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官吏

接下来讨论“官吏”。藤田胜久引用二世此语,并依次考察了二世对于大臣和诸公子的处置,却无一语言及官吏189

上引琅琊刻石的排序,是依照尊卑。其中又分为两个序列,一是爵,二是官。群臣中最尊者为侯爵,文官系列中丞相、卿的地位也高于其他高爵。据《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叔孙通为高祖制汉仪,乃“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190,其朝仪班次则“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向);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向)”191。武将皆以军功得爵,故称“功臣”。

商鞅变法之初,也曾规定军爵与文吏之间的同级兑换。《韩非子·定法》:“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192但是马上问题也来了。这些位军官只会杀人,要让他去做官治民,那政府部门里头也是技术活儿。在已发现的秦汉简牍中所见的公文名称,就有书、檄、记、教、传、致、律、令、品、条、式、程、案、录、刺、课、状、志、符、券、莂、簿、计、算、校、籍、名、检、卷等193,熟悉掌握绝非一朝一夕可就。《史记》卷五十三《萧相国世家》:

汉五年,既杀项羽,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余功不决。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侯,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何也?”高帝曰:“诸君知猎乎?”曰:“知之。”“知猎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且诸君独以身随我,多者两三人。今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功不可忘也。”群臣皆莫敢言。列侯毕已受封,及奏位次,皆曰:“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上已桡功臣,多封萧何,至位次未有以复难之,然心欲何第一。关内侯鄂君进曰:“群臣议皆误。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夫上与楚相距五岁,常失军亡众,逃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而数万众会上之乏绝者数矣。夫汉与楚相守荥阳数年,军无见粮,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陛下虽数亡山东,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万世之功也。今虽亡曹参等百数,何缺于汉?汉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萧何第一,曹参次之。”高祖曰:“善。”于是乃令萧何第一,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194

 

在刘邦看来,萧何的谋划与后勤之功,远远高于诸将厮杀战场所立的军功。反之,诸将也只能当个功狗,没有能力发踪指示,成为功人。所以早在秦昭王时,范睢上书即言:“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195有功者赏爵,有能者升官,二者判然相分。《韩非子·定法》也说:“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196可见在秦制的实践中,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军爵与文吏也逐渐分离。张金光指出:“白起战功赫赫,屡获显爵,然却只任军职。待封为武安君,位在列侯之后,却仍未涉足政治,而终亦不敌秦相范睢……秦始皇时,虽时有列侯等爵之封赐,然皆不与闻政事,终不离一介武夫之位。若‘列侯王离’之属从行东游虽刻石列名于丞相之前,然只是虚名位而已,却未闻其参与政治;位列侯、伦侯之次的丞相等虽未闻其有任何战功与爵衔,然却执掌政柄。秦初平天下之时,就是‘令丞相、御史’议帝号的。然后由王绾、冯劫、李斯等一班文臣以丞相、御史大夫、廷尉等政府文官职称领衔并与一群通古博今的博士们议决上奏。政治系统独立而突出,摆脱了军将为政的局面。”197黄留珠在详细考察秦仕进制度后得出:“一般地说,由客卿升迁为相(正卿),是需要以军功为前提的。从张仪、范睢等拜客卿后,均历时数载,立下以军功为主的功劳之后,才得以拜相的史实来看,似与《商君书·境内》关于客卿拜正卿的规定,基本吻合。另,今可考之秦客卿的史迹,亦多为率兵征战之事,足证他们尚须战争的考验。然而,当从客拜为客卿时,情况则完全不同。客每每与君主一席话谈得投机,即可获得客卿之位。在这儿,以客入仕与军功授官爵制度明显相抵牾。所以,惠文王十年张仪相秦便成为一个标志,此后,尽管商鞅制定的军功授官爵制度依旧实行,但其作为仕进主要途径的地位却明显下降。在取仕方面,特别是高级官吏的任用,更多地则‘出于客’……是秦统治者不断总结仕进的经验教训,纠正军功取仕弊端的必然结果。”198至其极,即便文官系统内,也是职官分隔,不得侵越。《韩非子·二柄》:“昔者韩昭侯醉而寝,典冠者见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觉寝而说,问左右曰:‘谁加衣者?’左右对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与典冠。其罪典衣,以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为越其职也。非不恶寒也,以为侵官之害甚于寒。故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越官则死,不当则罪。”199秦始皇芝罘刻石也强调:“职臣遵分,各知所行。”200

《管子·任法》:“圣君亦明其法而固守之,群臣修通辐凑以事其主,百姓辑睦听令道法以从其事。故曰:有生法,有守法,有法于法。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旧注:“臣则守法而行。”201将“守”理解为遵守,误。臣之“守法”,是守护、守卫法令,制止民损坏、侵犯法令的行为。民之“法于法”才是遵守法令,为法令所管制。《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楚王急召太子。楚国之法:车不得至于茆门。天雨,廷中有潦,太子遂驱车至于茆门。廷理曰:‘车不得至茆门。非法也。’太子曰:‘王召急,不得须无潦,遂驱之。’廷理举殳而击其马,败其驾。太子入,为王泣曰:‘廷中多潦,驱车至茆门,廷理曰非法也,举殳击臣马,败臣驾。王必诛之!’王曰:‘前有老主而不逾,后有储主而不属,矜矣!是真吾守法之臣也!’乃益爵二级,而开后门出太子:‘勿复过!’”202无论何人,如有非法之举,即予制止,是为“守法”,即守护保卫法令,而非自己循规蹈矩地遵守法令。如果不是从征战的角度而是从治国的角度来看,文官才是政府的主体。相对于大臣的军功,文官的上升途径是什么?《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赵高对二世之问的回答是:“今高素小贱,陛下幸称举,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貎从臣,其心实不服。”203又八十七《李斯列传》李斯喟然叹曰:“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204可见,官吏的上升就是靠上级提拔,最高的上级就是君主本人。虽然当时也有上计等官吏考核制度205,但是相对于军功爵的客观性,文官的官阶越高,上之好恶所占的比重越大。秦武王“有力好戏,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206。汉文帝也曾超升“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的邓通至上大夫。207故而黄留珠讨论秦仕进制度,即列有“因君所好”一条208。正是有鉴于此,乐毅论授官,即着重“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之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209。但是这样一来,我们知道商鞅曾规定官爵可以互换,亦即官爵有着级别对应,一如今日中国的省军级、县团级之类。于是“大臣鞅鞅”,军功爵的大臣不服这种文官,因为他们毫无功劳而得高位。《史记》卷五十三《萧相国世家》:“何素不与曹参相能”210,又卷五十四《曹相国世家》:“参始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郤”211。萧、曹之所以不和,由上引文可知,即是由于论军功本应曹参第一,萧何并无军功,不但封侯而且还位次第一,所以曹参的不满也就是军功大臣们的不满。

然而,无论军功爵大臣们对文官如何不满,政府机构终究是由文官掌控的。甚至武将的军功所获各项待遇,也有赖于地方官吏(文官)的落实。《商君书·境内篇》即叙及确认军功之后,“其县过三日有不致士大夫劳爵,能(罢)”212。云梦睡虎地木牍11为秦王政时攻楚大军中的军士黑夫的家书,其中即言:“书到皆为报,报必言相家爵来未来,告黑夫其未来状。”213汉高祖称帝,为了安抚军功集团,竟亲自下诏为之“讨薪”。《汉书》卷一《高帝纪》五年(前202)诏:

诸侯子及从军归者,甚多高爵。吾数诏吏,先与田宅,及所当求于吏者,亟与。爵或人君,上所尊礼,久立吏前,曾不为决,甚亡谓也!异日秦民爵公大夫以上,令丞与亢礼。今吾于爵非轻也,吏独安取此?且法以有功劳行田宅,今小吏未尝从军者多满,而有功者顾不得。背公立私,守尉长吏教训甚不善!其令诸吏善遇高爵,称吾意。且廉问,有不如吾诏者,以重论之!214

 

甚至文官集团可以运用手中的行政权力,以三尺法绳墨军功将士。《韩非子·五蠹》:“今为之攻战,进则死于敌,退则死于诛,则危矣;弃私家之事,而必汗马之劳,家困而上弗论,则穷矣。”215秦王朝最后的军事力量章邯军团之覆灭,文官集团对军功集团的打压起了重要作用。《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夏,章邯等战数却,二世使人让邯。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赵高弗见又弗信。欣恐,亡去。高使人捕,追不及。欣见邯曰:‘赵高用事于中,将军有功亦诛,无功亦诛。’项羽急击秦军,虏王离,邯等遂以兵降诸侯。”216《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