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中国古代管理学的先驱

朱伯崑

管仲是中国春秋时代的大政治家,也是有名的改革家。其为齐国相,辅佐桓公治理国家,使齐国富强起来。孔子赞扬管仲说:“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今受其赐。”(《论语·宪问》)称道其霸业体现了仁德精神。但《管子》一书,并非管仲所作。此书成于战国时代,反映了当时齐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思想文化的面貌,乃齐宣王以来齐国的学者、思想家、政治家谈管理国家问题的论文集。书中有些篇,追溯管仲的改革事迹,全书的宗旨是发扬管仲所倡导的霸业。故此书托名管仲,称为《管子》。

战国是诸侯兼并激化的时代。许多诸侯国先后称王,由割据走向统一乃当时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如何实现统一?作为一个诸侯国家,怎样才能担负起统一的任务?这是战国时代的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共同关心的问题。齐宣王时于国都稷下设立了学宫,广招天下学者到齐国讲学、著书,研究这一重大问题,所谓“不治而议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稷下学宫实际上成了齐国的咨政委员会或思想库。据《史记》记载,在齐国稷下讲学的,有儒家孟子和荀子,法家慎到,道家田骈,阴阳家邹衍等,而荀子曾“三为祭酒”,主持学宫的工作。此外,还有大军事家孙膑,研究兵法。战国时代各家代表人物,大都集中在齐国,齐国成了当时百家争鸣的中心,各家学说相互争论,又相互影响。《管子》各篇论文,就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其内容具有综合上述各家思想的倾向,但所研讨的中心课题是如何治理好国家,从而统一天下。汉刘向评论此书说:“凡管子书,务富国安民,道约言要,可以晓合经义。”可谓说出了此书的宗旨。因此,我们研究《管子》一书,应着眼于其关于治理国家和社会的理论,也就是说,将此书作为古代管理学说的成果之一来考查,方能揭示出此书的历史意义及其学术价值。

《管子》所谈管理的对象,是当时的诸侯国家;其谈管理的目标是求得民富而国强;在诸侯兼并的年代,立于不败之地。如《治国》所说:“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粟多则国富,国富则兵强”。但怎样才能实现这一目标?《管子》的作者,特别是此书《经言》部分,则融合了儒、法、道三家的观点,特别是儒法两家的观点,作为管理好国家和实现民富国强的指导思想。齐威王和齐宣王时,齐国进行了变法革新,推行法家路线。齐威王任邹忌子为相,“修法律而督奸吏”。宣王时又任大军事家孙膑为帅,威振天下。齐国的法家,继承了管仲的事业,提倡富国强兵政策,但因受了儒家学说的影响,又不同于秦国商鞅一派的法家。儒家孟子关于治国问题,提出仁政学说,同齐宣王展开了辩论,对齐国法家起了深刻影响。因此,《管子》一书谈管理问题,不仅重视法治,又重视人治,特别重视道德教化问题,齐国也是道家黄老学派的发源地。黄老之学,提倡君道无为,以此加强君主集权的统治。此说也被《管子》所吸收。此外,先秦学术流派谈管理问题的,还有阴阳家和兵家。前者从气象的角度谈农业生产管理,后者从战争的角度谈军事管理。这两家观点也为《管子》所吸收。《管子》谈管理问题,其范围也很广泛,涉及政治、经济、法律、道德、军事等各领域,而且形成一种理论体系。因此,此书可以说是对先秦各家管理学说的总结,也是中国古代管理学的先驱。

《管子》的管理学说,同当时社会的发展有密切的联系。它所关心的是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社会生产,所要确立的是非贵族世袭的封建等级制,政治上所维护的是君主集权制,其所向往的是企图通过耕战手段,建立一个统一的封建大帝国。因此,其谈管理,属于古代农业社会管理学的系统,不同于近现代的工业社会的管理学说和民主政治。但此书所提出的管理原则,对现代工业社会的管理说,不无借鉴作用。这是因为人类作为群体而进行生产,在生产过程中,总要有指挥和监督,总要建立各种规章制度,保证有效地进行生产;总要制定规划和决策,提高生产者的积极性,处理好管理和被管理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是任何时代的管理都不能回避的。《管子》对解决这些问题,提出了许多具有原则性的意见。例如,怎样看待群体生活,《管子》提出“和同”说,即整体原则和协调原则,以防止国家和社会陷于分裂。又如,关于组织民众进行生产,《管子》提出“牧民”说,认为管理的对象有人和物两方面,而人的因素重于物,从而把得人、用人和育人看成是管理好国家的决定因素,所谓“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霸言》)。“以人为本”,即管理学讲的人本原则。《管子》认为,要推行这一原则,调动劳动生产者的积极性,除依规章、法令的规定,对民众进行赏罚外,更为重要的是“顺民心”,兴民德,即对百姓施仁政,关心民众的疾苦,使其生活无后顾之忧。《管子·牧民》说:“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此语本《老子》三十八章:“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但以“顺民心”,解释《老子》的取予之道。《管子》认为,民众的物质生活有了保障,其道德品质自然也就提高了。此即《牧民》提出的千古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但《管子》并非经济决定论者,认为即使人们的生活有了保障,还要对全体成员进行道德教育,使其养成良好的社会风尚,从精神上保证生产的进行和生活的安定。据此,《管子》又提出“四维”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牧民》)。将通晓礼义廉耻看成是维系群体生活的支柱。又如,关于管理者的素质和控制的理论,《管子》提出尊道,即道循事物的规律,制定规划;提出贵德,即管理者应具有“爱民无私”(《正》)的品德;还提出明法,即凭法律办事,依法考核官吏;关于制定规划和决策,还提出知数,即掌握各种数据和信息;在知数的基础上还要行权,即权衡事情的轻重缓急,采取应变的措施。它还改造了《老子》的政治哲学,提出君道无为说,认为君主作为最高的管理者,其责任是掌握控制的大权,自己不要做具体的事,具体的工作让臣民去做,所谓“唯圣人善托业于民”(《乘马》),“无为者帝”(《乘马》),“无代马走,无代鸟飞”(《心术上》),从而有效地发挥管理者的职能。

以上这些原则和论点,抛开其具体的措施,对现代工业社会的管理说,仍有启发的意义。同西方近现代的管理学相比,这些原则具有东方民族特别是中国文化的特色。西方的管理学大体可分为组织学派和行为学派两大倾向。前者强调组织的作用,主张以行政和法律的手段,监督和控制劳动生产者,后者强调人际关系,以满足职工个人的欲求和福利为手段,调动生产者的积极性。而《管子》谈管理原则,可以说是兼而有之,不偏于一方。但就其学说的整体说,因受儒家的影响,则以解决人际关系为其基本原则,又近于西方的行为学派。可是《管子》所了解的人,非生物学意义上的人,只知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而不顾群体的利益。在《管子》看来,人不同于动物,既有理性,又有情感,能自律,并关心别人。所以它把道德教育和伦理规范引入人类生活和生产的管理中来,以群体的共同利益,来激励成员的工作热情。这又是西方的管理学较少注意的。所以近年来,《管子》一书受到海内外学术界,政界人士和企业家的重视,特别是东方工业发达和发展中的一些国家和地区,正在开展对《管子》一书新的研讨。

以下,就《管子》提出的管理原则之一,即整体原则和协调原则,谈谈此书在管理学史上的贡献及其价值。

任何国家,社会和企业,都是人类群体生活的一种方式。怎样看待群体的生产和生活,是古今一切管理哲学的出发点。《管子》结合当时的农业社会和君主制的政体,对群体生活作了分析和总结,并且提出处理好人群关系的准则。这条准则,《管子》的作者称之为“和同”。他们视当时的国家和社会为一个整体,认为其内部又分为不同的阶层、部门、行业和地区,各系统之间既存在着联系,又存在着差异,甚至对立。必须处理好这种人群关系,方能走上民富而国强的道路。

就经济生活说,《管子》继承管仲的改革措施,提出四民分业说,即将民众按其从事的职业,分为士农工商四民,所谓“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不可使杂处”(《小匡》)。“石民”是说,此四种人是国家的基石。《管子》认为,要管理好国家,必须施行社会分工,如其所说:“圣人之所以为圣者,善分民也。”(《乘马》)“分民”,是说,使百姓各有分业,从而发挥其专长,提高生产效益。因为主张社会分工,《管子》不赞成士、工、商三种人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所谓“与功而不与分焉”(《乘马》),即可享受农民劳动的成果,但不参与农业生产活动。按《管子》的说法,这是由于士以文化知识教育百姓,商以货物沟通有无,工以制器供人使用,皆有利于农民。此是说,四民既分工又合作,成为一个整体。农民虽然是这一整体的主体,但不能因此忽视或取消其他行业。因为四民分业,其一年的收入,自然有差异。如何处理好四民之间经济上的差别和矛盾?《管子》提出均沾说,认为四民所得之利益不能相互侵犯,特别是不能侵犯农民的利益。《管子》主张农业立国,以农业为本业,工商为末业,认为最能侵犯农民利益的是商人。它说:“凡为国之急者,必先禁末作文巧,末作文巧禁;则民无所游食,则必农。”(《治国》)所以主张对商人的非法收入严加禁止。《管子》虽然强调保证农业生产者的收入,但对其他阶层的收入,并非掉以轻心,置之不理。它说:“先王使农士商工四民交能易作,终岁之利,无道相过也。是以民作一而得均。民作一则田垦,奸巧不生。”(《治国》)“交能易作”,即分工合作。“无道相过”,是说四民一年之收入,不能过于悬殊。“民作一而得均”,是说,四民乃一整体,其利益应当均沾,不能使一民独吞。这样,方能保证社会的安定,调动全民的积极性,有利于农业生产。总之,就经济生活说,《管子》认为国家的职能是调整四民之间的利益冲突,做到利益均衡,所谓“高安在乎同利”(《版法》),既要看到社会主体的利益,又要看到社会整体的利益。这种分配方面的协调原则,对工业社会的管理说,也是无可非议的。

就社会生活说,《管子》将社会区分为家、乡、国、天下(指当时的全中国)四个单位。认为个人总是生活于此四者之中,既是家庭的成员,又是本乡和本国的公民。如何处理好这种人际关系,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课题。在《管子》看来,一般的情况,人们总以自己的家为家,不以别人的家为家;以自己的国为国,不以异国为国,所谓“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牧民》)。即是说,总是以自己的家为最亲,其次亲本乡,亲本国,亲天下人。但从更大的生活区域说,人们又应以乡为家,以国为乡,以天下为国。它说:“毋曰不同生,远者不听。毋曰不同乡,远者不行。毋曰不同国,远者不从。”(《牧民》)是说,与同乡人一起生活,不能再讲家庭关系;与本国人一起工作,不能再提同乡关系;与天下人相处,不能歧视异国之人。否则,异乡、异国之人便同你疏远了。《管子》认为作为一国之长,更要抛弃家庭和乡土的观念;作为统一天下的君王,还要亲天下所有之人。此即《牧民》所说:“如地如天,何私何亲?”在《管子》看来,个人总是生活在集体之中,集体有大有小,相互联系为一整体,因此不仅要爱护自己所属的小集体,也要爱护自己所属的大集体,作为群体的管理者更要爱护集体中的一切成员。这样,群体生活方获得凝聚力,如后来荀子所说“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荀子·王制》),事业方能繁荣昌盛。这也是一种协调原则。如何实现这一原则?《管子》提出修身为本说。它说:“天下者,国之本也。国者,乡之本也,乡者,家之本也。家者,人之本也。人者,身之本也。身者,治之本也。”(《权修》)“国之本”,意谓国为之本。以下,文句同。“人者”,指家庭中的成员。“身者”指个人。此是说,不能治身则不能治家,不能治家则不能治乡,不能治乡则不能治国,不能治国则不能治天下。这同儒家《大学》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说是一致的。《管子》以修身来处理个人和集体之间的矛盾,进而处理集体之间的矛盾。其所谓修身就是培养爱护集体的品德,这不仅是对百姓说的,而且包括管理者本人在内。《管子》认为,国君作为一国之长,必须具有“中正而无私”(《五辅》)的品德,以身作则,爱护一切人,方能使群体产生巨大的凝聚力量。这条原则,同样适用于现代工业社会的管理。借用《管子》的说法,一个企业的生命力在于所有成员精诚团结,个人不仅是以家为家,而且要以厂为家;集体的事业得到发展,个人方有美好的前程。

就政治生活说,《管子》又探讨了君、臣、民三者的关系。认为在国家生活中,无君臣,则无管理者,则不能组织民众有秩序地进行耕战。国君作为国家的首领,其责任是为百姓兴利除害。其论君主的起源说:“智者假众力以禁强虐而暴人止,为民兴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师之。”(《君臣下》)臣下和各级官吏受君命来处理各项政务。因此,从整体说,君、臣、民三者存在共同的利益。所以民众必须服从君主的命令和官吏的监督,违反政令和不务正业者,要受到法律的惩处。但君臣民三者之间,由于地位不同,职分不同,又存在着矛盾。处理不好这一矛盾,听其激化,必然危及社会的安定。它说:“上下不和,虽安必危。”(《形势》)所谓“不和”,即君民之间的矛盾发展到对抗的地步。如何解决这一矛盾?《管子》提出“上下同德”说:“上明下审,上下同德,代相序也。”(《君臣上》)此种同德说,又称为“一体之治”(《七法》),即君臣民三者的步调协调一致而不对抗。如何做到上下同德,消除上下之间的矛盾甚至怨恨?《管子》认为双方都有其责任,但矛盾的主要方面在上而不在下,它说:“上失其位,则下逾其节,上下不和,令乃不行。”(《形势》)是说,如果居上位者为官不正,则上行下效,政令必行不通。又说:“臣下赋敛竞得,使民偷壹,则百姓疾怨,而求下之亲上,不可得也。”(《权修》)此是说,为官的贪求赋敛,以饱私囊,必然引起百姓怨恨,不可能实现上下同德。还说:居上位者,不能为政,“其士民贵得利而贱武勇,其庶人好饮食而恶耕农”,于是“上下交引而不和同”,其后果“小者兵挫而地削,大者身亡而国死”(《五辅》)。由此,《管子》又提出“上下和同”说,作为治理国家的基本准则。它说:“上下和同而有礼义,故处安而动威,战胜而守固”(《五辅》)。总之,《管子》将君臣的行为是否正当看成是实现“和同”的首要条件。在《管子》看来,个人的私欲是无底洞,而社会财富总是有限的,以有限之财养无穷之欲,必然引起社会的动荡不安。其论君主的欲望说:“地之生财有时,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无穷。以有时与有倦养无穷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间,则上下相疾也。”(《权修》)此是说,欲求得社会的安定,防止民众的骚乱和反抗,为政者必须节制个人追求财富的欲望,君臣作为国家生活的管理者,必须奉公守法,体谅民情,不殉私情,不谋私利,方能做到“上下和同”,国泰而民安。由此得出结论说:“先王善与民为一体。与民为一体,则是以国守国,以民守民也。”(《君臣上》)《管子》提出的这条原则,虽然是就君主政体的国家生活说的,但对任何群体生产和生活的管理说,都有借鉴的意义。因为凡群体生活都存在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如果管理者以为手中握有指挥权,不考虑被管理者的利益和要求,一意孤行,甚至以权谋私,损害整体的利益,只能引起被管理者的怨恨,如《管子》所说“上下相疾”。这不仅不能行使其指挥权,如《管子》所说“令乃不行”,而且势必造成统一体的破裂,生产也就不能进行了。

总之,《管子》对群体生活的考查,从社会分工合作的原则出发,将群体看为一个整体或统一体。认为此统一体中又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差别,甚至对立。管理者的首要任务是善于调整其差异和对立,使其不走向破裂,此即“上下和同”。“和同”这一辞汇最早见于春秋时代的和同之辨。如齐国的晏婴提出务和而不务同。其所谓“和”,指不同性质的东西和不同意见的和谐一致;“同”,指等同或齐一。他以“和”为事物发展的最佳境地。到孔子则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同”指苟同,亦主和为贵说。孟子继而提出“人和”说,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人和为治国之本。《管子》的作者,谈国家管理,则吸取了上述的“和”的观念,但与“同”联系起来,提出和而后同,“同”指同心协力,同心同德。其以此作为处理人际关系和求得民富国强的准则,是对儒家学说的新发展,又是受了法家群体观的影响。“和同”的对立面是分裂。当社会经济进入相对的稳定时期,分裂总是生产的大敌。任何群体,包括企业在内,如果其“上下不和”,内部各层次经常闹纠纷,搞对立,破坏了协调的原则,必然对生产和生活造成严重的后果。两千年前的《管子》所提出的“和同”说,应该说是古代管理学的精华之一。至于如何实现这一原则,那就取决于某一群体管理者的管理艺术和水平了。

作者工作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