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箭
微风卷彤云,细细在天际散成细线,天光映出淡淡猩红,散落在林间百叶之中,漏出无数光点。
其中一处灌木突然一动,蓦地从其中走出一只岩羊来。它低头啃了一口青草,口中咀嚼着,又抬头四望,似乎在打量周遭动静。山野之中的动物自来如此,警惕性颇高,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即遁逃。然而此时四面俱寂,偶闻山间鸟语啁啾,远处瀑布哗然,全是自然之声罢了。
岩羊一口嚼完,又待低头啃食。突然间,林间响起一阵刺耳的破风声,只见一道银光从林子深处的细碎光影里穿梭飞旋,掠成一丝银线。那岩羊猛地抬起头来,撒开蹄子向前奔出数丈,突然前蹄发软,蓦地栽倒在地,在斜山坡上滚落一大截距离,终于撞在一株矮树之上,一动不动。
原来那岩羊的眼睛里已插着一支柳箭,箭头从左眼贯穿右眼,奇准无比。方才那一箭射中之时,它并未即死,只奔出了这几步后耗光了残余气力,终于殒命。
未几,林中突然窜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二十七八的年纪,身穿鹿皮小短衫,袒露右臂,头上戴着束发葛巾,目色巍然,似有精光。手中攥着一柄大弓,背上背着满袋柳箭,腰间束带之上挂着几只斑鸠和一把腰刀,那弓比寻常弓整整大上一圈,若是拉开,怕是需一石之力。
那人小步上前,从岩羊眼中用力拔出柳箭,抓起一把树叶,将血迹擦拭干净,重新投入身后箭袋中。然后拿出绳子,熟练地在岩羊身上系个活扣。
此人乃是这山下勾家村的猎户,名唤勾武。勾家村地处天隳山南麓,下了山往南走五里不到,便是通往成都的大路。然而此间人祖辈靠山吃山,与成都往来并不算多,所幸天隳山上倒也不缺吃食。传说此山乃是天神杜宇从天而降时天裂的碎片所化而成,山上物产丰饶,羚羊野物数之不尽。近年来巴蜀两国时有征战,时常需要迁徙避难,作物难以照料,生长并不景气,故而村里猎人倒是慢慢多了起来。
勾武乃是勾家村中有名的猎人,力大无比,又善于奔跑,寻常能拉开两石之弓。勾武的先父乃是蜀军名将勾岳虎,箭术无双,勾武承继了父亲的箭术,精准无比,百步之内几无虚发。因此在勾家村左近几乎无人不知。
这一日天气大好,勾武算着接下来的两天可能有雨。一早便收拾了弓箭进了山。一早上的时间,也只打得些斑鸠、锦鸡,未遇见什么值钱的猎物。直到午后,这才盯住了这只岩羊。
岩羊的警惕性极高,而且奔跑速度奇快,即便是在陡峭的山岩之上仍如履平地。勾武悄悄跟着,一路伏在最深的丛林木叶之间,伺机动手。对于此物,任何猎人都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中,那便再也追不上了。
勾武以极慢的速度接近到那岩羊百步之内,那岩羊稍有动静,他便停止不动。一连小半个时辰过去,勾武已是满头大汗,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他迅速张弓搭箭,一击毙命。
岩羊不一定什么时候都有,得看运气。一张岩羊皮的价钱已经足以让家人用上一整月,还有这么大一整只羊肉,今日运气不错,勾武颇为高兴。
正在他兴高采烈将岩羊捆绑的时候,身旁草丛中突然闪过一道金光,勾武敏捷地站起身来,一手握住腰间的猎刀。只见一只锦毛狐狸正从他身前的石头上纵身跃下,跳进了下方的草丛里。勾武大异,立即解下小刀往那岩羊腹中一插,便留下了猎物,飞速起身追赶那狐狸去了。
猎户们一日在山里奔波,打下的猎物或许不止一两只,太多的猎物无法全带在身上,于是便在猎物上留下猎人的信物,这样别的猎人也不会前来拾拣。一日之后,猎人在下山之前也可循着之前的路程回去一道收拾。这也成了猎人们不成文的规矩。
本来打下了这只岩羊,勾武已是满足了。可不料突然出来这么个奇物。在天隳山上狐狸不算少见,然而锦毛狐狸却是百里难寻,市面上更是价格不菲。勾武与发妻成婚十余年,当初曾许诺送她一套锦狸皮子,可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遇到过一只,今次既然碰上了,自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
勾武提弓在手,也从身侧大石上纵身跃下,身子落地一个翻滚,蹬地而起,箭一般蹿出六尺有余。那狐狸的速度已是飞快,但勾武的速度也并不慢它多少。勾武只觉得林间光影变换,耳畔风声呼啸,时而纵身越过断木荆棘,时而跳过坑洼乱石,那狐狸时而左,时而右,无比狡猾,勾武却仍将其死死盯住。
不多时,一人一兽便已越过了两座山峦。那狐狸似也累了,速度慢了不少。勾武满头大汗,飞奔之际,汗珠随风洒落如雨。可他速度不减,竟与那锦狸越来越近。蓦然间,那狐狸被逼至一处小悬崖边,只见得身后猎人越来越近,已是无计可施,居然纵身一跳,跃下了悬崖。
那一瞬,勾武已然赶到,飞速张弓搭箭,一箭破风而出,那狐狸还未下坠三尺距离,便被那柳箭一击射中脖颈,箭矢带着狐狸飞掠,啪的一声刺入一株青冈大树,箭矢没入树干之中,不知是有多深。只见得箭羽微微晃动,表明乃是一瞬之前的事。
见一击得中,勾武终于松了口气,撂下弓箭坐在一边大口喘气。方才那一番追逐,实是让他有些精疲力竭,此刻一旦坐下,便觉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他仰过头去,望着树林里透出的天空,红霞成线,殷红如血,浩渺无垠。没有方才那一番追逐,一切又都宁静下来。四面鸟声不断,林间百虫窸窣。这座山昨日似乎下过一场小雨,泥土下方有些微微发润,透着些从地底深处传上来的凉意,空气中散着泥土的芬芳,令人着迷。勾武看了看那被挂在树上的锦狸,心里一阵满足之意油然而起。
此时身在高处,回头望来时路,勾武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追出了这么远。这里以前都从未来过。猎人们打猎一般都有个大致的范围,一则是太远了,猎物过重不好搬运,二来有些猎人会有相当强的领地意识,若是发现其他地方的猎人前来自己的地盘打猎,指不定还有些冲突。
勾武稍稍歇了歇,便即从小悬崖一侧爬下去,到那树上取了狐狸,挂在腰间。
当他从树上下来时,却见不远处山脚下燃起一阵浓烈的黑烟。勾武拨开挡去视线的树叶,只见山下那村庄燃起了大火,数十间茅屋连成一片火海,在这微微有些昏暗的下午显得尤为明亮。
那里是何处,他也不知道。只是看着那火势蔓延,他心里突然有些莫名的慌乱,总觉得那村子着火的样子甚是可怖。此时天色将晚,回去还有不少的路程,在这乱世之中,勾武也不想多管什么闲事。于是从那树上跳下,顺着原路折回去了。
沿路取了岩羊,勾武径直下了山来。回到勾家村已是晚饭时分。勾武一家住在村北,正好是下山的头一家。这个时间,也是诸多猎人归来的时候。见着他肩上扛着岩羊,腰间挂着锦狸,不禁一番羡慕和称赞。勾武笑着同乡邻打过招呼,便走进了家门。
勾武家有三间茅舍,屋前围着个大篱笆,篱笆一侧有个大笼子,圈养着一些活捉的野物。院子里,两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摔打在一起,一个微胖,赤裸上身,虽然年纪不大,但已有了一身有棱有角的肌肉。另一个偏瘦一些,头发披散,额头上环着一圈青藤,身穿左衽黑衣,赤着右手。
只见那微胖的孩子纵身一跃,凭着蛮力推着那瘦个子向后倒去,那瘦小孩儿一笑,腿一蹬,便在身子向后倒的时候,一把将那微胖男孩的脚扫倒,身形一转,鬼魅似的绕到了他身后,一把抱着他,固住其双手。这一来,本应是瘦个子落地的局面竟突然反转,变成了瘦个子压在了那微胖孩子的身上。
那微胖小孩一声痛呼,瘦小孩用手臂锁住他喉咙,喊了声:“服不服?”那小胖子屁股一拱,竟将那瘦个子顶开来。他翻身起来,道:“不服,再来!”
勾武走进门去,朗声道:“月儿,别来了,你速度太慢,只靠力气,再来十盘你也赢不了你哥。”两孩子闻声转过身来,高兴地凑了过来。勾武摸了摸两人的头,那瘦个子得意道:“勾月已经输我八盘了。”他转过身来,在勾月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说:“白长这身肉了。”勾月吃痛,打开他的手,道:“少得意,有本事咱们比掰腕子。”
瘦个子不去理他,一边从勾武身边腰间解下猎物,道:“爹你辛苦了,今天打了这么多。咦,这是啥?”他目光也突然被那只锦狸吸引,只见其毛色红黄相间,尾部更是由金黄向深红渐变,甚是漂亮。两个孩子喜爱不已。
“你给我摸摸。”勾月见那狐狸漂亮,便想来抢,瘦个子一把护着,道:“我先看到的,我还没摸够呢。”勾月不依,又待来扑。勾武笑道:“行了,云儿,给你娘亲送去。”
勾云闻言,抱着狐狸转身便跑,勾月在后边追,转瞬间便进了屋。勾武放下了岩羊,走进屋去。先在墙上挂了弓箭。见妻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披散着头发,发尾打了个结披在身后,面色如杏,眼透柔情,身着一条淡蓝葛布长裙,虽然有些陈旧,不过却很干净。勾武转个身的工夫,她已到了身边。手里拿了条帕子递上,微微一笑,道:“今天回来得可是有些晚了。”勾武道:“下午追这小东西,翻了两座山,不得不晚了些。你其实不用等我,我回来随便弄点野菜煮了也就行了。”
风芷接过他擦脸的帕子,回身去倒水,道:“哪能呢,我们又没做什么事,不饿,云儿和月儿可都要等着你回来才吃饭呢。”勾武瞧了一眼桌上的锦狸,道:“喜欢吗?”风芷笑道:“这么多年你总算记得了。”勾武叹道:“没办法,这东西精着呢。这么多年一直都遇不到。不过这回可算是圆了当年的诺了。”风芷道:“其实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要不要都没什么打紧。这东西难打,追着累,你也不必。”她摸了摸桌上的锦狸,又道:“这东西挺值钱的,要不咱们卖了它吧。”
勾武走进厨房,捧了一碗稀粥出来,摇头道:“这是给你的,你喜欢,咱就不卖。”风芷点头,道:“是你有心了。”
勾云和勾月将菜肴从锅里取出,虽然已经做好多时,但是一直温在热水之中,风芷一直烧着火保持饭菜温度,此时还是热气腾腾。桌上肉食不少,可碗里的粥米粒可数。对于猎人们来说,肉并不值钱,小米才是珍贵之物。不过两个儿子倒是更喜欢吃肉,上桌便从碗里抓起一大块骨头,津津有味地啃着。
勾武端碗喝了一口粥,突然想起之前见到那村庄失火的事,便对妻子风芷讲了傍晚所见。风芷皱了皱眉,道:“最近不太平啊。听说蜀王要修一条金牛道,这几天正在到处抓人去修栈道。我刚刚还想跟你说这个事来着,不知咋的就忘了,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
“你是说,那火是官军放的?”
风芷想来,道:“虽说蜀王无道,但官军应当也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只怕又是附近的山贼。”
勾武有些惊异,道:“附近有山贼,我怎么不知道?”风芷道:“我也是昨天听咎家村的皮贩子说的,好像有一伙山贼,上个月在东柳村那边扎了寨子。”勾武略想了想,道:“只怕便是如此了。”
风芷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武哥,要不你去山里避几天吧。据说蜀王的人已经到这附近了。我怕有什么意外。”
勾武面色有些凝重,道:“先看看情况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四哥回来了么?”这勾老四名叫勾四水,是村长的四儿子,大家都这么称呼,一个月前突然失踪,村长方圆十余里都找过了,至今全无消息。风芷无奈摇头道:“已经多少天了,连个音讯也没有。只怕是在山里遭了难了”,勾武不以为然,说:“不像,天隳山本就这么大,这么多猎户,每日里山里山外地跑,哪寸地都去过了。要是死了个人,不会不知道。”
风芷不禁有些困惑,道:“也是。”
二人正说话间,只听得外边一阵犬吠,继而全村的猎犬都狂吠起来。村子里几十条猎狗,从来都没有拴着绳子的习惯,此时群犬一吠起来,便往同一个地方奔去,声如雷鸣。
勾武和风芷撂下碗,听了片刻,勾武道:“好像是村口方向。我看看去。”
风芷有些紧张,眉心生愁,道:“会不会是官兵来了?你还是别去了,我去看看吧。”勾武道:“不妨事,我小心着点,不着急露面就是。”勾云道:“我也去!”勾武道:“你们留下陪着娘亲。我一会儿就回来。”勾武起身走到门口,顿了一下,从墙上解下了小腰刀攥着,匆匆出了门去。
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已出来了,许多火把燃烧着划破夜空,向村口方向聚去。勾武一家在村北,村口在南边,他赶到的时候,村口已围了大片村民。勾武凑上前去,许多人眼中闪烁着惊恐,女人们瑟瑟发抖,有的抱着自己的男人叮嘱着什么。
勾武挤进人群中,只见地上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一条腿已经废了,一双手上渍满了污泥,指甲盖十已去九,尽数掀翻,血水凝成了紫黑的血块。村长抱着那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勾武趁着火光仔细辨认了一下,却发现此人正是已失踪一个月的勾四水。
“四哥,你咋了?咋弄成这副模样?”勾武忙蹲下问道。勾四水吃力地转了个头,口中喃喃,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村长声音哽咽,突然大哭出声。勾武一时茫然。村中猎户居多,有时能碰到凶恶的野兽,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可即便是碰到人熊,大不了就是一死。伤得如此之重,实是罕见。就连勾武见着心里也颇有些发憷。
勾武身边一个猎手向他讲道:“四水一个月前去天隳山北边打猎,遇到了官军。被强征进了劳工营,修筑金牛道去了。他从悬崖上栽了下来,摔残了。所幸捡到一条命,这几十里山路,他是爬回来的。”勾武闻言,不禁眉心跳动,心中生出一股悚然之意。勾四水在村子里也算一把好手,膀大腰圆。可才去了一个月的时间竟就成了这副模样。不能不让人害怕。
“跑……跑……大家……赶快……再不走……不及!”众人正说话间,勾四水吃力地吐出了几个字,声音尖锐如刀。话音未断,他突然大吸了几口气,眼里泪水扑簌而下,村长死死抱着他,喊道:“儿子,不怕!到家了。”勾四水似乎没有听到,身子一阵抽搐,继而双眼一瞪,眼中的神光飞快地涣散,人便一动不动了。
“四哥!”勾武吃了一惊,赶紧去抓他的手臂,然而勾四水一点反应也无,竟已断气。村长一声悲号,声音撕裂夜幕,也只有那一声,逐渐变得微弱,他大张着嘴,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满脸的狰狞痛苦,泪水在火色中闪闪发光。
人群中传出一阵阵悲泣声。勾武心情颇为凝重,而更让人害怕的是勾四水的死因,那种灾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来了。他抬头,今天本是晴天,可到了现在,半个月亮都没有,天阴沉沉的压得很低,让人心口发闷。
忽然间,人群分成了两半,人们手抚右肩,躬身行礼。只见一人头戴长翎,脸上绘彩,身穿黑羽长袍,手中执着一柄挂满细小骨头的鹿头杖,缓步踏来。此人乃是村中大祭司,地位最高。勾武赶紧起身,抚右肩行礼。大祭司来到勾四水身侧,一声长叹,闭上眼睛,似是不忍。无言片刻,他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只轻轻挥了挥手,村长点头同意,缓缓放下勾四水的尸身,躬身后退九尺。大祭司高高举起鹿头杖,时而向天,时而向着勾四水,吟唱渡魂歌诀。那声音时高时低,凄凉如诉,人群中不少人听闻此声,都忍不住哭了出来。
勾家村信奉天狼,一旦有人逝去,祭司便要为其吟唱渡魂歌诀,引来天狼使臣,负载逝去之人的魂魄去往天狼神身边,获得永远的平息和安宁。
鹿头杖上的碎骨叮铃作响,大祭司绕着勾四水缓步绕着圆圈。不时以脚尖在地上勾画,不多时形成一个狼形图案的圆形阵图,令勾四水躺在其中。
大祭司招呼勾武过去,勾武快步上前,俯身低头。大祭司一手指天,一手按住他的头,以古祭语念诵道:“受长天之命,承狼神之息。吾命你为引渡使者,接引亡灵,去往天门。”
大祭司的意思是让勾武将勾四水的尸身背往祭坛。在祭祀大礼上,只有最亲的人才有这个资格,作为引渡亡魂的使者。然而村长五十几岁的年纪,现在大悲之下已是软如烂泥。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家中已无他人。除此之外,便只有勾武与勾四水最为要好。
勾武叩拜三下,回应了大祭司的古祭文,便将勾四水的尸身负在肩上,一步一步向祭坛行去。后边的村民都跟在勾武身后慢慢地行走,大祭司走在最前,口唱祭文,他唱一句,身后的村民便跟着和一句,齐声呜咽,其调哀哉。
行至西面,勾武走上祭台,放下尸身。按照规矩,亡者应当在祭坛停留三日,三日后择时下葬。在这三日之中,勾家村族人将会伐木为舟,制成船棺。三日后,以祭礼盛敛亡者,以牲血封棺下葬。
本来今日之事,便已结束,众人见勾武走下祭坛,齐齐对祭坛行了一礼,敬表祈愿,这便陆陆续续地散去,仍能听到些零星的叹息和呜咽之声,夜又慢慢归为宁寂。
勾武心里颇不是滋味,眼见着好友就此凄惨殒命,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虽说猎人们不畏惧死亡,然而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让人心碎的往往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一个人消逝随之带走的所有生活的印记。遗忘才是世上最让人惊悚的事情。对于勾四水的死,他不知道该去恨谁,若是必须有一个恨的对象,那也只能是官军。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便被征去从军。第一年,他才三岁,两年后,驻军经过天隳山,父亲回来坐了一会儿,勾武瞧着他的样子,发现他丢了一只眼睛。勾武的母亲为他煮了一碗苦菜汤,父亲吃了一半,便即重新离家,一家人彼此无话,只留下一卷竹简,其上注满了父亲的笔记。勾武年少,这卷书他本读不懂,但这是父亲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他十分珍视,见到此书,也好似见到了极少谋面的父亲。不过渐渐从大祭司处学习识字后,便也慢慢懂了那些佶屈聱牙的字句和批注,那本书叫作《孙子兵法》,他惊叹于人们在调遣之术方面的造诣,也惊叹于父亲竟能对这些智慧剖析更深,于是,一个雄姿英发的形象在他心中显现。他知道父亲是一名兵家弟子,而且是一位英雄。至于什么是兵家,他也不太懂,隐隐觉得似乎是一个专门探究用兵之道的组织。
他记住了那些深奥的排兵布阵之术,父亲的样子却逐渐模糊得看不清了。
孰知,那短短的一次见面竟是诀别。再过三年,有官军将父亲的尸体抬回村子,他的身上插满了折断的箭矢。
那一年勾武不过八岁,父亲下葬,他一滴泪也不流。
父亲下葬之时,母亲跳进父亲的船棺,为其殉葬。依据葬礼,女人自愿为自己的男人殉葬,任何人不得干预。勾武便眼睁睁看着母亲抱着父亲的棺木被流水冲向了天际。
她劳苦一生,到头却连一副像样的船棺都没有。
这一切都是从蜀国的征兵开始。兵燹之灾带走了他心中的英雄,也破灭了一个孩童征战的热情。从此后,他憎恨战争,憎恨官僚,甚至憎恨这个世道。二十年过去了,想不到这样的悲剧又在上演。
勾武长叹一声,眼眶泛红。转过身去,只欲回家。忽听得大祭司出声唤他。
“勾武,你留一下。”勾武回过头,大祭司已从祭台上走下,来到面前。他道:“神使,还有什么交代么?”
大祭司道:“吾受命于天狼神,主礼、祭、渡、引之事,本不应干涉族中大计。然四水之死,吾难以无动于衷。他以双臂为足爬上山来,只为报讯。足见事态之紧急。”勾武自然知道这一节,然而四水刚死,族中人都沉溺在悲恸中,谁也无暇顾及此事。勾武道:“可是如今族长……”
大祭司道:“我方才卜筮了一卦,十日之内,村子必遭大难,只有东南之地为生机所在。然卦象杳然,时断时续,只怕过了今晚,生机便即不存。”勾武心惊,道:“那神使的意思是?”
“如今怕是不得不走了,村长抱恙,这等大事,吾责无旁贷。牵涉各家性命,不可儿戏。你速去通知各家,收拾行装器物,我去与村长谈谈,天亮之前,必得动身迁村才是。你与四水情同手足,除却村长,你心情最为沉痛,吾自知晓。缘此故,也只有你去通知族人,他们才无异议。”
大祭司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道:“你不必伤心,四水会回到天狼神身侧,永受护佑。我们都是天狼神之子嗣,孩子,你要支撑住自己的心,不要让四水白死。”勾武闻言,心情稍缓,于是应了一声,施礼别过大祭司。这便匆匆向北边而去。
风芷和两个儿子早已在北边等了许久,风芷不愿让两个孩子看到死人,故而并未靠拢。只是远远瞧着村口方向,心里焦急万分,却又不愿回去,便在此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着勾武举着火把归来,风芷赶紧迎了上去,却见他一身是血,不禁吓了一跳。
“武哥,你怎么了!”勾武道:“没事,这是四哥的血。”说罢,眉头紧锁。风芷道:“莫不是还有什么事端?”勾武道:“芷儿,你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天亮前我们便要迁村。捡些紧要的带着,吃穿一类的能不要就不要。等换了地方再添置就行,少些东西走得快。”
风芷听说要迁村,心里又是一紧,蓦地抓住他的手臂,道:“要迁去哪?哎,你又去哪?”勾武道:“我得去通知其他族人们,你先收拾,我过会就来帮你。届时再跟你细说。”
说罢,他抽出手来,转身向村西边去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勾武在勾家村各家来回穿梭着,各家听说要迁村,都是大为惊诧。族中有些老人更是矢口反对,他们在此生活了一辈子,安土重迁,当即表态,多大的战乱他们都见过,如今不也挺过来了。若是要逃避官军的强征,让村里的青壮男子都进山去躲一躲就行,迁村这么大的事,谁说了都不算,得按照礼制,祭祀天狼神,还得遣人寻找新址,在寻到新址并且完成祖先骸骨迁移大计之前,迁村是决然不可能的。
勾武以厉害晓之,然而这些老人根本不会相信。只说这里是初代大祭司选定的宝地,历经几百年战乱,村子仍存续至今,可见有天狼神护佑,这里是祖地,是魂归之所。无论生死,勾家村人定要与祖先在一起。
勾武无奈,只得又换他家通知。又一个时辰过去,勾家村已是人心惶惶,哭声不断。不少人举着火把往村长和大祭司的住处赶去。大多数人是来找村长讨要说法。许多人去了大祭司住处,却得知大祭司在村长处,于是村长屋外的人又是越围越多。不久,便听得村长屋外响起一阵阵震天响的呼喝声。
眼看此事已是越闹越大,勾武心里乱成一团。便想要逃离人群,一个人往村口走走,稍稍平复心境。行到村口不远处,忽见得灯火通明,无数火把正从山下盘绕而来。细听之下,似乎还有断断续续的口令声。勾武大惊,连忙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口中大喊:
“官军来抓人了!!大家别吵了,快跑啊!”
群声喧杂,震耳欲聋。勾武喊的声音再大也大不过这百十号人。情急之下,他从人群中挤出去,蹭地一下跃上了屋顶,大喊道:“官军来了,来抓人了,大家快进山啊!! ”
众人见他跳上房顶,声音顿时小了下来,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霎时间,百十号人便又如炸了锅似的,乱如盲蚁,惊叫着散去。
谁也没料到,蜀军竟然来得这么快。勾武也匆匆往回跑。还不到北边,就听得村口传来一片呼天抢地的声音。勾武回到家,猛地推开房门,却见到房中空无一人。勾武大惊,转身又奔出门外,刚好看见风芷踉跄地从院子里跑进来。勾武一把抱着她,风芷身子有些发抖,颤声道:“云儿和月儿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不见的!”
风芷急道:“我刚刚在房里收拾,转身过来,他们俩就不见了,想来他们应是放心你不下,寻你去了。”勾武身躯一震,喊了声:“糟了!”话音未落,撒腿便往村口奔去。
行到不远处,果然听见一阵阵号哭声,他听得出那就是勾月的声音。勾武冲将出去,只见大批身披铁甲,头戴铁冠的蜀军一字陈列开,许多男性族人都被绑了双手向村外推搡,妇人和孩子在一旁大哭,然而被其他蜀军用长戈拦住,无法冲上前去,心痛如死。
勾武环看了一眼,只见勾月也被绑了双手,正被人往村外的人堆里赶去。他立时从人群中跳了出去,大喊道:“将军!请放了我的孩子!! ”勾武通的一声双膝齐跪,“他才十岁!我替他去!! ”
蜀军中走出一名身配青玉的将领来,喝道:“来人,绑了他!”
勾武大喊道:“将军,我是神箭勾岳虎将军的儿子,还请看在先父的情面上,饶小儿一条性命,无论做什么,我绝不反抗!”
那蜀将闻言,饶有兴致地走上前来,道:“你是勾将军的儿子?”
“正是。”
那蜀将想了一想,道:“勾将军好像是住在这么个地方。嗯,本将一直很敬仰勾将军的神箭术。当年也参读过勾将军的谋阵之术,可谓精辟。只是苦于无缘,从未得见,颇为憾恨。想不到今日见到其后人,啧啧,如此不堪。”说罢一声冷笑,又道,“你刚刚说什么?饶他一条性命?这话可说得不对了。蜀王请大伙是去修筑金牛道,迎回粪金石牛。听说过没?能粪金的石牛,每天能拉一筐金子,哼,这等奇事你们这乡野村夫怕是听都不曾听过。让你们去,是让你们长长见识。谁说要他的命了?”
勾武道:“将军,小儿不过十岁,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会做,如今还靠着她娘亲喂饭。去了只会给大军添乱。可我行,我有力气,也跑得快。我心甘情愿地去。”勾武急得两眼发红,几乎又欲跪下。
风芷和勾月这时也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一见到勾武和勾月都被止住,不由得嘶声大喊:“武哥,你不能去!”说话间,一边将勾云往人群里揽。
勾武仍是高举着自己的双手,口里喊着:“我去,你们抓我吧,把孩子还给我!”那蜀将侧头忘了勾月一眼,疑道:“这小胖子才十岁,这身肉比老子的都结实,蒙谁呢?”
“将军,请看在先父的面子上,给小儿一个机会吧,求你了!”勾武又跪倒在地,对着那人磕了一个头。那蜀将颇为得意,道:“不是本将不给老英雄面子,只是蜀王有命,不得不从。抱歉了!”最后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似乎是要敲定现在的局面,绝无说情可言。
勾武闻声,眼一横,腿一蹬便弹了出去,刹那与蜀将相撞,两人轰然倒地,勾武倏地翻身骑在他身上,一把从腰间拔出腰刀,刀身下压,唰的一声往那蜀将眼睛刺去,那蜀将杀猪般惨叫一声,只道是死定了。然而勾武的刀便在他眼皮之前停下不动,那将立时面色如纸,裆下湿了大片。
变故来得太快,周遭的士兵来不及反应,眼看主将被制,顿时团团围将上来,蜀将颤声喊道:“你……你想做什么!反了!不想……不想活了!”
勾武眼中冷光直射,狠声道:“将军能给我儿留一条生路,我便为将军留一条生路!”
“我有这么多兵,要是我一死,这里所有人都……都……都要陪葬!”
“我知道,我只是想请将军放小儿一马,筑道赶车,搬山修墓,勾武绝不说二话!只是如此!”
那将急忙点头,“好,好,好,我答应你,你先把刀拿开!”勾武道:“将军可愿向你的祖先立下重誓,决不食言?”那将立即同意,向自己的祖先发了个毒誓。古蜀之人最为敬重的便是自己的祖先,没有人会违背对祖先的誓言。勾武听闻之后,这才缓缓移开了刀锋。
一刹那,已有人扑了上来,将他双手反绑到身后,那蜀将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双脚直发软。勾武狠狠瞪了他一眼,那蜀将一惊,险些摔倒,幸好有士兵手快扶住。不过仍是心里发虚,立即招手,命人将勾月放了回去。勾月大哭着扑进风芷的怀里,风芷抱住他也是大哭,勾武回头向妻儿望了一眼,笑了一笑,泪水扑簌而下,高喊了一声:“云儿,月儿,照顾好你娘亲!等我回来!”
话音刚落,身后的士兵突然一搡,他便被人推进了夜色之中。
人也征得差不多了,蜀军大批人马也开始从勾家村折返。风芷随着大批妇孺追上前去,难舍难分。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黄沙萧飒乱飞,顿时蔽去了众人手中的火把。只见得大批人马往山下行去。她无助地望向天际,夜浓如墨,冰凉如水。蜀道路途崎岖,回首看时,茫茫不见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