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云涌其五

  • 山河流华
  • 寄观
  • 7333字
  • 2021-02-05 20:18:42

太行一带,地处中原,向西是以天律城为中心的天辰教势力范围,向东则为是商均峰为中心的太山宗势力范围。两大江湖名门巨派以太行为界,东西对峙。

此次江湖激战几已覆盖了华夏的万里江山,自南海琼歌门至塞北长白宫无一不燃烽火。而恒玄之与苏瑶瑟的来临,则使太行一跃成为万众瞩目的战场。无论是狼烟中拼杀的刀客,还是静坐宗门的谋士,甚至在商均峰那座阴暗水牢中蛰伏的那个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水牢之内,火光闪动,一人执火把缓步踱向最深处。

“没想到啊……你居然会来。”中气不足却犹带着一丝怨恨的声音,忽而响起。镣铐拖动的声音大作,牢内之囚与造访之人在昏暗火光中四目相对。

元易面容冷彻,不带丝毫情感:“两天未进食,我怕饿死了你,有悖师父遗嘱。”他将一个篮子放在水牢地上,却与元难一直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元难哈哈大笑,良久,方喘气道:“好!好!怪不得是老爷子最喜欢的徒弟,果然是恩怨分明,大义灭亲啊!和木梵一比,你倒是成座冰山了!”

“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元易依旧冷漠。他欲转身离去,忽闻元难阴森笑道:“嘿嘿,你当真以为你能囚得了我一辈子吗?何一梅教给我的东西,可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此言一出,元易步伐一顿,却并未转身,继续向外走去。

“我知道很多人的死穴,比如……”元难的声音多了一丝蛊惑,“比如,缈雾医仙苏莞浅……”

元易身形一僵,火光闪烁间,他已折回了牢内:“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轻易要了她的命。”元难恶毒地盯着他。

“你!”元易双目怒火突现,他伸手揪住元难衣领,将他提起,“你还想继续祸害武林吗?”

“嘿嘿嘿……哈哈哈哈……”元难却只是邪笑不已,直到笑得喘不上气,宽阔胸脯剧烈起伏着。元易重重将他摔于地上,拂袖而去。不过几时,这牢中已再度阴暗一片。

“哈哈……小师弟,苏莞浅的死穴可不重要,她,是你的死穴啊……”在黑暗中,元难那张苍白萎靡的脸庞忽而爆发出生机,他双手一震,镣铐已被尽数挣开,他理了理衣领,在黑暗中,那衣领上隐隐发出一层血红光芒,竟是蕴着剧毒。

“苏莞浅,苏瑶瑟。嘿,十几年了,你的用处,还真是一日大于一日啊!”

“哼哼,十宗首、灵迹涧、妖潮府、墓府禁地,何一梅,你留给我的遗产,可真是不少!若非你当年心慈手软没杀何一雪,这足以疑惑无数当权者‘身毒’之术又怎会被我所得?”

“称霸武林,这个夙愿又会引得多少人落入我的掌中呢?让我想想……丧失武功后,你就只能用‘身毒’之术继续行走江湖而不作废人了吧,邱不疑?嘿,权力啊权力,自古以来,真是个屡试不爽的诱饵!”

他负手踱出牢房,嘴角笑意兀自流淌。

一日后,太行地界。

天色阴沉,黑云覆山,日色惨淡,骤雨欲来。

这是大战前的压抑与沉闷。

雷声隆隆作响,一马平川的原野被泾渭分明的两方人马占据。两方人马之间的空旷平地显得如此突兀,似是有人将原本同出一脉的江湖中人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可这两半之间,却还是藕断丝连啊。恒玄之心里叹息片刻,缓步自魔道诸人中行出,踏上了那块突兀的平地。对面,是身形挺拔、一身蓝衫的舒秦和白衣飘飘、面容清冷的苏瑶瑟。

三人目光相对,眼神中都蕴藏了太多事物,谁也读不懂谁了。

可笑。这无情的时光,竟能将义结金兰的心有灵犀一点一点吞噬,生生化为了如今的相逢不识。

打破死寂的,是舒秦。他上前几步,朗声道:“恒教主,虽说此次应战之人乃是我义妹,但我身为义兄,难免多几分顾虑,要为妹子的安危着想。”他缓缓一抱拳,“今日,在下先于此献丑了!为防他人口舌,我今日不用剑,只以此物与教主相斗一场,如何?”他从袖袍中缓缓抽出二物,竟是两柄以梧桐磨成的短木匕。武林与魔道诸人见后,神色无不惊讶。可恒玄之与苏瑶瑟却是一齐变色,苏瑶瑟失声道:大哥,别……”

“阿浅,不必担心。”舒秦微微一笑,将木匕托于右掌。恒玄之的脸上,却是苦笑连连,不为人知的叹息声悄然响起。

“大哥……我怎会想到,你……竟会用这招对我啊……”

这一战,他不能输,因为他是天辰教主,魔道之首。

可他的对手,偏偏是他们……

更可悲的是,他的大哥,为了多伤自己几分,竟会使出这等十几年从未用过的杀招。

他不是没有把握,他知道自己稳操胜券。只是……他的心神忽而一凛,涌出可怕的念头。

他的相貌变了,音容改了,可已练到骨子里的功夫,却……

他用力甩了甩袖,将一切抛开。现在,最重要的是心无旁骛。

在恒玄之内心百感交集之时,一旁观战的两方诸弟子,却已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窃窃私语声如火苗般蔓延整个原野。

“我说,既然少主和林晚是亲姐弟,恒教主应该会手下留情吧?”

“对呀,我还听说,那太山宗的元易和咱们教主,都对苏阁主有点……”

“噤声,别忘了教主说过什么,我想苏瑶瑟那女人一定不简单,只怕梧下客也不好对付。”

“怕什么,教主盖世神功,定然无虞的!”

而武林诸弟子的言语中,却无一不表达着对舒秦的担忧,只是苏瑶瑟面上却无一丝担忧之色,只是神情不悦,她再度轻声道:“大哥,我能行的,你不必……”

“阿浅,无需多言。”舒秦摇了摇头,旋而再度与恒玄之对视,他的目光凌厉而稳健,映出面色平静的恒玄之,“开始吧。”

恒玄之微微颔首,浮生剑无声出鞘,似一道闪的电穿破昏沉天幕。

大哥,开始了……

“轰隆!”一道炸雷响彻,白光掠过每个人的面庞,这是狂野的电光,也是浮生冰冷的剑光。白光刺花了每个人的眼眸,待他们睁开双眼,一玄一蓝两道人影已缠斗在一起。

恒玄之雄浑内力将他全身包裹在内,“天律无妄”的高超修为如铜墙铁壁般,让舒秦难以寻到一丝破绽。舒秦素知“天律无妄”的强悍,见恒玄之竟是不和平素一般将内力如汹涌浪潮般运出,而是悉数用于防守,显然是并未因自己手持木匕而放下提防之心,反而加重了警戒心,他内心也不由得暗自赞叹几句。

恒玄之立于原地,双脚如生根一般不曾挪动一步。但他手中浮生却是疾如闪电,只见剑光,不见剑身,如空中闪电一般缠在了舒秦身侧。舒秦的木匕融入他一身的浩瀚内功,竟也可拟金石之坚,一匕格挡浮生,一匕不时在恒玄之身侧挪动,想找到些许破绽。可恒玄之周身已被“天衍”内力所围,自衍自灭,生生不息,舒秦用木匕将他的防御划破,恒玄之的内力就霎时间将裂痕补合,两人就这样一攻一守,僵持不下,不多时已过了三十余招。

天更沉了,风更烈了,大块的乌云自远处山头掠过,急匆匆覆压在这片原野上。空气越发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要将天色的阴暗压进人的嗓子里,才肯罢休。原野上许多人都开始流汗,但额上的是热汗,而背上,却是淋漓的冷汗。

舒秦、恒玄之二人额角都有白雾升起,汗滴顺着脸颊勾勒出激斗的轮廓。似是蓄了许久,恒玄之长啸一声,左掌挟风带雷而出,将舒秦逼出身边一丈之外,然后他撤掌出剑,恍若彗星袭月,剑锋直指舒秦肋下。舒秦向后仰身,右手在地上一支,翻身跃起,足尖在浮生剑上一点,借力跃上半空,一个翻身,手持木匕直刺恒玄之天灵盖,恒玄之向后撤身下仰,避开木匕,左腿呈旋风扫叶式扫向舒秦下盘,舒秦以左掌掌风相迎,两人腿掌劲风相交,各自跃开数步。恒玄之站定身形再度提起内息,而舒秦也借机落回地面。舒秦轻喝一声,左手木匕直掷向恒玄之右手手腕,恒玄之下意识提剑相迎,只闻“喀啦”一声微响,木匕已被浮生劈成两半,飞回舒秦身边。舒秦袖袍一卷,将两半木匕收回掌中,面浮微笑。

见到此景,众人反应不一。魔道诸人清一色的高声喝彩,武林弟子则是惊呼连连,苏瑶瑟朱唇轻启,却又轻合,而恒玄之却是眼瞳骤缩,耳边如有炸雷响起:“不好!”

“教主果然是个聪明人。”舒秦一笑,将如今已变成三柄的木匕再度托于掌中。恒玄之猱身冲上,竟欲以刚猛内力夺下他掌中木匕。两人左掌对左掌,硬碰硬交了一手,都感觉气血翻涌,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恒玄之退了五步,舒秦却是退了七八步,见状,魔道弟子再度喝彩如雷。

恒玄之却丝毫未有占了上风的得意,面容反倒更加阴沉——就在适才交手间,舒秦右手木匕竟是又被劈成了两半。舒秦双手夹着四柄纤细了一半的木匕,微微一笑:“教主,请吧。”

话音刚落,两人如两块千钧巨石般再度撞在了一处。不过此时,却已变成了恒玄之力攻,舒秦避守。恒玄之剑锋只攻向舒秦左右身侧,却不敢再碰他手中木匕。舒秦也不以木匕相斗,若恒玄之剑来,他便以精妙身法或侧身、或俯地、或跃空一一闪过,他一双灵耳听风辨物从无差错,饶是恒玄之出剑再迅捷再繁复,也难以将剑递进他周身三寸之内。两人就这样又斗了四十余回,呼吸吐纳也都变得急促得多,

待到九十余招,恒玄之久攻不下,撤剑回防。舒秦见状也不追击,反倒后退几步站定,他右手一扬,指间的两柄木匕直射向恒玄之左右臂窝,恒玄之侧身闪过,却见眼前又有两道黄色光芒闪过——舒秦又将左手两柄木匕掷出,同时移步行到他身后,扬手接下了被闪避开的木匕。恒玄之避不开再度飞来的木匕,只好举剑格挡,在他心道“不好!”的惊呼声中,两柄木匕纷纷被浮生削开,成了四根细长却锋利的木针。不过多时,原先的双匕已被浮生劈成了八根木针,挟着舒秦的内力,登时成了令人心惊胆颤的凶器。

见到此情此景,先前喝彩的魔道中人无不变色。谁都看得出来,那八根锋利的木针一旦与舒秦内力相融,威力会有多恐怖。苏瑶瑟心情却是极为复杂,她自是深谙此技的凶险,可她……

她看了一眼恒玄之,心头五味杂陈。作为一个女人,她自是能感到他虽竭力收敛,却仍会不由自主流露出的爱慕之意。本来,她是可以将他如元易一般无视的,可偏偏……他是天辰教主,又总是时不时的,与姬恒天又八分神似……

可他,终究不是恒天哥哥啊,苏瑶瑟苦笑数声。她不是未对恒玄之产生过怀疑,可那个男人身上虽然带着姬恒天的影子,却对当年的缈雾谷与“凌霄三杰”知之甚少。她虽因谷思远只有姬恒天一个亲传弟子而对他起过疑心,却在暗中访查后黯然得知恒玄之本就不是谷思远的弟子,而是上任护法之首——穷奇,只因谷思远之命才继任教主。她找了十四年,如今,却依旧是在捕风捉影。

呵,可笑,可叹啊!

苏瑶瑟正出神思索,场中两人却已再度交锋。不过这次陷入险境的,是恒玄之。

只见八根锋利木针在舒秦手中如成了活物一般,夹在他指间的木针隐然是一只木爪,闪着寒芒的针尖已能轻易戳破恒玄之内力的防守;而飞出他指间的木针又恍若被内力牵引着,无一不打向恒玄之周身要害。恒玄之每每躲过,舒秦就以听风辨物之功轻易而精准地接下被他闪开的木针,接着如行云流水般掷出另一只手所握的木针;有时木针被恒玄之以内功或用浮生格挡了回来,舒秦就以内力相托,再度把它抛向恒玄之要害。这八根木针凝结着舒秦精纯内力与多年心血,质比金坚,恒玄之无论如何也摧毁不了,只好用尽全力闪避格挡如影随形的针芒。此时,在场外诸人眼中,恒玄之已被不断飞舞的八道黄芒所困,而舒秦在外侧接针、发针、出爪、猛攻,环环相扣,毫无间歇。可以想象,此刻身处其间,无时无刻不提防着周身神出鬼没木针的恒玄之,其处境该有多么险象环生了。

这,正是舒秦苦心修成的绝技——“无边落木”,只是此处的落木,与无力飘零的落叶相比不啻天渊。听风辨物也好,剑法奇快也罢,舒秦每一处异于寻常剑客的独特本领,都是为了“无边落木”所垫下的基石。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在他手中,滔滔不绝的不是秋愁,而是凌厉针芒。

任何人都无法在这无边针锋中安然无恙,就算是恒玄之。不多时,只闻一声轻响,恒玄之左手虎口已被一根木针刺破,他虽及时回手避免了虎口被刺穿之祸,左手却依旧鲜血横流。他心神因此微乱,步伐停滞间左腿已再度被木针刺伤,紧接着右肩也开始冒血。一时间,惊呼再度响彻原野。

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几已剥尽了恒玄之心底的清明,钻心剧痛间他的意识里似乎只剩下了“为了魔道,我必须赢”的责任。他忘了身侧不远处的苏瑶瑟,忘了“那种剑法”所含的往事,忘了必须时刻悉心掩饰自己曾经的身份——他仰天长啸一声,将浮生举过头顶,似是要劈开天地洪荒般出剑,毫不迟疑。

天地忽而变色,霹雳闪电在天幕中接连作响。

他的相貌变了,音容改了,可骨子里的功夫,却是一丝一毫也未曾改变。

剑鸣声大作。浮生与木针相撞,与舒秦的内力相撞,将八根木针与舒秦源源不绝的内力化为琴弦,以剑锋为五音,以内力为六律,剑法看似平凡,却生生奏出了宫商角徵羽的音调,这不是剑鸣,这分明是一曲雅乐,一曲蕴含着无限奥秘的剑鸣之曲。

剑乐百转,轻微无声处似孤鸿落羽,激扬愤烈处若流火星雨,静谧婉转处似月朗星疏,刚猛平直处若平川无山,大川一泻千里。这是一曲只应天庭方有之乐。

苏瑶瑟僵住了。

苏瑶瑟一动不动,她没有看,她只是在听。

苏瑶瑟将没有知觉的手缓缓伸向腰间舜华,曾经,她的心空了一块,现在,那块碎片在前方熠熠发光。

她的双手依旧没有知觉,可她的内心却比谁都清明。因为那不是寻常乐曲,而是缈雾谷的清音,那不是天辰教的剑法,而是……

炸雷再次响彻天地,顷刻间,暴雨如注。

压抑与沉闷被暴雨席卷而空,天地之间只余重重雨帘。地面上冒出一团团白色雾气,最终,化作了那道迅捷扑向场中的白色人影。

舒秦与恒玄之皆因从天突降的暴雨微微一滞,然后,一道白影就落在了二人中间。

未待二人脸上变色,苏瑶瑟已然拔剑,她毫不停歇,剑锋撞上浮生的利刃。

无人不哗然。

下一刻,无人不寂静,因为二人举手投足之间,竟用的是旁人闻所未闻、如出一辙的剑法。

剑乐激昂,破开十四年的重重爱恨重现于世,横扫六合。

剑鸣声回响于暴雨之中,暴雨声融于剑鸣之中。

所有人忘记了思考,就连舒秦也是一样,他们只是在暴雨中死死盯着场中交手的两人。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她在动,只有那曲剑乐在鸣。

恒玄之忽而变色,他用力撤剑想要停手,可苏瑶瑟缠住了他。现在的她,已然释放了所有隐藏的实力。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剑乐悠扬,恍若多年前的缈雾谷中。

风尘仆仆的玄衣少年轻车熟路穿过谷口玄妙惑人的迷雾竹林,一脚踏进谷中。他面溢灿烂笑容,双手放在嘴边大喊:“大哥——莞浅——我回来了——”

他把双手放下,转眼就见到不远处的山石上有一道白衣身影灵敏地攀了下来。身背药篓的白裙少女满面雀跃奔了过来:“恒天哥哥!”如归鸟投林般扑进他怀中,“你总算回来了!”

“又爬那么高去看你的宝贵药材,不怕摔着吗?”少年宠溺地摸了摸少女发间,伸手取下她背上药篓。

“没办法啊,来求医的人越来越多,我可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嘛!”少女笑容甜美,沁人心脾,“恒天哥哥,我就知道你这几天会回来,所以天天在这儿等着你呢!大哥在练剑,应该一会儿也出来了。”她眨了眨水灵双眸,眯起了眼睛,“恒天哥哥这次给我带了什么好玩的?”

少年弹了弹她的额头,从身后行囊中取出一个油布包:“看你心急的!给,保证满意!”

少女迫不及待,三下五除二拆开了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张破布。她蹙眉不解,抖开来看,才发觉那布上拓了许许多多的字符,倒像是乐曲残谱。

“我在路上好心救了个受伤的刀客,却不知他是专干盗墓营生的盗墓人。”少年见状,解释道,“不过那个人也是条讲义气的汉子,把这块拓片当作报答送给了我。他说这是他一次听闻乡野之人的传言,去洞庭湖底找一座古墓,花了半年时间才找到墓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无奈之下他就把墓门上刻的字符给拓了下来。因为那墓门最上方刻着‘太一’两个大篆,他赌气就把这座古墓叫做太一鬼墓。”

少女早听得入了迷,握拳跃跃欲试:“那……我来试试把它复原吧!”

数月后,缈雾谷外的医舍里,照例挤满了求医问药的布衣黔首和江湖中人。缈雾医仙有条规矩,除非情况危急撞钟求医外,不到辰时不现身。现下辰时未到,所有人都安安静静排好了队,等待医仙现身。

忽而,被重重缈雾掩盖的谷中传来一阵悠扬乐声。仔细听来,这乐曲乃是由琵琶奏出,似潺溪,似鸟语,似长风,变幻无常却又回环往复,着实妙不可言,可使江娥啼竹,可拟空山玉碎,可令鱼蛟起舞,可让吴质不眠。

所有的人,都在此时忘了身上的病痛,放下了心中的焦灼,在这如同仙乐的曲声中双目轻合,倾耳细听。

“恒天哥哥,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嗯,喜欢。”

“我想再试试,把它改成用剑弹出来的乐曲,创一套只有我们会的剑法!”

“好啊,莞浅想试的话,就一定能行的……”

如潮往昔一如缈雾谷缥缈不定的烟罗,回神间眼前只有迷茫的雨帘。

他与她依旧在交手,在奏那一曲仙乐。

暴雨如注。

雨愈下愈大,风愈卷愈烈,剑愈舞愈快,乐愈奏愈激。

如出一辙的剑光,由一玄一白两道人影四周旋射而出,厉若胡骑,悍若魏武,恍若云烟。

她如孤云出岫,他似长鹰振空。他不住后退想要停手,她却步步紧逼,让他止不了剑。

此刻,所有人都能看出,她与他所用的乃是同一路旁人闻所未闻的剑法,只是没有一人出声,没有一人的目光,不系在舜华与浮生的剑尖。

清越的剑乐声最终化作两道力逾千钧的银弧缺月。弧与弧相撞,勒出满月的千里皓辉,然后凝成两束夺目银光,直入长空,如逐月流星般,惊然落于尘上。

她终于停手。

他终于止步。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记得他昔日的模样,昔日的笑颜。

他看不清她的眼,却记得她昔日的凝眉,昔日的嗔恼。

沉寂,终究被她打破。

“你……还不肯……还想骗我吗?”

“我……”他陡然失声。

她凄凉一笑,手呈“太灭”剑式,残余内力化作“星陇虚指”,直朝自己颈中抹去。

“不要!”他忽而感觉不到四肢的僵硬了,飞身抓住她的右手。她一个趔趄,被他死死揽在怀中。

“你骗不了我的。”她靠在他的胸襟上,笑里带了几分调皮与得意,“‘清音剑’是我所创,这世间只有三人会用。你知道的,对不对?”

一瞬,曾有的疑虑被尽数串起。知道自己真正实力的他,默默关心自己的他,拥有玉梅花骨的他,安息晴夜里于屋顶对饮的他,天行城池中闻讯而失态的他……

她终于明白那一切都不是错觉,那一切都不值得疑虑。因为他,就是他。

他拥着她,空荡了十四年的臂弯再度炽热。暴雨将他的泪水冲刷于地,一切仿佛再度凝固。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十四年,十四年了。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彤云深处望故人,断肠山又山。十四个斗转星移,空庭寂,孤灯寞,人杳杳,思依依。

而今,啼痕如旧;断肠,终于可以不再了。

“莞……浅……”他沙哑轻呼。

“恒天哥哥……”她哽咽应声,肆意感受着她苦等了十四年的温暖。

他缓缓抬头,望向不远处虎目含泪的舒秦,嘶哑唤道:“大哥!”

舒秦再难忍受,三步冲上,紧紧与他和她抱在一起,脸上写满了尚含泪水的狂喜:“阿天!”

他颔首轻笑,她含泪微笑。

阔别十四年,烟深水阔,音书无由达。

而今,终于不再需要驿寄梅花,终于不再苦盼鱼传尺素。

凌霄三杰,于暴雨之中,再度重聚。

十四载苦痛尽作烟云散。横亘的江头风波恶,人间行路难,都在暴雨之中,化为……

一笑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