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均峰的银杏林终是由金黄变作了一地残叶,惨白的枝干如刀枪般挺拔,伸展向天空,刺向每一个潜入此地的人。这景象让许多潜入者望而却步,但不是所有。
陆云生不动声色地将两个昏迷过去的太山宗弟子拖入无人的银杏林中,在他们口中塞进迷药。不过几时,他就拿着两人的外衫出现在了林暮和越皎皎面前。
“一切正常。”陆云生将一套外衫递给林暮,“只是你所说的救兵……”
“陆公子放心即可。待我们找到江姑娘,救兵自然现身。”林暮胸有成竹,开始换上外杉。此次营救江清心,一切计划均是他安排,他自信可以一击得中。不几时,商均峰的山道上出现了两名太山宗弟子,其中一人背着“昏迷”的皎皎。两人走到山腰岗亭,值守的弟子见他们服饰地位不低,急忙放行。正在此时,一人从山顶转下,却是邱不疑,见到二人,他略有怀疑,询问道:“你二人过来,此时上山,所为何事?”
那名背着皎皎的“弟子”连忙上前施了一礼,道:“禀宫主,我二人适才在山下擒得这女子,发现她乃是天辰教的越皎皎,这才匆匆上山,请各位定夺如何处置。”
邱不疑闻言先是一怔,继而仔细看了两眼,喜道:“果然是这个小丫头!事不宜迟,你二人现在就随本座上山,先将她关押起来再议。”言毕,他一挥衣袖,折身向山上走去。两名“弟子”相视一笑,随他行路。
邱不疑带着两人在曲折蜿蜒的山道行了不久,就转进了一处断崖。他在那崖上以剑叩壁,先是两长一短,后又两短一长,只闻一声“吱呀”,伴着机关转动声,一扇小门在断崖上显了出来,林暮心中一动,暗自道:“好一个精巧的机关!若非跟着这老头,我们也决寻不到此处来。”他向前一看,就见到在内操纵机关的是个瘦高的青衫男子,目光精明,正是长白宫的空语。空语见到来者,面露笑容:“邱师伯怎么到这儿来了?主上不是让您去找程冥月那丫头了吗?”
“程冥月早就有备,趁太息那老家伙给她换毒之时溜走。她自小在这峰上长大,知道隐秘甚多,我怎么抓得到她?”邱不疑没好气地冷笑两声,“不过程冥阳和元易都在我们手中,她一个女儿家,也不会自己溜出这峰中。”他此言一出,林暮与陆云生都是一怔:“程冥月逃出来了吗?”
“宫主放心,有我在此,她即便知晓此囚窟的方位,也不能冲进来,把程冥阳给救了。”空语陪了个笑脸,这才注意到身后还有人,“这两位是……”
“他二人擒得天辰教越皎皎,先把她拘在这里,看主上如何定夺。”邱不疑一面回应,一面示意几人向内走去。“主上这几天正忙于对付江清心,怕是没时间料理越皎皎。说来也是让人不解,那丫头武功没她师姐高,嘴巴却是硬得紧,被折磨了整整七日,硬是半个字也不说……”他说得尽兴,没发觉身后那名空着手的弟子趔趄了一下,眼神陡然凌厉。
又闻空语应道:“难道她不怕乱心丹吗?”邱不疑点点头:“也不知苏瑶瑟背地里捣鼓出了什么东西,竟然能让《九字天玄》的威力再进一层,那丫头虽不能百毒不侵,中毒之时神志却异常清醒。连太息毒主的幽明楔对她也无用,难不成《九字天玄》除了“青光洗烟尘、”“天地枯荣”与“逆乾坤”之外,还有我们尚不知道的功夫?没想到凌竟阁年连年隐世,真正较量起来却恐怖至斯!莫说林晚与江清心二人,单说凌竟阁九十余弟子到底藏在何处,到现在也没人知道。”
四人越走越深,到最后连洞壁上的火把也稀疏了起来,空语忽而停步,道:“就是此处。”他停下步子,指向一侧洞壁里,林暮与陆云生悄悄望去,不禁一齐吸了一口冷气——那壁上只有一小小洞门,勉强可容成年男子弯着腰挤进去,洞门处嵌着一扇铁门,门上系着一根细线,穿了几个小小铃铛,细线直连至洞窟出口处,只要此处有什么风吹草动,铃铛声会立时提醒守在窟口的空语。最让人冷汗迭生的,是一根残缺不齐的,从洞门口探出来的白骨,这只已化为白骨的手臂伤痕累累,似是仍在诉说着它的主人生前遭到了何等折磨。
空语从腰间解下一小串钥匙,推开沉重的牢门。借着火光,林暮隐约看见旁边另有几个相似的小洞,他定睛一看,发觉距自己最近的那个洞中,有一面色苍白的紫衫男子闭目半躺在地上,竟是程冥阳,牢洞口挂着一把宝剑,却是狂迅剑。他转目看到另一牢洞的洞口挂着一只判官笔,轻轻指给陆云生。两人心中了然,陆云生步履无声,缓缓挪到了另一侧洞壁的火把之下,林暮将皎皎抱在怀里,向前走去。空语接过皎皎,正欲将她扔进牢洞,忽而听到你一声沉重的撞击声,火把应声熄灭,瞬间,洞内陷入一片黑暗。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与杂乱的步履声不过响起片刻,就消失在黑暗之中。继而,痛苦的呻吟声一阵接一阵响起。
惨叫声回荡在洞窟之中,立时,牢洞中的程冥阳睁开了双目,警觉地挪到牢门处。他看到火把重新亮起,照亮了发生的一切,那个举着火把的人正欣慰地看着他。
“陆……陆师兄……”程冥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陆云生将面具收回袖中,急切道:“快把钥匙拿来,他伤得不轻。”程冥阳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场景——空语倒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他的小腹与后心各插着一只小小的分水蛾眉刺,洇出大片大片的血迹,皎皎半跪在地上,正拾起他手中的钥匙;邱不疑匍匐于地,被林暮狠狠踩于脚下。林暮冷笑着从袖中取出千面璇玑扇,展开扇面,双目喷出的却是炽火。
“邱不疑老儿,你屡次为难我姐姐,上次更想加害她于宴席之上,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林暮咬牙切齿,一把揪住他的头发,邱不疑登时再度呻吟起来。林暮毫不留情,在他颈上狠狠划出十余道伤口,一划一划数了起来:“这是回敬你在十宗首面前诋毁姐姐!这是回敬你弃明投暗与姐姐为敌!这是回敬你命人偷袭江首座!这是……”他正念念有词,忽闻那挂着判官笔的牢洞内传来了幽幽声音:“小子,别张口姐姐闭口姐姐的了,不把我救出来,你找谁救你姐姐啊!”他这一出声,陆云生与程冥阳一齐喜道:“木梵师伯?”
木梵吹胡子瞪眼地盯着几人,不忿的地叉起了腰:“整天就知道姐姐长,姐姐短,你姐姐就算是凌竟阁阁主,见我也得行礼喊师伯!几个毛头小子,一点也不知道尊重长辈,真是气煞我也!”听到他的话语,林暮四人忍不住纷纷笑了起来。皎皎割断系着铃铛的细线,将木梵所在牢洞的门打开,“木梵真人,您当真是老当益壮,在这儿捱了这么久,性子倒是一点儿也没变!”木梵扶着她站了起来,将判官笔取在手中,这才笑眯眯道:“不错不错!来得不算晚,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见林暮又欲收拾邱不疑,他无奈地走了过去将两人分开,反手将邱不疑击昏于地,“小子,空语眼见是被你们整死了,再整死一个,怎么从他嘴里套话?”林暮这才止住了暴打邱不疑的念头。另一边,皎皎与陆云生又将程冥阳拉了出来,程冥阳身上旧伤未愈,又见新伤,可见是比木梵受了更多折磨。
陆云生见两人已转危为安,将普化一气丹交于皎皎,让她给二人服下,转身去寻江清心。木梵轻咳一声道:“陆师侄,江清心不在此处,我和阿阳的毒用普化一气丹也解不了。”见陆云生的面色登时变得失落,木梵他拍了拍他,安慰道:“放心吧,商均峰这地方我也呆了几十年,有什么事瞒得了我?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找阿月和江师侄!”
商均峰后山,那是昏暗的所在内,忽悠水声响起,打破了幽闭的死寂。
江清心慢慢从水中坐起,紧紧蜷成一团。她的上下牙齿开始轻轻打战,愈来愈急,如同那股极速在她四肢百骸间横冲直撞的蛮力一般。她的五脏六腑因那股蛮力而剧痛难忍,仿佛被潮汐般起落的巨浪击碎,再复合,复又击碎,一遍一遍,周而复始,死死缠绕着她。继而,全身任督二脉的所有大穴一齐刺痛起来,像一把尖锥刺进又拔出,又像一支箭矢在内一圈圈地搅动,搅得血肉模糊,却依旧在折磨着她……她咬紧了牙关,抽搐不止,冷汗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汇入她处身的死水之中。
猛然,她的后背处有融融暖意传来,温暖洋溢,她的疼痛登时减缓了几分。
“多谢……盟主师伯。”江清心苦笑一声,放松了些许。
元易默然不应,继续向她的体内输送着纯正的内力。良久,他方轻叹一声:“江师侄,你若未曾练过这‘烟雨润青荷’,也不必受着一日三次的噬心痛楚了。”
江清心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只有我以‘烟雨润青荷’保心中清明,方能不受制于元难,否则武林同道们现在就会尽数沦为刀下亡魂。我一人痛楚换他们安宁,有什么值不值呢?”她微微一顿,又道,“师伯,您可知为何‘青光洗烟尘’与‘烟雨润青荷’两心诀本为一对,我凌竟阁却要世代将之分开修习?”她说话依旧中气不足,却比适才才好了许多。
元易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只知凌竟掌门世代只收两名亲传弟子,一习医术,一习药理。现下看来,两弟子不仅于医药方面所学不同,武功竟也大相径庭。以往我只以为师侄你因贪玩落下了修行,这才不如林晚师侄,可现下看来……我们都错了。”
“正如师父和娘亲,姐姐和我正是本代医、药二道传人。”江清心不在意,续道,“姐姐行医,须有精湛内功与远超常人的御毒体质,故而她专注练武,修习‘清光洗烟尘’;而我学习药理,需始终保持明目慧心,明辨各种药材的利弊,因此我于武功疏漏了些,修习的也是外人知之甚少的‘烟雨润青荷’。”听闻此言,元易不禁轻叹一声:“《九字天玄》,果然玄妙非凡。”
“不错,《九字天玄》,果然玄妙非凡!”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嘲笑的口吻忽然于水牢中响起。阴森的笑声响彻四周,继而一束光线投了来,与光亮一起出现的,是面目阴冷的元难和他身后的妖潮府主。元难手中所握正是元易的佩剑太临剑。他以剑尖挑起元易下颌,森然一笑:“掌门小师弟,没想到中了焰神蛊毒,你的功夫还是那么俊啊!”
元易一把将江清心推到身后,拖着全身镣铐艰难站了起来,冷冷与他对视:“我也没想到,一个被谷思远废去武功囚于此地的叛徒,竟会再度让这江湖天翻地覆。”他环视片刻,嘴角多了一份奚落,“阿英呢?她不敢来见我吗?”
元难哈哈大笑,挺剑刺向元易肩头,削断了他右臂的镣铐,“你不杀我,我也不会杀你,念在昔日同门之谊,我会让你继续活下去。不过……小师弟呀,一个阶下囚还敢坏了主人的好事,实在是自寻死路!”他话未说完,右手成爪向元易右手虎口抓落,元易以掌化爪,亦是抓向他虎口。电光石火间,两人纷纷变爪为掌,抵在一处,袖袍不住鼓动起来。
“我不会杀你,不代表我会任你自生自灭,与其杀了任人宰割的你,不如你我好好斗上一场,一决雌雄。”元难的目光如毒蛇般逼视着元易,“小师弟,你以为你还是我的对手吗?”元易轻蔑一笑,不屑反击道,“武林人人唾弃的败类,还有脸妄图问鼎江湖吗?”两人掌风愈来愈烈,到最后,竟爆发出一阵阵爆裂之声,掌上青筋四起,额上也有热气升腾。此时妖潮府主趁元易不备,猱身蹿上,将江清心提在手中。元难见状厉声喝道:“你现在就去毒圃,将毒物一件件试给这丫头!何时能撬开她的嘴,就让阿英动手!”他此言一出,妖潮府主与水牢牢口的太息毒主齐声回应。太息毒主阴阳怪气笑道:“怪不得幽明楔和乱心丹也奈何不了她!这‘烟雨润青荷’的功夫,还得靠活毒物才能克之,以毒理攻药理,以毒术克医术,凌竟阁终究仍是受制于我们啊!
江清心面色一变,知道自己的弱点已被对方觉察。她张口狠狠咬在妖潮府主手上,妖潮府主惨叫一声,松开了她。江清心跌跌撞撞冲出水牢,迎面就见手持毒匕的太息毒主朝她挥匕砍来,她灵机一动,俯身躲过匕锋,将手腕上的镣铐对了上去,“咣铛”几声,锋利的匕首已削断了她的镣铐。江清心复又闪身躲到太息毒主身后,轻展双臂将插在机关口充作钥匙的长剑抢了过来,格挡匕锋。见到妖潮府主上前夹攻,她急忙跃上银杏树的枝干喊道:“师伯,快出来!”就在此时,一阵热风忽而迎面吹来。她定睛一看,见到不远处林中黑烟四起,火光冲天,情急之下纵声高呼,“师伯!这四周的林子走火了!快出来!”太息毒主和妖潮府主闻言一齐向后看去,见到火势汹汹,两人一齐倒吸了一口冷气,向后退去。太息毒主又惊又怒:“何人放火,难道……他们有救兵吗?”
水牢内元难和元易依旧在对掌。元难见元易听闻火情后竟面不改色,眼神反而越发视死如归,如同当头棒喝:“他要与我同归于尽!”想到此处,他心神一惧,撒掌向后退去。元易大笑数声,纵身而上,死死按住了他,两人一起跌倒在水牢出口附近。元易长啸一声,喝道:“江师侄,速速离去!”元难挣扎一番,拔出太临剑刺入他肩头,吼道:“你疯了!”元易面色毫无变化,决绝而冷酷,他左手拔出太临剑,将其掷出水牢,大临剑横飞而出,插在林间空地上。江清新三人见这武林百剑之首的神剑赫然出现,一时骇然,竟是无人上前。
元易拼尽全身力气按住元难,只觉丹田如火焚,四肢恍若要炸裂一般。他凄然一笑,喝道:“江师侄,把我的剑交给林晚,从今日起,林晚即为武林盟主!告诉她,谨记武林大任,败类不清,死不瞑目!”言毕,他喷出一口鲜血,七窍溢出血丝,却依旧一动不动,将元难困在水牢之中,。
江青心飞身跃入林间拔出太临剑,潸然泪下:“师伯,不要这样啊!”此时火光之中有几道身影飞出,当首一人迅速跃至江清心身侧,替她挡住太息毒主的进攻,她见到来人,眼泪更是决堤而出,“师兄!”
陆云生轻轻点头,揽住她的腰肢,带着她再度踏上树枝。太息毒主穷追不舍,刚跃上树梢,就见又有一人向自己扑来,那人一袭紫裙,居然是早先逃脱的程冥月!程冥月将太息毒主摔下树梢,看向跃入林间的木梵和林暮,呼道:“他身上有解药!”林暮闻言,立时转了过来。木梵却径直冲向水牢:“师弟!坚持,我来……”他话没说完,就被妖潮府主阻住了前路,他暴喝一声,判官笔照着妖潮府主的面门挥了过去。
火势越来越凶猛,一点点逼近这片林中空地,热浪滚滚,火星四溅,木梵正与妖潮府主搏命相斗,丝毫未觉自己身后有火舌蔓延。此时程冥阳匆匆赶来,木梵见状大吼:“阿阳,快去救你师父!”程冥阳当即拔剑欲跳入水牢,忽闻元易的声音传了出来,“阿阳,万万不可下来!”
“师父!”程冥阳痛呼一声,毅然摇了摇头,一只脚已踏进了水牢。元易心急如焚,用尽全身力气压住元难,颤声大呼:“阿阳,你要违抗师命吗?立刻回去,把那树下的机关闭合上!”程冥阳一愣,回首寻了片刻,果然见到一个青铜插口出现在落叶之中,他提起狂迅,犹豫几瞬,眼角泪水四溢:“师父……我做不到!”
牢内,元易与元难仍在肉搏,元难的掌力已将元易的五脏六腑,周身经脉俱数震碎,而元易也对元难施以老拳,拳拳到肉,两人的唇齿全都被鲜血所染红。元易感觉到他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消失,元难仿佛已经要摆脱他的挣扎,再差一点,再差一丝一毫就要前功尽弃……
“阿阳!你要为祸天下吗?”
程冥阳浑身一震,手起剑落,狂迅狠狠插入那插口之中,火势逼近他的脚下,火焰已试图吞噬他,千钧一发之际……
“师父!”程冥阳目眦尽裂,涕泪纵横。他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狂吼一声,双手骨节作响,尽全力转动了狂迅。机关声响起,他瘫倒在地。
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水牢中,最后一丝生的希望消失了。
元难怒吼一声,挣脱了元易,他的铁爪直插入元易的胸膛,暴起的铁爪撕开了元易的皮肉,将他已几无跳动的心脏扯了出来,捏为一团模糊的血污。元易提掌在元难胸口使出最后一击,一声闷响,两人双双仰面倒地,倒在血泊之中。
甩手扔掉元易破碎的心脏,元难喘息着躺在地上,我要死了吗?他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不,我不甘心!对,还有机会,还有一根救命稻草,他不知道的机会……他喘着粗气,急促呼吸着,一点一点爬向水牢的最深处,消失在元易的感知之中……
地面上,木梵见到闭合的牢门,悲啸一声,扑了上去。妖潮府主正欲趁虚而入,就猛觉身旁一阵寒风——银光闪过,他的头颅轰然坠地。
江逝出现在火海之中,手中的长风双剑兀自滴血。他一脚踹倒妖潮府主的尸身,冲到木梵身旁,试图将他拉起:“木梵真人,此地不易久留,快走!”木梵不理会他,只是虎目含泪,一拳一拳捶打着紧闭的牢门,泣不成声。
牢内,濒死的元易听到江逝的声音,提着如同游丝的余力,轻轻唤道:“师哥,江首座……”听到他微弱的声音,木梵与江逝一起停下了动作,侧头将耳朵贴紧了牢门。
“师哥……托我的话,告诉……林师侄……”元易断断续续,一句一顿,毫不吝惜地消耗着自己最后的力气,“告诉她,继任盟主,谨记使命;不保清平……此生死不瞑目……”
“师弟,我知道,我明白……”木梵紧握着双拳,眼中布满血丝,“你放心,她会做到的……”
元易欣慰地叹了一口气,续道:“江首座,烦劳你找到苏……苏阁主……”他的嘴角现出一抹温柔的笑,声音也柔和了许多,“瑶瑟……让恒玄之带她走吧,离开这里,去她想去的地方吧……”他笑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释重负的笑了。
“元易盟主……”江逝心中一痛。声音变了许多,“我知道了,你安心吧。”
“走吧。”元易轻轻阖上了双眼,他隐约听到江逝拖着木梵离开了这里,他是陆云生搬来的救兵吗?这场大火也是他的杰作吧。这很好,至少……元难会同自己一起魂归九天,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
死而无憾吗?他眼前的黑暗忽然裂开,那道白衣倩影隐隐出现,向他走来。那是她还未继任莫孤心的阁主之位时,他见到了她,在凌竟峰那片幽静的竹林之中。从此,一生难忘,一生常憾。有句话,以往他一直没敢告诉她,于是,这一生,他与她,咫尺天涯。
她身在何方,他有话想对她说,可是溪又斜,山又遮,人已离去。
罢了,这句话,就让他一人保守着好了。他淡淡一笑,笑意凝固在脸上,永远凝固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人都散了,他的血也都流尽了。凝固的笑意,在黑暗中隐去。
火光与热浪中,程冥阳拄着狂迅,颤颤地站了起来。他的眼前有些发黑,他的心痛有些麻木了。他茫然伫立在当地,心中一片空荡。
在她身旁不远,林暮与程冥月依然与太息毒主缠斗。受两人夹攻,他已是不支,见到江逝与木梵,陆云生与江清心都朝这边行来,他急中生智,暴喝一声,扬手向呆滞的程冥阳甩出一只毒蝎,喝道:“小子!去陪葬吧!”他脸上得意之色还未浮现,就化为了惊愕——程冥月展开双臂,斜冲挡在了程冥阳面前。她的面容因那只咬在她咽喉的毒蝎而有些扭曲,她喷出一口鲜血,身躯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向后轻仰,跌入火海。
程冥阳只觉自己的喉头似有鲠鼓横贯,又像刀刃缓缓割过。他沙哑地发出一声哽咽,脚却已踏入火海。江逝一个箭步冲上,将他甩回林中空地,扬声道:“程姑娘,抓住我的剑,我拉你出来!”他将长风双剑的长剑收回剑鞘,伸了出去,直抵程冥月手边。
程冥月衣裙已经着火,火焰舔舐着她的双腿,她抬起手,看到自咽喉处弥漫的黑气覆盖了她的所有皮肤,她惨然一笑:“江首座,我已遍体布毒,若与你有所接触,你也会因此中毒而死……”她慢慢后退,双目凝望着程冥阳,心中无限不舍:“阿阳,姐姐走了,你保重……”说到此处,她的泪水不由自主涌出了眼眶,“你好好活着,我去陪陪师父……”
“姐……”程冥阳依旧呆立,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最后一个至亲在火海中离他越来越远,小腹处忽然传来一阵阵绞痛,眼前黑暗在刹那间迸裂,他不省人事。在他昏厥倒地的同时,程冥月在众人的惊呼中闭上双目,向后纵身一跃,消失在火海之中。继而,太息毒主趁人不备,一把掏出一个小瓷瓶,大呼:“解药在这里!”他将小瓶掷向火海之中。林暮、陆云生、江清心三人闻声而动,一齐冲上。陆云生眼疾手快,将解药截入手中,可太息毒主也乘乱而逃。
还在林间的所有人都怔怔望向程冥月消失的地方,无不落泪。火海熊熊,她的魂魄飞去了何方?元易的魂魄又可否安息?
火舌继续吞没着残存的空间,水牢的入口也淹没于火焰与浓烟之中。江逝最先反映过来,将程冥阳扛起,喝道“快走!”他与林暮率先踏上还未被火势波及的树梢,很快,一行六人身影如风般离开了火海。而火焰,也终是盘踞了最后的空地。
火焰之中,崩裂声突然大作。水牢之上的地面纷纷崩塌,焦土、火蛇与黑烟一并涌入这片曾经幽闭的地方。烈焰升腾,笼罩了妖潮府主的尸身和元易的遗体。焚烧着水牢的一切,烤炙着商均峰后山的一切。
红黑之色漫天,如同地狱。可无人察觉,这地狱之中,并未出现第四具尸身。
龙潭虎穴,烈火燎燎,几人魂归九天。
商均峰下,南阡艾替皎皎包扎好臂上的伤口,轻叹一声:“虽说让邱不疑乘虚而逃,但你并未受那两个金帐人所制,只是受了些小伤,已是万幸,不必介意。”
皎皎摇了摇头:“可惜我功夫不够,这才让寿星和实沈钻了空子。”她说完此话,面色忽而微变,旋而转眸担忧地注视着浓烟滚滚的商均峰后山。南阡艾搭住她的肩,安慰道:“没事的,阿暮早已通知我和逝哥,此番营救小清,我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们不会有事的。”她回首看了看潜伏于此的众多九嶷弟子,忽然想起一事,内心疑惑陡升。
她看了看注视着商均峰的皎皎。奇怪,那两个金帐人的名字,她是怎么知道的?但只是迟疑了片刻,南阡艾就将此事抛于了脑后。说不定他们早些时候交过手吧,她这样想着,再度望峰。
轻烟之中,一行六人的身影,飞快地朝他们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