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焚身

国师府外有些冷清，已是初冬时节，寒风萧瑟，千玥儿裹紧了身上的衣袍，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她四处张望着，周城的地形她并不熟悉，此前口中虽然一句“分道扬镳”说得畅快，实则寸步难行。她咬了咬牙，心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便梗着头往前走。

街上人来人往，她寻思着得速速寻个客栈住下，不能总在街上游荡。

这三日她的身体又有些异变，尾椎骨常常痛痒，昨日她竟发觉身后冒出一条尾巴来。那条狐尾全然不受控制，在身后晃来晃去，待她急得上窜下跳之际又自发消失了，幸而这三日来她一直闭门不出，因此没有被人发现。她细细思索身体的这些变化，忽然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她似乎变得越来于像是一只狐狸。

来到这个异时空，原本她只当自己的灵识是落在了一只狐狸身上，现在想想，这样的推测还真是站不住脚呢。她原本就不是人类，从一开始就是狐妖，钟离曾说，冷香认主不凭躯体。而她，自离开国师府邸后，近日已渐渐记起些许冷香使用法门……这些记忆凭空出现，又好像原本就是埋在暗处的一颗种子，不知何时萌了芽。

“若我真是他们的女儿……”千玥儿的喉咙忽然哽住了，“那他们不曾弃我，只是，被人杀死。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

她握拳，指甲嵌入皮肉中，却不知疼痛。一切秘密，都掩埋于三百多年前的赤炎山了。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头脑如此清醒过，清醒得令自己有些害怕，有些难以置信。

突然身旁一个行色匆匆者撞了她一下，她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那人的背影，那人弓着背，低头快步离去，好像十分害怕似的。千玥儿随手摸了一下荷包，不见了！

她现在孤身在外，没有钱怎么能行？

她跳了起来，大喊道：“别跑！”足下发力向那人追去，那人听到她的呼喊，撒腿便跑。千玥儿心下着急，自己都没发觉她身形飞快，远非寻常人所能及，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凡人无法看到。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个偷钱的小贼，一把拧住那人手腕，力道大得吓人，那人“哎哟”一声便被她擒住动弹不得了，原来是个女子。

“小贼，竟敢偷我的钱？”千玥儿挑了挑眉。

那女子扭转过身子，涕泪纵横，哀声道：“小女子，小女子腹中饥饿，也是没有办法……”她哭诉了几句，待看清了千玥儿的脸，微微一怔，面上显出十分恐惧的表情来，瞠目结舌，“你……你你你，你是妖怪，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明明答应不会说出去的！呜呜呜……”她失声哭泣起来，吸引了路人的眼光，不少人围观起来。

千玥儿微微一愣，隐隐觉得这些话有些耳熟，然后忽然想起当初她发现钟离是桃花妖时，也是这般恐惧的，现在轮到她处于那个被认为畏惧的位置上了。“原来被人这样指着，这么不好受呢。”她暗道，不知道那个总是漫不经心、笑容满面的男子，当时心底什么感觉。她摇摇头，这个时候，想到他做什么？

她皱眉，细细打量这女子，她身上披了一件深褐色外衣，满眼恐惧，不像是装的，但她的确不认识此人。却不知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

原来此女正是当日在那位新晋宠妃宫殿中见到千玥儿发狂的侍女，那位新宠亦非人类，是只道行高深的妖。她那日不愿犯下杀孽，只好等侍女醒来后以其家人性命要挟，嘱其不可将当日之事泄露半点，又将其逐出。也是命里注定，今日竟叫千玥儿和这侍女相遇在这周城街头。

但千玥儿醒来后便将那日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又哪里记得一个小小的侍女。她道：“你在说什么呢？”

“求你！”那女子揪住她的裙子，竟跪了下来，已经有些口齿不清，“饶了我吧，我决计不会说出去的。”

千玥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一番喧闹，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就在此刻，她忽然一颤，一种奇怪的感觉袭遍全身，一个预感忽然传到她的心间，尾巴要出来了！她暗道不好，这里人这么多，如果在大街上露出尾巴，岂不是不打自招？不知要发生怎样的祸事！她也顾不了眼前这个奇怪女子，一把便要将她推开，谁料这女子好像黏在她身上似的，愣是不松手，她推了几下都没能推开，加上心里慌张，手上力气不绝弱了几分，推拉之间，便又耗费了许多时间。

该来的挡都挡不住，她心中哀叹一声，便感觉身后多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这是一条异常蓬松、漂亮的大尾巴，轻轻地晃动着。千玥儿额上的水波纹微微散发出光芒，她的眼神顿时迷离起来。

赫然是狐妖现世。

围观者慌乱地叫嚷起来：“是妖怪！”

“天哪，长了尾巴，是狐妖！要吃人心的！”

“打死她！”

一阵恐惧如藤蔓般爬上她的心脏，千玥儿慌乱不知所错起来，她想要辩解，说自己不是狐妖，不是妖魔，忽然又想起来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一只狐狸，不由得心中一阵悲哀，低下了头。那些百姓，有的落荒而逃了，也有些胆大的，拿了一边小摊上的扫帚条凳等朝她气势汹汹地逼近，她看着那些人，忽然有些想笑，就凭他们，也想抓住她？

她一只手就能捏死他们。

这个念头忽然冒出来，她被吓了一跳，一个愣神，一块石砖便砸到她的额角，温热的鲜血顺着伤口在她的脸颊上流淌，然而才不过几秒便瞬间消失了，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那些人虽然被吓得退了几步，但见她没有反击，又举着武器向她逼近，她张了张口，说道：“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话音刚落，她突然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她是吃人的妖怪，快抓住她！”刚刚那个侍女不知何时已经爬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她大喊道。

那些愣住的百姓猛然回过神来，一窝蜂涌向倒在地上的狐妖。

“阿枫，你后不后悔？”一个声音带着笑。眼前如同蒙着一层面纱般看不真切。

“后悔什么？”说话的是个男子，她隐约看得清楚了些，那人背朝着她，看起来十分熟悉。

“这世上值得后悔的事情可多了，比如，后悔喜欢我啦，”说话的赫然便是胡纤纤，她支着下巴，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再比如，后悔享不到那上神的尊位啦，之类的。”

“嗯，”那男子侧身，作思索状，“如此一想，的确有些后悔。”口中这么说，嘴角却勾起一抹笑。这男子的侧脸看起来为何这样熟悉？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阿枫！”胡纤纤凝眉，一副恼怒样子，然而神色间分明又透着几分娇羞。

千玥儿忽然一惊，眼前霎时一片黑暗，感觉自己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待睁眼一看，心中霎时一片冰凉。

四周的一切有些眼熟，乳白色的石柱矗立着，上面刻着龙形纹饰，两条龙交叠缠绕着，四周云雾飘渺，龙眼仿佛正冷冷盯着她。地面上是深黑色的方形巨砖，画着暗红色的奇异花纹，上面苔痕点点。她被绑在一个木桩上，脚下对着一大垛干柴，不远处围着一批人，面上是又怒又俱的神色，不少人手中都高高举着火把，好像要吓退眼前的野兽。

那个野兽，就是她。

千玥儿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来。

这幅画面令她感到熟悉。

这一抹笑容和这强烈的熟悉感不是来自千玥儿自己。

这个祭台，她看见过钟离在上面作法，但远远不止于这样的熟悉。炽热的火把烘得她面上发烫，但她却感觉自己浑身发凉，她颤抖起来，眼里流露出恐惧。那些人反倒兴奋起来，口中叫嚷起来：“她在害怕！哈哈，烧死她！”

“我大周国自古以来受天法庇佑，妖魔鬼怪从来无处遁身，相传三百年前就曾有一只恶狐被仙人在此擒拿，焚烧于这祭台上，灰飞烟灭，以告上天。如今又有恶狐现世，我周国百姓绝不畏惧，定要将她挫骨扬灰！”她浑身已被汗水浸湿，意识也有些模糊了，但此刻却是一凛，灵台略略清明了些：“恶狐么？三百年前，真是巧啊……是她吧，是胡纤纤，她果真就束手就擒了……原来她是死在这里的，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我会来到这周城呢。”

人们的叫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淹没了千玥儿的自言自语。有人一声令下，那些火把朝她脚下飞了过来，干燥的柴火瞬间便被点燃，熊熊大火燃了起来，很快便烧着了她的裙摆，火苗不断地蹿高了，渐渐爬上她的小腿，她痛苦挣扎起来，法力不灵，耳边一片嘈杂之声，那些人的叫喊声，火苗霹雳声和她痛苦的嚎叫混杂在一起，一股炽热的气息在她体内四处乱撞。

不知道钟离此刻在哪里？

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会出现，然后来救她吧？

她心底暗暗发笑，笑话自己太蠢了，既然已经说了与他分道扬镳的话，他又怎么会管她的死活？他原本就是在利用自己。

他不可能来的。

千玥儿手脚上的绳子早已被火熔断，大火将她团团笼罩，底下的那些人已经看不清她痛苦的表情，纷纷又唱又跳起来，这一幅画面着实可笑，祭祀台上大火熊熊，台下却载歌载舞，好一派凄惨。

忽然劲风一闪，一片红色飞至台前，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足尖轻点便站在那大火之上，几乎是同一秒，另一边也飞来一个身影，落到千玥儿的跟前。

两人虽不相识，但既然目的一致，那便救人为先。那红衣男子不顾烈火灼身，凑近了已近昏厥的千玥儿，吼出一句“白痴”，一把抱紧她，另一人则挥手掸灭了一小片火，助他逃脱，两人俱纵身一跃，便飞出三丈远，救出奄奄一息的千玥儿来。

此时千玥儿已是命悬一线，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就连洁白如玉的脸上都被烧伤了一大块，早已神志不清，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连哀嚎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只隐约觉得好像四周忽然没有了烈火，被人拥入了怀中，心中还道自己产生了幻觉，勉力睁眼一看，入眼却是一片血红色，接着她看到一张做梦都想不到的脸，她微微张了张口：“周婴。”

周婴抱着她的手微微颤了颤，紧紧咬着牙，挤出一个微笑来。

他没想到再次遇到她竟然会是这样的场景，来不及欣喜她还活着，她就快要死了。

他一路收妖除魔，刚到周城，便见城中空无一人，待到这附近，只见一众人围着什么又唱又跳，一片喧闹，凑近一问，却说是捉了只狐妖要活祭，他心中没来由的一慌，待他忙不迭跳起来看向那台上时，却赫然看到那张他做梦都想到见到的脸。

此时那些百姓都愤怒地叫骂起来，甚至举起手中的武器要来打他们，身旁那人一拍周婴的肩膀，道：“还不快走？”

他骤然醒悟，一点头，便与那人纵身一跃，飞了起来。

那些人只见一红一黑身影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荒野处，周婴抱着千玥儿，眉头紧蹙。

“好啦，少年，把我的徒弟还给我吧。”那黑衣男子好声好气打商量，“你这样一味抱着她，她也不会醒过来啊。”

“你要带她去哪？”周婴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了这人一眼。这人眉目英挺，丰神俊朗，一身黑白相间的袍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正是昆仑仙君。

“我要为她治伤，你再纠缠，只怕错过了救她的机会。”仙君看着这红衣少年，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