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雏鹰展翅傲春风,及长扶摇上碧空。
一任威廉行善政,百年清誉纪丰功。
明镜高悬分曲直,芳声远播任西东。
刚正不阿铮铁骨,丹青翰墨至今崇。
清灭明后,清廷为了维护满洲贵族的统治,采取了“一手硬一手软”的高压和笼络手段:一方面对异己进行残酷镇压;另一方面沿袭明朝的科举制度,用科举考试的办法网罗知识分子为己所用。庆幸的是,这次政权更迭并没有使香山县出现像元朝统治者对香山人进行压制的情况。据《香山县志》,有清一代,在不足4万人的香山县,共出过举人721人、进士105人。这其中,进士出身的曾望颜是清代官职最高、建树颇丰的香山人。
曾望颜(1790—1870),字瞻孔,号卓如,广东香山(今中山)员村人。孔子学生曾子的后裔,清道光二年(1822)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历任监察御史刑部给事中、户部给事中、光禄寺和大常寺少卿等,道光十六年(1836)升任顺天府尹,治理京畿出力颇多。继而任陕西巡抚、四川总督,后被召入京师授内阁侍读学士。曾望颜一生刚正严毅,铁骨铮铮,廉洁清介,敢于言事,时称“曾铁面”。他集道光、咸丰、同治三朝荣宠于一身,赤心向公,政绩卓著。清政府国史馆为其立传,陕西省城为其立祠。《香山县志选举表》《馆阁爵里考》《简学斋日记》《留庵随笔》《益州书画录附录》等典籍均有其记载。曾望颜“善诗文,工书画”。尤其是书法,雄强雄浑,高古静穆。
曲水清流,韵味悠长
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曾望颜出生于广东省香山县员峰村。员峰村因山而名,位处香山县县城石岐北郊,背靠员峰山,面向岐海。此地林木茂盛,遮天蔽日,几乎将整个村庄揽在怀里。
不要小看这只有几百人的小村庄,这里出过一些颇有名望的人物。世界著名宇航员张福林博士、著名爱国华侨吴桂显、“跳水王后”郭晶晶的教练钟少珍等都是员峰村人。当然,如果说到员峰村的名人,最出名的还数曾望颜。
当地民谚“多多鲈都唔及一起缯”,表面意思是“即使有很多的‘鲈’鱼,也敌不过‘缯’网的撒起”,实际上是说,虽然香山县姓卢的人不少,但比不上一个姓曾的,这个“缯”即是指曾望颜。
曾望颜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是有功名的秀才,为他取名“望颜”是有深意的,寄托了父亲对儿子的厚望:一者,在澳门望厦村私塾执教,对此地有深厚的感情,故为儿子取一个“望”字,同时寄望儿子将来读书能当上高官,有机会一瞻圣颜,故又加上了一个“颜”字。二者,有“曾参望颜回”之意。曾参、颜回都是孔子的学生,曾参最长命,颜回最优秀。
当年曾望颜父亲在家乡石岐西山寺附近及澳门望厦村开设了私塾,又当馆长又当老师。而自己的儿子却另觅老师教导。
曾望颜的第一个老师严少陵,是一个落第书生,颇有文名。当时香山县城内著名的地名“顺口溜”就是他编的:
一天门,二门坎,三级石,四方井,五街祖庙,六家祠,七仙街,八卦巷,九曲河,十皇殿。
然而,像严少陵这样在香山有功名的书生不少,曾望颜父亲何以请一个当时让人瞧不起的落第书生?
说到这里,有一个与此相关的趣闻:
县城有一条河,叫九曲河,曾是石岐的母亲河。源于五桂山溪涧,顺流而下,绕城而过,与岐江相通。因该河全程恰好是九道曲湾,故名。民居依河而筑,依水成街,河道上横跨有许多小桥,桥街相连,颇具“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可惜那颇有诗情画意的九曲河在20世纪80年代被覆盖了,现在唯有通过一些街名,如“上河泊、中河泊、下河泊”这三条带水的巷子去追忆。
昔日的九曲河河面较宽,河水清澈。因与岐江相汇,故鱼虾特别多。那时候,九曲河是不少疍家人赖以谋生之地,称为“疍家人”的水上人家,大多“浮家泛宅”,但也有在河边筑起简易房子,以便大风来时上岸居住。疍家人出海打鱼回来,往往把船泊在岸边售卖。船小的出不了海,只能棹着小艇在九曲河网鱼虾,以维持生计。
每当夜幕降临,九曲河两岸的灯火一家家地亮起来,将河边的房屋倒影在河面上,与慢慢行进的摇橹小木船构成一幅浪漫的小城风情画。此时,耳边时常会响起疍家女唱的咸水歌[16]:
日间有个太阳照,晚间有个月来朝。
荣华富贵我唔要[17],清茶淡饭好逍遥。
歌词大多表达安贫乐道的思想,言词信手拈来,极具生活气息。香山县水乡地带的男女老少都会哼上几句,当然歌词要好,有点才华才行。
严少陵育有一女,才貌双全,嫁了一户疍家人,依河而居。惜婚嫁多年,都没有生育。男家香灯后继无人,把责任都推到儿媳妇身上。
居住在河畔的石岐人,房子都有石板延伸至河水边,方便打水洗菜等。这日,婆婆见儿媳妇正到河边弯下腰来打水洗脸,穿着件轻柔睡衣的媳妇,挺胸翘臀的,一看便知是好生养的身板,何以多年未有生育呢?婆婆便怨恨地唱起咸水歌:
朝朝洗面照颜容,颜容落在水河中。
咁好[18]鲜花无籽结,枉费孩儿开夜工。
漂亮的媳妇,一听歌声聒耳,知道婆婆嫌自己入门后没有生育,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换个法子骂人。于是,她针锋相对地唱道:
咁好禾田咁好坑,谁知你儿不会耕。
犁头不入三分土,倒插禾苗怎样生。
婆婆听了,不做声,暗暗地唤儿问个究竟,方才知道似乎是儿子的问题。只好叫儿子求医问药,后来儿媳很快就怀孕了,不久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此事传开,一时成为趣谈,都说严少陵会教导,培养出一个聪明有才的女儿。以后,人们都称严少陵为“严老师”。消息传到曾望颜的父亲那里,刚好他正礼聘老师,故第一个便想到严少陵。
曾望颜的父亲在正式聘请之前,要“测试”一下严老师的才学,见面之日,要求他用香山地名即席作一副对联。严老师想也不用想,即挥笔写道:
三灶无柴,蓢尾大兜烧破镬。
四门有炮,中心小引弹长江。
三灶(今属珠海市横琴)、蓢尾、大兜、破镬、四门、中心、小引、长江,均为香山县的村名。除了“破镬”改为“福获”之外,其他村名至今仍沿用着。
“面试”通过之后,严老师顺利地进入了富业学馆当老师。
曾望颜少时贪玩,有一次,竟然跑到附近的九曲河去游泳,上学堂迟到了。严老师见是老板的儿子,不好体罚,但如此骄纵便害了他,于是循循善诱:
“古人云:‘水唯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及天。’九曲河源于山涧,若不能往下与岐江汇合,怎能成河?同样,人自恃聪明而骄傲自满,成不了气候!”
严老师说毕,问曾望颜:“大凡河水都不怎么清澈,你知道何以九曲河的水这么清吗?”
“老师不是说了吗?九曲河源于五桂山山溪涧,哪有不清的道理?”曾望颜直答。
“是啊!源清则流清,深水沉静悠然,浅水喧哗自满。心如水之源,人应如水……”
严老师的一番说教,启发了曾望颜的心智,他从此用心攻读,从不迟到。可谓曲水有情,沐浴了身心,九曲河成为催人奋进的源头活水。
曾望颜变得越来越勤思好问。富业学馆所在的西山上有一座西山寺,古称武峰,原为明朝乡贤毛可珍读书之所,后来改为寺,叫仁寿禅林,又称仁寿寺。老师时常会带学生上山玩。老师“三句不离本行”,看着进进出出的香客,对着他的学生说:“常言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你们要争气些用心读书啊!”
“我不明白前半截‘佛争一炷香’,佛菩萨可不缺那炷香。佛门互相礼让,哪会争?”曾望颜问道。
老师一听,顿时口哑。刚好寺里住持道兴法师走了出来。
这位住持与曾望颜父亲相交多年,平素聚在一起,谈禅论道,颇为投缘。但自从富业开了私塾后,曾望颜父亲多在澳门,见面的机会少了。他与严老师也十分相熟。
道兴法师见严老师窘迫状,问是何事?严老师便把曾望颜提出的问题摆了出来。道兴听了,哈哈大笑,“这也难倒严老师?”然后转过身来,摸着曾望颜的头说:“佛争的是和气,人争的是大气。”
道兴法师一番开导,点亮了曾望颜的心灯,指引着他今后的人生道路。
从此,曾望颜在富业学馆内倍加用功,童生试获头名,补邑学,进入全县最高学府石岐学宫就读,与鲍俊同为名士赵允菁门下。
“寒窗苦读十余载,只为金榜题名时”,嘉庆二十四年(1819),曾望颜参加己卯科乡试,名列第十七名。道光二年(1822),曾望颜赴京赶考,高中进士。接着,通过庶吉士选拔考试,授翰林院编修,从此踏上了仕途。
查贪得力,初露锋芒
大清传至道光一朝,这部专制的国家机器已经运转了一百七十余年,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因循懈怠、贪污腐化的衰朽状态。道光皇帝尽管非常勤政,但政治日荒。究其原因,还是在用人方面出了问题。他的曾祖父雍正在《朱批谕旨》中曾写道:“朝廷用人乃头等大事,其余皆为枝叶耳。”
可是,道光在用人方面却很失败。他最信任的两个宰辅,一个是曹振镛,一个是穆彰阿,皆为靠拍马屁上位的庸才贪官。两人上下其手,把道光蒙蔽其中。好在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了一些人才,比如林则徐、曾望颜等。
道光二十三年(1843),户部银库亏帑事发。户部是主管全国财政的最高行政机关,是清政府的财政中枢,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户部银库,则是专门为皇上保管银子的机构,充当着“国库”的角色,类似于现在的中央银行。
这一财政大案是由一件库丁侵盗库银的小案引发的。道光帝得知此案后,高度重视,认为“此等积惯舞弊之人,恐盗用已不止此一次”,遂命刑部尚书惟勤迅速组织人员前往调查。
惟勤认为此案非同小可,猜度牵涉不少京官,最好在外抽调得力人员协查。他向道光建议起用时任江南道监察御史的曾望颜。道光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将曾望颜调回京,以主事之职负责查处。
这时,不少人都十分羡慕曾望颜,认为受到重用,日后必定飞黄腾达。可是,曾望颜妻子得知消息后,并没有高兴起来,反而劝说丈夫最好借病推却,说:“你若坚持要去,你就把我休掉吧!”
“糟糠之妻不可抛,岂能官场得意就把结发妻子弃之如敝屣?”曾望颜以为农民出身的妻子见丈夫青云直上,深得皇帝重用以致深感自卑,认为配不起老公。
妻子听了丈夫的一番说话,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你想多了,我哪会往那里想?”接着,她凝重地说出缘由:“银库是个美差,查处银库贪腐更是一个肥差,必有许多人逢迎,灾祸也就不日降临,我不忍心见到你被皇上斩首啊!”
曾望颜闻言,心头一震,对天发誓:“贤妻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贪污受贿!”
现在,不少贪官往往都是通过妻子贿赂。所以,曾望颜不贪,除了他个人素质高之外,与家里有一个贤妻也有很大的关系。
这个时候,是农历正月,北京的雪愈下愈大,如鹅毛般的雪片漫天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但在曾望颜眼中却是混混沌沌的一片。曾望颜知道,此行非同一般。皇帝要他查贪案,搞不好,免官事小,人身安全事大。
曾望颜到京后,明察暗访,忙了足足两个月。这一查非同小可,发现账面上的数字与实际库存银两相差925.2万两之多。
925.2万两白银是什么概念呢?打一个比方,要是用现代载重四吨的中型卡车运,能装满一百车。当时,清政府的财政收入,每年也不过4000多万两。而这两三年间,战争、治理黄河的支出,银子花得像流水似的,留下的这差不多1000万两备用存银,但竟然也亏空了。
“国之鼹鼠,监守自盗。”
深挖下去,好家伙,一下子查出一窝子京官来。包括牵涉身任宰辅多年的三朝元老、深受道光倚重的大学士、军机大臣曹振镛。
怪不得刑部尚书惟勤说不用京官查处。可以想象,若此案连惟勤也牵涉在内,就根本不用查了,哪怕曾望颜有三头六臂!好在惟勤是一个相对比较廉洁的官,也好在曹振镛恰恰死了,否则,无从下手。
曾望颜知道,这些贪官污吏,胆子大、心肠毒。为国为民,这些赃官都该死。本来,曾望颜打算直接上报的,恰在此时,向他求情的人络绎不绝,且这些人都有强大背景。时任宰辅的穆彰阿就向他打了招呼,让他小心点。
管库人员更是想把曾望颜拉下水,千方百计引诱他,知他喜欢名人字画,连宋朝、明朝那些大名人的字画也拿来了。曾望颜看了,心里非常喜欢,但不为所动,让他们全部拿回去。
在内外胁迫下,曾望颜也细想了一下,自己当官不久,又没有靠山,如实上报,必惹火烧身。他思前想后,觉得还是用“文火”烧一把较为稳妥。因此,曾望颜并没有立即上奏皇帝,他在查清亏空数额后,未事张扬,着管库官员分摊偿还,既追回了部分银库亏欠,又保住了户部属吏的面子,受到僚友们的好评。不过,也因此埋下隐患。
曾望颜如此做法,应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保了自己,又追回了损失。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毕竟数额巨大,追回了损失也弥补不了巨额亏空。
他与刑部尚书惟勤沟通了一下,一致认为没有必要保护那些贪赃枉法的“干部”了。于是,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三月二十六日,曾望颜与刑部尚书惟勤向道光详细汇报盘查银库的统计结果:银库应有历年积余的正项银12182116两,而经逐袋查验后发现,仓库中只有存银2929354两,共计短少9252762两。
当时鸦片战争的硝烟虽已消散,但战后赔款对大清的财政状况来说已是雪上加霜。现在又发现户部银库只有200多万两的储备,清政府的财政更是一贫如洗。
道光十分震怒,愤怒地痛责诸臣,说:
竟亏空银至九百二十五万二千余两之多,实属从来未有之事,览奏曷胜忿恨。以国家正缺钱粮,胆敢通同作弊,任意掠夺,似此丧心昧良,行同偝国盗贼……历次管库及历次派出查库王大臣,皆系亲信大员……不知诸王大臣有愧于心否!朕自咎无知人之明!
黑幕解开,大批库兵被抓下狱,大批官员被停职审查。道光起初打算将所有涉案人员全部处理,但考虑到人数实在太多,如果一锅端掉后,恐职事无人接手,最重要的是亏空无法追回,最终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革职改为降级留任,但有一条,必须全部交回赃款,否则格杀勿论!军机大臣曹振镛虽已去世,但由其子照数赔补。其子赔补1万两后,因病身亡,又改由其孙继续补缴。曹振镛如此,其他人不问可知。
曾望颜在此案中是立了大功的,但事后仍被人抓住了把柄,说他执法不严,应罚未罚,仅退回赃钱了事,怀疑他是受贿了,还未待他辩解,这年的夏天他就被解职了。
此事隔了一段时间,曾望颜才知道,在被查处人员中,有一个是宰辅穆彰阿的亲戚,这无异于得罪了宰辅了。不过,这也许是曾望颜用“文火”处置此案的唯一好处了,穆彰阿算是采取了较轻的报复手段。
无论如何,刚委以重任,并做出点成绩,就受此打击,这对曾望颜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挫折。他不明白,何以自己一心向公,会受如此“待遇”。
生活,从来就不会一帆风顺,官场也是一样,种种失意总是形影相随。失意的人,都会寻求宣泄的渠道,有的人借酒消愁,有的人遁入空门。
曾望颜返乡后,他来到位于石岐迎恩街(今孙文路)的仁寿寺(今西山寺)去寻求一种心灵的安宁。
这天,曾望颜来到了西山,拾级而上,行至半山,清风乍起,大雄宝殿楼角屋檐的铜铃叮当作响,似是迎接客人。
曾望颜刚跨进山门,寺中一长老迎上前来,道:“曾大人好啊!住持出外云游,尚未回来,不知大人光临,实有失远迎!”
“此处是我开悟之处,如游子归家,何用客气?”
彼此施礼后,在长老的引领下,走进寺院接待处,在偏于一隅的书案边,宾主坐定,早有寺中和尚奉上香茶,茶香浓郁,格外提神。茶毕。长老道:“知曾大人回乡,我们皆喜出望外,望能留下墨宝。”
曾望颜看到室内早放着的长长书案,案上置墨盒、宣纸、狼毫毛笔,微笑点头道:“你们都做好准备了,我哪有不应允之理?”
说完,众人大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未几,曾望颜挽起袖子,拿起毛笔。恰在此时,门外有一妇人正声色俱厉地训斥着不听话的小孩子。勾起了他对往日时光的回忆。他想起年少不更事,幸得师长严加管教,才有今日。于是大笔一挥,写出一联:
心猿意马教管束;
莲根柰果藉扶持。
长老看了一会,会心一笑,少不了几句逢迎的话。曾望颜听了,心情舒畅,此时望着窗外青山环绕,天上的白云缥缈,清风习习,倍觉神清气爽。他捋起袖子再写一联:
青霭近可掬;
白云遥入怀。
众人啧啧称赞。在长老的引领下,众人走出书房,跨进大雄宝殿,曾望颜看着两旁站立着的神态怪异的佛像,若有所思,心有感触,口中吟道:
惟有孝子忠臣,终成三乘妙谛;
任他凶神恶煞,难道十殿阎罗。
显然,此诗借景抒怀,表明曾望颜虽遭受打击,而初心未改的心迹。
曾望颜此次归里,见寺院已破损,于是募资重建,修佛殿,塑佛像,重建寺门。工程完工后,在他时任四川总督时被邀回乡,重题上联,并刻在柱上。时唐家(今属珠海)文武帝殿的门联“七星高耀,两圣齐尊”,也是曾望颜返乡时所书。
清除积弊,敢说敢做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曾望颜查贪,虽被权臣打压遭解职,但却令他锋芒初现,头角崭露。咸丰四年(1854),朝中一些正直的元老联名推荐,曾望颜得以奉召入京,先用为五品京官,授通政司参议。
咸丰六年(1856)初,距曾望颜到京上任后仅仅两年,好运接踵而至。
一日,他正在室内书房看书,突然间听到室外传来一声尖细而高亢的呼喊声:“圣旨到!曾望颜接旨!”
曾望颜一听,立即站起身来。这时一个衣冠楚楚的锦衣小太监神色倨傲,双手持着圣旨,大踏步走了进来。小太监侧着头,用那骄矜凌厉的目光望了望神清气朗的曾望颜,然后高声地说道:“圣上有旨!曾望颜接旨!”
曾望颜定了定神,下拜了去,朗声应道:“曾望颜在。”
小太监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曾望颜为顺天府尹,望其勤勉办差,勿违圣意。钦此。
曾望颜一听,颇有种一步登天的不真切感。他接下圣旨后,一字一字看了个遍,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要知道,“顺天府尹”这个位置是多么的显赫,多少人梦寐以求。
“顺天”是京城的旧府名,辖地比今天的北京市还大得多。顺天府尹,是北京的最高行政长官,同时也管着六部以及上书房,其职位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市委书记。只不过是相当于,实际上虽为正三品,官阶不算很高。但很不简单,因为顺天府尹不仅管辖范围广,而且权力大,可以直接上殿面君。
“顺天府尹这个职位太重要了,由此可见,皇上对你的重用。”一同送旨前来的御前大臣肃顺对曾望颜说。
“是啊!于我而言,这好比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不过,我看这个馅饼,并不是那么好吃的啊!”曾望颜面色凝重。
肃顺见曾望颜诚惶诚恐的样子,说:“曾翰林素以胆大直言著称,有天不怕地不怕之个性,升官了,多少人开心也来不及呢,你何以忧心忡忡?”
“是的,皇上一下子委以重任,不知有何重托呢!我担心难以胜任。”曾望颜回道。
肃顺一听,大笑道:“曾翰林真是太聪明了,皇上任你为顺天府尹,是让你当钟馗,专门‘捉鬼’呢!”
“我又不是法术高深的道士,捉什么鬼呢?”曾望颜料到几分,故意这么说。
“你有所不知啊!近年来,顺天府的科举考场腐败成风。经多年整肃,效果不大,科场舞弊还是屡禁不止。”肃顺满脸堆笑的脸由晴转阴。
“是啊!不法考官与不良考生,上下串通,作弊手段花样百出,使得不少人才被埋没,而一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却高中红榜。太不公平了!”曾望颜道。
“这几年,为了整治科场舞弊,从上到下,主官或杀或流,已经人头滚滚了。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道为何?”肃顺皱着眉头说。
“这有什么的?还不是因为科举考试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考试者一生的富贵荣华,当了官就鸡犬升天了!所以,他们都冒着生命危险来一拼!”曾望颜同样感叹。然后,话锋一转,说:“治国之首在治吏,科举这种关系国运的大事,如发现舞弊者,当严惩不贷。”
“对!不能听之任之啊!现在距顺天府乡试还有半年时间,故皇上委以重任,望你好好地整治一下!”
曾望颜心理上是接受这一任命的了,但不无忧虑地说:“唉!整治不难,但后顾之忧大啊!搞不好,又让人参一本,后果严重!”
“这次不同,皇上直接委以重任,对你信任有加!”
“好的!那我就撸起袖子,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人,大凡遇到坎坷、挫折,要么心灰意冷,要么吸取教训,圆滑处世。但是,曾望颜不改初心。你道他是如何开展工作的呢?
他初来乍到,已经查探到不少情况,比如进入顺天府的“公务员”全部都是有背景的,大多是当地刑部、礼部官员的亲朋好友,为此,他先调阅了近年被录取的考生档案,顺藤摸瓜,发现录取者要么是有当官的背景,要么家庭背景优越,是富有人家。曾望颜心想,难道当官的或有钱人的子女读书特别聪明吗?他不信这个邪,决定采取“壮士断腕”的手法,对顺天府的内部进行整治,对全部有背景的人重考,不合格者全部遣返!
“曾大人,算了吧!这些人都是经合法程序进来的,而且都是有背景的!”有人劝说。
“身为官府要害部门,不以身作则,何以服众?什么合法程序?作为府尹,自己的儿子侄子也弄进来了,这个程序合法性何在?意义何在?”曾望颜火了。
原来前任府尹竟胆大妄为,利用手中权力,借助科举这个所谓的合法程序把自己的亲朋好友也拉进来了,而且进来以后,升职飞快。
曾望颜敏锐地觉察到,进来的皇亲国戚多为刑部监察人员,由此观之,显然是为自己的胡作非为编织保护伞!
曾望颜内部整治的消息传出,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息事宁人者,想收买曾望颜,但遭曾望颜严词拒绝。这些人一计不成,就找那些比曾望颜官大的来压他,但曾望颜不为所动,坚决纠弹查处。
尤其是对在顺天府工作的有背景的“公务员”,必究清其底,勿论压力多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样一来,除极个别有真才实学者经考试合格留用之外,一律辞退!故权贵皇戚也怕他三分,送了一个绰号给他,叫他作“曾铁面”。
曾望颜的雷厉风行,无疑开了一个好头,为接下来的科举考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当时,全国各地的考场中,以顺天科场最为重要。凡顺天(今京津地区)、直隶河北省、关外以及名隶国子监或籍系满蒙汉军八旗的士子,都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同时也允许各地监生、贡生离开本籍,到京师赴考。
“十年寒窗苦,一卷定终身”,在这座独木桥上,每个人都得拼命,用真本事,也有用歪门邪道,用各种方法作弊。最常见的作弊有三种:一是贿买(贿赂主考官以获取好成绩),二是夹带(带书或抄录于随身物品中),三是雇佣“枪手”(请人代考)。
对此,曾望颜也想好了应对之策。考前,曾望颜明令规定,主考官自受诏命之日开始,一直到放榜之日,不能回家,只能在考场住宿。这样就断绝了主考官与外界的联系,使得请托难以成行。
八月初九日,顺天府乡试正式开考了!乡试,不要以为是在乡村举行,而是在各省省城举行,每三年一次。顺天府乡试的地点在顺天府贡院。
这天,住在远处的考生早就提前齐集北京;住在近处的考生,早早起了床,在家中点了三炷香火,拜祭祖先,许了心愿,提着考篮铺盖,前往考场。
来顺天府参加乡试的考生将近6000人,录取名额只有200名,如此悬殊之比例,令不少报考者开始打起了馊主意。
曾望颜亲自到顺天府考场监考、搜查,他还自以为防范措施做到足,杜绝了问题发生。然而,还是防不胜防。
问题出在副主考官谢球身上。有一个考生,叫侯茗的,家底厚实,他一早就用重金贿赂谢球的家人,请他通过谢球暗中做手脚,换了考卷。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让人揭发。败露的原因很简单,皆因侯茗高中后,与三五知己庆祝,喝多了,透露了出来。后果可想而知,若在以往,问题发生了,送多点金银珠宝,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这次碰到有“曾铁面”之称的曾望颜,岂肯放过?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按例把谢球押赴菜市口给斩了,并严惩了参与舞弊的一些考官和士子。从此,那些人风声鹤唳、如履薄冰,此后科场局面为之一新。之后的数年,科场舞弊明显减少。而当年科举考试高中者,绝大部分都是贫寒的农家弟子,爸爸既不是当官的,也非富有人家,亦由此可见过往科举舞弊之烈。
科举考试若能公正,能为许多渴望改变命运的底层老百姓看到出路。然而,在极权的政治体制下,要做到公平、公正是不可能的,唯有寄望于曾望颜式的“包青天”了。
当年年底,曾望颜离任。顺天府尹的继任者并不是包青天式的曾望颜,所以在咸丰八年(1858),顺天乡试终于爆发了科场大案。
皇帝这下子震怒了,杀了一大批参与舞弊的考官和士子,主考官柏骏掉了脑袋,有牵连的舞弊考生和其他大小官员,一律流放。
赤心向公,百姓拥戴
世事有时就是这样奇怪。过往,曾望颜瞻前顾后,用“文火”烧一把,以为稳坐钓鱼台,想不到也会阴沟翻船。这次用的是“武火”,却越烧越旺,皆因有皇帝为他撑腰。所以说,在极权的体制下,忠直的官要想有所作为,背后也要有靠山。而且这个靠山要够大,够“硬”。否则,唯有自寻死路。
咸丰六年(1856)十二月,曾望颜以清除科场积弊有功,升任陕西巡抚。
清朝的地方行政机构一般可分为省、府(州、厅)、县三级。省一级的最高军政长官为总督、巡抚。巡抚为一省的最高军政长官,又称抚台,例兼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这样便有权统管全省的行政、军事、监察等大权。其官职等级相当于现今的省委书记或省长,为正二品大官。
曾望颜由一个三品府尹一跃晋升为总揽一省军事、财政、吏治、刑狱的地方政府最高长官——陕西巡抚。他对朝廷感激不已,决心恪尽职守,以报皇恩。
在皇帝的心目中,曾望颜是个能干的人物。从这次的任命圣旨就可看出端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点现任顺天府尹曾望颜为陕西巡抚,望其以救弊补偏为急务,勿违圣意。钦此。
细心的人一眼就看出,与上次的任命圣旨相比,多了句“以救弊补偏为急务”。
何谓“救弊补偏”?意思是说补救偏差漏洞,纠正缺点错误。显然,皇帝指陕西存在“漏洞”,要曾望颜前去补救。
什么漏洞呢?当时,清廷正全力征讨太平天国和捻军等农民起义武装,巨额的军费全由北方各省分摊,陕西乃“财赋之邦”,每年负担的各种军赋饷银高达数百万两。但到了咸丰六年(1856),竟无力上缴。这意味着,曾望颜官是升了,但并不是一个好差使,担子如千斤重负,要他补上缴不足这个漏洞。
曾望颜是咸丰六年(1856)十二月底离开北京的。
拂晓时分,他起床了。尚未走出房门,已打了一个寒战。当年来京城查案时,也是天寒地冻,兼且大雪纷飞,现在虽然没有下雪,但也寒风刺骨。
此时,绝大多数的北京人还躲在被窝里睡觉,路上行人零落,但曾望颜所住的行辕前,此时已是人喧马嘶,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马车停在门前,即将要出行的人们分头张罗着,只待曾望颜一声令下,大家就可以登车揽辔,浩浩荡荡地前往陕西。
前来送行的人,有宰辅穆彰阿、刑部尚书惟勤,还有湖广总督兼政务大臣张之洞,好友鲍俊等人。众人在院子里寒暄,说些客套话。一会儿,听到有人高喊:“皇上驾到!”
宰辅穆彰阿马上带着众人到门口迎驾,皇帝在侍卫的簇拥下走进院落。
“臣参见皇上。”穆彰阿率众官整齐地说道。
“都平身吧。”皇上然后对着曾望颜说:“朕知宰辅、尚书、总督都来为你送行,我这个当皇上的也来凑凑热闹吧!”
曾望颜一听,跪下道:“皇上乃万金之躯,竟冒着严寒为微臣送行,曾某实在感激不尽!”
“严寒天气,皇上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亲自到你府上来了,足见皇上对你赴任陕西巡抚的重视了。”穆彰阿插口道。
皇帝扫了扫众人一眼,说:“纵观朝廷,有曾爱卿才识胆略者能有几人?我与刑部尚书惟勤、湖广总督张之洞都特别欣赏你呢!现乃陕西多事之秋,曾爱卿此行赴任,你的责任重大啊!希望你不负朕望!”
皇帝偏偏不说穆彰阿欣赏曾望颜,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此语使穆彰阿也显得有点不自然。
张之洞见状,立即接过话题说道:“曾巡抚才学识量人所共见,且正直容人,却无骄矜之色,堪当大任,我与宰辅都十分欣赏他!”
说毕,转过身来,对曾望颜说:“受命于国家危难之际,方显贤者之能。明知前面有万丈深渊,也要有勇气走过去,这就需要英雄气概啊!”
张之洞这么会说话,给了穆彰阿台阶,又激励了曾望颜。
在赞语声中,一般人都会说什么才能薄弱,力不胜任,表示谦虚。但曾望颜性格耿直,他直言道:“以我之才承担此任,绝不会让大家再为陕西之事操心。请放心好了!”
“好!有胆识、有担当,朕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皇帝高兴地说。
曾望颜立即回应皇上,说:“臣披肝沥胆,尚不能补报皇上知遇之恩。今奉诏命,敢不竭力……”
曾望颜知道此行责任大,压力亦大,而且,几乎没有后退的余地,唯勇往直前。
这时,天完全亮了,阳光明媚,正是远行的好天气。曾望颜告别众人,踏上赴陕西就任封疆大吏之路。
陕西省,简称“陕”或“秦”,位于中国内陆腹地,南北狭长,由南北向可分为三大地区:陕南、关中、陕北。其地理、历史、文化、气候、语言、人种截然不同。这可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令人神往。
从北京到陕西,足足经过两个月的舟车劳累,曾望颜一行终于来到了陕西长安(今西安)。这里地处关中平原,北邻渭河,南依秦岭,人口众多,平原土地肥沃,四面高山环绕,形势险要,历史上曾是“十三朝”的都城所在。
曾望颜身处其中,千年沧桑一朝尽览,他感慨万千:何以“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如今会繁华落尽?是迁都后致其一蹶不振,还是近年天灾不断,战乱多,导致如斯境地?
走马上任的曾望颜,面对的境况堪忧,首当其冲的是藩库空虚,库无存银。社会治安恶劣,盗匪横行,民不聊生。他首先整顿戎政,实行保甲,修筑寨堡,擒治流匪,社会得以稳定。
在这个基础上,对陕西的经济收入状况全面调查,发现藩库空虚,推断陕西出现蛀米大虫。于是,站稳脚跟后,第二年七月,他开始对官钱局进行审计。
“官钱局”,清政府官立的金融机构,即“官钱铺”,亦称“官银号”。相当于现在的中国人民银行。
他亲督府道官员,把官钱局、铁钱局和府城西安五家私人钱铺的历年账目来了个彻底清查,足足花了半年时间,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官钱局委员李应诏、李洵匿报侵吞官铸铁钱7万余串,李洵又亏短铁炭本钱5万串,官钱局委员候补知县郭廷椿、管理钱铺事(捐职)王迎科及陕西布政使司徒照家人黄君任等串通一起,挪用官钱,开私钱铺,营谋私利,朋比分肥,亏缺银钱逾百万两。
这又是一起特大“窝案”!
牵涉人员众多,有官钱局历任官员、现任知县,还有官阶仅次于巡抚的陕西布政使司徒照,这些人都有强大的背景,所以当案情泄露,曾望颜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协助他调查案件的两个官员不明不白暴毙。还有一些证据资料莫明其妙地消失,案子因此被搁浅。
这个时候,要么妥协退却,或许会相安无事;要么勇往直前,可能会成为权力魔杖之下他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与祭品。
曾望颜想,他们的后台不是宰辅穆彰阿吗?但我有皇上撑腰,怕什么?只要我成功把他们挖出来,大把大把的钱收回来,解决朝廷急需的军饷,穆彰阿能奈我何?想到这里,曾望颜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否则,怎对得起他两个死去的手下?
咸丰七年九月(1857年11月),他拟本上奏,将清查的初步结果如实上报,并强烈要求严惩所列罪犯,处分知情不报、姑息养奸、用人失察、玩忽职守的官员。
此案影响很大,在穆彰阿的阻挠之下,此案一波三折,但曾望颜“死缠烂打”,清廷只得派御前大臣、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复审,结果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清廷于咸丰八年二月(1858年3月)发出谕令:
李应诏、李洵、郭廷椿、王迎科立即处斩,黄君任处绞监候;现任湖北知县李应诰和官钱局管事人路万太,明知委员匿吞官钱,非但不据实禀报,还听从指使,助纣为虐,着将李革职遣送新疆效力赎罪,路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陕西布政使司徒照摈斥道府,滥用私人,对其家人黄君任伙同郭廷椿等长达三年的舞弊罪行竟毫无察觉,着即革其职务,遣送新疆充当苦役,并勒限一年。
这起当时震惊全国的官钱局舞弊大案,从揭发、审理到判决,一气呵成,虽经反复,并受到威胁,但曾望颜视死如归,咬定不放,终于成功结案。可见曾望颜性格刚烈,几次丢官,历经坎坷,但一旦再委任,依然不改初衷,仍然头角峥嵘、敢说敢干。
案子结了,追回了100万两,按时足额完成了朝廷征调饷银的指令和协饷的解送,受到朝廷的赞扬。
曾望颜到任陕西后,雷厉风行,处理了一系列的大贪案,政治清明,百姓拍手叫好。但刚松了一口气,接着便遇到百年一遇的大旱灾。
咸丰七年(1857)夏,关中大旱。
八百里秦川,地裂日燥,赤地千里,川竭井涸,触目都是荒野。“旱极而蝗”,严重的旱灾往往相伴而生的是严重的蝗灾。
蝗灾,是指蝗虫引起的灾变。蝗虫初生之时小如粟米,几天后就会长成苍蝇大的蝗蝻,这时候能群聚在一起跳跃前行,还不会飞。十几天后羽化成飞蝗,在田头掀起遮天蔽日的乌云,所经之处,稻菽、树叶吞噬殆尽,颗粒无收。接着便是饥荒了,亡者无数,死者相继。
旱情告急!蝗灾告急!饥荒告急!
视百姓为亲人的曾望颜如坐针毡,他四处筹措粮食,先缓解饥荒,而后坐镇抚院,指挥灭蝗大战。他通令各地,军队也要介入灭蝗大战。对督导不力、造成蝗蝻孳生蔓延的蓝田知县李梦荷、署华阴知县毕赓言,报请朝廷批准革职拿问;对敷衍应付并未认真督催捕除蝗蝻的候补知县张守峤、陈崇善等,均摘去顶戴,并勒令将原管辖区的蝗蝻挖净捕尽;对贻误农时,没有及时部署捕打蝗蝻的署宝鸡知县刘钦弼,也摘去顶戴,责令加紧捕挖,以功补过。曾望颜严厉处罚不尽职责的官员对全省震动很大,扑灭蝗蝻的任务在秦岭南北迅速展开。
当时并没有什么农药,更不要说飞机空中施药了。但曾望颜的调度有方,指挥得力,各地民情振奋,男女老少都加入了灭蝗队伍。
官民协力,效果显著,大大减轻了当年蝗灾的为害程度。为保证来年的收成,曾望颜还通令各府州县厅,在冬春挖蝗卵、捕蝗蝻。果然,第二年,不见了蝗虫的身影,收获季节,又呈现了丰收景象。旱灾、蝗灾危机相继解除,农业、工商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为加重田赋、推行捐输创造了条件。
当时,正值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清廷军饷难支,指令陕西负担各路军饷银高达数百万两,而陕西藩库存量不多,财政拮据。
面对如此困境,曾望颜在省城西安创办陕西厘金总局。厘金分为坐厘和行厘两种。所谓坐厘,就是向坐贾征收的厘金,也称板厘;所谓行厘,就是向行商征收的厘金,也称活厘。坐贾与行商一并征收。坐厘除榆林、延安、绥德、鄜州四府州属免征外,其余均由各地方官征收报解;行厘则由各地方专设局卡征收。于咸丰八年六月(1858年7月)、十二月(1859年1月),遵照清廷谕示,先后对不按章抽厘、纵容门丁差役借端勒索民财的兴平知县王弼和经管粮仓任意盘剥、私卖图利的榆林府照磨邓用元,以及榆林知府何鲲等均严行审讯,并按律予以惩办。
曾望颜还制定了《义仓章程》十二条,饬令地方劝捐积谷,是为陕西义仓之始。很快全省建起义仓1600多处,捐存粮食京斗806万多石。
一年下来,仅厘金和捐输两项,就能收银百万两以上,又超额完成朝廷连年征调饷银的指令。曾望颜把陕西“财赋之邦”的招牌重新擦亮!
更让人称道的是,曾望颜在陕西巡抚任上时,能正确处理民族关系,促进民族团结。
陕西是一个汉回民族杂居较多的地方,由于信仰和价值观的不同,加上政府无能、腐败或故意激化民族矛盾,当时汉回两族常有冲突。倘若地方当权者执法不公,偏袒一方,随时会引发血光之灾。
曾望颜深究之下,发现当汉人与回民发生诉讼纠纷时,官吏总是偏袒汉人。原来又是一个“公”字处理不好。于是,他把下属召来,对他们说:
汉、回皆国家赤子,只分曲直,何分彼此治之?
也就是说,无论汉、回,都是国家的赤子。若是就事论事,只有是非曲直之分,哪能因为当事人是汉人,就一定要判他胜诉呢?
有一次,临潼汉、回两族发生大规模械斗,曾望颜派人携带他的亲笔文书前往,分头做和解工作,又派兵把带头滋事者擒获,并将一个名叫李麦芒的汉族大恶霸绳之以法,枭首示众。这种不偏向汉人的做法,令回民感动地说:
自林文忠后仅见此人,我虽与汉人世仇,但曾抚军在,不可生事负恩德。
曾望颜认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讲信仰不讲法律,后果不言而喻。所以,不论汉人、回人,一旦犯法,同样依律处治,绝不姑息。
在曾望颜的治理下,原来“戎政废弛”、民族关系紧张的西部地区,“皆得其平”。曾望颜身处地方,赤心向公,励精图治,只经过几年工夫,把一个千疮百孔的陕西治理得井井有条,欣欣向荣,为地方百姓所拥戴。
任凭风浪起,我心如砥柱
曾望颜治理陕西政绩卓著,声望如日中天。
咸丰九年(1859),皇帝以治理地方有功,把他升任四川总督,官从一品。
四川总督,正式官衔为总督四川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总管四川省的军民政务。按例,巡抚只管一个省。而总督一般管辖两省至三省,总督例兼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掌管数省的行政、军事、监察大权。而四川总督比较特殊,只管四川一省。皆因四川人口多,产出大,是有名的“天府之国”。
曾望颜从二品官一跃成为一品官,于为官者而言,是多么令人羡慕和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但曾望颜接圣旨后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此行接替的是四川总督有凤。有凤是什么人呢?他可是咸丰皇帝的亲信,满族人,封为“辅国公”。任上不仅将四川这个“天府之国”治理得一塌糊涂,民生凋敝,而且打仗逢战必输,是属于典型的怯懦无能之辈。
本来接替谁人都很正常,问题是有凤“退而不离”,仍在四川任职,只不过降职使用而已,不当总督,当成都将军,手握兵权。这就意味着曾望颜这个总督只管政务,管不了军务。要知道,一段时期,这是清对汉人担任总督这一要职的制约,谁叫你曾望颜是汉人呢!
曾望颜接到圣旨这一天,夜不能寐,思绪万千。这晚,他走出户外,抬头仰望,只见一轮明月,高悬半空,色凉如水,他的心里只觉阵阵发寒……
他想,还是向皇帝推掉这一任命吧!但皇帝已经下旨了,不是你想推就推得了的。
当曾望颜来到四川,境况真的是远不如当初的陕西。因战乱、灾害连年,饿殍遍地,田土荒芜。而贪官污吏横行,横征暴敛依旧,故农民起义此起彼伏,社会急剧动荡。面对如此恶劣的境况,安抚流民、整顿吏治、振兴经济成为曾望颜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曾望颜从整顿吏治入手,在他看来,“吏治之道,中枢之要,亦为国本”,吏治的优劣直接关系民心的向背和社会的稳定。因此,他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查处了一批贪官,形成一股强势的“曾旋风”。
曾望颜对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贪官固然痛恨,而对那些阿谀奉迎的行贿者也极为讨厌。他来到四川成都,总督这板凳还未捂热,一日,有两个远房亲戚肖氏兄弟千里迢迢从广东香山来到四川成都总督府找他要官做。
此两位远房亲戚,少时读书不努力;及长,仕途自然难以企望,只有学做生意,赚了点钱;后来胆子大起来,做了一桩大买卖,想不到血本无归。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不远万里来到成都找到曾望颜。
曾望颜问了究竟,对他们说道:“你俩倘有真才实学,我尚可助你们一臂之力,但你们胸无点墨,怎能当官?依了你们,岂不毁我清誉,误我百姓?你们还是回去做点小本生意吧!”
“我们现在吃饭都未有着落,哪来本钱做生意呢?”两人可怜兮兮地应道。
曾望颜思忖:作为乡里乡亲,又沾亲带故,自己理应解囊相助,但一生为官清廉,积蓄无几,不知如何是好。自古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然而,肖氏兄弟现在连钓鱼工具也没有,如何授之以渔呢?看着这两个穷途末路的亲戚,脑子里浮现小时随母亲在家乡采挖葛菜再拿到沙岗墟卖的情景。
于是,曾望颜心生一计,对他俩说:“好吧,我介绍一条生路给你们。记得家乡有一种菜叫葛菜,十分可口。这里城外很多,可惜当地人尚不知食用。这样吧,你们明天一早到城外野地里掘一箩葛菜回来,就摆在总督府门前大街上卖,有人问,你们就说是龙牙菜。还有,你们可把出售价钱抬高,以十两银一两卖吧!”
两人听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真会开玩笑,这些野菜在我们乡下不值几文钱,你叫我们卖十两银一两?”
曾望颜变色道:“不用啰唆,你们照办就是。”
第二天,一大群县官、乡绅,拿着不少贵重的礼物,来到总督府拜见新上任的总督。曾望颜知道这班人都是慷公家之慨的行贿者,于是对他们说:“你们把礼物都拿回去,这些东西我不要。”
送礼的人没办法,但又想巴结高官,于是便悄悄地向府上师爷打听总督喜欢吃什么。师爷早已明白曾望颜的意思,就对送礼的人说:“曾大人喜欢吃龙牙菜。在门前大街这个地方有卖,不过价钱较高。”
“我们有的是钱,价格高又如何?”这班县官乡绅财大气粗,高声应道。随即来到门前大街,果然见有两个人在摆摊卖野菜,当他们问明是龙牙菜后,就全部买了下来。
过了一天,肖氏兄弟拿着卖葛菜得来的几百两银来总督府。曾望颜知其来意,板着脸对他们说:“总是凭关系求官做生意,非真本事。凡事都有个‘度’,如此下去,岂不乱套?你们卖葛菜赚钱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要在这里卖了。拿这几百两银回乡去,做些小生意,好好过日子去吧。”
两人千恩万谢之后,离开总督府而去。他们回到香山把此事传开,此后,再也没有人找过曾望颜求官。而曾望颜也借这次老乡求官的机会,捉弄了那些行贿者。
咸丰九年(1859)秋,也就是曾望颜来到成都的第二个年头,四川发生了举“顺天”旗,称“顺天军”的农民起义。不到一年,“义军队伍扩大到了十余万人”。声势浩大,正向清政府的纳税大户——犍乐和自贡两个盐场进发。
咸丰帝下谕旨一道,令曾望颜务必守住犍乐、自贡的盐场。因为盐场关系着清廷的大宗盐税收入,而且有数十万盐工。
诏书里清楚地写道:“倘若四川再有大恙,总督将要被移京革职查办。”
曾望颜看着诏书,心里忐忑不安,若在陕西,他根本不用担心,因军政大权在自己手里。而现在虽然官阶高了一级,而兵权却在别人手里啊!
但无论如何,身为总督都要负起这一重任,他硬着头皮立即指挥有凤领军迎击义军。有凤口里应承,却迟迟不发兵!曾望颜当时所忧虑的现在验证了。
有凤拒不听命,曾望颜也拿他没办法。
这时,义军已连克川南诸县,随后进占自流井,逼近自贡盐场。
情势危急,事不宜迟,作为总督不能听之任之,曾望颜只好拼凑地方武装,调集省勇,在犍乐盐场和自贡盐场中间设防,意要截断义军攻取自贡盐场的道路。曾望颜考虑到义军势大,恐会有失,便绕过有凤特命四川提督(军门)蒋玉龙派兵驻守何家场(何市镇)及盐场。蒋玉龙是有凤的人,但为了两头不得罪,只好出兵,他想,若有凤怪罪下来,只推说总督直接命令,不得不听。
蒋玉龙带兵在自贡盐场附近安营扎寨。
合该盐场有事。当晚,蒋玉龙几个部下见到两个送菜妇女虽穿着破烂,但颇有几分姿色,这班久未见女人的兵士,色心顿起,走上前去,揪住这两个妇女的秀发,拖到营里来,饿狼似的轮番蹂躏。
这两个女人是在盐场里打工工头的媳妇,盐场打工工头知老婆被清兵强奸了,怒火中烧,要与官兵拼命,让众人拦住。官兵势大,论理只能是送死,无奈只能暂且忍住这口恶气。这班清兵本来是调来保护盐场的,他们却在盐场为所欲为,盐工们对这帮官兵深恶痛绝。
他们报仇的机会来了。
顺天军气势如虹,势不可挡,清军一触即溃,很快让义军攻入盐场。盐工纷纷加入义军,与义军一起把守卫着盐场的官军全部杀掉。队伍迅速增加至几万人。
曾望颜得悉后,十分震惊,连夜写了奏章,参有凤一本,告有凤不听指挥,且治军无方,军纪败坏,以致激发民变,要求免有凤军职,由自己统一指挥。
然而,有凤早有应对,他联同成都知府及军中将领合力诋毁曾望颜,谓其纵容乡里抬高物价,欺行霸市,最严重的是不尊重下属,绕过他调动军队,弹劾曾望颜“任性妄为”。
曾望颜有口难辩,咸丰皇帝当然相信其亲信的话,要治曾望颜的罪,庆幸朝中大臣力保,咸丰皇帝也念曾望颜治陕功大,治川也是可圈可点,故只将曾望颜罢免了事。
咸丰十年(1860)六月,曾望颜回到香山县石岐,时年已70岁,担任了这么多年大官,竟囊橐萧萧两袖寒,唯有一囊书画。
当地有一句俗语:“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
曾望颜的“薄技”,就是他写得一手好字和画得一手好画,史书载其“善诗文,工书画,画兰石极有秀劲之气”。他的书法雄强浑厚,高古静穆,颇负盛名,与他的同乡同是进士出身的鲍俊齐名。
失去经济来源的曾望颜,回到家乡后,以卖字画谋生,引来无数“追星族”,不少人上门求画。他的官做得大,字画又超凡脱俗,其书画附加值自然高,故生活过得颇为滋润,且有闲钱捐出来重修附近的白衣寺和西山寺。
西山寺,是曾望颜儿童时期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这天,他经过喧嚣的迎恩街(今孙文路步行街)又来到西山脚下,沿台阶拾级而上,走至山门,只见山门的两侧阴刻着“佛法重舆,山门镇静”八个大字。
此联别有意思,山脚是闹市,沿山路上来,至半山仍隐隐听得见市语喧嚣,车水马龙,但当推开山门,再把门轻轻掩上这一刻,一下子静了下来。顿觉日月悠长,山河无恙,果真“山门镇静”。
一道小小的山门,活生生把整整一个繁华浮躁的世界拒之门外,仿若千里之遥。曾望颜明白,从喧嚣到静寂,从入世到出世,只需一推一掩如此简单!这与他从位高权重的总督,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平民百姓何其相似?
往左直走,曾望颜脚踏古老的板石,扑面而来的是高大苍劲的木棉树,四处弥漫着浓郁的古拙沧桑之气,一些遥远记忆被悄然唤醒。
据考,香山立县之初,陈天觉在这条上山的路上手植了六株木棉树,寓意“陆陆无穷”,至清代咸丰年间木棉树枯萎,曾望颜与寺中僧人复植六株。每遇初春,老树新花,蓊蓊郁郁,明明媚媚,一派绚烂之景,真是“红棉旧荫,福地重光”。
在这条古老的山路上,建有一座院门,横幅上书“六棉古道”。院门两侧是一副楹联:
山小岂无云出岫;
台高还有树参天。
曾望颜站立良久,凝视着这副对联。这可是他当年亲笔所书,乃其明志之作,表明他虽历经坎坷,但雄心不改的心志。
转眼间,曾望颜回乡已经五年了。
一日,京城来了消息,召曾望颜回去任内阁侍读大学士。
这就意味着,因获罪被解职的曾望颜被平反了。不过,这真是“迟来的爱”,此时,曾望颜已经76岁了。看来,新皇帝是想让这位老臣发挥余热吧。
“一把年纪了,当什么官?你还是在家哄着孙儿玩吧,岂不更好?”他的妻子劝他不要再上京任什么京官了。
曾望颜听了点点头,表示认可,但转念一想,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因为自己离开官场是因为“犯事”而解职的,实在不好听,现在有机会复职,这是把以前“污点”尽去的最好机会。
曾望颜对妻子说:“大丈夫翻手可当天地,覆手可为方圆。立一世名,彰一世显,为亲族之尊,为妻儿之荣!试看天下,岂可荒疏颓志?”
“以你的个性,我看你当不了几年又回来了。”妻子反唇相讥。
“再过几年,80有多了,不解职,也该回来了。”曾望颜笑答道。
同治四年(1865)冬,曾望颜来到京城上任,皇帝给他虽是个闲职,官职也没有以前的大。但所处位置并不简单,是内阁侍读大学士,有机会常在皇帝身边,提意见,出谋劝策的。显然,同治上位不久,很需要他这样的忠直老臣指点迷津。
按理,老于官场的人,应学会了圆滑处世,老于世故,但曾望颜个性丝毫未改,一把年纪了,仍是铁骨铮铮,遇见不平事,好打抱不平,“遇事敢言,指陈晓畅”。
转眼间,又过了三年。清廷局势越来越危殆,曾望颜和那些同样老态龙钟的老臣一样,无力为主子修补或支撑这千疮百孔的江山。此时的曾望颜就像燃烧着的蜡烛一样,越到生命的最后流下的眼泪越多。现在,也无泪可流了。于是他以年老为由辞官归粤。
回到家乡,在人生的最后岁月,曾望颜仍是利用他的“薄技”在香山石岐以书画自娱。他喜绘画在清澈河溪的岩石旁生长着的幽香兰花,寄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之意,体现其志士清高的傲骨。
同治九年(1870),曾望颜卒于城南里第,享年81岁。
人去名存,精魂与巴山同在,芳声与蜀水共长。
光绪六年(1880),甘陕总督左宗棠奏议,在西安、四川为其建立专祠,以纪念这位为清廷忠心尽责,卓有贡献的大臣。后人有诗赞道:
岐海扬波,五桂飘香。望颜一出,名传遐方。
整肃贪渎,权奸难藏。铁面无私,威武堂堂。
浩气凛然,除暴安良。清除积弊,仗倚天良。
刚直不阿,赈灾救荒。岂容硕鼠,大啃仓粮。
面对险凶,不退不慌。扬清击浊,正气弘扬。
处理纠纷,曲直评量。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惠爱百姓,政绩皇皇。清风两袖,一路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