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的“大丈夫”是什么?

安秉杰

(韩国国立安东大学东洋哲学系 教授)

2016年8月中韩儒学交流学术大会的主题是“儒家大同思想”,笔者指出孔子说的“博施济众”和“安百姓”是现在儒学要做的事。今天有关孟子思想的探索,把这个主题放首位将窥见孟子的“大丈夫”论思想特点。

“大同”是世界人民都毫无差别地过日子,尤其是像人一样生活。但是,在东西方历史上,实在没有真正实现,世界也没有完全出现像人一样过好的人间。

对此,我关注“修己以安百姓”。“安百姓”不仅是经济稳定,而是“让人活得像人一样”。这意味着万民过得安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孔子说:“尧舜其犹病诸”。[1]

一 孟子说的“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孟子》与《论语》都是朝鲜时代儒生的必读书籍。朝鲜的知识分子以孟子主张的性善说理解人间,把王道政治作为经世思想的基础,认为孟子所提到的“井田说”和“十分之一税”是圣人制定的制度。目前,在韩国研究儒学的学者们,对孟子的理解也大同小异。其“性善说"和“王道政治思想”成为了关注的焦点,同时对于“辟异端论”“浩然之气”等方面扩大研究范围。

如果在21世纪寻找人类和世界的发展的方法,笔者要关注孟子对“大丈夫”和“大人”的阐释。《孟子》里常提到“大丈夫(度量大的男人)”的概念。孟子自己也是一个浩然之气的人,看他所说的: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2]

张仪和公孙衍之类的人是拥有至高权力的人物。他们是孟子同时代人们的羡慕对象。但是孟子对他们的评价却不同,依照孟子的观点,他们只从王的意愿,按照王的要求来做,就像顺宗的妾妇,这并不是大丈夫。

孟子眼中的“大丈夫”是跟权势毫不相干的人,大丈夫能做到的根据是什么?他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在《朱子集注》中有相关阐释,“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3]大丈夫是立足于仁,具有礼,践行义的人。他说:“大丈夫不屈服于富贵、贫贱、武力,因此比起有权力的人,与无力的百姓在一起的人更容易成为大丈夫”。

二 “贱丈夫”,孟子批评天下的财利垄断的人

在《孟子》中,与“大丈夫”正好相反的人物就是“贱丈夫”。

“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4]

这是在齐国做官的孟子拒绝了齐王赐予的都城大宅邸和一万千钟的俸禄,罢官离开时所说的。人生在世,我们可以用自己的东西与别人拥有的东西等价交换,彼此不损人利己。可是世上也有人做不到体谅别人,反而像垄断天下利益的黑心商人一样,这样的人大有人在。上面的文章批判那些贪财的人,孟子把这些人界定为卑鄙小人,即“贱丈夫”。孟子批判那些只顾自己利益的人。

三 谁是“大丈夫”“大人”?

(1)正己而物正者

强调“大丈夫”的孟子多次提到“大人”:

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5]

在孟子看来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认为,对强者阿谀奉承是自己的能力;有些人认为,愚直地忠诚是一件自豪的事。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孟子所说的“天民”,可是与周围人的眼光无关,只顾自己利益的人很多,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列举了这些人之后,孟子说出了“大人”。所谓“大人”,是端正自己而已,别人受他影响以后也会变成正直的人。其实大人并不是主动影响他人,但见过他的人会自然而然地被教化。[6]

(2)大人与小人

大人如何那样?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7]

这篇文章是孟子和他的徒弟公都子之间的问答。公都子的提问,可以看作是对孟子的“性善说”观点提出了质疑。即使善良的本性是人们的共性,但在当时的时代里人与人存在着身份差异,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小人与大人本来就是身份用语。孟子对于大人和小人也用身份意义分别作过阐释。[8]小人是被他人驱使人的人,并且大人是驱使人的人,这就是身份高低的体现。

仔细想想,也有可能是这样的原因,就像公都子的提问一样,不管是大人和小人都是人类,但与此同时二者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二者之间的差异在于是随着自己的想法而活着,还是附求外物追求欲望生活。换句话说,就是坚守自己的主观意志而生活,还是放弃自己的主见而成为欲望的奴隶这样的差异。

对此,孟子又说过:

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贱而小者,口服也。贵而大者,心志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9]

人的欲望中最强烈的是食和女色。可是欲望不可能只止步于一两次的满足感。解决饥饿之后,每次都希望下次还能吃饱肚子。所以人们有了更多的欲求,追逐财物和权力,还有追求名誉。因此,越是贪心的人,越容易被财物、权力和名誉所束缚。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贪得无厌。

世俗人,还是无论是谁,都无法摆脱金钱、权力、名誉的束缚,不过孟子说这并不是全部。很多人在获得财物和权力的瞬间,会迅速成为它们的俘虏,因此,不得不听大权力者的吩咐,这就是小人。

四 “大人”的责务

(1)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国正

在上面说,大丈夫的品格不会因富贵和贫贱而变移,也不会屈服于权力和武力。总而言之,自由的人就是大人。只有这样,才能在最高统治者面前堂堂正正,因为没有被束缚的。所以孟子说:

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10]

纠正君王的错误,能够安定国家的人就是大人。不会摇惑于富贵和贫贱,也不屈服于武力和权势,因而在像国王一样的最高权力者面前,大丈夫也可以自由地直言,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

(2)士:居仁由义

那么谁做到大人的事?再看看《孟子》: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11]

这篇文章,是《公孙丑下》里记载齐国的大夫景丑谈话。概括其内容,爵、齿、德是天下的三达尊,臣子之德的重要性不亚于君主之尊贵。大有为之君也有不能随便使唤的不召之臣,像汤王和伊尹的故事一样,只有尊重臣子才能实现大事业。[12]齐国王子垫是这样向孟子提问的。

孟子关注“士”能做到大人的事。士是公、卿、大夫之下的阶级,是个身份用语。公、卿、大夫和王一样,是子孙继父祖业的世袭阶级,他们拥有继承财富和权势的特权。虽然士从祖上那里接受身份,但没有得到权力或职位。因此,孟子主张,像大人一样自由自在的人,不是拥有很多东西的公、卿、大夫,而是没有权势继承的士。

当今我们生活的21世纪,与孟子生前生活的时代一样,也会发生杀戮。但比起来,发生更有组织的、更残酷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即是阿修罗的世上。当今人物中,有讨厌富贵和权力的人,但从贫贱起获得自由是很困难的。吃的和穿的宽松,可是仍然穷坑难填。其实,按孟子说的去做,容易饿死。

也许孟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说了下面的话:“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3]

赤子之心,就是纯真无邪之心。因为纯真且无伪,所以富贵、贫贱也不会动摇他,他也不会屈服于威武。如此一来,有些读者可能会发笑,所以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即使没有引用孟子的话,“大丈夫”和“大人”就是个男子汉。但实际上,对孟子来说,在世界上,成为“大丈夫”“大人”是能够做到的事。

五 再看看“贱丈夫”

在前面看到了《孟子》关于“贱丈夫”的批评,这本书里有一篇介绍另一个小气男人的文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14]

孟子说的这话里没有直接说到大丈夫、大人、贱丈夫的概念。去丧家讨饭,反倒说大话跟名人一起玩的那个人是谁?这就是卑鄙的贱丈夫啊!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生活下去,事实上成为大人、大丈夫未免太高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贱丈夫。在形成高度文明的21世纪现代社会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贱丈夫。只有个人的人生不是独立存在,而是与国家社会利益一致,在经济发展的美名下追求自己的集体利益。

六 《孟子》大丈夫论的信息

在21世纪现代,时间和空间沟通更加便利。但在这世界上,孟子所说的“贱丈夫”仍在横行。不仅是人与人之间,国家和国家之间也为了争取集体利益而斗争。表面上谈到博爱和和平,但内心却想要我独自一人取得成功、想要比别人优越。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一灿烂的文明中,被冷落的人民不可胜计。

正如前面所说,孔子认为,成功是比作为圣人事业的仁更难的事情。[15]但他在说明君子的时候,君子是修养其身而使百姓感到安宁。[16]如上文所言,“博施济众”和“安百姓”是尧和舜所期望的圣人事业。

孟子对圣人有所说明。对于齐国的浩生不害对乐正子的提问,孟子回答说: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17]

我们日常的近邻中,善人和信人不在少数,充满信实的人也不少。更进一步,孟子认为,心底里充满信实自然散发的人,就是伟大的人,用这样的伟大感化别人就是圣人。通过孟子的这些言论可知以下几个事实。虽然善人、信人、美人少,即使是这样,可是如果是人,任何人都能成为大人、圣人。从这一点来看,孟子对圣人的理解比孔子更加开放。当然,圣人是与我们周围经常能看到的善人、信人不同的人,但我们都是以善、信、美为基础,可以成为大人,进而成为圣人。

事实上圣人与大人不是和我们在别的世界上的人。忠实地发挥自己天生的善性和信义,现实世界的人就是大人,也能感化他人的人就是圣人。[18]从这一点看,我相信孟子对大人的发言有意义。

就像本文开头说的那样,儒家的大同思想是人类社会要实现的永远的课题。为此,人类不应该被自私自利所束缚。我相信,我们可以从孟子所说的“大丈夫”“大人”中找到条路。

如何实现儒学的大同思想?21世纪是全世界人类共同生活的时代,为此,全人类应该创造出没有差别的世界。身份高的人为了身份低的人、强者为了弱者、富人为了穷人、大国给小国先给予关怀和包容,这样才能实现没有差别的世界。20世纪以前,提倡资本主义的西欧列强未能做到。这是生活在21世纪的全世界人们面临的课题。世代间、阶层间、国家间、人种间、宗教之间的矛盾都应要解决。在包含“修己以安百姓”之圣人事业的儒学里有其钥匙。因此,我建议中韩两国儒学的知性人,在孟子的“大丈夫”“大人”论里寻求其答案。

我父亲和母亲去世已经很久了。在韩国成为日本的殖民地时期,在韩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无力时期,他们经历了韩国战争,为了侍奉父母和家人生活劳累了一生,现以我父亲说的一句话,作为本文的结尾:

人生在世,在钱财、权力、名誉中获得了一个就够了。其三个当中有两个就太多了。


[1] 《论语·雍也28》:“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者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45》:“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2] 《孟子·滕文公下》。

[3] 《孟子·离娄上》。

[4] 《孟子·公孙丑下》。

[5] 《孟子·尽心上》。

[6] 与此关联,希望与“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一起观看。大人的“正己而物正”只能说是和“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表达不同,堪称一种境界。

[7] 《孟子·告子上》。

[8] 《孟子·滕文公上》:“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9] 《孟子·告子上》。

[10] 《孟子·离娄上》。

[11] 《孟子·尽心上》。

[12] 《孟子·公孙丑下》:“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

[13] 《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14] 《孟子·离娄下》。

[15] 《论语·雍也》:“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者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16] 《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17] 《孟子·尽心下》。

[18] 与此关联,希望与“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一起观看。对此,在孟子的集注里写“君子,圣人之通称也”,也可以理解为圣人的实践是君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