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林间,一时鸦雀无声。
邱不疑显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继而眼瞳骤缩,暴喝一声:“快退!”
“晚了!”林晚冷笑一声,忽然轻啸,一剑砍倒了篝火丛,然后飞身踏上树梢。邱不疑低头一看,霎时心中一凉——这林间的地上根本没有什么积雪,而是被乱石枯枝刻意掩饰的麻布!火焰沿着浸油渍的麻布,立成燎原之势。邱不疑率先向后撤去。道:“快撤!”
似是呼应一般,林中三面忽而现出跳跃的火光,无论是邱不疑还是众弟子,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商均峰后山那场大火——强如元难也几乎丧命!邱不疑头皮一炸,领着众人朝唯一没有火光闪现天桥峰下奔去。疲于奔命间,无人发现四周影影绰绰的火光只是几十支快速移动的火把。
一口气奔到天桥峰下,邱不疑才缓过神来,心中大悔:林中如此多的积雪,地面如何烧得起来?即便可以放火,但水火无情,谅林晚那丫头也不敢如此妄为!他止住脚步,令道:“停!”
他还未再次发出指令,就听见耳边有人轻笑:“看来宫主倒是挺聪明。不错,我所布的只是疑阵。”
邱不疑猛地抬头,只见林晚笑吟吟站在离他不远的树梢上,一脸嘲弄。他心头火气大盛,怒道:“黄毛丫头安敢如此?受死吧!”边说边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没了踪影。
众点苍宫和长白宫弟子正欲四散开来,寻找林晚所率弟子,忽闻头顶一阵轰隆之声,他们抬头一看,立时魂飞魄散,面无人色!
林间,林晚终于停了脚步,回首看向怒发冲冠的邱不疑,道:“宫主想杀了我吗?”
“我要让你手下的所有人陪葬!”邱不疑青筋暴起,举剑欲刺,远处却传来一阵模糊的轰隆之声。他警惕地回头望去,忽听林晚道:“宫主适才疲于奔命,可还记得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
“三面现火,只有一面没有火光,宫主是不是忘了,那个方向是天桥峰的一处深谷,谷内三面尽是陡坡断崖?如果我们的人从那上面投下滚木礌石之类重物入谷,再派人封住谷口,那你的人……又会怎么样呢?”
伴随着清冷声音一同席卷邱不疑的,还有疾风骤雨般的攻势!
剑身相撞,火花闪烁。几十招过后,终有一方被压入了下风。送出一剑,林晚右手轻抬,右指伴着紫蓝两色的微光,直直击中了邱不疑头顶的百会穴。双色光芒一闪,如鬼魅般消失在他的发间。
邱不疑只觉一陈凛冽寒意自百会穴钻入,铺天盖地般席卷全身,连骨骼也仿佛被冻僵。“呛啷”一声,他的身体与手中之剑一起倒地。他艰难地启齿,不可思般的嘶吼道:“怎么可能?你居然……居然也会……巫神……不可能!不可能!”
“若想废掉你们身上徒有其表的巫神煞生体,也只能用这个方法了。”林晚轻轻一叹,心中忽而想起獬豸的遗言。
我最后……真的不会沦为魑魅魍魉之流吗?
它相信,那我也相信着吧。
林晚并未学过如何役使“灼华”,只知将它引出体外,用以制敌。此次她心念一动,仿着商忘川的手法,将灼华打入邱不疑体内,没想到歪打正着,居然发现了压制他的必杀之技。她心中思索片刻,隐隐猜出真相:巫神煞生体之毒本就喜噬,所吞噬的毒越奇越多,自身也就越强。而她身上的灼华乃是融合了百里噬生毒与寐风两大奇毒之首的剧毒,更兼有元难和商忘川两人体内的功力,如此凶悍的奇毒,又怎能是邱不疑那未得元难真传的“巫神煞生体”吃得消的?他的内力想吞噬灼华不成,反被灼华所废,毒体反噬,不几时已成了个功力低微的寻常之辈。
“若你未练这巫神煞生体,又怎会被反噬,落到今日田地?”林晚淡淡道:“邱宫主,因果轮回,果然报应不爽。”
“报应?那你呢?不怕来日遭到报应吗?”邱不疑仪态尽失,状若癫狂。
“我从未用它做过伤天害理之事,问心无愧,何来报应?”林晚目光平静,“若有一日,我当真因它入魔,那时我自会自我了断,不劳他人费心。”她忽而想起什么,转言问道:“邱宫主,你本也是武林名士,一宗之主,如何如此自甘堕落?”
“哈哈哈哈……”闻言,邱不疑却忽然狂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良久,他才停了下来,喘着粗气道,“哈哈哈哈,林大阁主,你是天骄之女,你是金枝玉叶!像你这样的天才,怎么能理解我的心事?”
他强撑着站了起来,双目赤红,疯狂道:“明明我才是大弟子,明明我才是掌门!为什么我事事不如他?为什么我的功夫从来比不过他?为什么我门下人才凋敝,他的临风台却人才济济?为什么我要背负千载骂名?他却能举着大旗替天行道?凭什么!凭什么!”
“我没输!我比他强!我才是点苍宫的主人!我要把他永远踩在脚下!我要让他知道,所谓天才也不过如此!”
林晚看着他的疯狂,始终沉默着,厌恶?憎恨?怜悯?还是同情?她无法理清自己对这位昔日师伯的感情。
自少年开始的争强好胜,终是铸成了邱不疑的癫狂。青衣子成了他的心魔,他对这个事事强于他的师弟恨之入骨,却还要披着一宗之主的和蔼,硬生生演出一幕同门情深。他发了疯的想强过青衣子,甚至将这个一同长大的师弟踩在脚下,永世不能翻身。
之前的亲近不过是假象,今日的挣扎才是他这么多年的真实。
终而,林晚不忍再看,侧过头道:“这些话,你留给青衣子师伯吧。说明白了,总比现在要好。”
邱不疑闻言确实怒不可遏,他恶狠狠吼道:“呸,你要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让他知道我是个废人!永远不可能超越他!做梦!”他忽如回光返照般,一把抓起地上的长剑,调转过剑柄——
鲜血四溅,点苍宫一代宗主,毙命于自己手中。
夜色惨淡,一如往昔。
巫峡。是夜,天空无云,星辉盈江。滚滚江水淘了一捧星汉,又携着它急急向东海奔去。江浪起伏,在江心险滩击起一簇簇碎玉,发出有规律的、如梦乡般宁静的叹咏。
极天鸿孤身倚立在天生桥上。不远处,巡逻和瞭望的门人们各司其职,偶尔见到他,也只是齐齐躬身,旋而匆匆离开。战时,谁也不敢放松警惕。在夜里,极天鸿与林暮也轮换着驻守此地,不敢倦怠。
随着江声,极天鸿的目光落在了那片江心险滩上。他与林晚第一次正式的交手,就是发生在那里。那时的他凭着意气跳下险滩,事后想来也是后怕不已。如今,他若是再度跃下,也只会当置身平地,无所畏惧。
武功早已不一样,心性,也比之前变了太多。经历了重重磨难,他的心终于在婆罗寺琢磨成型,若是江逝现在就将九嶷首座之位传与他,也不会有人对此质疑和嘲讽。
极天鸿拢回思绪,转身向神女峰上走去。夜中巡山,这是例行的惯例。
行到半山一处人迹寥寥的石崖,他停下了脚步,清笑道:“跟了我这么久,亏你如此有耐心。”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阴影,“我很好奇,在金乌城时,是什么让堂堂墓主如此憎恶于我?”
“我也很好奇。”商忘川低沉的声音响起,自阴影中缓步踏出,“若是不理清楚,总会不太好受。”
“这就是你不找晚丫头,转来找我的原因?”极天鸿道,“不回去复命,不怕被元难训斥?”
商忘川的眼中猛而闪过戾气,声音也多了几分狠厉:“我不想见的人,何必去见?倒是你……你既然知道我在此地,这样引我出来,不怕死在我手中吗?”
极天鸿嗤笑一声:“是啊,商墓主做事从来只凭心情,说不定真会一个不开心杀了我。但你也知道,若想杀我,你自己也只会剩下半条命,身处敌营,如此做与寻死无异。”
“你倒是聪明。”商忘川冷哼一声,“无意相斗,又为何引我现身?”
“自然是为了解开疑问,这样,我们都能好受得多。”极天鸿只直视着他,“为何憎恶我,你不知道吗?因为你,羡慕我。”
商忘川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疑惑,旋而不屑冷笑道:“你有什么本事,值得旁人羡慕?可笑!”
“你不明白?”极天鸿亦是冷笑,傲然道,“不错,我的功夫是不如你。可你除了一身毒功,还剩下什么?”
“我自幼双亲亡故,你也自己身世,但我的恩师待我如亲儿百般呵护,你的师父却一心把你培养成人人避之不及的怪物;我的弟弟早早离世,你也从未有兄弟姐妹,可我有阿暮视我如亲兄,你却孑然一人,困守墓府。”
“商忘川,你不明白吗?我们身世相仿,可我有恩师、挚友、爱侣,你却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你何能不羡慕?我的功夫不及你,可我被江湖中人敬为一方少主,未来栋梁;你却被人人喊打,无人景仰,你何能不妒?”看着商忘川越来越沉的面色,极天鸿放声长笑,“可怜你身为堂堂墓主,活得却如此毫无意义!如此失败,你……”
“闭嘴!”商忘川双目的猩红终于压抑不住,俊朗面容狰狞起来。一直笼罩在身上的优雅外壳尽数崩裂,他怒吼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极天鸿面色丝毫不改,厉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见到商忘川状若癫狂的失态,他放声长笑。
“滚!”商忘川的五官都扭成了一团熊熊烈火,朗星一般的双目闪烁着凶残的孽火。他双手成爪劈向极天鸿天灵盖,咆哮道:“滚!”
极天鸿丝毫不敢懈怠,拔出双剑向后退去,心中一惊:“他当真非同小可,如此狂怒,却没露出半点破绽!”他本欲激怒商忘川,乱其心神,趁机寻找破绽。谁知商忘川盛怒之下尽出杀招,却依旧让人寻不到可乘之机!极天鸿反手打出三只羽箭,短剑使出“十步一杀”,长剑使出“百步十殇”,封住商忘川上下三路。
商忘川右手破空,竟是硬生生抓断了带毒的羽箭。,他一脚踢开下三路的阻碍,侧身抓向极天鸿的咽喉。极天鸿下意识奋臂挥剑,剑尖从商忘川头顶直砍向胸膛,落剑直刺。可那剑尖还未刺入两分,就被商忘川用两指生生钳了出来,继而他怒啸一声,右掌紫光涌出,直击极天鸿小腹。
极天鸿双剑齐上,牢牢护住小腹。商忘川掌风才至,他就顿觉脐上鸠尾穴剧痛不已,肝胆随之而震。他周身气血随之一滞,只得化守为攻,双剑合璧,抖剑直刺商忘川心脏。那道剑光如九天流星般,闪着龙鳞般的光芒,竟是迅捷到半丝风声也无——正是落宏清天诀的第十三式“不过虚余”!
历代落宏清天诀修炼者中,唯有这“不过虚余”一式全凭个人独创,独一无二,每一代练成者最终都成就一番功业,闻名江湖几十数百年。而极天鸿所用的“不过虚余”,与江逝那日在独苏山的奋力一搏完全不同,江逝一击致命石破天惊,极天鸿的一击却是形成了喷薄汹涌的内力浪潮,绵绵不绝,如一条神龙般紧紧缠住了商忘川,继而在他的膻中落下雷霆一击!
恍若飞沙走石,四周树木纷纷不堪冲击,残败不已,而那石崖,竟是被两人生生打出了一个缺口!
满地狼藉中,极天鸿与商忘川一按小腹,一护胸口,均是倒退数步,口中鲜血横飞而出。旋而两人的唇齿都变得猩红狼狈。
“想杀我,你也活不了!”极天鸿强撑着站立,面色惨烈,笑容却丝毫不减。商忘川几乎被他给气疯了,竟不顾内伤再度攻了上来!
刹那间,他的右手已探入了极天鸿胸前三寸之地,就在那紫光覆盖的修长手指要刺入极天鸿膻中的瞬息,一道凄厉的破空声响起——一支长箭准确无误地刺穿了他的右臂!第二箭紧随而来,直射商忘川面门,但以商忘川之功夫,怎会连续失手?他闪身避开利箭,继而左手一抬,将右臂那箭矢一气拔出!箭头的倒钩钩出了不少血肉,伤口血流不止,外翻着可怖的赤肉,让人根本不敢直视。极天鸿瞬间呆滞了。
商忘川却如同感不到剧痛一般,那只染血带肉的长箭被他掷出,正好与空中射来的第三支箭相撞,那第三支箭被击得偏了方向,直直插入极天鸿右肩头。商忘川冷冷看了一眼弯弓搭箭的林暮,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步子一闪,不见了踪影。
“鸿哥哥!”林暮没想到竟会误伤了极天鸿,又惊又愧,立刻冲了过去。极天鸿面色苍白,拭去嘴角鲜血,笑道:“不碍事。阿暮,若不是你赶来,只怕我今日小命不保。”他的目光落在那支尚且挂着一点血肉的长箭上,心中一阵战栗。
“阿暮,你说,一个人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才能眼都不眨地做出这种事?”
林暮望着那支箭,心中亦是震惊难忍,哑声道:“那人之前……应该受过很多这样的剧痛吧。”
经历的痛太多了,已经麻木了吗?
极天鸿苦笑一声:“我似乎更能理解他为何如此憎恶我了……这样的经历,又有几人能忍受得了?”
“即便如此,他也是敌非友。”林暮皱眉,丝毫不掩饰眉间厌恶。
“是啊。”极天鸿捂了捂伤口,道,“若是放任他行走江湖,谁知道又有多少人会无辜惨死?”
林暮满面难色:“我担心他会去找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极天鸿脸上亦是现出忧色,继而,他微微一笑,拍了拍林暮肩头:“放心吧,晚丫头……才不会输给这种人呢。”他转了话题,道,“不过总算摆脱这难缠的家伙了。晚丫头那边肯定有玄祭堂和六寒天的人照应,我们不必过于担心。”
“没错,商忘川一走,我们也就无后顾之忧了。”林暮点了点头,将弓背回,眸见冷色,“是时候会会岳如秋和七贤派了。”
数日后,江湖各大势力都收到了快报,纷纷震惊。
林晚与空山所率援军于天桥峰龙山湖一带全歼邱不疑手下,而为首的邱不疑竟也当场毙命;极天鸿与林暮所率援军于神女峰一带大破七贤派,生擒对月子、方轲二人,雷年不慎坠江而亡;陆云生与江清心所率援军,于大明山一带力克灵迹涧分部,尽毁其毒物,灵迹涧魏澜被陆云生一剑穿胸而死,叶完投降。原先不被看好的后辈,竟是打出了开战以来无人可及的战绩。此时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赞叹:“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而盟军的战局,也渐渐出现了明朗之色。
商均峰下。
晋楚律微微抬首,看了看这座险峰,道:“不知何时,这商均峰才能物归原主。”
应千千站在他身后,却并未接着说下去,而是道:“你现在想的,比这商均峰的归属重要得多。”
“……”晋楚律却是沉默。他缓缓低了头,许久方轻轻道,“他毕竟……是我师父。”
“寿星和实沈为何来此,你还不清楚吗?华夏大乱,他却将娵訾姑娘从你身边调走,是何居心?昨夜那两人交谈了什么,你也都听见了。”应千千冷冷道,“我不知实沈口中的鹑首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若那太一天宫真如你和林阁主所说的,有逆转天下局势之大能,那他的企图,你还猜不出来吗?”
晋楚律面色抑郁,却不是因应千千的冷言冷语而生气。他的心思极少如此刻般茫然无措,似是想起什么,他说道:“若他志在天下,当年为何要救我?又为何助我登上皇储之位?那时候宫女尚可欺辱于我,他想杀我,易如反掌。”
应千千美目挑了挑,顿了片刻,轻叹一声:“晋楚律,你这人就是这样,虽记仇,但更记恩。可现在,师徒之情让你愚钝了。北天权助你成了今日的修罗王公,然后呢?他指导你四方征战,借你之手平定金帐。若是他在目的达成后,派人于战争中刺杀你,谁能说清真相?若是他将你叔父一脉与晋楚微一一害死,你身为皇储又无子嗣,那时皇室后继无人,他大可先登摄政王,后篡夺皇位!这些年来,他虽未亲自动手,却假他人之手做了多少事?看看华夏江湖如今的样子!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会不清楚吗?”
晋楚律静静听她说着,依然一言不发。他的面色太过平静了,静得如同万年的冰窟。
然后,他的视线渐渐转向了西方。一双桃花眸之中,点点杀意悄然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