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风云

天风有劲，卷云流动，一抬头，天幕便在不停地变换，好似时光轮替，天地一片茫然。

湔山上持续不断地传来凿石的声音，数百个工匠在烈日下作业，他们从山石顶上坠下绳索，悬在半空，不断地敲击崖壁。这些坚固的岩石早已被烈火灼烧过，经过昼夜的温差，石头表面大都已经崩裂，用锤一敲，碗大的石块便不断坠入下方的江中，溅起一片片雪白的水花。

此地地处湔水，在渎水附近，常年饱受水患，自李冰父子出任郡守以来，开始着力修建大堋，打通湔山，修建水利。如今工程已完成一半。

在那湔山江畔之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盘坐其上，此人身着白衣，腰携长鞭，看起来差不多已是鲐背之年，然而身处高处，临风不乱，兀自吹奏一管骨笛，其声悠长，伴着湔水哗然水流，更是声声呜咽。悬崖上的工匠们听到这笛声，心中也油然升起一股悲意，不住摇头叹息。

一名工匠问旁人：“这老头是谁啊？这儿这么危险，他怎么上去的？”另一名中年工匠凿了两锤，道：“他啊，来这里好些天了。说是要看看秦国人有没有能力治理这片地方，也是个怪人。”方才那工匠点了点头，说：“我看这老头不简单，不过这笛子吹得是真好听。”

日迫西山，工匠们收了工聚到了山顶处，官军开始分发口粮。营地中生起了篝火，架起了数十口铁锅。那老者不知从哪里又转了出来，慢悠悠地往山下走。那中年工匠见着他，便迎了上去，道：“老丈，这里有些粥饭，不如一起过来用些。”

那老者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那两只眼睛分明看得见，却转也不转，毫无光芒。他点了下头，迎着工匠们聚集的地方走去。那中年工匠走去扶着，同到了火柴堆前坐下。

几个好奇之人端着碗坐得近些，问他：“老丈，你贵姓？从哪里来？”

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夫姓云，从瓯雒国来。”

“瓯雒国？听起来似乎是很远的地方啊。”

老者道：“瓯雒国去年方才定都古螺城，那里的确很远，不过国中却都是蜀人。瓯雒国人无不想再回此处，毕竟，成都才是真正的祖地。”

那中年工匠道：“这瓯雒国我倒是知道一些。六十年前，秦人灭了蜀国，在此地建了郡，据老一辈说，那场灭国之战里，蜀国的九王子带着些兵马逃到了南边。这瓯雒国可是这批蜀人所建？”

老者抚须道：“你知道的却也不少。”

有人更为好奇地凑了上来，问道：“老丈，看你的年纪，六十年前正逢壮年吧，难道你是曾经的蜀国人？”

老者并未着急回答，环顾了一下周遭的工匠，问道：“你们都从哪里来？”

“我祖上是梓潼人。”

“我是孱邑人。”

“我是天隳山的，我爷爷就是修金牛道的工匠，我们家三辈都是工匠。”

老者似乎对那人的回答很感兴趣，道：“令祖父可还康健？”

那人道：“嗨，我爷爷是被抓去修金牛道的，一去就没再回来。这还是听我爹说的，那时候还没我呢。”

说到此处，又有好些人附和，这个时代，工匠的技艺大多都是家传口授，众人这一讲，竟发现这里的工匠大半都有相同的记忆，他们的祖辈被抓去筑道，埋骨山道，再也不曾回来。

老者叹道：“六十年前是金牛道，如今又是湔山。秦人的手段从来如此。”他笑了一笑，道：“说不定我还曾见过你们的祖辈，也知道他们的故事。”

众人来了兴趣，齐道：“云老丈，你给我们讲讲呗！”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老者环看众人一眼，抚须一笑，道：“那老夫就讲讲。”说罢，他盘坐下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兀自冥想起来，似乎是要寻找故事的开端，许久以后，方才开口，道：“要讲的话，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夜幕很快地垂下了，天空中疏星点点，月还未升起，此刻便只有一堆堆篝火显得格外明亮。那火光映红了老者的脸，在他讲述的时候，工匠们发现，他的眼里竟然有了光芒。

……

春秋战国是我国历史上一段风云起伏的历史时期。周天子实施分封制，使得周王室的中央集权大大减弱。如此带来的后果即是诸侯坐大，彼此征伐。东周战国时期，经过春秋时期的兼并和大变革后，周天子无数分封国已然寥寥无几。中原地区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并立。而在中原之外，四方仍有国度并存。南有百越之地，北有匈奴环绕。西有月氏、氐羌，西南地有巴、蜀并立。在这样的彼此相争的局面之下，各国的文化彼此交融，诸子百家，争鸣不休。儒家推崇仁政，墨家兼爱非攻，兵家推演谋断，农家顺天爱民，名家偃兵去尊，纵横家纵横捭阖，阴阳家五行阐释，诸侯之间，民众之间，文武之间，无论纸上还是战场，皆是一场场惊心动魄的争斗。

至战国中期，秦国与齐国双雄崛起，大有一统天下之势。其余各国处于高压之下，自然得有应对之策。于是天下之士相聚于赵国，形成合纵之势。意欲将各国的力量聚合起来攻打秦国。秦国有谋士张仪，乃是鬼谷纵横之传人，他提出了连横政策。远与东边的齐国交好，借以稳住齐国。再出兵攻打近处的国家，各个击破。所谓远交近攻，合纵连横便是如此。

战争拼的不只是武力，更是国力。秦国施展连横政策，国力消耗巨大。连年征战，更是令国库虚空。秦国亟须补充，因此便将目光转到了西南的巴蜀。

自周王室分封巴蜀，这西南一隅已安然度过六七百年，巴蜀人民久不经战事，又因重山阻隔，俨然有前朝遗风。此地风雨泽润，土地肥沃，其间河道纵横，巴人和蜀人渔牧自给，自来富庶。时常民歌阵阵，号子声声。从金沙王国到开明王朝，从兽皮麻衣到大城镇店，人们崇尚神灵，长于歌舞。巫蛊祭祀，狩牧祈禳，许多地方依然保存着最原始的一面。只是到了战国后期，巴蜀之地才与中原开始零星的接触，中原的风物和文化传入巴蜀，巴蜀的物资流进中原，国家之间互通使者，采诗官游历四方。巴蜀的富饶也逐渐被中原大国所知悉。

秦国自然也觊觎这块土地，然而巴蜀地区地险难攻，道路不通，行军不便。即便是剑门关一地，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饶是秦国精锐再多也无济于事。秦国曾与蜀国反复争夺南郑一地，却始终无法将此地一举拿下。而远在南边的楚国也早有染指之心，数十年来，巴楚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息。楚人只欲沿江而上，将这块土地收入囊中。只是巴人善战，英勇无比，又熟于地形，精通水性，以至于久攻不下。虽迫使巴人迁都数次，却依然无法一举攻破长江防线。

不过就在秦国和楚国一筹莫展之际，在遥远的巴蜀地域，事态发展却出现了不同的局面。

古蜀人是从岷江上游兴起的土著部落。蜀地文明历经蜀山氏、蚕丛氏、柏灌氏、鱼凫氏、开明氏。鱼凫氏时期，鱼凫王杜宇参加了武王伐纣的战争，之后周天子册封鱼凫王杜宇为蜀王。多年以来，位于西南的蜀国依托于地形相护，倒是偏安一隅，称霸一方。后来蜀国连年水灾，蜀王杜宇命鳖灵治水，甚是成功。因此杜宇将王位让与鳖灵，自此，鱼凫氏时期结束，标志着开明王朝的到来。

至开明王朝第九代蜀王时期，蜀王杜尚派大军灭亡 （xí）国和平周国，并将自己的胞弟分封在这两国的土地上，为汉中侯，置藩属国，划沔中与葭萌之地为苴国。次年，为方便与藩属国苴国的联系，蜀国迁都成都。

战国时期周慎靓王姬定六年，此时已是开明十二世蜀王杜芦在位。自开明十一世起，蜀王便已是荒淫腐败，到杜芦这里，更是变本加厉。大兴土木，搭建参天高台，坠帘必以珍珠相饰，行途须有百仗接待。全不关心百姓疾苦。而蜀国的衰弱也给了巴国可乘之机。

蜀王杜芦时期，巴国与蜀国交恶，时常有大战爆发。而此时的苴国竟然倒向巴国一方，共同抗蜀。杜芦气愤不已，便欲打击苴国，将其收回，在地域之上形成对巴国两方夹击之势。蜀王杜芦虽然昏庸，然而却颇有军事智慧。于是遣部队暗中修筑从成都到葭萌的道路。

然而这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苴国国主苴侯听闻到蜀国筑道的消息，他自然明白，此道一通，便是苴国灭亡之日。于是苴侯求助于巴王，巴王深知此事重大，蜀国地大势强，如今也只得依傍大国，苟且求全，巴王于是联合苴侯求助大巴山之外的强秦，派人送去厚礼。蜀王杜芦闻讯，却抢先一步派出使者，亦送去厚礼，并表示同秦国修好结盟，共抗六国。

秦惠王采纳臣子司马错之计谋，托信与蜀王，称自己有五头石牛，乃是天牛下凡化形所致。这五头石牛能日粪斗金，为表两国修好之意，愿赠予蜀国。只是石牛笨重，秦国目前大军陈列边防，抽不出人手护送，只得蜀国自行来取。蜀王杜芦听闻此言，心中自然明白。这定是秦国想要灭蜀的计策。然而对蜀国来说，这却也不失为一个机会，只要在秦国入侵之前灭掉苴国这个心腹大患，届时蜀地连通，行军迅速如电，再将剑门关一闭，饶是他秦军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定难入蜀。

于是蜀王杜芦便以迎回金牛为借口，宣告天下，蜀国将修筑金牛道，多年的道路开凿工程一旦呈现于天下人眼前。为了确保工期快速推进，蜀国派遣精锐五丁部队常年驻防，并在民间大肆强征劳工，挨村挨户搜罗青壮男子，一时民怨四起，盗匪横生。

……

老者缓缓对众人讲述，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六十年前的金牛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