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天池畔,绿树荫浓,夏日时长。
空山凝视良久,忍不住触了触北海古镯密密麻麻的铭文,叹道:“谁知这秘密竟要破而后现,千百年来无一人敢如你们一般打碎它,因而这铭文一直无为人知。”
极天鸿略有自得地笑了笑,转言道:“这铭文只怕是秦汉之时的古物。北海古城是为避秦时战火而迁居的华夏流民所建,那这铭文自是他们所留。”
“我昨夜思索良久,有了一种推测。”林晚本来低垂的双眸忽而抬起,缓缓道:“秦帝国之前正是战国之时,七雄争霸,诸侯逐鹿中原,皆欲一统宇内,只怕‘适君夺鹿’四字指此。而上句‘和酒弹剑番六气’,应为江湖之事,我猜测有可能暗指能够称雄江湖的武学,其强悍之程度可番六气,不容小觑。”
“师姐果然聪敏过人。”空山赞叹道,“既是如此,我现下传信寒帝和堂主,看他二位有何见解……”他话音未落,就闻远处传来一人呼声:“小道士!小道士你给本公主出来!你把本公主的晚姐骗到哪儿去了?”正是晋楚微。空山皱了皱眉,飞快将北海古镯收了起来,迎面看到晋楚微三步并作两步跃了过来。他故作镇定道:“公主殿下,我长白宫可不是你的行宫,莫失礼数。”
晋楚微先是一怔,继而“张牙舞爪”伸手揪住了空山的衣袖:“小道士,你还有理了?你长白宫死气沉沉的,一点儿都不好玩!怎么?想造反?我!偏!不!让!”
空山目光转过几分无奈与苦楚,幸而他早料到晋楚微会如此,依旧故作镇定,将衣袖扯了回来:“我先走一步。”言毕,他径直朝着居所行了过去。晋楚微毫不买账,一溜烟儿追了上去:“小道士,你站住!”不多时,两人就没了影子。
林晚哭笑不得,揉了揉眉心道:“罢了,我去看看,别让她又捅什么乱子。”她右足轻轻点地,已轻盈追了过去。
极天鸿咂了咂嘴,也想过去凑个热闹,转眼见到身后行来一道红衣身影,正是娵訾。他指了指远方,调侃道:“你们家公主可爱是可爱,只是太娇蛮任性了吧?”
娵訾见到他和煦中带了一抹妖冶的笑,耳垂霎时红了,她微有慌乱捏住了衣角,这才道:“公主殿下是任性了点儿,但也不会无理取闹。她虽生于皇室,却心无城府,天真纯善,像殿下这样的公主,已是屈指可数了。”
“皇宫是富贵的渊薮,更是苦难的渊薮。”极天鸿所有所思,轻轻摇头,“这清禁古来皆是高贵之所,却远非极乐之地。当年我在华夏皇宫险些中毒不治,从此就着实对皇宫厌恶了许多。”末了,他想起那时在皇宫冰室中与林晚共眠之景,笑容不由得多了几分温柔。
“既是如此,你为何放心乐正婉继任家主,受封郡主?”娵訾见到他笑容,慌乱更甚,只得以话语掩饰心中波动。
极天鸿凝望着远方,俊美双眸尽是温情。他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有我在她身边,她就会放心。”
只要有我在,再大的风浪,再强的风雨,她也会放心啊。
娵訾心中没来由地一痛,面上笑容却并未消减。她早知结果如此,自不会奢求任何希望。她叹了口气,似乎在瞬间懂了晋楚律的心境。
她以前不懂他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可如今她才发觉,这不是执迷不悟……而是,执迷不悔。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与此同时,东海之滨,沧碣山地界旁。
“邱不疑老儿,我天辰教素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九嶷与天辰教情同手足,你武林所做之举,欺人太甚了!”一名青袍鹿带,面容微有怒慨的男子冷冷站在邱不疑身侧,冷笑数声。他正是天辰教四大护法之一,毕方。
在他身侧,一身着粉黛衣裙,约莫三十上下的女子面色不豫,右手细长的银鞭似已想舞出,道:“二哥,用得着和他这个冬烘先生解释吗?”她双眸似有一层阴霾,混沌难见清明,竟是不能视物之人。在她的裙边,一只体态纤盈,身有九尾,通体玉白但尾尖与四爪皆有桃红之色的灵狐正端坐于她身旁,水灵双眸警惕看向邱不疑。
邱不疑冷哼几声,扫视片刻身后惊慌失措的三五名点苍宫弟子,愠道:“天辰教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就凭你二人,又能掀起多大的浪?”
毕方不屑一笑:“你既非元易、苏瑶瑟,又非木梵与青衣子,刚愎自用也要有个限度吧?”言毕,他手中弯刀已是攻向了邱不疑,“废话还是别说了吧!”邱不疑闪身躲过刀锋,反手拔出佩剑,以贯日之势直迎而上,火花激荡,刀剑相撞,尘土四起。
九尾闻声,轻吹了一声口哨,她身边灵狐立刻蹿到了她肩上,“吱吱”叫了几声,显是在给主人指路。银光闪动,凌厉的鞭风已登时打翻了两名点苍宫弟子。另一名弟子见状正欲放出信号通知其他门人,却被灵狐一跃而起,抓伤了双目,立时惨叫不已。
邱不疑心中暗自寻思片刻,大为焦虑。天辰教有《天衍卷》《天律典》《天势经》《天道篇》四大奇书,分为四大护法所修习,而教主可将四书融会贯通,更上一层。如今恒玄之虽未亲自到场,毕方和九尾两大护法却依旧不容小觑。邱不疑目光闪烁,暗暗思索退路。而毕方两人自不会给他机会。只闻毕方轻喝一声:“四妹,用阵!”一时毕方与九尾二人在邱不疑前后站定,却并未有所行动。可邱不疑已是一凛,脱口而出:“周天四兮阵法!”
“不错,正是周天阵法。”九尾冷冷道,“邱老儿,我们的周天双兮阵,你能过得了几招?”话音才落,她与毕方已开始迅速行动,足下方位变幻莫测,攻守相辅,毫无破绽。赤红的辟仙刀锋与耀眼的银色鞭芒交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金钟,将邱不疑牢牢困在当中。只不过这金钟可不比护人周身要害的金钟罩铁布衫,着实是每一寸“钟壁”都有着致命的攻势。这正是天辰教四大护法联手修炼多年的“周天四兮阵法”,从二人、三人到四人成阵,威力固然不同,精妙玄奥却是分毫不减。
一时间,邱不疑内心的防线,终于在瞬间化为乌有。
几里外,同样在回沧碣山道路上奔波的青衣子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猛然勒马,冷喝道:“敢问阁下是何方人士,一路跟随贫道至此?”
道路两侧寂静无声,继而路中央忽而出现了一道诡秘身影。那是个身着羽衣的男子,面容端正,威容暗敛,远远一看竟有些潇洒剑客之感。只是他面容如止水一般,僵硬不似常人,毫无一抹神情。他头上戴着玄纹兜帽,遮住大半脸颊,只留下僵硬的颔部。
“奉劝阁下,在此止步。”男子毫无波澜的声音,缓缓响起。这不是性格上的沉静稳重,倒仿佛是一种天生的冷漠。他的情感和神情仿佛从生下来就凝固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以至于让本来挺俊逸的面容平添了许多骇人的意味。
青衣子目光如炬,双足轻点,飘然落马:“无悲无喜,天衍自然,《天衍卷》果然名不虚传。阁下可是天辰教四大护法之首,穷奇护法?”
男子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点微名,不足挂齿。”
看着突然现身拦在路中央的穷奇,青衣子已是惊疑交加,他斟酌片刻,道:“穷奇先生,贫道回山,不知与您有何冲突?”
“恕不相告。”穷奇道。
“那贫道可否继续行路?”青衣子内敛的锋芒已微有显露。
“恕不应允。”穷奇道。
“那你可是想与贫道一战吗?”青衣子怒火陡起,手已按上了剑柄。
“恕不奉陪。”穷奇道。
……
“教主有令,不得杀生。”穷奇似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那你究竟有何目的?”青衣子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恕不相告。”穷奇道。
……
又是一阵尴尬的寂静。
猛然,半空中一阵巨大的霹雳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穷奇扫了一眼几里外升起的火雨,突兀道:“在下告辞。”立时没了踪影,当真是“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处终。”
青衣子心里不妙的预感渐渐涌起,他翻身上马,加鞭朝着火雨落下的方向行去。
夏日熙风如故,日光依旧,一切似乎只是寻常光景。
但,又有几人能预料到,不过数日,这安平和乐的夏日将沦为刀光剑影的修罗场呢?
十日后,无端崖。
“起因是武林和魔道各自的追剿行为。九嶷首座江逝遭昆仑、七贤、点苍三派追杀,与颂月子三人两败俱伤。之后恒玄之以牙还牙,派遣三大护法重伤了邱不疑,致使他武功全废,而点苍宫宫主之位也传给了青衣子。”堂内,和林初月详细叙述着华夏武林近况,“之后,武林与魔道宣战,现下天行、九嶷、灵迹、千叶、释欢与太山、点苍、七贤、巫峡、神女十派皆已开战。”
“凌竟阁如何?”万俟钺漫不经心收起手中信笺,问道。
和林初月忧心忡忡:“虽未参战,但也是迟早的事,而郡主和空山现下都在长白天池,北海古镯也在他们那里……”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万俟钺忽道。他并未理会和林初月困惑的目光,只是凝神沉思。
华夏动乱再起,那么玄祭堂与青岚馆一直关注的“巫神煞生体”和“那个秘密”,恐怕是会重见天日了……
至于她……万俟钺轻叹一声。
乐正婉,所爱之人与所属之地,这命中华盖如何渡过,终究要你自己选择啊……”
他轻缓摇了摇头,轻抚迎面吹来的夏风,目光直视着千山之外的西南方向。想必在那里,此刻也定会有一人如他一般,默默斟酌。只是他一向奉行“无为”,那人,又会怎么做呢?
“北天权,华夏现下已是一鼎沸水,你若愿自损其身,我也乐得看这场好戏……”
千山之外,金帐神都,那名面容平淡的青衣男子似是有所感悟,漠然抬起双眸,嘴角有几丝嘲讽浮现。一张信笺在他的内力碾压下与指尖化为浮尘,悉数散落,那信笺上还有着晋楚律遒劲的字迹。
“大美人,好戏又开场了。这次,你玄祭堂,可准备好了?”
十日,不过是朝菌短促的一生,不过几次日出,几次日落,平平无奇。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太多个十日,但并不是每一个十日都能翻天覆地。
华夏江湖的巨变,不过十日。而许多人一生的命数,也在这短短十日间,被武断改写。刀剑斧钺上的血迹取代了姹紫嫣红的夏花,清角重鼓挟带的厉风取代了舒爽宜人的夏风。
恒玄之目送着舒秦与苏瑶瑟与他愈行愈远,最终消失在天律城外的山间。他抚了抚额,轻叹一声。
他早知武林与魔道冲突不可调和,迟早会有一战;他也知道苏瑶瑟舒秦二人既知晓了天辰教有姬恒天的去向,自会在安息事毕之后亲临城下。于是,他巧妙将追剿邱不疑的时机定在此时,这样,武林魔道一旦开战,他二人就必须离开天律城,而自己的秘密,也就不会因他二人此次的追问而被发觉。
可是……
不知为何,恒玄之心中总有一缕缥缈的预感,这件他瞒了十四年的事,似乎,再也无法在沉默中隐藏下去了。
他苦笑一声,不知该当何言。自从他决定重入江湖时,已知晓自己与结义兄长和挚爱之人多半会从此形同陌路。他也曾沉沦,可最后却醒悟了。这场因“巫神煞生体”而起,经何一梅与何一雪之手传到他手中仇恨太过沉重,他不愿,让他人来背负这些血海深仇所留下的余音。
故人的身影再度消失于他的眼帘。一声叹息,他无言。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可这江湖无数侠士,又有何人,知他所求呢?
十四年的忧心,十四年的相思。悠悠苍天,此恨几何方尽?
苏瑶瑟四人离开了天律城,可释欢谷中,还停留着三个过客。
晋楚律悄无声息潜行在谷内一处林壑中。猛而,他停下了脚步,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交谈声,他微微一笑。
有了应千千和释欢谷弟子的助力,不过几日晋楚律就得到了谷思远与莫孤心二人的行踪线索。一番搜索下来,果然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幽静林壑中,谷、莫二人的交谈格外清晰。谷思远依旧面带笑容,却已不复十日前那般无忧无虑:“如今形势大变,只怕……要坏事喽!”
莫孤心较他更为忧虑:“凌竟阁隐秘甚多,我不可袖手旁观。”
“不如这样,咱们跟着释欢谷弟子一并出去,想必遇见他们几个小家伙,是迟早的事。”谷思远沉吟片刻,已有对策,“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阿浅和阿天已今非昔比,不必多虑。”
“我最担心的不是他们。”莫孤心喃喃道,“现在最危险的,是晚儿啊……”
林中,许久寂然无声。
而晋楚律,也是因莫孤心欲言又止的话语而心中一凛。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一丝惧意升起。
他来华夏之前,师父都说了什么?
师父那番话语,是在暗示……凌竟阁会起变故吧?
晋楚律忽而明白,师父所暗示的变故,只怕远不止江清心与陆云生,而更多是指……她!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任有人将她拉入绝境,无论是谁。
他疾然转身,飞快离去。
谷思远说的没错,跟着释欢谷弟子,就迟早会遇见她,就可以在风雨来临前护住她。而释欢谷可及林晚的弟子只有……
“呵,应千千,本王和你,倒是挺有缘的……”
“跟着你,就能找到她了吧……可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长白天池静谧如常。适才,它同天律城一般,送走了几位匆匆过客。
五骑人马同时自长白山掠出,只是五人所前往的方向却大相径庭。
那还是更早些时日,月夜寂静,长白天池畔伫立着两道身影。
“灵迹涧人马已到了神女地界,他们毒术厉害,盟中要我带一队凌竟弟子与程师兄会合,前去支援盟军。”
“所以……你要走了吗?”
“……”
“也是,我也该走了。”
“极天鸿……”
“没事的,丫头。连你都打不过我,我还怕什么呢?”
“可……我不想……”
“不要说这些了。”极天鸿一步踏上,将林晚轻轻揽入臂弯,“不用说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林晚吸了吸鼻子,将脸颊埋进他的衣襟:“我只是……”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丫头,该来的,总会来的。”极天鸿轻柔梳理着她的青丝,幽幽一叹。他顿了顿,又道,“有獬豸护着你,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丫头,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林晚心中没来由的一痛:“那你呢?”
“我?”极天鸿唇边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他目光清冽,傲然道:“总要让一些人知道,武林与魔道的争端固然重要,但对我而言……”
“叛出魔道也好,屠戮武林也罢,只要有人敢动我的爱妻,我极天鸿……虽天涯海角,必诛之而后快!”
“我们九嶷,总是有一些疯子的……”
良久,池边万籁俱寂。
良久,她感到脸颊有一股温暖传来,温柔而轻缓。
他移开双唇,不再言语。只因目光相对已抵千言万语。
夜尽天明,人去山空。
极天鸿与娵訾奔赴帝子泽,至于娵訾为何执意相随,只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晚、晋楚微与空山三人则前往神女峰。空山自是为了与林晚一道探查北海古镯的秘密,也依旧与晋楚微互相唇枪舌剑,至于林晚……
她明白,前方的航程将不只有重重迷雾,更有无数暗礁,无穷飓风。
九州烟云一朝起,江湖烽火万里连。
星动时变,诸子齐至,棋局已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