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紫薇朱槿残,银屏昨夜寒
- 宋时明月醉玲珑:诗词中的别样风流
- 流珠
- 3890字
- 2020-11-12 17:52:19
清平乐
晏殊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上篇说到晏殊与南唐的冯延巳有相似相关之处。而冯延巳也作过一首《清平乐》: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
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冯氏的笔下,有双燕、画帘、黄昏、朱阑、落花、春寒诸语,而晏殊的笔下则是双燕、银屏、斜阳、阑干、花残、微寒等语,哪有那么多的“不谋而合”呢?冯延巳去世之时晏殊尚未出生,这也就是说,在有生之年,冯延巳并无可能读到晏殊的《珠玉词》,而对于冯氏的词集《阳春集》,晏殊却是既有目睹也有耳闻。假如这两位词人在泉下相逢,宴席上听人唱起《清平乐》——唱罢“雨晴烟晚”之篇继以“金风细细”之章,顿生惊奇之感的定是冯延巳而不是晏殊。只应冯延巳来问晏殊:“你的词,为何与我这般相像呢?”而不会由晏殊来问冯延巳:“我也有此同感呢。你的词,为何与我这般相像?”
当然,若据此便为晏殊加上一顶“晏抄抄”的罪名,晏相国肯定极不服气,是会立即申诉的。何况冯延巳与在《清平乐》中所使用的那些词,“落花”“双燕”“黄昏”,皆为婉约词中的常见意象,不能说是注册商标,一人用过后别的人再用,就要判处侵权了。
那么,晏殊该怎样来回答冯延巳的疑问呢?那有什么不好回答的。“谁让您是冯前辈呢?余生也晚,不得当面请教前辈的清才锦思,私淑之心却从未稍减。你觉得拙作与前辈的名篇相像,这是在下的荣幸,前辈是否感到唐突与冒犯?”
“何谈唐突与冒犯。你的那篇,亦佳。”冯延巳很是欢喜,“应当说余生也早。倘若你我的有生之年调换一下先后顺序,适才之问,就该由你出口了。不过,你我的词风如此形神相似,这也是想不到的缘分了。”
诗词之道,真的非常奇妙。一组类似的意象,由两个不同的人铺缀于笔下,便有了两般风致。即使这两个人风格相近,却也不难分辨出各自的特征。晏殊的《清平乐》与冯延巳的《清平乐》也还是各有千秋的。
冯延巳写的是暮春的黄昏,而晏殊写的是初秋的黄昏。“新月眉弯”“罗衣春寒”,冯延巳是透过闺人的目光来观察四周,有一种淡雅幽微的闺怨的情味。而晏殊的笔下,则并未道明观察主体的性别,这个主体可以是她,亦可以是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不借外人之目,观察主体为晏殊本人。倘使观察主体真是晏殊本人,则词中的情味又作何理解呢?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开篇便点明了节气。有关金风的词句,我们最熟悉的大概是秦观的那首《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而报刊标题、学生作文,则屡见“金风送爽,丹桂飘香”的字样。因此即使是对于我们这些现代人,一当“金风”入目,便知道是秋天到了。那么,为何秋风又称金风呢?唐代李善曾注释道:“西方为秋而主金,故秋风曰金风也。”而宋代冯梦龙则在小说《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中写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天为和风,夏天为薰风,秋天为金风,冬天为朔风。和、薰、金、朔四样风配着四时。”
秋天初至,此时的金风并无凛冽之状。她温柔地吹,轻轻地吹,如同手指的触摸,让人觉得舒适而又惬意。梧桐树开始掉叶子了,但掉得并不多,并不急。一叶一叶,缓缓而落,仿佛伴有音乐的旋律,章法不乱。梧叶坠落的姿态相当优美,可以说是赏心悦目。
在微风的吹拂下看那梧叶飘坠,新秋天气,他的精神不觉也为之一新。善解人意的侍儿为他设好了酒馔,深深注满琥珀杯。“今日辰光好,天也作美。相爷难得有闲情逸致,何不清饮几杯?”
“是啊,难得浮生半日闲。一场清饮,胜过多少红尘绮梦。”他举杯至唇,“这是新酿的酒?”
“是新酿的酒。相爷,您闻一闻这纯正的香气,再瞧瞧这个颜色,真是不饮也醉呵!”
他摇动了一下,翠生生的酒液便在杯中荡漾开来。原说是小饮几杯,却终于醉倒在绿酒的浓香中,而浓醉之后便是一场浓睡。一觉醒来,天色已晚。只见斜阳懒洋洋地照在栏杆上,一副似睡非睡的神态。而他,却已完全清醒。醉时的欢悦,被一片莫名的哀愁所取代。
他因何生哀,为何而愁呢?总之,他感觉到了不对。说不清、道不明的怔忡不安在不断地积聚、不断地加强,这是一种若有所失之感。那么,他失去了什么呢?微风还在那里徐徐地吹、轻轻地吹,几叶梧桐又落了下来。难道,仅是为了枝头少了一些梧叶,地上多了一些梧叶?
仿佛不是。那么,究竟是什么不对呢?他有些神思恍惚,当游离的目光飘过庭院的一角,却忽地凝止不动了。那儿的花木原本最为葱茏,其中的紫薇与木槿,更是独得一季之宠。容华之盛,流霞莫比。他素爱在紫薇与木槿花下消遣光阴,有时会手持书卷,咏诵前人的佳句“蜀葵鄙下兼全落,菡萏清高且未开。赫日迸光飞蝶去,紫薇擎艳出林来”。或是“春服橦花细,初筵木槿芳。看承雨露速,不待荔枝香”。
眼前却哪里还有平时的那些情景?斜阳下的紫薇已是疲乏尽显,木槿也有了憔悴的迹象。这是怎么了,这些娇艳的花朵,昨天她们看上去还是那样生机盎然、光照庭院。
“相爷可有不称心的事?”侍儿察言观色,知他怏怏不乐,想要问,却又不敢多问。
“这些花是谁人侍弄的?”他指着紫薇与木槿,眉心微皱。
“相爷是嫌它们开得不好吗?”侍儿似已猜到他的想法,“不是侍弄它们的人不肯尽心,是这些花,开到时候了。夏天的花怎么能开到秋天里呢?紫薇或者还可以开得长些。但这些木槿,在夏天也是日出而开,日落而谢。别看它们每天一早都开得兴头十足,可一到傍晚,就没精打采了。相爷或许没有注意过,其实您每天看到的木槿,都是和头一天不一样的木槿。就一朵木槿而言,她的生命只有一天。就一朵紫薇而言,她的生命也不过多上几天。所以有人说,旋开旋落旋成空。花开也是刹那,花落也是刹那。这些花开完了,自然还有别的花。相爷无须为之烦忧,还是赏别的花吧。”
“别的花?世间哪一种花不是如此?”晏殊叹了一声,吟道:“物情良可见,人事不胜悲。莫恃朝荣好,君看暮落时。”
侍儿虽不明其意,闻其音调,也便知晓了两三分。“相爷说的是。但凡世间的花木,莫不是荣于春夏、凋于秋冬。这也才刚刚入秋,冬天还早着呢。天气一下子还冷不起来,相爷且自宽心,除紫薇木槿之外,别的花未见得便不足一观。”
“你且去吧!”晏殊的语气虽不失温和,毕竟难掩眼底的失落。
“是,相爷。”侍儿口里答应着,胸中却有些纳闷儿。主人今天原本兴致极高,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喝了那些酒。醉后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后却是一副全然不同的心情了。难道就为了那几朵半开半谢的紫薇、木槿,还是另有缘故?主人虽是天子信任的近臣,地位尊崇,他人莫及。平日总有川流不息的宾客造访相府,而主人又爱举贤荐能,门庭繁华,自不必说。论理,是一应俱全并无不足之处了。但在底子里,主人却是一个文人。是文人,便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习性。这热闹过头了,有时反倒喜欢清清静静地独自待着。就像今天大半个白天,他谢绝来客,独个儿一边看着梧桐叶落一边自斟自酌,分明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但到了傍晚,又觉得不热闹并非是件好事了。表面上吧,是怪紫薇、木槿开得懒怠了,可紫薇、木槿若一径开得红红火火,会不会又嫌她们太过张扬、太过吵闹呢?总之,主人的心思是难以迎合的。
“再去给我取些酒来。”在侍儿走开前,晏殊忽又吩咐道。
“相爷已喝了那么些酒,又才用过了醒酒茶。”侍儿露出迟疑的神色,是在等待他改变主意。
“你只管取酒,还啰唆什么?”晏殊似乎恼了。
侍儿忙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主人这是要借酒浇愁,而不是像早些时候那样饮酒赏景。真是的,他从哪里惹出一片愁绪,非得借酒浇之呢?几声啾啾的鸟鸣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引起了晏殊的注意。那是一对燕子,叫声中透出几分急切的意味。
“相爷说要饮酒,难道这对燕子刚巧听了个正着?它们可也真馋,莫不是急着要向相爷讨杯酒吃?”侍儿说笑着,试图让晏殊的心情重新变得轻快起来。
晏殊果然笑了一下,但却不是快乐的笑:“我想,它们是来向我告别的。不是急着讨酒吃,而是急着要走了。”
“走,为什么要走呢?相爷待它们这般好,燕子怎舍得走?若是舍了此地,还能上哪儿觅得一个丰衣足食、雕梁画栋的好去处?”侍儿天真地问。
“傻丫头,”晏殊摆了摆手,“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凉了。紫薇、朱槿尚且开不过秋天,燕子又有多大的能耐?但燕子要比紫薇、朱槿聪明,不会一筹莫展地在这里等着天寒地冻的来临。燕子要走了,会飞向一个相对温暖、足以抵御严寒的地方。”说罢再一看时,那对燕子已消失在夕阳微茫的余光中。
“相爷,燕子飞走啦!”晚风忽起,侍儿单薄的身形便如梧叶一般,禁不住在风中微微一颤。
“昨天我还奇怪怎么一到晚上就有些凉沁沁的感觉,今晚这种感觉就更为明显了。”晏殊点了点头,“由夏至秋,说变也就变了,但这一时之间,还没适应过来呢!你去传我的话,可以收起簟席了。”
“正是呢!”侍儿机敏地应道,“相爷不是顶喜欢两句诗吗——‘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这时节,该将簟席换成锦褥了。”
晚风中的梧叶渐落渐急,渐落渐多。晏殊在院中又小立片刻,终于转身回屋。一座精美的银屏立于玉堂正中,挡住了晚风劲吹。然而,银屏又能为他抵挡多久呢?物极必反,盛极而衰,这是不可破除的自然魔咒。人生的夏季已如紫薇、木槿,在不经意间开到了尾声,寒秋在步步紧逼,暮年残景已越来越近。多年的清慎勤忍,终于为他赢取了相国之位。“绿酒初尝人易醉”,可惜尚未尽兴一醉,却忽然发觉,眼前的风光已非自己所能享有。一枕浓睡,亦未忘隐忧。双燕欲归,这是明智之举。双燕宛似贤人,懂得以隐退的方式趋吉避祸。但他不能。攀踞高位固已不易,要从高位上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何况,如今只是“银屏微寒”而已,远未到天寒地冻之日。金风细细,何妨绿酒重斟?对于人生也好、名位也罢,他尚不能放弃幻想,割绝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