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玛丽昨晚喝了太多酒,也吸了太多烟。对一个不吸烟的人而言,两根半的烟已经算很多了。轻轻的敲门声把她从睡梦拉回到现实中来。电视机上的红色数字信号显示现在是七点钟。她和安娜、卡米耶聊了一整晚,回来之后才睡了不到五小时。

她掀开羽绒被。已经很多年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很有可能是邮轮晃动的原因。一切就如同那种自由的感觉一样,如影随形般围绕着她。

她迅速套上一件睡袍,打开门,看到安娜站在面前,双眼红肿,嘴角向下耷拉着。

“早上好,玛丽。首先,我必须要跟你说明,正常情况下,我并不是那种随便向别人吐露心事的人。”

“进来吧,我还没穿好衣服。”

她顺从地坐到沙发上,玛丽则坐在床角上正对着她。

“我夜里一直没睡,”安娜叹了口气说,“我想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昨晚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哭的?”

“是的。我之前不敢跟你们说,所以撒了谎。可现在,我必须得说出来,我再也没办法把它憋在心里了。你愿意听我说吗?”

“当然啦!你想要喝点橙汁吗?”

安娜一边绞着纸手帕,一边向玛丽倾诉了一切。

她今年六十二岁,和她的伴侣多米尼克在一起已经将近四十年了。两人如此亲密无间,以至于他们决定不要孩子。

“两个人在一起,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有一个孩子反而会显得多余。”

安娜以为他们之间的和谐与默契会永远不变。夫妇俩从来没有过裂痕,最多也就有过几次小争执而已,而且通过沟通很快便和好如初。在朋友眼里,他们是模范夫妻,他们自己也常常重复说能够找到彼此真是无比幸运,他们对于幸福的定义就是两个人在一起。

但就在几个月前,多米尼克的行为举止突然变了。他以前总是高高兴兴的,现在却变得郁郁寡欢。原因是他的公司遇到了一个新的竞争对手,而对方正在抢夺他最重要的几个客户。如果他不能阻止客源流失,那么他就得辞退手下的同事,同时放弃公司。

他已经不计日夜地工作,可情况还是越来越糟。他几乎把每分每秒都花在了公司上。每天早上他都起得比安娜还早,洗澡时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噪声,接着便轻轻地关上门离开家。到了晚上,他都是在她睡着之后才回来,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在她身旁躺下,免得吵醒她。难得几次他们能碰上一面,他的心思却都在别的事情上。他又焦虑又紧张,令人捉摸不透。安娜的生活顿时变得寂静无声,因而备感孤独。

“我很害怕。我当时快退休了,以前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快退休,但那阵子,我却开始担心了。退休以后每天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啊?一连串无声无息的日子……而且他还不在身边?我没法想象自己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下过日子。完全不可能!所以,我就试着让他振作起来……你有面巾纸吗?”

“没有……卫生纸可以吗?”

一开始,安娜尝试和他商量。这是他们的强项:沟通——每次别人问起他们长久相处的秘诀时他们所宣扬的东西。她跟他解释说自己觉得很孤单,甚至宁愿继续去上班算了,起码那里还有同事。他好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做出了不少努力,可是很快就又泄气了。

她在对方生命中所占据的位置再也不是最重要的了。于是在一天晚上,当他直到半夜都还没回家时,她从床上爬起来,把他的东西都塞进行李箱里,然后把它放在家门外边,钥匙留在门锁上,接着她便回房间睡觉了。

“真的吗?你没开玩笑吧!”玛丽惊讶地问道。

“我只是想让他对我的行为有所反应,我不相信他真的会拿着箱子直接走掉。我当时以为他肯定会摁门铃或者打电话给我的!”

然而都没有。多米尼克拎着箱子消失了,是真的销声匿迹了。安娜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也留了数不清的语音信息,还在他的办公室前等了好几小时。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才回复了她。他说他很失望,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需要她的支持,她却没有站在他这一边。再加上她总是拒绝他的求婚,他再也无法相信她了。他需要时间,停下来好好想一想。

安娜抽噎着继续说下去。

“他说得对:我对他的态度一直很恶劣。我本该在他第一次求婚的时候就答应他的,但我当时不想这样。我们不需要这个,我害怕这会毁掉什么东西。”

“他再也没回来吗?”玛丽问。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没有了多米尼克在身旁,安娜一直提不起精神来。没了他,她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不想做。未来的图景越来越清晰,却与她所向往的南辕北辙。一切都让她想到过去,一首歌、一部电影,抑或是一种气味,她继续抑郁下去。就在那时,她干了一件她称之为“至今为止最大的蠢事”。

那是一个同事间的聚会,大家聊些趣闻八卦,同时也灌了不少酒。其中让-马克也在场,他是个程序员,却非常懂得安慰他人。

她跟他倾诉自己的心事,他认真地聆听,不停地说些亲切的话语,抚摸着她的手臂,终于让她停止了哭泣。后来,她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他的房间里,并且还跨坐在他身上。当他撕开一个安全套的包装时,她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地爬起身,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物,甚至来不及重新穿好衣服就一溜烟逃走了。

“挺好的啊,你及时停下来了!”玛丽说。

“多米尼克可不是这么想的……”

“该死!”

“唉,是啊……”

经过几周的反思后,多米尼克意识到自己很想念另一方,便邀请她到两人都特别喜欢的一家餐厅,打算告诉她自己希望能够重新一起生活。她欣喜若狂,觉得自己不应该对他撒谎。反正她和让-马克之间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他应该感到放心,并且理解她的。

然而不幸的是,他并没有如预期一样接受她的坦白。他一声不吭地瞪着她,而她则低头盯着盘子里的金头鲷,就这样结束了晚餐。

“一个星期后,他把他的全部东西都拿走了。一眨眼的工夫!四十年共同生活的回忆就通通塞进一辆搬家货车里头了。我一直目送他到路的尽头,盼望着车能掉头回来。但它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你没试过跟他好好解释一遍,把事情给说清楚吗?”

所有的办法她都试过了。她给他写信、发短信、说明理由,也哭过、恳求过、承诺过,她甚至去找过一个有名的通灵人,据说那人能够远程操控指定的人选,然而还是无济于事,仿佛他把她从生命当中删掉了一样。这趟邮轮,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自己要起程了。短信写得模棱两可:“我走了,再见。”她期盼着对方会有一个回应。如果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爱她,他就会担心,就会想知道更多的情况,不会让她就这样离开。从昨天开始她就没有离开过手机,可它连一次都没响过。

“结束了,”她叹口气道,“我失去了他。”

“我替你感到难过,安娜。你看起来很坚强,我相信你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的。”

“我不想振作起来,我想要他回来。我根本没办法不爱他。”

玛丽得去盥洗室拿第二卷卫生纸给安娜才行。

“我不大确定这能不能改变什么,不过我倒是有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