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远处有钟声传来,低沉而舒缓,一起一落,敲叩着每一个人的心。
极天鸿在这钟声中醒了过来。他没有睁开眼睛,一动不动,细细倾听。有钟声吗?那么我已经被转移到了另一处地方,是墓府,还是其他牢狱?我失去意识多久了,是几个时辰,还是几天?有人知道我落入敌手了吗?鸣羿和青羿怎么样了?
他的双耳极力捕捉着每一丝异动。在钟声中,一串轻轻的叮咛声钻进了他的耳朵,高高低低,此起彼落,像微震的风声……是风铃吗?
这么说我不在墓府了,他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快意。墓府是个充斥着绝望的地狱,是不会有风铃与微风这样美好的事物的。那么……缓缓吐纳一口气,他睁开双眼。
朱墙,莲顶,佛龛,金色香炉冉冉升起的青烟。庄严的佛像正透过缭绕烟雾,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注视着他。
佛寺?婆罗寺的和尚们也掺和进来了?极天鸿下意识欲拔剑,双手却传来一阵生疼——他低头望去,见到手上是扣得死死的枷锁,其上还有两条又粗又牢的锁链。果然……他皱了皱眉,穴道也被人封住了吗?好在只有一处,他还未丧失行动能力。
幸好我早有准备。极天鸿不屑一笑,侧头轻轻咬住衣领上露出的一个小线头,用力一扯,将一枚不过半指长的细小钢针抽了出来。他衔住钢针,费力将双手枷锁凑近它,小心翼翼地将钢针插入锁孔挑动。如此约莫过了一柱香时间,只闻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枷锁自开,极天鸿迅速收回钢针,翻身躲在佛像之后,仔细观察周围情形。这似乎是一间书房,他原先所躺的地方铺有一堆稻草,像是匆忙搭就的。小室的门掩着,他试着推了一推,发觉门被上了锁,继而,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极天鸿心中一动,伸手在隐秘的夹袖摸出一样东西。
脚步声越来越近,步声略有沉重,却又与寻常之人有异。倒像是一个武功低微之辈。那人在门前停步开锁,推门而入,却是一个提着食盒的灰袍小沙弥。见到室内无人,他惊愕张口,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极天鸿捂住了嘴。极天鸿将一枚猩红毒丸在他眼前晃了晃,压低声音道:“带我出去,否则,你活不过今日。”
那沙弥眼睛瞪得滚圆,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极天鸿索性拖着他向室外走去,猛而只闻室内一人道:“阿弥陀佛,极施主,佛门善地不可滥造杀业。那往生牡丹之毒还请施主收回去吧。”室内的书橱震动起来,轧轧声大作,露出了其后狭小的密室,和端坐其中的明道方丈。
“你监视我?”极天鸿目光如炬,冷傲看向他,左手反将小沙弥的颈子扼紧了许多。那小沙弥艰难呼吸着,大气也不敢出。
明道缓缓起身,双手合十,面浮微笑:“极施主好功夫,老衲自愧弗如,不得不防。”
极天鸿不为所动,冷冷道:“把我的穴道解开,剑还回来。否则管你佛门善地也好,天仙福地也罢,小爷我不动剑,也能让你婆罗寺鸡犬不留。”
“极施主身陷囹圄受制于人,却还如此狠戾,若是让林施主得知,她不会心中有愧吗?”明道叹息一声,摇头道。
“你竟敢……”极天鸿双目登时涌上血色,厉声道,“你当真以为能困住我?”
“不敢。若是施主当时未受‘神锋罗网’所伤,老衲自是带不走施主。”明道不温不火,心平气和地走到极天鸿身侧,只在他神道穴上轻轻一点,纯正内力涌入极天鸿体内,解了穴道。极天鸿一言不发,伸掌将那小沙弥推了出去,还未下一步行动,就觉身上又是一麻——他的神道穴再度被封,旋而阳池、紫宫二穴也被封住。这下他可是再难反抗,“扑通”一声跪坐于地。再难动弹。明道收回手指,轻笑道:“善哉,善哉。极施主天赋惊人,老衲只封一处穴道确实困不住你。施主武功高强,不可再造杀业了。”见极天鸿欲开口,他又道:“施主先前救神女阁于危难之中,老衲景仰不已,不会对施主起半分恶意。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尽管放心。”
“神女阁从未欠我半分人情,我也懒得领你的人情。”极天鸿面色冷凝,丝毫不领情,”你究竟所谋何物?”
明道挥手让那小沙弥退了出去,踏出室门,道:“施主在此小住几日,不就知道了吗?”他顿了一顿,又道,“老衲劝施主一言,施主现在的样子,于林施主有何益可言?堪不破爱欲,反屡造杀业,罪过,罪过!”他颂了一声佛号,关门离去,只余极天鸿一人枯坐。
低沉的颂经声自不远处飘来,寺里众僧早已用过了早食。极天鸿闭目沉思,他对明道知之甚少,但他虽属被迫降于元难,仍旧是自己的敌人。元难让墓府和婆罗寺两方势力抓捕自己,是为了什么?胁迫九嶷,还是……她?
他心头一痛,惧怕之情立时涌起,如果她因此……绝对不行……
在这般煎熬中不知挨了多久,门再一次被推开,进来之人却是开昊。极天鸿不急思索,冲他急声道:“她在哪儿?晚丫头……她在哪里?”
开昊悲悯地看着他,轻轻摇头。极天鸿心中一沉,良久颤声道:“如果找到她,请一定……告诉她……我没事,别来找我,好吗?”
“极施主心意,小僧明了。”开昊点头道,“施主可知你为何身在此处?”
极天鸿听闻此语,面色再度转冷,索性闭上双目,不再言语。开昊见他又是如此,长叹一声,将手中食盒放在他面前,再度将他铐住,更将他衣领中所藏的钢针也抽了出来。极天鸿始终一言不发,咬紧双唇,待开昊走后方睁开双目。
“小子,先别莽撞。”鹓雏的声音忽然传出来,“那老和尚较武功弱于你,试试能否将穴道冲开。”极天鸿点了点头,用力试着将真气提出丹田。起初试了许久,他都未能冲破经脉间桎梏。好在九嶷绝技之一“混沌天问”心法向来以经脉之功见长,附以《同谓玄典》虚实相生,道法无端的灵活与《木演天书》玄妙入微的精妙,极天鸿于经络之技造诣也是颇深。待到饭菜尽冷,他终是冲开了被点三穴,伸手拭去额上热汗。鹓雏落在他膝上,展翼扫向他手上枷锁,在霸道的太初天神力下,枷锁不堪一击,登时断为两半。
“鹓雏,咱们出去看看。”极天鸿再度起身,拂了拂身上灰尘,“若说我现处在婆罗寺……这距离也太远了些,我怕是昏了好几天。”
“墓府那群杂碎们太过阴险,你又是初次和他们交手,吃亏很正常。”鹓雏半是气愤半是劝解道,“只怕以后,墓府会是咱们的大敌。”
极天鸿首肯片刻,轻轻推开房门,侧身迅速溜出。此时他手无寸铁,穴道尚麻,还不是与婆罗寺众僧对峙的最佳时机。寻思片刻,他翻身上了屋顶,看见不远处有一座佛堂金碧辉煌,与众不同,便悄悄行了过去。他未敢在屋顶奔走,而是沿着屋舍墙廊疾行,在鹓雏的指引下,极天鸿虽未到过婆罗寺,却也没有在重重屋檐中迷路。见婆罗寺中楼阁各抱地势,金殿檐牙高啄,威严处肃穆庄重,幽静处风露娟娟。寒山苍翠,秋水潺潺,胜景俯拾皆是,当真不愧是九州第一寺。
一面观景,一面潜行,极天鸿与鹓雏不为人知地行至了那高大佛堂外。这佛堂却不似其他佛堂般充斥着颂经声,而是静若空山。极天鸿躲入一个隐蔽角落,轻轻捅破一扇窗的窗纸,不过向内一望,心思就猛地被引了过去。
映入他眼帘的,正是放在一张木几上的清秋双剑。几旁端坐二僧,乃是明道与开昊。极天鸿竖耳凝神细听,只闻开昊叹道:“……可他一提到林施主,神情便与寻常不像同一人似的,弟子实在是……”
明道喟然一叹,道:“极施主性情高傲,从不示弱于人,他救神女阁于千钧一发之际,可无论如何也不愿领这一天大人情,虽说有些狂傲,但可见他乃是正人君子。适才你言他竟会恳求于你,这份对林施主的情分……唉,情障,情障啊!”二僧一并双手合十,长叹:“阿弥陀佛……”
极天鸿在窗外听到此处,心中一阵抽搐。屋檐的风铃没完没了的叮咛着,起起落落,落落起起,像是他心中禁不胜禁的愁。
秋意浓,碧风满,人生寒。
檐铃响,鸿雁飞,往事不可追。
离思迢迢远,一似长江水。去不断,来无际。这人生无常的长恨,他,还要再经受多久呢?心神俱楚,他情不自禁,竟轻轻撞在窗上,发出一声微响,然而二僧并未向此察看。过不几时,又闻明道言道:“可惜啊,一代天骄却困于情魔,以至沦落到如此田地。极施主若是能看破这一切,又何必受这昏迷六日,身陷囹圄之祸?”
极天鸿心中一惊,暗道:“我竟昏迷了六日,那墓府的神锋罗网,果然厉害!”他还未及继续思索,就感到明道沧桑的目光轻轻落在了他的脸上。
明道看向窗纱上那道他适才注意到的模糊黑影,淡淡一笑,道:“极施主,老衲所言可有什么错吗?”
他挥袖间,窗子已被推开。面色复杂的极天鸿,就这样进入了他与开昊的视野。
“极施主还是留下吧,多听几日晨钟暮鼓,自然胜于漂泊江湖。”明道含笑上前,极天鸿还未反应过来,刚刚道出一句:“你……”就觉胸口酸麻之意忽生,一阵气闷,他跌倒在地。明道示意开昊出去扶起他,看着他怒火喷薄的双目,道:“老衲还有一言,施主想必很想知道。近日,林晚施主在太行山以南地界现身了,她一切安好,你不必担忧。”言罢,开昊转到极天鸿身后,在他颈上重重一击,极天鸿当即沉沉睡去,不醒人事。
太行山南,古都汴京。此处多兵家征伐,朝代兴衰之过往,历来为文人墨客所慨叹。汴京城轻寒漠漠,淡烟流水,一如数百年之暮秋。可叹逝者如川,春秋代序,流年似风无踪,红颜如花易陨,滚滚河水,淘尽英雄豪杰,兴衰枯荣。几朝古都,只余城是人非。
世事无常,城是人非。这是林晚自踏进这汴京城起,心中就挥之不去的痛楚,这是她自白浪麓那一日起,心中就止不住的伤痛。
我来找你了,可你……在哪里啊?
在城中打探了半日,林晚竟意外地在一家酒馆外的墙壁上发了太山宗弟子互相联络的记号。她沉吟片刻,在一僻静处带上了人皮面具后缓步进入酒馆。果然,很快她就找到了一名太山宗弟子的身影。她的目光紧紧锁定了他,忽而,她觉得身边有一道很熟悉的身影闪过,转瞬即逝。林晚犹豫了一下,终是继续跟着太山弟子,没有回头去看那道身影。
酒馆外,刚刚踏出门外的陆云生略有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可现下他却找不到那道身影了。
只不过停顿了片刻,陆云生再度抬步,走到了一条小巷中。巷内,正是一身玄衣的林暮和碧衫的越皎皎。陆云生神情肃穆,低声道:“打探到了,阿清确是在太山宗。”
“我们走。”林暮点头,三人匆匆离去。不久后,又有一道人影出现在了巷中,实沈面现冷笑,扬手放出一只信鸽。他面现得意之色,自语道:“不愧是馆主亲自调教的人,办事如此利落。”
“乐正牧,想不到吧,哪怕你行踪再有多神秘莫测,也永远逃不出我们为你姐弟布下的罗网,呵呵呵……”
林晚佯装品尝着面前菜肴,实则不动声色的监视着这楼中所有的太山宗弟子。他们起初不过是东扯西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而不过几时,林晚就听到一个年纪较长的太山宗弟子压低了声音向同伴道:“听说极天鸿那小子真是被墓府给逮了,是不是?”
“嘘——”他旁边另一人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方幸灾乐祸地笑道:“那当然,五十个墓者一起上去,那小子不死也得丢了半条命。大哥,你说咱们那位林小阁主会不会去美人救情郎啊?”说罢,几人一起放肆大笑起来。前一个说话的人咂了咂嘴,道:“得了吧,林晚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怎么知道她的小情郎落到墓府手中了呢?不过话说回来,林晚在咱们太山宗那次,极天鸿和那小皇帝都眼巴巴地跑来救她,说不定这一次啊……嘿嘿嘿……”话未说完,粗鄙的笑声再度响起。
在这笑声中,林晚手中的筷子重重落在了桌上,有如她猛然沉底的心。她紧紧闭上双眸,吸回泪水,左手悄悄握住右腕上那到金纹。如果她和它真的是心意相通,那么……
“獬豸,我需要你,快醒过来!”
沉寂依然在持续,但只持续了一两个呼吸。接着,林晚终于听到了那久违的声音。
“阿晚,放心。救那小子的事……包在本座身上吧!”
林晚将几块碎银子丢在桌上,转身离开。墓府是武林中人看守魔道囚徒、宗门叛徒的禁地,几乎无人知道它的所在。但林晚如今已是十宗首之一的凌竟阁掌门,对于这些隐秘,她也略知一二。
牵上爱马,林晚向獬豸道:“墓府在西南之地的乌蒙山中,路途遥远,我们现在就需上路。”獬豸还未应声。转眼见到林晚身后有一牵着骏马的温润男子,它大吃一惊,呼道:“阿晚,你身后……”林晚警觉回首,却又在瞬间变了神情。
晋楚律身形有些颤抖,他微微张了张口,神情如同在梦中一般,他慢慢向僵住的林晚走了过来,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阿婉!”她回过神来,只见晋楚律双手扬起,可顿了片刻,蓦的变了方向,拍了拍她的肩,“你可算回来了,修行境界已经突破了吗?对了,正如你所料,我们的第二批使者此次无往不利,盟友已经……”
林晚的心猛地一抽,她看到了他的手,那双手上突兀的有着好几处冻伤,这是晋楚律的手吗?她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他,这才发现他竟已那么憔悴,他的鬓角……他只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啊,怎么已经有了那么多白发?
她颤着抬手,碰了碰那些白发。那是真的吗?只不过分别了这点时候,他竟……
感到额上传来的触感,晋楚律的心险些撞出了胸膛,他眨了眨眼,轻声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这傻子。”林晚的泪水终成决堤之势,压抑了许久的泪,在刹那间全部涌出,一团一团浸湿了他的衣襟。他一直在帮着缈雾谷中人四处奔波吗?这么冷的寒风里,他孤身一人寻觅了多少巷陌?山水几程,风雨几程,他又受了多少的苦?他是金帐未来的君王啊,这披星戴月餐风露宿的漂泊之苦折磨了他多久?他经得住吗?她想问他,但她知道他不会说的。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得像一生,短暂得却又像一次相拥。林晚听到晋楚律慰藉地叹了一口气,轻笑道:“阿婉,你是想让极天鸿那家伙要了我的命吗?缈雾谷现在忙得没人手来接应,我可是办完正事就马不停蹄的赶来接你,你可又欠我人情了,这可是第七个,总不能让那家伙抓住把柄揍我吧?”
“你……”林晚忍不住一笑,推开了他,他还是不愿看到我伤心啊。可极天鸿……想到这里,她的心再度坠入深渊,“可他……”
“我听说他在墓府,而你近日在此现身,就来了。”晋楚律淡淡一笑。獬豸一跃而起:“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阿晚,快把这小子拉上帮忙!”林晚闻言摇了摇头,对它道:“我绝不能让他卷入此事。”可此时晋楚律却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和你一起去吧,等你回谷找来援兵再去,恐怕那小子命都没了。”
“绝对不可!”林晚脱口而出,“墓府是禁地,你无论如何不能去!晋楚律摇头笑道:“怎么?你是怕欠我人情太多了吗?”
林晚心急如焚,恼道:“我没在开玩笑……”晋楚律却抢道:“,阿婉,不必再多言了。”他顿了顿,又道:“在商均峰,我欠了他半条命,这次权当还了他吧。更何况,我可不想让几十年后的魔道落到什么歹人手上,跑来祸害我们金帐;他的死活现在又不是他的私事,要是伸腿瞪眼了,整个江湖都得跟他过不去。”
他翻身上马,看向林晚:“乌蒙山很远的,阿婉,还不走吗?”
獬豸哈哈大笑,用力捶了捶林晚:“真是天降神兵!阿晚,这个人情你就欠着吧!”
林晚苦笑一声,乘于马上。她欠他的,又何止这区区几个人情?那穷尽是她这辈子也还不清了一厢痴情债,她又如何报偿他?
夜,慢慢涌起;月,悄悄现身。九州同月,有几人乘月而归,又有几人望月空思?
月色冰冷,月如砒霜,一厘一毫,撒落在何人的伤口上?
婆罗寺有人望月,望极蓝桥,却只见暮云千里;缈雾谷有人望月,望尽夜幕,却唯见竹海萧萧;商均峰有人望月,望断星光,却独见囹圄樊笼;重山重水间有人望月,望着月亮无眠,伫了一地的愁。九州一色,还是离人的霜,碧海青天夜夜心,何人识尽了愁滋味?何人蹙损了春山眉?西风解人意,萧萧黄叶满碧空。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此时此刻,远在重山之北,月色同样凄迷,月下人却沉浸在狂欢的火光中。
塞外是亘古沉默的荒野,鹰隼呼啸着射向天空,猎人吆喝着张开弯弓,羊群随着牧人蠕动成地上的云团,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今晚又是个醉酒之夜,摔跤的力士在火光旁呈对峙之势,大醉的舞者在营帐间狂舞不休,首领们高高在上,在温暖的营帐中,在女人与烤肉的香气萦绕中沉迷,一个个如铁塔般倒下,除了一人。
阿塔纳躺在寒冷的枯草地上,这里距营帐不远,隐约还能听到从中传来的笑骂之声。他厌恶地闭上双眼,猛灌了一口烈酒。
他身后有影影绰绰的火光闪烁,是一名手持火炬的年轻猎人,远远瞧见阿塔纳,他赶忙飞奔了过来,笑道:“单于大人,我可算把你给找着了!这不,可汗正派人四处找你呢!可汗为你大办庆功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去跟他说我喝醉了,去不了。”阿塔纳眼也不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身后那猎人一愣,稀奇道:“单于,大家伙儿谁不知道,咱们八部八大单于里,就数你是第一流英雄好汉,怎么喝得醉啊!你看,你自逐东北打猎八年不归,这刚一回来就打了这么个大胜仗。安息小羊羔们听了你的大名,一个个抱头鼠窜!”他啧啧几声,忽道,“单于,可惜乐正怀忆那女人死得早啊,不然你再与她斗个几场,岂不……”他话没落地,阿塔纳突然坐起,冷冷看着他,“你再说一遍?”
年轻猎人不解地眨了眨眼,道:“我说的没错啊,她……”他见到阿塔纳刀子般的眼睛,一股寒意直透五脏六腑,乖乖地闭上了嘴。
阿塔纳重新闭上双眼,思绪却飘飘忽忽地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还像身后的小伙子一样年轻的日子。那时,那女人就像现在她的女儿一样大吧。她重返青春了,他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这样也好,那场仪天郡主未完成的一决胜负,将会有长煊郡主去代她完成。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很有意思吧。而那女人会不会因此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她的女儿为什么那么信任初见的他,是远离刀枪的日子磨去了他的戾气?还是他那让部落中的女人们为之倾倒的,北狄英雄所特有的魄力?自逐山林没能让他忘了那个约定,游遍华夏没能让他忘记那个约定,看来与其忘却,不如继续。那天,他没有杀那个小姑娘,那么一个月后,就让她见识到真正的他好了。
那个被尊为可汗的蠢男人要在一月后动兵,而他,北狄的第一英雄,铎辰单于撒尔纳则是他抗衡安息乐正军与金帐卫宸军最强的依仗。铎辰单于,这个名字的余威在安息三国至今仍震于殊俗,忌于王公,患于君主,没有人会忘记二十多年前,他曾如苍穹鹰隼般横扫万军,成为所有人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永远难忘。
阿塔纳,或者说是撒尔纳冷笑几声,慢慢起身。在这个时候公然挑衅安息帝国,那个蠢男人果然是除了犯蠢,暴虐和玩弄女人外一无长处的废物。不过这样……也好。他拍了拍衣服,道:“回去吧。”他身后猎人长出了一口气,亦步亦趋跟着他朝回走去。
撒尔纳面色平静,步履平稳。他忽而转头望向东北,在那段打猎岁月的最后,他似乎冥冥注定地遇到了她。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眼前王帐,眼中又闪过那种奇异的光。
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慢慢融化在凄迷的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