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我为什么要编辑这本书信集

我一直喜欢书信的感觉,包括写信、收信。打小我就与世界各地的笔友通信,享受拆信的动作,还有信纸的味道,想象着不同地方的寄信人,他们用的什么笔,在想些什么。

那些最真挚的来信会打动人的心灵,如同向我伸出援手,拥抱我的那份孤独,让我甚至哭出声来。“我也是!我以为只有我是这样,原来你们也感同身受。”我期盼这本书信集能起到同样的作用:抚慰你孤独的内心,你我都不是唯一饱受抑郁之苦的那个人。

无论何种形式的来信都值得珍视,值得重读和保存。没有比这更私密的了,有人坐下来想你,只想着你、写给你。现在你读到了他们的关心。

几年前,我在精神病院,坐在病房的床上,床拴在地上,窗户只开了5厘米。在某种意义上,我就像架在火上的垃圾。不时有人经过,他们透过门上的玻璃看我还活着,就又离去。

下午3:00,太阳开始把树影投到墙上,呈现出荒诞奇妙的图案。我对眼前的美景无动于衷,一直寻思,“我怎么会到这儿?出什么事了?这就是我的抑郁症?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皮带?还要我发誓房间里没有塑料袋?”我一遍又一遍地想,“怎么会这样?”去年我还在一家大型慈善机构做培训师,教授自杀预防,现在却要接受每隔15分钟的自杀监视。

住院时我没有想到,我会冒出编辑一本康复者来信集的想法。这个计划改变了我和他人的生活,是一个简单又满怀希望的计划。

抑郁最严重时我只想自杀,我会在早上4:30哭醒,再也睡不着。在下班回家的列车上,我望着窗外盘算着:星期四,好,星期四自杀,就星期四了;在列车前一躺,痛苦就没了;摆脱痛苦,才是最要紧的。

如果能在下午4:00前洗完澡,那天我的心情就算不错了,若再吃点东西,更是意外的收获。我带上清单去超市买东西,站在过道前纠结,“我以前是怎么买东西的?”买哪种金枪鱼?钱少就买便宜的?据说盐水中含汞,那就选矿泉水解冻的?要选多件包装的特价品吗?金枪鱼用橄榄油保鲜更好吗,不会吧?想法一个接着一个,疑惑越多,折磨越多。不止一次,我空手而归。仿佛人们在过道里向我跑来,音乐喧闹,广播刺耳,婴儿尖叫,真是地狱中的地狱。

我不能集中注意力,没法看电视,就在公寓附近徘徊,反感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邮局里的人向我报以微笑,但我还是厌恶自己。这都是我的错。当我说自己患上抑郁症时,大家都很震惊。我一直是那个倾听他们诉苦的人,现在却不能照料自己。

抑郁是一种失落。这段时期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朋友之间的关系彻底变了,不能工作,不能集中精力,不能健身,也不想吃东西,睡不着,了无生趣。而且,对我来说最可怕的是,我无法阅读了。

我喜欢读小说,曾加入过一些读书小组,每月读几本书,在旧书书店打发时光,看线上书评,在一本专用日记本上记录和评价自己喜欢的书籍,午餐时也阅读。现在,我一句也读不下去,万念俱灰。人们坐在咖啡桌旁看着我,向我推荐关于抑郁症和认知行为疗法的大部头书籍。我一头雾水地回望着他们。我以前是如何阅读的?随便拿起一本书就开始读。而这会儿我什么也读不了,什么也读不了,读不了。

抑郁症有不少残酷的症状,其中之一就是在你正需要的时候剥夺你的应变能力,说服你再也没有这种能力了,而且都怪你自己。在你最沮丧、最需要勇气和才智的时候,抑郁症拿走了它们。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好起来,永远好不了,永远。“其他人也许会……”我说,“但不会是我。”假如我一辈子坚信过什么的话,那就是我的病好不了。要是有人愿意打赌的话,我会为此下大赌注,然后抱着巨款一直抑郁下去。但我输了——情况确实有了起色。我尽量不去相信抑郁症刚开始显现出的太多相似假象,虽然并非次次奏效,但我只能这么做,试着不去相信。

抑郁症是一种威胁生命,有时甚至会夺命的疾病,患者需要巨大的勇气来面对,精神上极端痛苦,好像只有自杀才能解脱。它是一只阴险的布谷鸟,占领你的生活,用谎言、仇恨和责难来唾骂你。它太可恶了,还在你的伤口上撒盐,说服你这暂时的不幸是一条不归路,是你自己精神健康最大的耻辱。

我第一次抑郁时,只有一位精神卫生工作者告诉我会康复的,他是危机干预小组的一名学生,他们每天都来看我是否还活着。当他们离开时,他在门口转身对我说:“詹姆斯,抑郁症是可以康复的。”抑郁症可以康复?真的吗?但令人苦恼的是,抑郁症用它最响亮的声音告诉我相反的东西。我认为不可能,我永远好不了,没指望了。活着失去了意义,巨大的痛苦碾压了一切,放弃吧。然而,就在那天,我看见了一线希望,意识到想要好起来就应该多了解抑郁症康复的可能性。

我住进了伦敦五月树疗养中心(一个为有自杀倾向的人提供住宿的服务机构),看到了更多的希望。我可以畅所欲言地表达自己想死,他们倾听,他们理解,他们明白这种痛苦,明白我正饱受折磨。他们不惊慌,只想挽救我。他们和我坐在一起。“完蛋了,”我说,“我本质上已经毁灭了,一无所有,还怎么活得下去?”

“我不这么认为……”工作人员说,“我看到的是一个被打倒但未被打败的男人。”

这时,我内心隐约有些什么在发生改变,有小灯亮了,光线微弱、忽隐忽现,但确实亮了。也许我真的还剩下点什么?

在康复过程中,我萌生了编辑一本康复者来信集的念头。如果那些正在康复的人写信给那些正受抑郁之苦的人,会发生什么呢?如果这些人读到抑郁症是可以康复的,结果会怎样呢?如果这些信点燃了希望之光呢?如果这些信帮助患者明白了他们并不孤单呢?

从精神病院出院后,我开了一个博客,写下了第一封康复者来信,这封信就在这本书中——“詹姆斯来信”。我还注册了一个推特账户请求其他康复者写信。计划就这样着手推进。这个很简单的想法对人们应该有帮助,写信人和读信人同样会有所收获。

康复不同于“痊愈”,康复就是试着与抑郁症共处,就是试着赋予我们的所作所为以意义,就是试着看好明天,就是试着去工作,就是照顾孩子睡觉,就是修理汽车,就是垃圾袋爆了厨房里撒了一地垃圾时克制住不要尖叫,就是试着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症状会减轻,痛苦会缓解,我们会找回活着的意义,幸福也会重现。也许,只是也许,还有完全狂喜的时刻。康复,可能就是我们开始明白我们自问“意义何在”中的“意义”。

为了感觉好点,我试过很多方法:骑车,学正念冥想,做志愿者,参加抑郁症自助小组,寻求一些靠谱的廉价咨询,尝试认知行为疗法,看电视节目,温馨的、恐怖的都看。但多数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待着休息,想着必须解决我内心的问题。

我没有好转。不会好转了,“好转”并不存在,意识到这点后我变得轻松了。我余生会与抑郁症相处下去并相互争吵、争斗,带着怨恨,也带着感激,因为抑郁症会打压我,但它赠予的与夺走的一样多。它使我改头换面,我听从内心的指引敢想敢干,做我以前不会做的事情。

我不盼望好起来吗?当然盼望了,每天、每时、每刻都盼望,但盼望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接受才能带我前行。

我们分享抑郁者的故事,帮助别人也帮助自己,把自己的经历写得越多、说得越多、分享得越多,抑郁症状就减轻得越多。抑郁症认为我们被生活淘汰了,没有发言权,但我们就是要讲自己的故事,这很重要。我们尽自己所能,讲出来、写出来。

这本书中的来信者向你提供了证据:抑郁症是可以康复的。他们遍布世界各地,经历过各种抑郁:双相情感障碍、产后抑郁症、重性抑郁(临床抑郁症)……这些来信没有掩饰抑郁带来的痛苦,只是直接且坦诚地告诉你痛苦并非总是你认为的那样。这种体验值得一写再写……痛苦并非总像你认为的那样。

来信者知道在抑郁中希望缺席了,所以要帮你树立信心。会的,一定会的。这些来信的感染力有大有小,是的,在选择时我们尽量确保来信的多样性。你也不必按传统习惯阅读这本书——随便翻阅吧,读那些吸引你的来信。我坚信有些信能帮助你,就像它们曾经帮助过我一样。有些信可能会引起你的不适,因为它们坦然呈现了抑郁带来的痛苦。有些信给出了建议,因为这些方法曾经对写信的人有效——选择你愿意的尝试,看一看哪种有效;康复过程就是从工具箱中不断地选择和试用工具的过程。

照顾好自己,记住这些信是正在康复的人写给你的。正如其中一位来信者所写,我们和你在一起。

在来信部分我们插入了一些我写的关于抑郁症的引述。要是你不能集中注意力读这些信,希望这些只言片语对你有所启发,直到你能阅读这些信。

如果这些信帮助了你、启发了你,或许你也想写一封,我们期盼你的回音。

这本书是给你的,让它陪伴你,或放在汽车储物箱里,或去度假时装进包中,搁在床边,早上4:00醒来时读一读。

在读到重要的内容时我喜欢把书角折起,你也可以这样做。这不是闲书,用你心爱的笔,在对你有意义的句子下画线,圈上这些段落,标注你喜欢的书页,让这本书发挥它的意义,让它真正对你有用。

这本书属于你。

詹姆斯·威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