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开始起航了。
温老三指挥完毕,也上了甲板上。他看着常乐天,笑问道:“海棠姑娘,这小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洪海棠脸上一沉,犹如笼罩一层严霜:“这麻烦不是你添的吗?”
温老三不敢搭话,“嘿嘿”一笑,吐了吐舌头,灰溜溜走了。
田在山看着一声不响的常乐天,说道:“马上就可以回到家了,怎么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常乐天道:“我当然高兴----可是,我舍不得和你们告别......”
田在山抿嘴笑道:“你恐怕只是舍不得和你的洪姐姐告别吧?”
常乐天红了脸,看了看船的另一边,洪海棠和江峰正一起指着远处,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何九走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常乐天道:“何掌门,你叹什么气?”
何九道:“我在想,武青泉变成了疯子,我们还废了他的武功,把他留在那孤岛上,堂兄会不会不高兴?”
常乐天轻声道:“这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了吧......他们那时候不是想着以后在一起吗?现在也算是心愿达成了......你们没有亲自动手杀了他,留了他一条命,让他不能够再害人了----有时候,报仇不一定要取了他的性命,而是让他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何九不禁动容,喃喃重复道:“让他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常乐天道:“不过,他也许这样活着反而更快乐一点......”他顿了一顿,又道:“何掌门,其实我有一个疑问----”
何九扬起一道眉毛,等着常乐天说,常乐天踌躇片刻,说道:“你们找武青泉报仇,费这么大的周章,我觉得不太正常,其实这些日子有很多次机会你们都可以动手杀了他,但是你们没有......”
何九含糊说道:“我们都在霍岛主面前发过誓,绝对不可以亲手加害于武青泉,虽然武青泉害了他全家,可是他还想着他们曾经的结义之情......”
常乐天低声道:“不是这么简单......”
田在山反问道:“不就是这么简单?”
常乐天摇了摇头,他把目光转向洪海棠,他的眼里闪烁不定。
田在山问他道:“你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和丁姑娘成亲?”他眼里带着笑意。
常乐天摇头道:“我不想----虽然我倒是挺想回家看看,但是倘若他们还是逼我和丁姑娘成亲的话,那还不如不回去。”
田在山道:“你这样也不是办法啊,还让家人担心不已。”
常乐天道:“我会写封信让人给送去,说我很好,在外边游山玩水,玩个一年半载,他们也就不生气了吧?”
他看了一眼田在山,问道:“你呢?你回恒山么?”
田在山道:“不,我和九叔会先陪峰哥和海棠去义父的旧居,那屋子义父给峰哥了。”
常乐天长长的“哦”了一声,说道:“他们要成亲了?”
田在山含糊说道:“可能吧......也许......”
常乐天缓缓向洪海棠看去,她向江峰说了一句什么,含笑去了船舱。
常乐天走了过去,江峰向他一笑:“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
常乐天笑了一笑,说道:“你和洪姐姐快成亲了吧?”
江峰的笑容凝住了,不知说些什么----他又不傻,虽然接触的时间很短,可是他看得出来常乐天对洪海棠的好感。
常乐天笑道:“恭喜你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江峰笑了,拍了拍他的臂膀。
常乐天正色道:“有一件事我想问问洪姐姐。”
江峰“啊”了一声道:“我去喊她来。”
他去船舱喊了洪海棠过来,自己避嫌走开了。
洪海棠走过来,向常乐天笑道:“常公子。”
常乐天向她也是一笑:“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洪海棠微笑道:“好。”
常乐天道:“其实我有一个疑问,想问问你----”
洪海棠见他表情庄重,便道:“你说。”
常乐天道:“在这个岛上你们其实有好几次机会报仇,比如趁大家都中了迷药,一次是成守剑死的那晚,一次是岳丛峰失踪那天,你们完全可以轻易解决掉武青泉----你们甚至可以把他抛上木筏扔进大海,或者干脆在上岛当晚你们全部离去,把他们一群人抛弃在这孤岛......可是你们都没有。你们用一种更吃力、大费周章、更冒险的方式去报仇,似乎不明智,这很奇怪......”
洪海棠道:“不奇怪呀,我们都在义父面前发过誓,不可以亲自动手加害于武青泉......”
常乐天道:“为什么他不想你们报仇呢?”
洪海棠道:“他老人家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想化解这份仇恨。”
常乐天道:“也许是这样----但是为什么他说不想让你们报仇的时候,都要强调一下‘尤其是你’呢?”
洪海棠垂目道:“他武功那么高,连九叔都不是他对手,而我不会武功,只是一个娇弱女子,所以义父才会特地强调不让我有报仇的念头,那有什么奇怪?”
常乐天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听听看......二十年前,武青泉带着他夫人来中原参加武林大会,和他的两个结义兄弟巧遇上,当时他的夫人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后来武夫人偷听到了丈夫曾经做过江洋大盗,就苦劝丈夫不要再同两个结义兄弟来往了,免得被人揭发他不堪的过去。”
“武夫人知道丈夫阳奉阴违,其实还与两个义弟有往来,她暗中观察。武青泉杀死两个义弟全家那日,她亲眼看到丈夫与他们一起出海,她怒气冲冲在海边等候,看他回来时怎么说。不料等到大船回来时,却着起了火,只有武青泉轻轻巧巧逃生,其余人葬身火海。”
“武青泉上岸时,武夫人惊疑不定的喊住他,问他船怎么会着火,其余的人都哪里去了,武青泉此时已经酒醒,对杀人之事也大为后悔,可惜一切已晚。武夫人得知丈夫杀死那么多人,不禁呆了,她想不到看似老实本分的丈夫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武青泉找个借口当天和众师兄弟急急退房回甘肃,不料武夫人受这么大刺激,竟然变得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后来更是不知所踪......”
洪海棠沉默地听着,淡淡道:“她不知所踪,你倒是知道?”
常乐天轻声道:“那个江伯带到风火岛上的疯女人,就是武夫人吧?武青泉三兄弟重逢之日,江伯在场,他应该认得出武夫人,所以他带来让你义父处置......”
“那个襁褓中的女婴就是你。你义父以德报怨,虽然武青泉害了他全家,他却不忍加害武青泉的家人,还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养大......”
洪海棠很久也没有出声。很久很久之后,她淡淡说道:“你说我是武青泉的女儿?----你一定是疯了!”
常乐天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你义父为什么会竭力阻止你们找武青泉报仇,一来他的确是想着‘冤冤相报何时了’,想化解这件事,二来他不想你杀了自己亲生父亲,得了‘弑父’的罪名......”
洪海棠眼睛里慢慢湿润,她噙着泪水,嘴角倔强的抿着。
她坚定的说:“没有的事,你就是在编故事,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常乐天看着洪海棠的脸,忽然一阵内疚,忙道:“对不起,我的确是瞎猜的......”,他向她一躬身,转身走了。
洪海棠咬着嘴唇,终于,两颗眼泪缓缓的滑落下来......
船缓缓靠岸了。
只有常乐天一个人下船,他们还要继续前行。
洪海棠站在船上向常乐天挥挥手,温老三要收起踏板的时候,她忽然说道:“等一下,我有句话要跟常公子说。”
何九和田在山有些诧异,江峰却不动声色的向她点点头,洪海棠叫住了常乐天,站在了他面前。
常乐天轻声道:“洪姐姐,什么事?”
洪海棠停顿一下,微笑道:“想跟你说,你讲的故事没错,是真的。这件事义父和江爷爷知道,九叔、峰哥和在山哥哥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如果知道就一定会阻止我了。”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义父的养育之恩此生难报,我只能用这种方法为他报仇,我不管害他的是什么人,都一定要报此仇,即使,他是我的生父。”
常乐天微微一笑,心道:“田在山也许不知道,可是江峰应该是知道的,甚至何掌门也有可能知道。”
他这样想着,但他没有说出口。
起风了,洪海棠的青丝在风中飞舞,拂过她的脸庞,拂过她的眉眼,有点像风火岛上她站在巨石上投海前的样子。
常乐天温言道:“变天了----洪姐姐,你上船吧,他们等着你呢。今朝兴尽,咱们来日江湖再见吧!”
洪海棠向他点点头,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温老三准备开船了,何九、江峰、洪海棠和田在山在船头和常乐天摆手道别。
江峰向洪海棠低声问道:“和常公子说什么呢?”
洪海棠微微一笑,温言说道:“我邀请他参加咱们的婚礼。”
江峰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大船一点一点远去,常乐天使劲的挥着手----他告别的不只是那些人,那些记忆,还包括他的初恋。
终于,船上的人面已变得模糊,其时春风送暖,大雁归来,常乐天收起他脸上的笑容,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正是:
长空雁,老树鸦,离思满烟沙。墨淡淡王维画,柳疏疏陶令家,春脉脉武陵花。何处游人驻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