,王三儿是个心眼活泛、爱凑热闹的人,哪儿有事儿往哪儿栖[46],他带来的消息一般冇错。

岳翠儿闻听,心里一咯噔,急忙扭脸问华妞:“咱捐的布料冇问题吧?”

华妞嘿嘿笑道:“咱捐的布要是有问题,全祥符城布店的掌柜们都得被打头。”

石家汴绸庄早已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如今唯一支应摊子的人又被打头,看来这家老字号在祥符城的这一支,是要绝户了。岳翠儿神情黯淡,嘴里不由自主地喃喃念叨:“汴绸好,好汴绸子,石子玉家里头有……记得我刚来义丰厚的时候,咱大掌柜三天两头念叨汴绸庄……”

祥符城做绸布生意的人都知道,这个汴绸庄的老板石子玉有犹太血统。康熙三十一年,石家在北土街上开了祥符城里第一家经营绸绫布料生意的店铺,取名汴绸庄,那生意做的,光是后作坊里就有近百人,买卖兴隆,尤其是自织的寅绫,无人抗衡,被朝廷指定为贡绫。后来因为树大招风,被祥符城里的同行挤对,待不下去了,石子玉请高人问了一卦,那高人说,祥符不是久留之地,石姓安身立命最好的地方就是石家庄。就这,汴绸庄搬到了河北石家庄,祥符只留下了一家分店。

且不说被打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真与石家有关系,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自打抗美援朝以来,摊为捐助出问题的可真不在少数,捐助的物件有吃的、穿的、用的。那些以次充好糊弄政府的商家,被定罪为不法商人,被抓,被关,被打头,还有买卖被关张的,比比皆是。岳翠儿为义丰厚捐助的那些布料担心,也是不无道理。

就在岳翠儿忐忑不安的时候,麻烦还真来了。虽说这麻烦不是跟捐助布料有关,但,依然跟布料有关。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的那一天开始,全中国的月份牌和所有书写模式的落款,都不允许再出现民国多少年的字样。新政府及各个业务部门都贴出了告示,要求新时代用新名词,采用公元纪年,尤其是商业部门,如果有人一意孤行或是一时疏忽,不按规范书写的文字或日期落款统统视为无效,其中包括收据和借据。刘大掌柜卧床在家,义丰厚所有的来往账目以及款项支出,都要由岳翠儿经手。由于习惯成自然,也由于被店里的各种杂事忙昏了头,在一张收据的落款上果真出了岔纰。一般来说,老主顾们和本城的居民都不会太在意这样的疏忽,写错了重写一张也就罢了,可是,在祥符城里还真有那号专吃这路饭的货们,他们利用时代变迁后人们的习惯动作,敲诈勒索,吃昧心食儿。这一回就让义丰厚给摊上了。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三天,咱国就与苏联建立了外交关系,并在建交后的第二个年头里,就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于是乎,大把大把与衣食住行有关的苏联生活方式,洪水一般涌入了咱国老百姓的生活里。衣食住行,首先是“衣”,其实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很长时间里,苏联样式的服装已经开始对咱国的部分群体产生了影响,尤其是在解放军的部队里,那些女兵的大翻领双排扣军装款式,就约定俗成被称为“列宁装”。有人说,所谓的列宁装,就是列宁早期穿的服装。这话冇考究,谁也冇亲眼见过列宁,就像有人说他天天吃牛奶泡馍一样,都是瞎掰胡吣。只是不知为啥,自打新中国成立以后,这种说西服不像西服、说大衣不像大衣的布衫,后来咋就被解放军里的女兵们样中,穿在了身上,一下子成了一种流行的时尚,谁也说不清楚。

“列宁装”让人们趋之若鹜,但是,由于刚建国不久,百废待兴,又要去朝鲜跟美帝国主义打仗,咱国的经济拖后腿,人们生活水平都很低,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孬了,所以对服饰的要求很单调,有条件做一件列宁装的人也并不多。

不久前的一天,一个三十来岁的娘们儿来义丰厚做了一件列宁装,做好后那个娘们儿嫌价钱太贵又不要了。这一下岳翠儿可就不依了,跟那个娘们儿吵了起来,说好的价钱不要不中,可那个娘们儿死活不承认事先说好了价钱,于是,岳翠儿拿出了一张原始凭证记录,上面清清亮亮地写着做这件列宁装的日期,那娘们儿抵赖不过,就把她在相国寺后街撂地摊[47]的男人叫来。她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瞅了瞅原始凭证,嗷嗷叫了起来,说这是一张不作数的凭证,他说民国三十九年是哪一年啊?民国又是哪一国啊?眼望儿明明是1950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不中咱就去打官司。这明明是笔误,是写票据的时候习惯使然一时忽及[48],但不管岳翠儿咋解释,那货就是不依。僵持不下的时候,王三儿上前一把撮住了那货的领子,指着那货的鼻子威胁,不给钱就别想走出义丰厚的店门。王三儿在马道街一片也算个孬家,那货一瞅惹不起,只好乖乖地付了列宁装的钱。

本以为这事儿就是开店的一种常态,事情过罢也就过罢,却不料想那个尖嘴猴腮的货不是个善茬儿,背后使了个绊儿,他窜到军管会把义丰厚给告了。民不告官不究,妥,就在岳翠儿还在为午朝门跟儿被打头那个女人心神不定的时候,那货领着军管会的人,手里拎着那件列宁装来了。

“恁这儿谁当家?”军管会的人问。

岳翠儿搁下手里的活儿:“你有啥事儿跟我说吧。”

那货指着岳翠儿对军管会的人说:“她就是这里的掌柜。”

军管会的人扫了一眼岳翠儿,将信将疑地问:“你是掌柜的?”

岳翠儿:“有啥事儿就说吧,我能当家。”

“中,既然你能当义丰厚的家,那我就正式通知你,恁做的这件列宁装违反了国家的法规,压今个开始,义丰厚关张整顿,以观后效。”军管会的人压那货手里抓过列宁装,扔给了岳翠儿。

岳翠儿不服:“凭啥?”

军管会的人:“凭恁违反国家的法规,不知错改错还要打人,这马道街的商户要是都像恁义丰厚这样,咱国不就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了吗?还问凭啥,就凭这!咋?你是不是不服啊?”

不管岳翠儿和义丰厚的人咋解释、咋道歉、咋觉得冤枉,军管会的人还是把一张封条贴在了义丰厚的店门上了。

转眼,店门被封快半月,这对义丰厚无疑是一个巨大打击,且不说经济上的损失,就是满祥符城的谣传就让岳翠儿招架不住。王三儿的嘴里几乎每天都能带来外面的各种传言,在众多传言中,最让岳翠儿受不了、最离谱的传言就是,义丰厚的二掌柜是个半掩门儿[49],她男人是个国民党军官,被解放军打死了,她耐不住寂寞,跟义丰厚店里的男伙计乱搞,还搞出个孩儿来。这哪儿跟哪儿啊?无中生有,七不沾八不连,唉!人只要倒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都能被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还有更恶劣的传言,说义丰厚是摊为破坏抗美援朝,他们给志愿军做了一大批裤衩,用了最粗糙的土布,结实倒是怪结实,可结果却很糟糕,把人家志愿军战士的裤裆全给磨破了,影响了战斗力。说得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个个都穿过土布裤头一样,气得岳翠儿骂道,“这种孬孙话也有人相信!土布裤头能把志愿军的裤裆磨破,咱祥符人这张不主贵的嘴永远也磨不破!”

这半个月,义丰厚的店门前,每天都有一些老主顾来观望打听事态的发展,这些老主顾当中女人居多,这些女主顾当中,还有一家三代女性喜欢到义丰厚做衣服的人。岳翠儿悄悄站在义丰厚对面的马路沿上,用暗叹无奈的目光瞅着那些老主顾,心里不由在想,难道义丰厚这块老招牌就这么砸在自己的手里了吗?

义丰厚被封门之后,王三儿见势头不妙,故伎重演,又扛着两卷布料窜了,他对阻拦他的华妞说,俺不能不吃饭啊,家里好几张嘴还等着俺呢。华妞对王三儿这种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的人十分反感,想把王三儿已经扛上肩头的两卷布料给夺下来,却被岳翠儿拦住,反过来劝华妞说,“扛走就让他扛走吧,大家都不容易,真要是能用这两捆布料换一袋面粉,也算两清了……”

王三儿扛着两捆布料去了中山大市场。这个市场是早年冯玉祥督豫的时候建造的,原先有座十分打眼的高大牌楼,据说牌楼上面的字还是冯玉祥亲手写的。市场建成后生意红火,南来北往的商贩都爱聚集于此,后来不知是何因,把那座牌楼给拆掉了,又加上战乱,中山大市场不再那么红火。虽说眼望儿已经不能和每章儿相比,但祥符城里的老门老户,想买点啥,或啥都不买,有事儿冇事儿,男女老少都还喜欢去那里溜达一圈,去瞅瞅有啥稀罕冇。

这天是礼拜天,来逛中山大市场的人还不少,王三儿骨堆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等候有人上前来与他交易。可他骨堆在那儿一上午,问家不少却冇一个买家。转眼快到晌午头了,面带沮丧的王三儿,正准备离开中山大市场时,他一眼瞅见了一个肩头披着解放军军装的人。大热的天,热得狗都伸舌头,满市场的男人都穿着小坎儿,有的还赤脊梁[50],唯独那个男人穿着长袖布衫不说,还披着一件军装,头上还戴着军帽,那种扮相显得很扎眼。当那个男人走近时,王三儿睁大了眼睛,这不是那个谁吗……王三儿顿时兴奋起来,冲着那个男人高喊了一声:“哎!解放军同志……”

当王三儿肩上扛着两捆布料,把廖普生领到岳翠儿面前时,岳翠儿看着廖普生暗自吃惊,咋看咋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整个人的状态与两年前大不一样,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病病歪歪,好像一口气儿就能把他给吹倒似的。

岳翠儿看着廖普生,呆愣了半晌,她虽不知道对方这两年经历了什么,但看到他穿的那身军装,心里也就释然了,都是军人,枪炮不长眼,相比自己那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丈夫胡国杰,他能活着站在自己面前,已经是不容易了。于是开口招呼道:“你咋来了?”

“我咋就不能来啊?”廖普生见了岳翠儿,立马就想起了上次胡国杰跟他说的那番话,他一边嘴里搭讪着,一边留意地往岳翠儿身后看,直到没看到胡国杰的人影,心里才猛然涌出一阵感慨。

“真是个冤家皮……”岳翠儿见他眼神闪烁,自然知道对方心里想的啥,只是现在她觉得自己也如看管石家汴绸庄的那个女人一样,店铺被封了,命能保得住保不住还两说,所以在虽然病态但一脸自得的廖普生面前,说话便突然没了底气。

“可不是吗,不是冤家不照头。”

……

岳翠儿开始听廖普生讲这两年的经历。他告诉岳翠儿,这两年自己差一点把小命给丢了,他这个样子并非是在战场上受了伤,而是压那次离开祥符城,回到部队后就得了病,而且是一病不起,三天两头发高烧,部队的医疗条件差,始终检查不出他得的是啥病,找了不少驻地周围的中医号脉,都说他得的是伤寒,然后引发不停地打摆子。一直到祥符被解放以后,请到祥符城内教会医院里面一位留过洋的西医大夫,才诊断出了他的病因是在淋巴上。于是,他被军车送到了徐州的大医院,做了手术,整整折腾了一年多的时间,总算是把命给保住了,身体也在慢慢恢复中。但是眼望儿,他所在的部队已经南下,他只能服从上级安排留在了祥符。部队首长说,让他先在祥符养病,等身体彻底恢复以后,再另行安排工作。

眼下的廖普生几乎冇啥事儿,住在地方政府给他提供的一座小院里养病,这个小院的位置,离北宋外城的南熏门遗址不远,两亩地的小院子,他独自一人,自己吃自己住,定期去医院做个检查,部队委托地方政府按月给他送生活费和营养品,日子过得安详也清闲。春秋季节不冷不热的时候,刘店老家的人把他接回去住上个几天。现在还是单身,家里人又想给他张罗婚姻上的事儿,被他一口拒绝,他说等身体完全康复后,回了部队再说。用廖普生自己的话说,他眼望儿一个人也可得劲,吃罢睡,睡罢吃,天气好了出来转转,啥心也不用操,唯一不得劲的就是他不能工作,不能参与新中国的建设。

今个在中山大市场碰见王三儿,廖普生也挺高兴的,在见到岳翠儿之前,一路上,王三儿已经把义丰厚被封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他,并且还把社会上的那些传言也对他说了。说别的他都不当回事儿,抗美援朝是关系新中国生死存亡的大事,战火都烧到鸭绿江了,人民的政权当然要靠人民来保卫,政府号召一些有条件的商家捐献物资冇毛病,但是你要么不捐献,要么你就实打实捐好东西,石家汴绸庄的那个侄媳妇以次充好,那就是明装孬了,该杀!只是,军管会查封义丰厚有点小题大做,票据上落款写错了,那又不是啥原则大事,改过来去球了,咋,写了“民国”俩字,民国就能复辟啦?再说,粗布裤衩也是空穴来风,自己眼望儿穿的就是粗布裤衩,这东西吸汗,舒服,根本就不磨裤裆……

眼望儿最让廖普生不能忍受的是,当王三儿告诉他,市面上有人借军管会查封义丰厚落井下石,戳岳翠儿的脊梁骨,说岳翠儿是“半掩门”,她女儿小曼香她爹不是胡国杰,而是她跟其他男人乱搞出来的野种。廖普生一听,心里这火“噌”地一下子就蹿上头了,恨不能躜[51]那些乱嚼舌头根儿的人八辈儿,妈那个赖孙,这纯属胡说八道,不能摊为义丰厚被军管会贴了封条,就要坏一个良家妇女一世的名声啊!

廖普生恼了,他决定出手为义丰厚和岳翠儿打抱这个不平,并不是摊为自己喜欢过岳翠儿才要管这事儿,而是出于义愤,出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于为良家妇女主持公道挽回名声。

岳翠儿瞅着病病歪歪还带着一身正气的廖普生,面带疑惑地问:“你去找军管会中不中啊?”

自打参加革命那一天起,廖普生就相信,这世上就是摊为有太多的不公不正,太多的仗势欺人,才有恁多的人起来造反,改变命运。眼望儿是共产党坐了天下,自己作为共产党员,就不能让老百姓受委屈,所以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啥中不中啊,中!不中也得中!”

“他们听你的不听啊?”岳翠儿还是觉得跟军管会作对不会有啥好结果,当初查封义丰厚的时候,人家可是当真捏住了把柄。

廖普生道:“他们可以不听我的,但是他们必须听我讲出来的道理。”

看着义愤填膺执意要为她出头的廖普生,岳翠儿使劲地点着头。

与廖普生见了面,岳翠儿当然也可高兴,她把廖普生请到家里,让华妞去胭脂河的肉铺割了二斤肉,在家包了一顿芹菜大肉饺子吃。身体还处于病歪歪中的廖普生来了兴致,提出要喝点儿小酒,华妞立马跑到街上去打了一斤白酒。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廖普生确实可高兴,或许正是老友见面太高兴了,平时走路都侧侧歪歪[52]的他,似乎一下子忘掉了自己的身体还冇痊愈,只管一杯接一杯地喝,谁劝也劝不住。人啊,其实就是活一种心情和状态,只要自己感觉畅快,那些背负在身上的痛苦便会一扫而光,也印证了祥符人常说的那句话: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往心里搁。病算个球,心情好了,病就跑了。

从来就不喝酒的华妞,吃罢饺子后,说带着小曼香去相国寺门跟儿玩,屋里只有岳翠儿陪着廖普生在喝酒。岳翠儿平时对酒也不感兴趣,但她还是能喝一点儿的。今个,她和廖普生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开了,推杯换盏,越喝越兴奋,越喝话越稠,不显眼,华妞打回来的那一瓶白薯干酒,就被他俩喝得个瓶底儿朝天了。可俩人都觉得还冇喝过瘾,岳翠儿在屋里翻了老半天,翻出了半瓶冇喝完的白酒。

“这是啥时候的酒啊?”廖普生端详着酒瓶,欣赏着瓶子上的标签,嘴里问道。

岳翠儿道:“啥时候的酒记不清了,反正是曼香她爹喝剩下的。”

“那可是有年头了。”酒瓶上的标签让廖普生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解放前。

“狗屁年头,新中国成立还不到三年,这酒也就是那个样儿。”岳翠儿随口道。

“管他个孬孙几年,白酒又放不坏,喝!”说这话的时候,廖普生的眼睛不由得扫了一眼略显空荡、冷清的屋子,男人不在了,这半瓶酒便成了无主之物。

岳翠儿给廖普生斟罢酒后,并冇把酒瓶子放下,而是掂在手里,瞅着酒瓶子发愣,眼里带着蒙眬飘忽。

“是不是想恁家老胡了?”廖普生嗅着杯子里酒的醇香,张嘴问道。

岳翠儿放下酒瓶,把目光转向廖普生,说道:“二孩儿,我想问你个事儿。”

“你问。”

“咱这可是关着门说话,说哪儿算哪儿,我可冇一点别的啥想法,纯属是说私话,你可别多想啊。”岳翠儿压抑着起伏的心绪,怔怔地盯着那个曾经熟悉的酒瓶,欲言又止。

廖普生蒙眬着俩眼瞅着岳翠儿,说道:“我知你想问我啥。”

“你知我想问你啥啊?”岳翠儿扫了一眼对方,目光再次转向酒瓶。

“你想问,恁家老胡到底是不是死了;你想问,共产党是不是真的能坐稳天下;你更想问,国民党窜到台湾还能不能窜回来。对吧?”廖普生点着桌子,把声调压低,像当年郭书记分派任务时谆谆叮嘱他时的模样,把脑袋凑近岳翠儿,胸有成竹地点出她心中此时的想法。

岳翠儿不吭气儿了,低头给自己的酒杯里斟满了酒,然后端起来一口把杯里的酒闷进肚里,随手把空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蹾。

廖普生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也把空杯重重地往桌上一蹾,用手抹了一把嘴,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给我实话实说,眼望儿你是不是还等着恁家老胡回来呢?”

岳翠儿点了点头。

“那中,今个我就让你死了这条心!”廖普生瞪着布满血丝的俩眼大声吼道,“我军攻打祥符城的时候,我正好生病,冇赶上,但我可以告诉你,那场仗双方都打红了眼,龙亭都打塌了半拉啊,战报上咋说,国民党军三万人被全歼。全歼!你想想,像恁家老胡那号国民党反动派里头的顽固分子,有几个能活下来的?他就是活下来,也不可能再回到祥符城,共产党的天下绝不让他那号反动派有落脚之处,想变天更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们共产党人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江山,能轻易放手?老疙瘩妞,时代变啦,恁就别想那种好事儿了,门都没有!”

岳翠儿长叹一口气,说道:“谁的江山跟我冇关系,我想的好事儿就是俺妞儿她爹啥时候能回来,俺妞儿不能没有爹!”

“不能没有爹,也不能要那个国民党反动派的爹!”

岳翠儿伸手拦住廖普生伸向饺子盘的筷子,说道:“你这是不论理,他再是国民党反动派,他也是俺妞儿她爹吧,咋?你是不是见俺妞儿冇爹你可高兴啊?”

“恁妞儿冇爹,你就不会再给她找个爹?”说着话,廖普生手中的筷子绕了个圈,灵巧地从盘里夹起一只饺子。

“你说得轻巧,你以为找个爹就那么容易。”

廖普生使劲咽下嘴里的饺子,放下筷子道:“也冇你说得那么难,再难,也冇我们打败国民党反动派难!”

“我不是冇想过改嫁,我就是担心一旦改了嫁,后爹对俺妞儿不好……”岳翠儿往下说不成了,抬起胳膊,用袖口擦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廖普生一瞅岳翠儿伤心落泪了,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面对岳翠儿,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他坐在那里,开始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他曾经喜欢过的女人,这也是他头一次这么近在咫尺地观察。虽说岳翠儿已经生罢了孩子,看上去似乎比冇生孩子前还滋腻,白润的皮肤透着饱满迷人的气息,还有,她的眉眼之间荡漾着那种时隐时现的温柔与坚强,如磁石一般牢牢吸引着男人的眼睛。最让廖普生着迷的还是她的脖子,俗话说,脖子好看女人就好看,廖普生发现,岳翠儿的脖子,真有画中古典美人那种玉颈生香的味道。再一个能吸引男人的地儿,就是她玉颈下面那片凸起的胸脯,虽说隐藏在布衫里头,由于天热穿得薄,那种质感散发出来的诱惑很是打眼,让人不想入非非都不中,瞅着瞅着,廖普生就下起了死眼。

“来,再干一个!”当岳翠儿用手抹去眼角上的泪,给杯子里倒上酒,再次端起酒杯时,她发现了廖普生的不对劲,轻喝了一声,“瞅啥瞅,冇见过啊!”

廖普生有点慌神儿:“噢,那个啥……”

岳翠儿俩眼盯着廖普生,逼问道:“那个啥呀?”

“我的意思是,那个啥……”廖普生支吾着,躲避着对方的眼神。

岳翠儿挺着胸脯逼近廖普生:“你的意思是那个啥呀?”

廖普生更加语无伦次:“我是说,恁家老胡,噢,不是,我的意思是,新社会和旧社会大、大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啊?”

“那个啥,我说的是改嫁,那个啥……”

岳翠儿把手里的酒杯又重重地往桌上一蹾:“那个啥,那个啥,我看你是啥也不啥,一个劲盯着我的奶子,想好事儿吧你?”

被逼到墙角的廖普生,借着酒胆儿一下子站起身来,涨红着脸吼道:“啥想好事儿不想好事儿,我就是想好事儿又咋啦?你单挑一个寡妇家,我又冇娶媳妇,我就是想好事儿谁也管不着!咋啦?不能想好事儿啊?几年前头一次见到你,我就想你的好事儿了,谁知你嫁得恁急,还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反动派!要说想好事儿,我也是在那个姓胡的前头!”想起每章儿所发生的那些事,廖普生觉得自己亏大发了,真是便宜胡国杰那鳖孙了,搞得好白菜竟然被猪给拱了。

“不要脸孙!”岳翠儿抬手在廖普生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

廖普生终于控制不住了,他伸出手,一把㧯住了岳翠儿,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下嘴就去亲吻她的脸。

岳翠儿挣扎道:“你弄啥?不要脸孙!你想弄啥?”

“我啥也不弄,就想亲亲你……”

“你起开!啥也不弄这是弄啥?”岳翠儿使劲推挡着廖普生。

廖普生把岳翠儿抱得更紧:“你说我这是弄啥?”

“我不知你这是弄啥!”

“啥弄啥不弄啥,我啥也不啥!”廖普生在岳翠儿的脸上狂吻着。

岳翠儿不再挣扎了,也不说话了,任廖普生在她的脸上一通胡乱狂吻。

廖普生一边在岳翠儿的脸上使劲亲着,一边下手去摸岳翠儿的胸:“你早就应该是我的,要不是摊为打仗,你咋会落到姓胡的手里,他好受了,他得劲了,他被打窜了,这回该轮到我了,这就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这就是命……”

岳翠儿好像并冇觉得这一切来得突然,也冇觉得害臊,此时此刻,在她那张冇任何表情的脸上,显得格外平静,看不出她的心里在想啥,似乎认可了廖普生说的,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这是命,就该发生,就该是这种结局,就该摊上这么个男人,躲都躲不过去。但是,就在廖普生下手去摸她下身的时候,岳翠儿猛地把廖普生推开。

廖普生不解地问:“咋啦?”

岳翠儿瞅着廖普生,突然“扑哧”一声笑了:“你的小身板中不中啊?病歪歪的,我怕你死在我屋里了!”

此时的廖普生,全身热血在沸腾,早已把一切置之度外,他又一把将岳翠儿拉进自己的怀中,喘着粗气说道:“我的病好了,我的身板结实着呢,不信咱就试试……”

“瞅你这个冇出息样儿,不要脸孙,去,把门插结实!”

……

就在岳翠儿和廖普生在屋里大汗淋漓折腾的时候,华妞领着小曼香压外面回来了。华妞推了一把门冇推开,他蒙蒙地又使手拍了拍,只听屋里传出岳翠儿的声音:“她叔,你领着曼香再去马道街买根冰棍,我这有点事儿!”

门外的华妞冇搭腔,他已经清亮屋里在弄啥了。他扯着小曼香走出院子后,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对小曼香说:“命中注定,该有俩爹啊……”

第二天,廖普生带着岳翠儿就去了军管会,他拍桌子打板凳地跟军管会的人大吵了一架。满嘴带把儿[53]的廖普生,一下子惹恼了军管会的人,说啥也不答应去揭掉义丰厚的封条。这一下也彻底把廖普生给激怒了,他拉着岳翠儿离开军管会以后,直接回到义丰厚,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把贴在店门上的封条就给撕掉了,岳翠儿被他这一举动吓得不知该咋办才好,自古民不与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廖二孩儿撕的不是封条,是军管会的脸啊!而廖普生不但把封条撕了,还把撕下的封条扔在了地上,他满不在乎地说:“别管谁的脸,都是群众给的,义丰厚保护过共产党,它就是有天大的事儿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压今个开始,我就在这儿待着,我倒要瞅瞅,自己人是咋拾掇自己人的,我廖普生还冇脱下这身皮呢!”

廖普生撕义丰厚封条的事儿,引起了轩然大波。这还了得,军管会的封条也敢撕,这可不是一般的行为,这是直接在跟军管会的权力叫板啊,直接影响到新政权在人民群众眼里的形象啊,这要不严肃处理,执政的权威性将受到巨大打击。于是,祥符军管会主任崔洪怒气冲冲地亲自来到了义丰厚,他要瞅瞅,是啥人恁胆大妄为,不把军事管制委员会放在眼里。

在崔洪来义丰厚之前,他已经摸清了廖普生的一些情况,此人虽然资格不算老,但他是第三野战军的人,在第二野战军和第三野战军联合解放祥符的过程中,此人曾几次潜入祥符城内刺探敌情,祥符城解放之后,此人因病不能随三野南下,但他一直是三野的现役军人。崔洪在想,咋样才能在确保军管会权威性的同时,处理好这件事儿,这让人有点挠头。祥符这个地儿,可不能小看,水深着呢,不定哪儿就藏着一个你冇见过的“妖怪”,跳出来后,你打不死他,反而惹得自己一身臊,让你恶心八回带干哕[54]。

为了制造一些军管会对此事重视和威严的氛围,崔洪带着一个班六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了马道街,来到了义丰厚店门前。六名持枪的解放军战士,黑着脸把守住了义丰厚的店门。

崔洪刚跨进店门,便见着装整齐的廖普生,上前冲自己打了个立正,敬了个军礼后自报家门:“报告首长,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六团二连侦察员廖普生!”

崔洪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廖普生,冷冷地说道:“怪不得敢撕军管会的封条,是叶飞司令员麾下的战将啊。”

廖普生挺着胸脯,底气十足地又给崔洪敬了个军礼:“普通战士廖普生!”

崔洪声音冷峻而严厉地说:“别管你是谁麾下的人,难道是你们叶司令员下令,让你把义丰厚的封条撕掉的吗?”

“报告首长,撕封条是我的个人行为,与叶司令员无关。”

崔洪围着站得笔直的廖普生转了两圈,心说啥样的刺头我冇见过,咋着,难道不是你的直属上级我就管不了你了?他缓了口气,说道:“你的情况我了解,我只想问你,作为第三野战军的一名战士,在没有接到上级任何命令的情况下,你有什么权力撕掉军管会贴的封条?难道你就不知道,你的这种行为,是触犯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纪吗?”

“俺知。”

“你知你还敢这么做?”

廖普生梗梗脖子,看着崔洪道:“首长,俺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廖普生在崔洪来之前,就早已想好了说辞,此时,他不紧不慢地问道:“恁有家有老婆孩子吗?”

“我有没有老婆孩子,跟你撕封条有啥关系?”崔洪开始觉得廖普生不好对付了。

“有关系。”

“胡咧八扯!”

廖普生并没有被崔洪黑着脸的训斥所吓倒,他摊开两手说:“我的意思是,义丰厚要是恁家的,你能眼瞅着恁老婆孩子冇饭吃吗?”

“啥?你的意思是说,这义丰厚是恁家的了?”崔洪岂能不知道义丰厚的底细,此刻就想抓住廖普生话语中的毛病,让他知道错误。

“差不多吧。”廖普生冇正面回答,想含糊过去。

“差多少?”崔洪紧追不放。

廖普生不吱声了。

“说话啊?哑巴了?说你胡咧八扯你还不服,义丰厚是恁家的?恁老婆是这儿的二掌柜?八竿子挨不着!”

崔洪抓住破绽,要对廖普生展开批评教育,若是能将廖普生从这件事情中摘出来,那么就等于把其与义丰厚分开,区别对待,那么今个自己就冇算白来。可谁知他刚要继续往下说,廖普生却低声回了一句:“报告首长,挨着了。”

崔洪一听登时傻了,觉得此事还真有嬲戏[55],便问:“咋挨着了?你说给我听听。”

廖普生低着头又不吱声了。

崔洪用手点着低头不语的廖普生:“你呀,身为革命军人,冇一点政治觉悟,你和这里的二掌柜是啥关系我已经了如指掌!恁俩不就是刘店的同乡嘛,咋?恁俩是同乡就可以不讲原则?就可以违反新中国制定的条例法规?就可以置你革命军人的身份于不顾,撕军管会的封条?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这要让恁叶司令员知道了,更冇你的好果子吃!”

廖普生嘴里嘟囔道:“谁知俺也不怯,我跟这里的二掌柜是刘店的同乡不假,可俺俩还有一层关系你不知吧。”

“还有一层啥关系?”

廖普生冲崔洪又是一个立正,大声道:“报告首长,我和这里的二掌柜是夫妻关系!”

崔洪瞪大了眼睛:“啥?啥啥?恁俩是啥关系?你再说一遍!”

“再说八遍也敢说,俺俩是夫妻关系,二掌柜是我老婆,我是二掌柜的男人,二掌柜的孩儿管我叫爸!”

当众将这几句话说出口,廖普生心里觉得格外爽快,身上的病仿佛也好了许多,满面红光。崔洪可彻底蒙圈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大着俩眼瞅瞅廖普生,又瞅瞅在旁边围了一圈的义丰厚的人,卡壳了,不知该咋说了。

临来义丰厚之前,崔洪已经把义丰厚二掌柜岳翠儿的情况了解清楚了,她是一个国民党小军官的老婆,咋一转眼就变成了一个解放军小军官的老婆了?变戏法啊?谁榷[56]谁啊?一时间他搞不懂是咋回事儿了,想八圈也冇想到两人会是这种关系。不光是崔洪蒙圈,在场的义丰厚的伙计们也全蒙圈了,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冇蒙圈,这个人就是华妞。

崔洪用眼睛扫了扫在场的一圈人,问道:“恁的二掌柜呢?哪个是二掌柜?”

华妞胆战心惊地走到崔洪跟前,声音吓瑟[57]地说道:“首长,俺,俺家二掌柜,今个有点不得劲,冇来,首长有啥事儿,可以跟我说,我是这儿的三掌柜。”

崔洪手指着廖普生问华妞:“我问你,他是恁二掌柜的男人吗?”

华妞看了一眼廖普生,对崔洪点头哈腰地说:“回首长话,他是俺二掌柜的男人,板上钉钉。”

“他俩啥时候办的事儿?”

“刚办罢的事儿。”

“办事儿咋冇摆桌子,街坊四邻咋都不知道?”

“冇摆桌子,也冇顾上通知。”

“咋着,有啥见不得人的?”

“首长息怒,他俩真冇啥见不得人的,这不是店被恁封了吗,就是有喜事也不敢张扬了。”

和华妞这一问一答,让崔洪感到这一下是小鬼的胳膊麻缠了。

华妞的确冇说错,就在廖普生和岳翠儿睡在一起的当天,岳翠儿就决定要嫁给廖普生了。这可不是她一个随性的决定,因为她相信胡国杰已经战死了,相信国民党不可能再回到祥符,中国完完全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祥符危在旦夕的时候,胡国杰反复对她说过,一旦党国灭亡之后,让她带着孩子改嫁。在这个问题上,胡国杰也曾恳求过廖普生,尽管那时廖普生回绝得很干脆,只不过是因为祥符还冇落入共产党的手中,眼望儿一切都已既成事实,她也和廖普生睡在了一起,最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廖普生还是那么迷恋她,根本就不嫌弃她是个拖油瓶的。不管咋说,自己是个女人,还不老,日子总得过下去吧,对她来说,改嫁给谁不是嫁啊,改嫁给廖普生,自己的老乡,彼此把底[58],应该说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在她跟廖普生睡罢之后,俩人就跑到寺后街上的美光照相馆里,拍了一张合影照片,就算是订婚。俩人商定,等把义丰厚店门上的封条揭掉之后,他俩就摆桌子拜天地。

面对这个猝不及防的局面,崔洪作难了,廖普生的身份变了,他不光是第三野战军的一名成员了,还成了义丰厚二掌柜岳翠儿的丈夫。这样一个身份对廖普生来说,于公,他确实触犯了国法;于私,在情理上他也冇做错啥,正像他自己说的,老婆孩子不能饿肚子吧,封了店门咋吃饭啊。更何况,二掌柜已经从国民党的家眷变成了共产党的家属,这要是让廖普生捅到第三野战军的首长那儿,事儿可就沉了。但是,就这么随意把军管会的封条给撕了,祥符军管会的脸面往哪儿搁?这也是个大问题啊。

想来想去,崔洪觉着冇法儿办,冇法儿办就先不办,等想出能办的法儿再说。当崔洪领着六名全副武装的战士离开义丰厚的时候,廖普生站在店门口大声冲着他说:“崔主任,你请示领导的时间别太长啊,祥符人民可都等着义丰厚开张做布衫呢!”

可不是嘛,廖普生说的一点也不假,别看义丰厚只是个买布做布衫的铺子,这一被封,关心的人还真是不少,下至市民,上至领导,都在关注事态的发展。就在这个时候,新上任的水利部部长傅作义领着一帮子人来到祥符,刚查勘完黄河干流潼关至孟津河段,眼下正逢汛期,他们来到祥符了解一下黄河防汛的情况。在这帮人当中,有个叫布科夫的苏联水利专家是带着媳妇来的,苏联的天气冇咱这儿热,他媳妇热得受不了,想在祥符做一件夏天穿的连衣裙,经人指点要来义丰厚。这个要求提出来后,崔洪慌了神儿,义丰厚还封着门,咋领专家夫人去做连衣裙啊,换个地儿做吧,又怕做不好专家夫人不满意,要想保把,还得去义丰厚,可是眼下义丰厚还封着门,他还正为这事儿犯着愁呢。

义丰厚究竟能不能重新开张崔洪不敢当家,于是,他连夜打电话请示了刚任省政府主席的吴芝圃。崔洪这样想,这事儿也只有推到吴主席头上了,军管会已经接到马上要撤销的命令,他是在做军管会善后工作时,给义丰厚贴上的封条。作为崔洪本人来说,他可不想惊动上面的大领导,本来是一件小小不言的事儿,结果被廖普生那个二球货,把事情给搞大搞复杂了,搞得自己都不知该咋办了。

当崔洪在电话里把事情原原本本汇报给了省主席吴芝圃后,吴芝圃也觉得很棘手,因为这确实牵扯到新政府的形象问题,朝令夕改,岂不惹人笑话?就是退一步讲,即便是顾及廖普生是革命军人,放过义丰厚,那跟义丰厚同样被查封的其他店铺该咋办?吴芝圃让崔洪等着,他说要向省军区司令陈再道做汇报。放下崔洪的电话,吴芝圃就给陈再道去了电话,陈再道听罢吴芝圃的汇报,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吴芝圃说得很有道理,别看廖普生是个在养病的小军官,可他毕竟是第三野战军的人啊,处理不当是要得罪人的。于是,陈再道让吴芝圃等着。放下吴芝圃的电话后,陈再道立马给第三野战军的副司令王必成打去了电话……

这一通自下而上的折腾,让崔洪熬了大半宿的眼儿,终于在天亮以后,自上而下有了一个处理结果。拿到尚方宝剑的崔洪,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马道街,他必须赶在苏联专家太太来义丰厚量身定做连衣裙之前,把廖普生这事儿给处理完毕。

当崔洪面对廖普生宣布了处理结果后,廖普生彻底傻脸,他冇想到崔洪代表的可不是祥符军管会,而是受命于第三野战军向廖普生转达了命令。这个命令很滑稽,更让人不得其解。大概内容是:从即日开始,廖普生的身份归属变更了建制,由第三野战军调入河南省军区,养病继续,但一切听命于祥符军管会的安排。由于军管会已经宣布撤销,正处于与地方新政府交接的过程中,除了军人待遇不变之外,廖普生的衣食住行均由地方政府代管。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他成了一个穿着军装的地方闲杂人员了。

在崔洪向廖普生宣读完“调动命令”之后,廖普生笔直地立正在崔洪面前,听他的新任上级首长,宣读了对义丰厚撕封条的处理决定:即刻开张营业,廖普生本人等待后续处理。

真是一环扣一环,就在廖普生跟随着崔洪,去办公室接受组织谈话的时候,苏联专家夫人在翻译陪同下来到了义丰厚,由岳翠儿亲自为她量身裁制苏联款的连衣裙。岳翠儿一边在给苏联专家夫人量尺寸,心里一边在冒肚[59]对廖普生这个所谓的处理决定:这叫什么事儿啊,打一巴掌冇觉着疼,给块糖又冇觉着甜……

苏联专家夫人的随同翻译告诉岳翠儿,这种款式的连衣裙在苏联叫Blazy,中文的译音叫“布拉吉”,翻译反复对岳翠儿说了几遍,岳翠儿装着还是叫不上口的样子,一旁的华妞以为岳翠儿真的听不明白,便用了一个通俗易记的方法告诉岳翠儿,就管它叫“不垃圾”,记住不是垃圾就中了。岳翠儿翻了华妞一眼,嘴里用翻译听着费力的祥符话,骂嘟噜壶:“啥不垃圾,就是垃圾,恁费布,还冇旗袍好看。瞅瞅眼望儿的祥符城里,满大街的娘们儿穿的都是这号不垃圾,怪扎眼,一个个还臭美得不行。”

华妞在一旁笑着说:“别管它垃圾不垃圾,冇它咱还开不了张。”

岳翠儿心里当然可清亮,不过,在感激廖普生的同时,也为他未来的命运担忧,毕竟,两人关系已经尽人皆知了。

就在岳翠儿坐在义丰厚的后作坊里,嘟噜个脸在给苏联娘们儿做“不垃圾”的时候,廖普生正坐在省府大院崔洪的办公室里,聆听着新首长推心置腹的谈话。如果说,义丰厚能够重新开业是摊为“不垃圾”和出乎廖普生意料的调动,那么,崔洪与廖普生的谈话内容就更出乎了廖普生的意料,他咋也冇想到会是一个这样的结果。

在这场近俩钟头的谈话中,廖普生终于意识到,他必须面对复员转业脱军装的处理,这个处理也是对他胆大妄为不计后果、敢撕军管会封条恶劣行为的惩罚。核心就是,撕军管会的封条,就是打新政权的脸,就是损害人民政府的威信,对一个刚刚成立的新政府来说,这种行为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但是,看在廖普生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做出过贡献的分儿上,组织决定放他一马。说白了就是,该打打,该罚罚,伤脸面而不伤筋骨,复员转业。等他养好病之后到地方政府工作。

对这样的组织决定,虽大大出乎廖普生的意料,但仔细一想,也只能是这样一个处理结果,不管咋说,能够让义丰厚重新开张,也算是组织上给足了他面子,最起码能让岳翠儿觉得,她找了一个绝对敢为她出头的男人。

崔洪给廖普生递上一支烟:“说说,有啥想法?”

廖普生把烟点着后,闷着头大口地抽着。

“有啥想法尽可以说,咱都是祥符人,又都是为国效过力的军人,我比你大几岁,有啥想法只管跟哥哥我说。”现在廖普生的身份变了,崔洪自然就把之前那一篇给翻过去了,说话的语气也一下子变得像老朋友一样的随和。

廖普生心里想着岳翠儿,也意识到自己眼望儿是个有家的人了,便抬起头问道:“到地方政府工作,我能干啥活儿?”

其实,崔洪对廖普生身上所表现出的那股犟筋头的劲儿还是蛮欣赏的,现在两人可谓不打不相识,他笑道:“看你这话说的,革命军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啥活儿不能干啊?打窜蒋介石恁大的活儿咱都干了,你说,还有啥活儿咱不能干?”

廖普生低头抽烟又不吭气儿了。

崔洪想了想,又说道:“这样吧,军管会撤销后的扫尾工作马上就结束,省委领导可能让我去主管县区工作,范围很大,除了祥符市区之外,祥符周边的大部分县区都归祥符市管辖,要成立个祥符地区委员会。要不,你跟着我去地委干吧。”

廖普生把抽了半截的烟掐灭在烟缸里,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中吧。”

就这,撕封条把廖普生自己的这身军装也给撕掉了,但他无怨无悔,不管咋说,他得到了一个他喜欢的女人,并且以后可以守住这个女人,过那种曾经多次在自己梦中出现的,所谓想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