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为谁写红笺,难寄平生意
- 宋时明月醉玲珑:诗词中的别样风流
- 流珠
- 3648字
- 2020-11-12 17:52:19
清平乐
晏殊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唐代薛涛有一首咏物诗:
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单看诗句,相信无人会猜出薛姑娘所咏之物。如果把它制作成灯谜,让《红楼梦》中的公子小姐“寒夜挑灯把谜猜”。宝玉估计会茫然失神、形同“呆雁”,即使“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也难寻胜解,枉自愁坏了那双“似蹙非蹙罥烟眉”。那么,假如我们把范围再缩小一些呢——“猜一花名”。林妹妹可会有所启发?“传情每向馨香得”,的确,这说的是一种花,但这馨香也太笼统了,教人如何猜来?那么,谜底又是否藏在“因何重有武陵期”一句呢?武陵出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捕鱼人误入桃花源,见识了一个别有洞天的福地,但他乘船离开后,却与那片美如仙境的桃花林相见无期了。那么,这首诗咏的可是桃花?“去春零落暮春时”,就季节而言也很符合呀。但若真是桃花,这诗谜就失于浅显了。现在,让薛涛姑娘来公布谜底吧!薛姑娘却笑指诗名,原来,这首诗的题目就叫作《牡丹》。想不到吧,国色天香的牡丹,在薛姑娘笔下却是如此恬淡秀逸。花如其人,与薛姑娘本人形神皆似。
冒辟疆说董小宛“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那么董小宛的本色是什么呢?其德才智识,甚至令文采盖世的金陵公子冒辟疆叹为观止。同是出自风尘,薛姑娘亦非等闲之辈。薛涛这个名字,在中国古代女诗人中是占有一席之地的。而令薛涛闻名于世的,不独是其诗才,还在于其别具匠心的一个小发明。这个小发明便是诗笺。据说,薛涛爱写小诗。嫌一般的纸张太长,既不方便携带,随时迎接灵感的到来,且小诗写在长纸上,空白处太多便不甚美观,遂将长纸裁短裁窄,且将诗笺染作十色。但薛姑娘最喜欢的诗笺,应当是红色吧!晚唐韦庄曾有诗咏叹:“浣花溪上如花客,绿暗深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相传薛涛的红笺是在浣花溪边制成的。
这样美丽的诗笺谁人不爱呢?“红笺白纸两三束,半是君诗半是书。”这是白居易的诗。“红笺短写空深恨,锦句新翻欲断肠。”这是苏东坡的诗。欧阳修也有“红笺”之句,“红笺着意写,不尽相思意”,只将晏殊这首《清平乐》的起句略作修改而已。纳兰性德更是对红笺情有独钟,“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这是颇为我们熟知的《饮水词》。也许,薛涛制作红笺的初衷是为写诗专用,却渐渐有了其他的用途。红笺除了用作诗笺,也被用作情书。“小叠红笺书恨字,与奴方便寄卿卿。”韩冬郎的这句诗,你觉得他说的是诗笺呢,还是情书?或者,一笺两用,合二为一?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在红笺上落笔写字,字体,自然要与红笺精致小巧的篇幅相适应。而那数行小字,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心灵的秘密。一纸红笺,竟像是用来遮掩秘密的扇面。扇面收起,让人只看到轻如羽翎的一抹红色;展开扇面,在背人处用心细读,却是炽烈深沉的情意。你是我平生最在意的人。平生之意,只愿对你倾吐。有些话,即使在恋人之间,面对面时,也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反倒是在书信里,不再感到任何的拘束,不再有任何顾忌,可以完完全全地遵照灵魂的本意,将一颗最真诚的心,以一片最浓丽的情,奉献给你,还报于你。
假如你能收到这样一封红笺小字,你会感到欢欣呢,还是会为之伤感?当你收到红笺小字之时,就会明了我没有片刻曾忘却过你,此心不渝期待着重聚。也许,我所说的那些,也正是你想要对我说的。会不会,在你那里,也有一封红笺小字?或者不止一封,而是许多许多的红笺小字,积如小山,全都是为我写的,就如我为你写下的那些红笺小字一样,想要寄给彼此……然而,空写红笺,却无法投寄。传说鸿雁能寄信,游鱼可传书。“汉臣一没丁零塞,牧羊西过阴沙外。朝凭南雁信难回,夜望北辰心独在。”当年苏武身陷匈奴时,日夜所盼的,无非是南来的鸿雁能为他带来汉朝的音信。而汉乐府中则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诗句。雁信鱼书,这当然很美,但却不过是古人空灵的幻想与善意的谎言罢了。雁行云间、鱼游水中,它们何尝了解人类的情思与烦恼?雁不会传书,鱼不会寄信,就像云间雁与水中鱼互无交集,我与你,也被分隔在两个世界。能将我们联系起来的,只有那份牢固坚韧的深情。纵然斗转星移不能相见,却时时可以感觉得到。深情互许却传递不了,一切只能止步于想象,怎不令人无限惆怅?
而这种惆怅,总是随着黄昏的到来而加深加重。夕阳与我无语对视,同我一样,夕阳的影子孤独而又忧伤。这看似漫长的一生,其实很快就要过完了。而我,终究没有将你等来。独倚西楼,一如既往地守候在老时间、老地点,最后,就连夕阳也忍受不了这过多的凄楚与失望,迟疑地向着山头坠落。每坠落一点,它的光芒就黯淡一分。
我的生命之光也在这样一点一点地坠落吗?每失去一天,生命之光也就黯淡一分。你,还能不能回到我的生命里?既然我的每一个梦想仍闪耀着你的清姿倩影?你可知道,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我为你挂起帘钩,怀着隐秘的渴望。似乎望见你罗衣飘曳、凌波而来,顾眄流辉、气若幽兰……然而,梦想永远不能补偿人生中真实的缺陷。望穿双目,我望不见你。在我视线的尽头,只有层峦起伏的远山。远山的冷漠与帘钩的殷切相互映衬,就如现实与梦想,并存、对峙、互不相让。
如今的你身在何处呢?感谢记忆,它不像远山那样冷漠世故,仍肯为我鲜活如昔。每当回首之际,那记忆的波面还会无比清晰地漂浮起一张绝艳惊人的花面——你的芳颜,凝眸再看,那张芳颜却已消失无迹,唯见绿波浩浩、东流而去。人生纵有一千次的回顾,又怎能换得时光的河流哪怕一次的回头?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电影《纯真年代》中有这样一个镜头。女主角凭栏而立,面向夕阳下金波粼粼的大海。海中矗立着一座灯塔,一只帆船正向着女主角与灯塔的方向开来。男主角纽兰·阿切尔站在稍远的一个角落,凝视着女主角的背影。此时电影的画外音响起:“他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当船舱经过灯塔时,她若是回头,他就会向她走去。”然而,帆船缓缓开过,直至开过了灯塔,女主角却并未回头。男主角虽然心有不甘,但同时,又未尝不感到一丝解脱。因为理智告诉他,如果他走向她,就等于认同了自己对她所怀有了非同寻常的感情。而这样的感情无疑是对社会习俗的挑战,是对道德的背叛。因为,她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而他,则是一个刚刚结婚的男人。他们还是亲戚,她是他的远房表姐埃伦。这在十九世纪的纽约,是难以启齿的禁忌,是不容发生的丑闻,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便足以令人身败名裂。
为此,他必须避开这段感情。聪慧的她,又何尝不是?当他站在她的身后时,她真的没有察觉吗?她没有回头,这没有回头,其实就是给他的暗示与答案。而他,也在读懂她无奈的暗示后,终于没有向她走去,而是黯然离去。
三十年后,阿切尔的妻子去世了,时代也早已不同于前。照理说,如果阿切尔还希望与埃伦结合,已不存在任何障碍。在儿子的陪同下,百感交集之中,他来到埃伦的居处,凝望着儿子告诉他的那个第五层带凉棚的阳台。但等到黄昏日落,尽管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埃伦的阳台,却就是不肯上楼。
小说《纯真年代》就此结尾:“一名男仆来到阳台上,收起凉棚,关上了百叶窗。”正是这一动作,让“纽兰·阿切尔像见到了等候的信号似的,慢慢站起身来,一个人朝旅馆的方向走了回去”。
男仆关上了百叶窗,而阿切尔,则关上了那扇渴望与埃伦重逢的心窗。就像当年与自己的一个约定,面对夕阳下的灯塔,如果埃伦不回头,就让他们终身错过。如果埃伦回头,那又是怎样的甜蜜与痛苦?然而,时光与命运已屏蔽了第二种可能,垂暮之年,又何必去改变现状呢?现在再要改变,已为时太晚。阿切尔仍然选择了不辞而别,这虽然令人惋惜,但遗憾,却也成就了永恒之美。电影并未在小说的结尾处谢幕,却将最后一个镜头切回到那个帆船驶过灯塔的画面:女主角的背影如雕像般纹丝未动,男主角则犹豫再三、不胜怅然。那一年的流波,那一年的人面,虽早已逝去,却从未忘怀。
还是回到词主的身上吧!“此情难寄”“知何处”这样的用语,在晏殊的《珠玉词》中出现率太高。令人不禁猜想,这位风雅相国的人生中,或是真正产生过一段令其难忘的不了之情。他还写过一首《踏莎行》: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未料当初一别,遂成永诀。虽为终身之恨,但“香闺掩雾”却如同一层朦胧的面纱,隔着这层面纱,使伊人的居处反倒增添了一种缥缈的仙幻之气,焉能不让人向往不已?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这句话由另外一个人改写之后,则更加具有一种撼动心灵的力量。那个人便是陆游,其名句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留在记忆里的青春人面,总是胜于现实中的白首重逢。似水流年如一梦,红笺小字还依旧。水墨氤氲间,又送夕阳远。遥山对帘钩,尚记相思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