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乡试答卷:“全不类时作”

嘉靖十年(1531)因岁在癸卯,此科乡试又称癸卯科。乡试是科举考试的第一关,《明史•科举志》:“三年大比,以诸生试之直省,曰乡试。中式者为举人。次年,以举人试之京师,曰会试。中式者,天子亲策于廷,曰廷试,亦曰殿试。”乡试的时间是在秋八月,所以又称“秋闱”。

据《嘉靖十年山西乡试录》,本届乡试,考试官有二,一为户部湖广清吏司主事庄一俊(福建晋江人),另一为刑部广东清吏司主事赵文华(浙江慈溪人);同考试官六位,分别为湖广德安府儒学教授李镕、湖广兴国州儒学学正倪铠、河南开封府许州儒学学正胡玉、河南南阳府裕州儒学学正刘勋、陕西西安府商州正安县儒学教谕王时进、河南南阳府洛川县儒学教谕王正人。

考试的内容,为“《四书》义一道,二百字以上。经义一道,三百字以上”,共分三场。所谓“经义一道”,即从《诗经》《尚书》《周易》《礼记》《春秋》五经中各出一题,考生可根据自己所学,任选一经展开论述。孔天胤与王文翰皆从业师冯思翊,选考的都是《诗经》。而《诗经》的考题也并非只有一道,同样是“选题作文”。当年的题目如下: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既见君子,为龙为光。

于万斯年,受天之祜。

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第一题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淇奥》,歌颂君子气质的“绿竹猗猗”,品行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性情的“宽兮绰兮”;第二题出自《诗经•小雅•蓼萧》,表达诸侯朝见周天子时的尊崇、歌颂之意;第三题出自《诗经•大雅•下武》,“下武”即“后继”之意,赞颂后来之王能够遵循祖先的足迹,天赐洪福,长达万年;第四题出自《诗经•周颂•思文》,所选句子是周天子农耕不分彼此疆界、推广农政共建乐园的宣言。四道题沿着《诗经》中“风”“小雅”“大雅”“颂”的顺序,各出一道;而题目的难度也在逐级递增,由君子修身完善,到歌颂皇恩浩荡,再到思考国家昌盛的后继力量,再到天授皇权的农耕政策。其中看似处处在说“周”,落脚点却无不在“明”。由经义而引申至对于当下时政的思考,这是科举试题的题旨所在。

孔天胤选择的是第三题“于万斯年,受天之祜”。《毛诗序》解释这首诗的诗旨时说:“《下武》,继文也,武王有圣德,复受天命,能昭先人之功焉。”郑玄笺云:“继文王之业而成之。”孔天胤提出的问题是:后嗣王仅以“孝”道,即可使王命永远受到上天的赐佑吗?“孝”的实质又是什么呢?他提出:“创业垂统,其谋之也周矣;积功累仁,其植之也深矣。”开国之君未尝不谋划周详,能得国祚也无不是积功累仁的结果,但“武王之道固在也,而周亦不至今存者”,又是为什么?他以“理”和“心”两个字来阐述自己的见解。

理,他说:“吾知神者,天之理也。理得则元吉,随之而穰穰之福久而不替,盖万年承有周之道,则万年承其禄也,而何必他有所为哉?”得“天之理”则可得“神”之祐,明白天地之“理”,则得到了核心的治国之道,自然可以“万年承其禄”,又何必另有外求?

心,他说:“民者天之心也,心得则百祥降之,而简简之福远而弥长。盖万年协武王之德,则万年协其休也,而何必他有所更哉?”“民”才是“天之心”,此说见之于《礼记》,古贤认为得到了“民”也就得到了“天之心”,“天”才会“百祥降之”,国祚才能“远而弥长”。

孔天胤认为,“盖夏之典刑未恙也,而桀自亡;商之成宪无愆也,而纣自废”,桀纣并非不孝,只是他们没有明了“孝”的本质。文章最后得出论点:“故曰夫孝者,善继志述事者也。”真正的“孝”,不是简单的敬奉,而是善于继承祖先的遗志,勉力践行,并将祖先之志常向后辈陈述,从而代代相传,唯有如此,才能真正使国祚长久,“万年承其禄”。

在短短四百一十五字的文章中,孔天胤还以一种历史观来贯穿。开篇即言:“盖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也。”结尾又言:“而以为昔之人无间知也,则圣人亦莫如之何矣。”历史是一面镜子,如果简单粗疏地理解古人,而不能深层分析其中之理,那么即使圣人在世,又能如何呢?

孔天胤一生的政治思想、理学思想、教育思想、文学思想等,皆重“道”、重“理”、重“心”,而这篇四百余字的乡试答卷,是他一生所秉持思想的最初展示。

按照程序,考卷先由同考官批阅,后传考试官。孔天胤的试卷,同考试官陕西王时进的批语是:“讲绳武处便是受祜处,甚善。”赞扬孔天胤阐释“绳武”也即承继先王之足迹的句子,便是阐述如何“受祜”,融二事于一理,所以“甚善”。同考试官湖广倪铠的批语是:“不言其受祜而言其所以受祜,知本之论也。”赞扬孔天胤之文论及“受祜”之本,是“知本之论”。二位同考官将带批语的试卷交考试官,考试官赵文华的批语非常简洁,只有一句,说“全不类时作”,表明其独特之处;另一位考试官庄一俊的批语则是定音之语:“融会诗意成文,可取。”

这年的乡试出榜,我们便看到这样一条:

 

第六名 孔天胤 汾州学生 《诗》

 

也就是说,汾州学生孔天胤以治《诗经》而在当年中式的六十五名举人中,排名第六,可谓名列前茅。排在前五名的,第一名是治《易经》的蒲州学生王应期,第二名是治《诗经》的蒲州学生王承志,第三名是治《尚书》的壶关县学增广生郭,第四名是治《春秋》的大同右卫学生杨仁,第五名是治《礼记》的霍州学生刘熙。也就是说,在所有治《诗经》的考生中,孔天胤名列第二。

5.%e3%80%8a%e5%98%89%e9%9d%96%e5%8d%81%e5%b9%b4%e5%b1%b1%e8%a5%bf%e4%b9%a1%e8%af%95%e5%bd%95%e3%80%8b%e5%ad%94%e5%a4%a9%e8%83%a4%e9%a1%b5.JPG

图4 《嘉靖十年山西乡试录》孔天胤页

孔天胤中举,还有一段小插曲。庄一俊慧眼识才的故事在其故乡泉州多有流传,乾隆《泉州府志》卷三十五记载:

 

(庄一俊)辛卯典试山西,得十,独盛,孔天允(胤)9其著也。先于闱中得一卷,多秦汉语,谓同典试赵文华曰:“此角丱士。”赵以其文苍然,未之信。已入见,为赵继孟,稚而贫,赵乃大服。

 

辛卯科共得举人六十五名,其中十名为庄一俊所选,后来最著名者,便是孔天胤。这里还讲了一个小故事,大意是庄一俊曾看到一份试卷,行文多仿效秦汉,于是向一起参加典试的赵文华说作者年纪尚幼(丱:古代儿童所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表年幼)。赵文华认为该试卷文辞苍然,不可能是年幼之人所写。待见到作者赵继孟后,才发现确实如庄一俊所言,大为佩服。赵继孟(1515~?),字宗之,泽州(今山西晋城)大阳人,中举人时年仅十七岁。

与孔天胤一同中举的汾州考生还有四位。万历《汾州府志》:“乡试辛卯科:孔天胤,赵世禄(《汾州府志》作“赵世录”,误),王文翰,何体乾,李天锡。”检《山西嘉靖十年乡试录》可看到以下排名:

 

第二十三名 王文翰 汾州学生 《诗》

第四十一名 赵世禄 汾州增广生 《书》

第五十二名 何体乾 汾州学生 《诗》

第五十八名 李天锡 汾州学生 《诗》

 

乡试结束,五位汾州举子开始准备行囊,奔赴京城,参加来年于京师礼部举行的会试。

简略交代两位主考官的情况。赵文华后来成为严嵩的义子,在任通政使一职时,凡有弹劾严嵩的奏疏情报,“奏疏经其手,皆先送严嵩,然后进呈世宗”,后仕至工部尚书,失宠,被革职查抄,以病暴毙;庄一俊在乡试后纂修了《嘉靖十年山西乡试录》,保存了珍贵的历史资料。嘉靖二十三年(1544),孔天胤出任浙江提学副使,曾写信给已致仕乡居福建泉州的庄一俊,称“某荒鄙伏,自辛、壬(辛卯、壬辰、1531、1532年)奉教承遇,克有今日”,表达了对庄一俊的感激之情;对于别后“音尘寂蔑,道远莫致”的情况,极言“高山白云,但增耿耿”的惆怅。孔天胤认为其“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用”,安慰他是“亦暂卧隆中而稍息东山耳”(《与庄石山座主》),但庄一俊终未再得起用,终老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