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写信是一种微妙的疗法

孩提时,我就发现写作是一种魔术。从起初的涂鸦到短小的词、词组,词组组成的句子和段落,飘忽的思绪变成诗、故事、日记,还有信:亲爱的我……难过时我就写信给自己。

写作伴我成长(有时也与我作对),伴我穿过悲伤、失落、沮丧和困惑,是我最单纯也最复杂的忠诚伴侣。后来我做咨询师,遇到不便口头讲的,它又成了我帮助别人的工具;讲得不当、出口难收时,它也能帮我拨云见日。我注意到,有些人写信或从不寄出,或写毕即焚,或封存待后。致受害者的,致肇事者的,致失去的亲人的,致思念的人的,写信者都因此不知不觉地开始从封闭的情感和深切的痛苦中解脱。无论有无接收者,是否寄出或寄到,是完全写给自己或不完全是,书信都会开启放松之旅,似春天来到我们苦难的原野。

21世纪的今天,我们前所未有地淹没在机打文字中。每天,不,是每时每刻,我们都被那些从不关机的东西轰炸着,新闻提要、博客、视频博客、社交网络、网上论坛、电子邮件、附件、图片、催眠的幻灯片、电子书,各种文字杂陈而至,攻击着我们。但我们仍相信写作是魔术,其魔法永远诱惑着我们,也安抚、鼓舞、宽慰着我们,其治疗作用也长久以来广受关注。

写作在精神卫生领域有着久远的历史,即使在反对甚至完全禁止的时代也存在。盖尔·霍恩斯坦(Gail Hornstein)记述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病人艾格妮丝·里克特(Agnes Richter)在精神病院的辛酸经历,她用病号服做了一件外套,每一寸都设法缝上自传性文字。这只是例证之一,说明人们一直在用书面形式表达痛苦和悲伤,也常常借此克服艰难困苦。这些文字和作品往往会藏起来,就像塞巴斯蒂安·巴里(Sebastian Barry)的小说《秘密手稿》(The Secret Scripture)中的罗珊娜那样,她把一生的故事写在废纸上,藏在精神病院病房的地板下。

研究人员已关注到人们表达精神痛苦的欲望,并证明了写作疗法的价值。针对写作对健康的益处,詹姆斯·潘尼贝克(James Pennebaker)和他的同事进行了若干广为人知的研究,公布了有说服力的成果。

已有人呼吁医疗领域更多地利用和鼓励创意写作,并强调了不为讨好任何人而写作的重要性。写作在叙事中起着还原真相的重要作用;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我们的经历,我们的压抑和痛苦,更多地受制于强势者的主导意见,尤其是那些一直关心我们的人。个体的故事源于各自的社会背景,一般是有局限的,不易被接受,所以我们要通过集体斗争以争取个体权利,去“重构”我们的故事,讲出来引起社会的重视,这就是精神康复运动的核心原则。写作赋予我们一种新的身份,我们不再是不祥者、受害者、幸存者、病人。写作时,我们是作家,也许还能纠正我们根深蒂固的不良表述习惯。

书信写作是一种不同于创意写作和自传体写作的写作实践,它有着悠久的历史。有观点认为,书信是最古老的文学形式。有记载提及最早的书信是居鲁士大帝(Cyrus the Great)的女儿、女王阿托莎(Atossa)所写,阿托莎生卒于公元前550 ~前475年。有证据表明古代的信刻在金属上、蜡封木片上、兽皮上或写在纸莎草上。但直到20世纪才提出书信写作是一种治疗活动,当时流行写信主要是因为写作的治疗价值及其在叙事疗法中的应用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兴趣。

叙事疗法可以被看成一种“反疗法”。叙事疗法力图为“委托人”争取权利,帮助他们重构生活。书信写作已成为叙事疗法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在心理学的系统观点中也有理论依据,因为书信常常在时间维度上再现经历,帮助作者重新评估,从而形成一种对经验所含真义的理解机制。这一意义上的书信写作,据说也有助于短期记忆,使作者能“更有效地梳理记忆信息并准确叙述事件和经验”。信寄出后,不仅有益于作者,也有益于收信人。

关于精神健康、抑郁症及其康复方面的书信写作,互联网少开了一扇门,但却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各行各业、各年龄段的人都可以通过粗略的搜索找到网站和入口,遣词造句地行使权利、发表意见、展现自我。有人认为“在未来,电子邮件是治疗性书信写作的必然”。肯定是,为什么不呢?作为一项活动,书信写作已显示其适应性和灵活性,21世纪无疑是见证它的又一种形式。

为什么要继续写这些信和电子邮件?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有各种解释,我在这里就不充分探讨了。部分原因在于:书信写作有治疗价值和情感宣泄作用,尤其在个体自觉生活失控时,通过写信告别过去,抵御不幸,找回完整的或部分自我,踏上新征程。这是我们的权益,是疏导冲动表达的途径,也是“通过重构故事提高主观能动性的一种手段”。杰弗里·K.阿伦森(Jeffrey K. Aronson)在对自传性叙事治疗的研究中指出,人们写作的理由还有:

人们也想“通过与他人交流,帮助自己了解自己的病情并接受它。所以在情、智两方面,患者自身的需求往往类似,包括急于消除疾病(如抑郁症或癌症)带来的耻辱感。”

阿伦森还提到,“读患者的叙事有助于医生更好地理解患者,也会教给医生一些教科书上学不到的东西。”

本书中的信讲的都是抑郁症及克服它甚至战胜它的方法。读者可以无序阅读,从中认识抑郁症,了解其形式和轨迹,了解其中各阶段的时长和特征以及患者的恐惧与需求。我们从信中能读到患者逐渐形成的对策,使用的工具、箴言,还有他们在病情反复时的深呼吸——一种纯粹的信念和勇气,坚持、再坚持。

这些信,讲述了“我”是谁及“我”的经历、思想和情感,无论真名还是假名,都是有“历史意义的”重要文献。每一封信都是某人内心世界的一扇窗户,透过难开的缝隙呈现出间或紧张、难忍的景象,这是抑郁症的牢笼。每封信都揭示了个人与这种内心世界的关系:忍耐、排斥、憎恨、愤怒或接受。与他人分享这些经历或是勇敢行为,或是治疗行为,抑或是抗争行为,但出发点无疑都是慷慨大方的行为。所以,能读到这些信是我们的荣幸。

读这些信是了解别人和认识自己的一种独特途径。正如G.托马斯·库瑟在后记中写的,他通过信件读懂了他的父亲,读者会对这些来信者有所了解,并被触动、鼓舞、安慰、激怒和激励。克莱尔·布兰特(Clare Brant)在她的有关手写信的未来一文中声称,“传统书信写作在21世纪会继续存在下去:其魅力一点都没有消失。”我引用此文中的一段话作为结尾:

书信之所以富有生命力,不是因为它们容易被个体阅读,也不仅是因为它们传承了这么久,而是因为展望未来,会写信证明我们是人类而非半人半机器的怪物。

奥莉维亚·萨根

你没有抑郁,

你还是你,

本质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