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thnic group”的政治内涵:科学的名义

在1945年以后的20年间,“人类学家放弃了人种学,不再以它来作为界定自己身份的活动,并开始为这个领域另外寻找根据”[18]。用“ethnic group”来形容那些具有突出文化特征的共同体成为西方人类学界的新选择。不过,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大部分对‘ethnic group’的研究是与种族关系和等级社会的研究联系在一起的”[19]。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民权运动的高涨,“ethnic group”这一词语在美国开始被视为一个在法律中非歧视的、礼貌的或文明的用语,用以指称犹太人、意大利人和其他较小的种类,[20]反映了某些在宗教、语言等方面“固执己见”而有别于主流社会的群体。如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英裔,成为“white”(白人),但是“white ethnics意指意大利人和波兰人而往往不指苏格兰人和挪威人”[21]。可见,在“white”之后加上“ethincs”,也就成为区分“白人”的一种称谓,用以称呼东南欧白人而非西北欧白人,其应用对象是明确的。

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美国人类学界针对日益突出的移民、种族、民族矛盾制订了一个庞大的研究计划,其中最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对“ethnic”这个概念进行定义。参与此计划的人类学家R.纳鲁尔在其所撰的“On Ethnic Unit Classification”(《族群分类》)一文中阐明了族群单位可由客观的文化特征如语言、文化、社会组织等来定义的观点。族群“客观论”强调族群文化的同一性和特质性这一客观根本属性。持此类观点的学者认为,不同群体之间始终存在一些原生的特质,如语言、宗教信仰、食物、服装、起源神话、英雄故事等,这些客观的、可以观察得到的特质是界定族群的核心特征。之后,英国著名社会学家安东尼·史密斯也根据族群的特征将“ethnic”定义为“拥有名称的人类群体,它具有共同祖先神话,共享历史回忆和一种或数种共同文化要素,与某个祖国有关联,并至少在精英中有某种程度的团结”[22]。也可以看出,“ethnic”在参与政治叙事的过程中,由之前的特指对象转向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范畴。

20世纪70年代以来,“ethnic group”的含义发生了趋向于抽象和泛化的变化,尤其是在定义中突出了主观的“认同”和被他人所确认的本质。1969年由弗里德里克·巴斯在其主编的《族群与边界》(Waveland Press,1998)一书中针对R.纳鲁尔的定义提出了“族群边界”理论,他指出:“族群是行动者自我赞许和认定的归属类别,主要是有由其成员自我认定和构建的范畴,其形成和维持的主要因素是其边界,而非文化、体质上的特征;族群的边界不一定是自然边界,更是指社会边界,而后者通常都是情境性和构建性的。”[23]《哈佛美国族群百科全书》在界定“族群”的内涵时,同样也考虑到了“族群”是一个有一定规模和边界的群体,意识到自己或被意识到其与周围不同,“我们不像他们,他们不像我们”,并具有一定的特征以与其他族群相区别。这些特征有:共同的地理来源,迁移情况,种族,语言或方言,宗教信仰,超越亲属、邻里和社区界限的联系,共有的传统、价值和象征,文字、民间创作和音乐,饮食习惯,居住和职业模式,对群体内外不同的感觉。[24]族群边界理论从社会关系或组织的视角,揭示了不同群体在社会互动中通过自我认同来维持族群边界,使自我认同成为其后有关族群理论的基石。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后现代思潮的兴起对欧美等国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社会政治运动、新思潮和文化反思普遍高涨。针对“族群”背后的权力结构,凯特琳·尼尔斯·康曾(Kathleen Neils Conzen)、戴维·A.格伯(David A.Gerber)等人曾经做出了反思:“族裔的发明即认为族裔不是原生的,而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文化建构。在‘建构论’者而言,族裔不是一个‘集体神话’而是一个结合、改造和补充说明现存的集体团结、文化特征和历史记忆的建构或发明过程,它植根于真实的生活背景和社会经历。”[25]从这个意义上说,“ethnic”这一术语在学术界的广泛应用也是西方社会裂变的产物,尤其是其所强调的文化差异性、非连续性、非中心性、边缘化和认同政治、差异政治等因素。应该说,后现代思潮对于解构族群话语中的“西方中心主义”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有利于人们认识到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差异性及其在人类文明谱系中的平等地位。

与凯特琳、戴维等人的族群解构主义相对应,德斯皮斯(Leo A.Despres)、哈尔德(Gunnar Haaland)及柯恩(Abner Cohen)等人在承认族群是一种政治、社会或经济现象的基础上,却又拾起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中的“物竞天择”之准则。这类观点被人们称为“工具论”或“情景论”。“工具论”以政治与经济资源的竞争与分配来解释族群的形成、维持与变迁,认为族群认同是族群在特定场景的策略性反应,是在政治、经济和其他社会权益的竞争中使用的一种工具。它强调族群认同的场景性、族群的不稳定性和族群成员的理性选择,强调在个人认同上,人们有能力根据场景的变迁对族群归属做出理性选择,认为认同是不确定、不稳定的,是暂时的、有弹性的,群体成员认为改换认同符合自己利益时,个体就会从这个群体加入另一个群体,政治经济利益的追求常常引导人们的这种行为。[26]显而易见,族群在后现代“工具论”的视域中具有政治分化的功能。只是,如果说凯特琳、戴维等人没有触及“族群”背后的思维结构——一种源自古希腊时候形成的二元对立思维,那么,“工具论”者则把这种二元对立思维进行了无限的放大——夸大了人类在“适者生存”过程中的本能和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