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痴儿其二

  • 山河流华
  • 寄观
  • 7444字
  • 2021-05-14 14:54:19

日头渐渐西沉,洞庭满是余晖。在湘镇的暗处,元难一行正准备着趁夜离去。

尔殊冶披着斗篷穿过数条小巷,推开一扇侧门。门后,元难与商忘川一坐一立,如约等待。闻声,元难缓缓起身,伸手接住了尔殊冶抛来的一个小玉瓶。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片刻,淡淡道:“这东西真的能对苏瑶瑟起作用?”

“你若不信,大可自便。”尔殊冶漠然道,眼睛注视着元难二人身后的房间,“你们撤离的时候,把和林初月给我。”

元难收了玉瓶,慢条斯理笑道:“也是,毕竟苏瑶瑟是那林晚的师父,你能让徒儿中招,自然也能制得住师父。里面那个女人和你关系匪浅,我如何放心地交给你?”

“和林初月一去,玄祭堂没有第二个人能替代她勘测风水五行。可他们还有皇甫棋妙驭使群兽,有叶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你们之中,更别说空山和万俟钺机敏善策,给你带来数不清的障碍……”尔殊冶冷冷道,“你是想杀一个和林初月逼我鱼死网破,还是想留一丝余地继续消耗敌手?”

元难闻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将一把钥匙抛给尔殊冶,转身离去:“看好她。转移之后,自会有人告诉你到何处见我。”商忘川默然跟上,尔殊冶悄悄一瞥,看到他广袖下精心掩饰的鞭痕,不由得嗤笑一声:“你本可逃脱这一切,为何又要回来?这样不近人情的师父就那么值得你留恋?”

商忘川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旋而又恢复了平静。他轻轻按了按身上因元难责罚留下的伤口,喟然一叹:“谁知道呢?”

尔殊冶看着他飘然而去,心中微有疑惑。若说他回到这火窟是因为有所牵挂,那他牵挂着的人,真的是元难吗?

与此同时,湘镇已经被明争暗斗的势力卷入了旋涡之中。街头巷陌,些许布衣打扮的行人悠闲漫步,却迟迟没有归家。

镇郊,万俟钺与苏瑶瑟并肩而立。苏瑶瑟看了眼天色道:“这几日不太平,人们大都日落闭户,一会儿动手时应该不会伤及无无辜。”

“穷奇先生和朱厌先生的消息准确吗?”万俟钺微微蹙眉。

“我们只能行动,不能耗下去了。”苏瑶瑟面色肃然,“我们这边除恒天哥哥养伤,晚儿和小天寻找太一天宫下落未能及时赶来,人手已经全部进入了镇中。”

万俟钺点了点头:“玄祭堂和六寒天的人马已扮成百姓入镇,由空山统一调配,他们会挡住元难手下喽啰。棋妙潜伏外围,防备青岚馆浑水摸鱼。现在,应该剩我们未入镇中。”

“堂主按兵不动,静候北天权就好。镇中之事就交给我吧。”苏瑶瑟满目决绝之色,“江湖这些天的动荡,是时候了结了。”

元难一方的斥候悄悄探出了头,见到几乎没有行人的街道,他向后招了招手,一队人鱼贯而出,朝镇郊急急行去。行出居民区不久,一道紫色烟花忽然飞上半空,空山与手下猛然现身,围攻正在撤离的元难一方。

一道烟花,拉开了这个动荡之夜的帷幕。

元难甫闻变故,冲出隐匿地不久,就见到江逝与穷奇二人一前一后夹攻而上。他闪身跃上房顶,喝道:“川儿,带你师母走!”江逝冷笑一声,紧紧追上,长风双剑使出“有无相生”与“难易相成”,以剑气逼住了元难双掌。穷奇紧接着拍出一掌,正中元难后心,却被他体内劲力反弹开来,手掌上也显出黑色。穷奇一凛,喝道:“首座小心,衣上有毒!”

另一边,商忘川驾着一辆马车疾驶而至。他翻身下车,一手将面色苍白的元英托入车内,另一只手护住元英紧紧抱住的襁褓。就在此时,应红袖、陆云生与江清心赶来,见商忘川驾车离去,二话不说追了上去。元难见状心急如焚,刚刚逼退江逝,身后朱厌却又接替穷奇缠了上来。而穷奇迅速驱毒之后也是继续攻上,他三人合攻元难,本可占尽优势,可元难周身剧毒,动辄夺人性命,竟被他逼得施展不开手脚。十几会合后,朱厌的长刀被元难劈手夺过,反身一刀,刺伤了他的大腿,围攻之势立刻出现一条口子。见状,南阡艾清叱一声持剑补上,她功夫本不及朱厌三人,只是运起含光逐影来身形无比飘忽,竟钳制住了元难。三人打斗至墙下,晋楚律将朱厌扶下墙,转身见审、讯二老前来救主,拔出青重运起月出回龙剑法拦下二人。

墙下,元难四人以命相搏,招招狠厉,斗得难解难分。见兵刃上占不到优势,元难暴喝一声运起内力,在周身形成一层毒障。南阡艾功力不足,被他内力弹了出去,重重撞在对面的瓦墙上。而江逝和穷奇也是被震开了数步。元难借着这当口立时奔离,刚刚行到下一个街口,就闻头上破风声大作,舜华贴着他耳边削了下来。元难惊出一身冷汗,闪身看去,见苏瑶瑟美目喷火,拔剑砍上。他以长刀相格,左手掏出尔殊冶给的玉瓶,还没打开瓶塞,就被苏瑶瑟一招“归雁横秋”削上手腕,硬生生削断了玄铁护腕,而那玉瓶也是横飞而出,落在路边的草垒中。

见苏瑶瑟恨意非常,元难不敢再分神,一心一意与她打斗起来。南边,闫判与颂月子策马赶来;北边,江逝与穷奇安置了南阡艾二人,亦是赶到。六人分做三对,厮杀起来。

巷中,晋楚律正与审、讯二老激斗,见元难逃走,心中大急。他收剑格挡,一掌“沧海凰鸣”击落讯长老的流星锤,接着右手一剑“天地盈虚化回龙”径直将讯长老贯胸插在墙上。他极力对付一人,审长老的蝎尾鞭趁虚而入卷了上来,打伤了晋楚律的后背,恰好晋楚微赶来,见状勃然大怒,挥剑冲上。审长老忙将蝎尾鞭送去,不料晋楚律运起玄虚游移到她背后,一招“幽壑潜龙”贯入了她后心;晋楚微随之而上,各在审讯二老颈上各补了一剑,算是结果了这作恶多端的二人。兄妹二人也不停歇,马不停蹄向苏瑶瑟那边赶了过去。

街口,元难屡次想将百里噬生毒逼入苏瑶瑟体内,却被她以舜华格开手掌;他又生一计,以内力为毒障攻向苏瑶瑟,又被她一记含光逐影移到身侧补了一剑。几十合下来,两人身上各自有伤,但苏瑶瑟的伤势更为严重。见她不要命似的同自己相斗,元难焦急不已,恐怕敌援赶至。见穷奇将闫判轰入路边草垛,他心中猛生一计,喝道:“闫判!拿那瓶里的寐风对付苏瑶瑟!”

闫判吐出一口血,闻言一惊,恰恰看到的玉瓶。他一个打滚躲开穷奇,爬起抓着玉瓶冲向苏瑶瑟,苏瑶瑟本欲避开,却被元难缠住。闫判将玉瓶中的液体洒在她头顶,还未出一口气,就被穷奇一掌格毙。

江逝与穷奇听闻瓶中之物是寐风,都险些慌了神,江逝连用两剑“不过虚余”将颂月子逼入死角,左手短剑翻转插入他心窝,而后与穷奇一道攻向元难。此时苏瑶瑟受了暗算,情急之下身形暴退,而江逝二人救人心切,一时间露出了破绽,被元难闪身欺上,左右双掌分别击中两人胸口。这一掌带了百里噬生毒,两人不敢妄动,立刻退开调息,而元难也再度逃走。苏瑶瑟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中了真的寐风,抽出寒髓针封住二人穴道,转身冲去找南阡艾。

镇西,叶桓潜在暗处观察局势,忽见旁边林中有人影闪动。他立刻生疑,跟了上去。见到来人,他不由得大为不解——只见韦陵双手夹着飞刀冷笑步不已,对面却是严阵以待的南荣眠。

“老三呢?”韦陵森然一笑,手中飞刀闪过一丝寒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把遗失的佩剑可证明不了他已经死了。”

南荣眠握紧了镰柄,冷然道:“不劳你费心。”

“我去找皇甫棋妙,你就迫不及待钻了出来,南荣眠,你对自己的女人还真是关怀备至。”韦陵冷笑道,“可惜你还是不够狠啊!你若将寿星毁尸灭迹,而非留他一个全尸,我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又怎能猜到你藏了这么多年?现在的洞庭湖,除了你的镰,还没第二件器物能造成那种伤口吧?”

“所以呢,你来排除异己了?”南荣眠盯着他,眼中的仇恨再也不用抑制,尽数爆发出来。

韦陵咂了咂嘴,嘲讽道:“你不是对万俟越恨之入骨吗?为什么还愿意对他唯命是从?”

“为什么?”南荣眠怒喝一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了上去,“因为就是你杀了我姐姐!”

暗处的叶桓听到此处,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炸了,险些眼冒金星。他昏天黑地了好一阵子,才能隐约听见外界的声音。只听韦陵哈哈大笑:“啧啧啧,孔雀皇室的正统血脉,玄祭堂辛辛苦苦培养的人才,就那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是不是很可惜?她在北海的时候,是不是还满心欢喜地想着此事一了,就能与自己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拜天地,和自己疼爱的好弟弟生活在一起了?哈哈哈哈哈……”

叶恒又是眼前一黑,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两小无猜的、从小喜欢的伴侣,竟然是……竟然被……而他,竟然还……

南荣眠被韦陵气疯了,疯魔一般砍向他,已然杀红了眼。他盛怒之下自乱阵脚,肺叶被韦陵插了四把飞刀,韦陵满意地大笑数声,又道:“想想吧,你最亲爱的姐姐被人挑断了手脚筋脉,孤零零地躺在北海边上;她被割了舌头,连惨叫也发不清楚;她被插了三刀六洞,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还被绑上石头,活生生淹死在北海里……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要不是你姐姐性子太烈,我还想废了她的武功送去青楼,可惜……”

“闭嘴!你闭嘴!混账!我要你偿命!”南荣眠目眦尽裂,神智尽失,只知道疯狂地向韦陵砍去。韦陵灵活地避开他,射出第五把飞刀,刺进南荣眠的小腹,右手拔长刀向南容眠颈子刺去,狞笑道:“哈哈哈哈!别急,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就在他刺出长刀的瞬间,一个人影飞一般的扑了上来,护住了南荣眠。长刀直入那人后背,直没刀柄,露出前胸的刀刃竟也刺穿了半跪着的南荣眠的肩头。

韦陵大吃一惊,想反手拔出飞刀,却见叶桓死死握住胸前的长刀不让他拔,将刀尖拔出南荣眠肩头,右足尽平生之力踢出,逼退了韦陵。

继而,狼嚎声四起,夹杂着急促的的笛声飞也似的赶来。韦陵使飞刀结果了向他头上抓落的雄鹰,咒骂一声,闪身离去。

叶桓这才无力地瘫倒在地。南荣眠跪在地上,恢复了神志,茫然地看着他。

“小眠……“叶桓潸然泪下,紧紧握住他的手,“是姐夫不对,是姐夫错了……”

南荣眠这才回过神来,放声大哭,仰天悲啸:“啊——”

皇甫棋妙赶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双膝一软,险些跌坐于地。

“我对不起堂主和衡弟。”叶桓有气无力,双唇张了半晌,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良久,他闭上了眼睛,气若游丝,“小眠,我想去北海陪她……”

“你带我去,好吗……”

他终而不说话了。

元难追着商忘川与元英夺路狂奔。他摆脱了苏瑶瑟几人,晋楚律兄妹又被实沈拦了一阵,程冥阳和应千千被太息毒主缚住了阵脚,叶衡最终也被熟悉地形的他给甩在了身后,现在,他已经能看见元英二人的车驾了。

应红袖三人追了一路,期间抢了两匹马,眼看着就要追上。应红袖一马当先,在车壁狠击两掌,将马车破开了一个大口,商忘川闻声出掌,被陆云生和江清心跳了上来,一左一右以剑相逼。商忘川迫不得已,停下马车,翻身跃上车顶,陆江二人也跟着夹攻而上,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

应红袖破开车壁,右手拂尘就要向元英头顶劈落。猛然,一阵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传了出来。

听到那洪亮的哭声,应红袖登时怔住了。她定睛一看,元英怀中抱着一个刚刚吃完奶的孩子,正被吓得哇哇大哭,竟是个未满月的男婴!

忽而元英拔剑暴起,一剑刺入应红袖心口,应红袖猝不及防,被她一掌轰出,滚落道边斜坡。陆云生和江清心闻声大骇,抢了上去。元英破车而逃,抱着孩子向湖边逃去。她刚刚生产完,身子本就虚弱,才逃到湖畔,就被陆江二人追上。商忘川拦住江清心,被她一阵星陇虚指阻上住;陆云生以为元英抢夺他人子嗣为质,暴怒不已,两人一边相斗,一边抢那孩子。此时被元难绕得迷路的叶衡歪打正着来到了湖边,见状扑向元英,商忘川情急之下踹开江清心,反手五指抓落,正中叶衡脖颈。叶衡飞出一口鲜血,身子却砸在了元英身上。只闻元英一声惊呼,那孩子脱手飞出,落入湖边一艘小船中。

陆云生见状奋力而起,一手拉住江清心,一手扛起叶衡,尽全力向后暴退,三人上了小船,迅速划离岸边。此时元难匆匆赶至,兔起鹘落般跳上了船头,那小船本就载不了多少人,被元难一跳立刻向一边沉下,元难四人一齐失去平衡掉入水中,可那婴儿居然还奇迹般地留在船上。这几人都不会水,等他们精疲力竭挣扎回到岸边,那小船早就顺水漂远了。

元难悲从中来,双掌齐出,击飞了陆云生和江清心。他正要下杀手,却见万俟钺闻声而至,不敢硬拼,与元英二人一道飞快离去。不多时,实沈与太息毒主也各自溜走。

万俟钺本在寻找北天权踪迹,听闻此地异动赶来,却不料救了三人的性命。他放出信号烟花,很快,陆云生三人与应红袖就被抬去疗伤。苏瑶瑟与南阡艾顾不得自己,正运着“青光洗烟尘”与“烟雨润青荷”解除巫神煞生体之毒。幸而如苏瑶瑟所料,当这二者相汇,医药二道合一,果真生出了神奇的力量,可以化解百里噬生毒。忙完这一切,二人又将两只离原寒仙分别放入伤重昏迷的应红袖与南荣眠体内,算是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然而,直到忙完这一切,大家才猛然发现空山还没有回来,而原本应该此时赶回的林晚与极天鸿也迟迟没有现身。

受伤较轻的人立刻前去搜寻。程冥阳、应千千与晋楚律兄妹去寻空山,穷奇、朱厌与江逝去找林晚二人,而皇甫棋妙则去寻那个下落不明的无辜婴儿。万俟钺看着众人忙碌,正欲帮忙,眼皮却忽然跳了起来。他心中一凛,正闻苏瑶瑟道:“万俟堂主,听叶公子说你会疗伤,能否过来看一下?他颈上的伤口伤及气管,恐怕于发声有损……”

万俟钺心中猛而闪过一丝清明。他心跳一漏,急促道:“北天权出现了吗?”

“啊?”伤员们全被他一句话问得摸不着头脑,想了想,纷纷道,“没有啊……”

一道复杂的目光忽然浮现在万俟钺脑海中,那是他在青岚馆与北天权一时兴起交手之时,他们没有互相揭穿对方的致命弱点,那个因对方而产生的致命弱点……那时,他说的话,北天权并未赞同,而是用这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若北天权赞同他的观点,无论是什么观点都会明确表达,这是万俟钺非常清楚的。

可北天权无论如何也不会杀他,这也是万俟钺明白的。

那……他想干什么?

他忽然又想起一句话。元宵相会时,北天权对他说过的话:“你应该不会想让南荣梦的死发生在你别的下属身上吧?”

万俟钺猛然惊悟。冷静如他,身上的冷汗竟也涔涔而下。见到他的神情,苏瑶瑟察觉不对,惊道:“万俟堂主,是有……”

房门猛然被撞开,打断了她说的话——尔殊冶浑身浴血,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怀中抱着的,正是面如金纸的空山。

万俟钺抢在所有人前扶住了他,只闻尔殊冶喘息道“是北天权……”他剧烈咳嗽了数声,又道,“初月在附近的六寒天分部,去……”他溢出一口鲜血,倒地不省人事。

苏瑶瑟见到尔殊冶,这才想起元难那玉瓶中“寐风”一事。自己显然没有中毒,那这假寐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元难怎么会有尔殊冶的东西?她按下心中乱麻,和南阡艾一道抢救尔殊冶。南阡艾把了把空山的脉象,面如死灰道:“只怕除了离原寒仙,救不了……可离原寒仙……”

所以,你是等到今日才下手吗?万俟钺抚了抚空山的额头,竟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

等到离原寒仙用于他人,这才对空山下手,又打伤了尔殊冶,让他回来报信,顺便斩断了元难的情报来源。

万俟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信任北天权,他相信他的说法,相信他与自己不成文的约定,相信他的想法会和自己一样。

也是,北天权也一直那么相信他。

可这次……

万俟越长叹一声。他抱起空山,苦笑一声:“无妨,我可以救空山。只是……以后,恐怕帮不了诸位了。”

“难道你要……”苏瑶瑟想起了传闻中那些以命换命的禁术,面色煞白。

“各位不必担忧。我去与初月会合,太一天宫事成之后,再与各位喝庆功酒。”万俟钺强颜欢笑,停了片刻,又道,“小冶当初在墓府为救阿婉,答应元难成为间谍。不过,他也一直在帮我们……还请各位,不要太过难为他。”

言毕,他抱着空山快步离去。

黑暗中,一双眼睛正看着他。万俟钺知道那双眼睛在那里,也知道,他是在劫难逃了。

北天权说过,他最喜欢抢他的。

到头来,竟是自己将这一身绝世武功亲手毁去。然后,手无缚鸡之力地等着那人来抢他想要的东西。

他竟有些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了。后悔?解脱?愤恨?

都不是。

看来,他是真的老了吧,老到什么都不明白了。

“我会去原先落脚的地方救治空山。日出之后,你们去接他,让初月好好照顾……不用管我。”

明处的侍卫听到了,暗处的那个人也听到了吧。

夜正深时,万俟钺回到住处,盘坐在空山身侧,双手轻轻握住他的手。他能感到一股温热的流体游走在四肢百骸间,像是在同他做最后的告别,从百会,到膻中,再到涌泉,最后缓缓流出他的体外。

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时辰,而后,万俟钺周身忽而爆发出一阵强大的冲击,“轰”的一声灯烛一齐熄灭。

玄祭堂主万俟钺,以一人之力固守太一天宫之谜,制衡江湖各方势力十余年,未尝有过败绩。期间的无数凶险,无数操劳,四千多个日夜呕心沥血铸就的无可比拟的绝世之功,都随着他那一句淡然的“职责所在”而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下。没有人知道他为了这方平静付出了多少,没有人知道他独力相抗为江湖在今日决战前争得了十余年的宝贵岁月,没有人知道如今的武林栋梁、安息战神是他精心筹划保护下倾尽心血培养出的接班人。他空守着无端崖,将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唾手可得的权柄和不容于天下的隐秘感情一同封进了无端崖清冷的月色里,直至今日,一并作烟云散。

自此,世人只知万俟堂主两袖清风克己奉公,无人再识万俟公子摘月为冠弹剑作歌,连他自己,也忘了那个裘马轻狂的少年曾是他的本真。

只有那个人……还记得这一切。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灯烛再次被点亮,照亮了面色红润的空山和面如金纸的万俟钺。

北天权缓步走到床边,俯下身来,握住万俟钺的脉门。万俟钺叹了一声,苦笑道:“如你所愿。”

“你怎么样?”北天权怔怔的望着他,紧紧握住那冰凉的腕子。真奇怪,那人的心明明热的发烫,可一具躯体从里到外依旧是冷冰冰的,那么不近人情。

“死不了。不过,现在一个三岁孩童都能杀我。”万俟钺提着一口气,勉强勾起一个笑容:“所以……不动手吗?”

“你!”北天权愠怒,握住他的五指一紧,“你明知我不会……”忽而,清脆的喀喇声打断了他的话。万俟钺皱了皱眉,右臂微微动了动:“拜托,手腕断了。”

“怎么会这样?!”北天权又惊又怒,小心翼翼将他的手腕托到面前看了看,这才发现他的肤色竟也白得像久病之人。

“我现在,至少一月难以行走,若仔细调养,或许还能恢复成普通人;若是强撑着干什么事,恐怕就没命了。”万俟钺虚弱地叹道,“我现在经不起折腾,你想干什么我也管不了,所以请离……”

“闭嘴!”北天权神色剧变,五指又是一紧,见万俟钺一脸痛楚,他才慌忙放了手,旋而恶狠狠道,“万俟越,我说过我更喜欢抢你的!”他双臂微一用力,将万俟钺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对空山不闻不问。

万俟钺微有疑惑,可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疑道:“你要做什么?”

北天权冷哼一声,笑道:“你放心,落到我手里,你这辈子就别想再逃出来了!”他在万俟钺颈后轻轻一砍,万俟钺挣扎了一下,俊美面容满是不解,眉心微微蹙起。忽而,他意识到了什么,一双星眸猛地睁大;可苍白的双唇才刚一分开,他就被北天权一掌击散了意识,蹙着眉垂首靠在了他怀中。

北天权停了步子,看了他许久。他微微垂下头,迟疑不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轻柔的抚平了他蹙着的眉头,将他往怀里收紧了些,快步离开。

昏沉的夜色中,他的步子竟是前所未有的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