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年,尼尔很少再见到福里斯特太太。每年夏天,只要福里斯特太太回到甜水镇来,尼尔就会非常兴奋,但只要她一走,这股兴奋劲便会瞬间消失。福里斯特太太和丈夫总会在过完感恩节后,立马离开甜水镇,前往丹佛或者科罗拉多斯普林斯过冬,直到次年的五月份才回来。尼尔知道,福里斯特太太还挺喜欢他的,只是她不能成天跟一个小屁孩待在一块。要是福里斯特太太有朋友过来,她会在家中为他们举办场晚宴,或者在树林里为他们举办场月光舞会。而每当有这样的场合,尼尔总会收到福里斯特太太的邀请。有时,当尼尔和布卢姆兄弟一起去沼泽地,或者一同从沼泽地回来时,他会遇见队长驾着一辆轻便马车,将一些客人载到他的家里去。而尼尔总能从布莱克·汤姆——波默罗伊法官的忠实黑仆——那儿了解到这些客人的来历。福里斯特太太要是在家中举办晚宴,总会把汤姆叫去,让他在餐桌上帮忙侍候客人。
后来,福里斯特队长便发生了那场意外,而他的筑路生涯也因为那场意外突然终结。在从马上摔下来之后,福里斯特队长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的安特勒斯酒店整整躺了一个冬天。甚至到了第二年夏天,当福里斯特太太把他带回到甜水镇的时候,他仍然需要拄着一根拐杖才能行走。在这期间,福里斯特队长的体重也增加了不少,他撑着个硕大的身躯,行动起来似乎很不方便。福里斯特队长也再没提起什么铁路合同,所幸他还能在自家的花园里头干干活——修剪修剪雪球花丛,打理打理丁香树篱,花大把时间栽种栽种玫瑰。如今一到冬天,福里斯特队长和太太还是会离开甜水镇,但离开的时间已经一年比一年短了。
这段时间里,甜水镇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它看上去已经不再是那座充满希望的小镇了。谷物连年歉收,农民们早已没了精气神;乔治·亚当斯也和他的家人回到了马萨诸塞州,对西部不再抱有幻想;其他农场主也一样,一个个纷纷逃离了甜水镇。福里斯特家的客人现在变得越来越少,而伯灵顿的经济也“每况愈下”。铁路官员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逗留于甜水镇,他们总是匆匆路过,根本不愿在这座使他们血本无归的小镇上逗留片刻。
尼尔·赫伯特的父亲是第一批面临失败的人之一。他走投无路,只能关掉他那间小屋,将尼尔的堂姐萨迪送回肯塔基州,自己则到丹佛接受另外一个职位。他把尼尔留在他舅舅的办公室,让他在那里学习法律。这倒不是说尼尔对法律有多大兴趣,他只是喜欢跟波默罗伊法官待在一起而已。而且,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尼尔待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要到二十一岁才能获得他母亲留给他的那几千美元。
在镇上那栋最气派的砖石大厦的二楼,波默罗伊法官为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租了一个套房,而尼尔就在这个套房的后面为自己布置了一间房间。这间房间洁净纯朴,尼尔就像个僧侣一样生活在里边。他很高兴能够摆脱他的堂姐,摆脱她那些没用的家务劳作。他下定决心要永远单身,就像他的舅舅那样。尼尔也会负责照看律师事务所,但他做的事其实跟看门人差不多。他按自己的品味布置事务所,让每个房间看上去都更加美观。这样,法官的朋友们,尤其是福里斯特队长,就会更常到事务所里来。
法官为他有这样一个外甥而感到骄傲。尼尔现在已经十九岁了,长得又高大又挺拔,做起事来从容不迫。他五官分明,长长的睫毛下有双灰色的眼睛,颜色很深,看上去就跟黑色的一样。他的眼神十分忧郁,同时也十分坚毅。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对世界已经不再过分憧憬,他们表现出的是一份矜持。但尼尔的矜持可不是出于尴尬或者虚荣心,而是出于一种批判的思维习惯。这种矜持让他显得更加成熟,也显得更加冷漠。
法官的事务所后边有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张长长的办公桌,桌子周围放着一些法官收藏的精美图书,以及一些雕刻着政治家和法学家的严肃钢板画。尼尔经常坐在那张办公桌前工作或者消遣。冬天的一个下午——圣诞节的前几天——尼尔坐在那张办公桌前写字;他的舅舅坐在前厅的办公桌前,与一位乡村客户友好地商谈着。尼尔对自己抄写的笔记感到十分厌烦,正想找个借口溜到街上去。这时,他听到外边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前厅的门被打开了,尼尔听见他舅舅站了起来,同时一阵女人的笑声传了过来。这笑声温柔动听,就像那起伏飘荡的柔和音阶。他坐在转椅上,侧转过身体,回头从门里望向前厅。福里斯特太太站在那里,对波默罗伊法官以及那个不知所措的瑞典农夫晃动着手上的皮手筒。她一眼就看到了那瓶放在桌面文件上的波旁威士忌,以及上面的两个玻璃杯。
“你们就是这样聊案子的么,法官?真是给尼尔树了个好榜样呢!”福里斯特太太往门里瞥了一眼,对尼尔点头示意,那会儿他刚好站了起来。
尼尔没有从后面的办公室里出来,只是站在那儿望着福里斯特太太。法官将椅子推到福里斯特太太的面前,她拒绝了;法官又礼貌地指了指桌上的波旁威士忌,福里斯特太太还是拒绝了。她站着桌子旁,身上穿戴着海豹皮制的大衣和帽子,领口上围着一条深红色的围巾,眼睛上方则垂着一小块棕色的斑点纱布,但这块纱布并没有将她那双美丽亮黑的眼睛遮去,它只是低垂在福里斯特太太雪白的前额和弯弯的眉毛下面。寒冷的空气没有为福里斯特太太的脸颊带来一丝血色——她的皮肤总是那样雪白剔透,散发着香味,就像一朵丁香花一样。她只要看谁一眼,谁就能感受到她的美丽。这只发生在一瞬间,谁都无法抗拒。那个瑞典农夫现在也笑得合不拢嘴,而且也跟着慢慢站起身来。谁要是和福里斯特太太待在一起,那他就绝不会产生什么负面心情,因为她只要朝你鞠下躬,朝你看一眼,你们之间就能形成一种亲密的关系。她身上的某种东西会瞬间将你摄住;于是,你就会时时关注她,关注她的柔弱,关注她的优雅,关注她那无言胜万言的嘴唇;关注她那既活泼又欢愉、既亲切又略带戏谑的眼睛。
“你和尼尔明晚能来我们家吃饭吗,法官?我能不能再向你借一下汤姆?我们刚刚收到一份电报说奥格登一家会来。他们去东部把女儿从学校接回来,听说是得了流行性腮腺炎什么的。他们打算回自己的家里过圣诞节,但会在这里先待两天。弗兰克·埃林杰可能也会从丹佛过来。”
“能和福里斯特太太吃饭,实在是荣幸至极!”法官生硬地说道。
“谢谢!”福里斯特太太顽皮地朝他鞠了一躬,接着便转身向里门走去。“尼尔,你能把手头的工作先放放,送我回家吗?福里斯特先生在银行里还有点事。”
尼尔穿上了他那件狼皮大衣。之后,福里斯特太太便拉着他那带毛的袖子,飞快地穿过长廊,走下狭窄的楼梯,来到大街上。
福里斯特太太那辆雪地马车就停在车台旁。与旁边的乡村雪橇以及货车相比,她的这辆马车看上去更像个喷漆玩具。尼尔将水牛皮长袍裹在福里斯特太太的身上,然后解开小马,跳到她的身边。他们漫无目的地朝结冰的主街道驶去,那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们穿过结冰的河面,驶入那条白杨树车道,直奔山上的屋子。那会儿已到了傍晚时分,夕阳正照射在积雪覆盖的牧场上。又高又直的白杨树在严寒之下已经变得十分干枯。福里斯特太太转过脸来,用她的皮手筒挡住风,对尼尔说道:
“这次我得靠你招待康斯坦丝·奥格登了。后天你能不能替我陪陪她,下午那会儿就过来?现在你的律师工作应该还不算太忙吧?”她戏谑地笑着,“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打交道?何况她还上过大学,我可找不到高深的话题和她聊天!”
“可我也找不到呀!”尼尔惊呼道。
“哦,但你是个男孩子呀!你可以讲些好玩的事来吸引她。她长得可漂亮了。”
“您觉得她漂亮?”
“最近我倒是没见到过她。不过之前她确实长得非常出众,一双瓷蓝色的眼睛,一头黄色的头发,呃,也算不上是黄色吧,他们都说是灰金色。”
尼尔注意到,每当福里斯特太太对其他漂亮女人评头论足的时候,她总会拿她们开玩笑。
他们把车停在屋子前。本·基泽看到后赶紧从厨房出来,将他们接进屋去。
“本,你六点的时候去接一下福里斯特先生。尼尔,快进来取会儿暖。”她拉着尼尔穿过挡雪的小门(冬天时这扇小门是用来防护前门的),来到前厅。“挂完外套就到这儿来。”尼尔跟在福里斯特太太身后,穿过接待室,到达客厅。客厅的黑壁炉下有个小煤炉正烧着。尼尔在福里斯特队长睡午觉的那张皮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间光线昏暗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些胡桃木书柜,书柜上面和玻璃门上都刻有花纹。地板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墙上则挂着些老式的大版画,比如《庞贝古城最后一天的诗人之家》、《莎士比亚在伊丽莎白女王面前诵读》等等。
福里斯特太太离开了一小会儿,之后便端着个托盘回到客厅。托盘上放着一瓶酒以及两个雪利酒杯。福里斯特太太把它放在丈夫的吸烟桌上,为尼尔和自己都倒了一杯,接着便坐在一张填充椅的扶手上,一边啜饮着雪利酒,一边将她那双小小的银扣便鞋伸向火边。
“要是您能呆到圣诞节后就好了。”尼尔说道,“我记得,您只在这里过过一次圣诞节。”
“今年冬天我们可能要一直待在这儿了。福里斯特先生说我们去不起别的地方。因为一些缘故,我们现在已经穷得响叮当了。”
“就和其他人一样。”尼尔严肃地回道。
“是的,就和其他人一样。不过,现在烦恼这个也没有用,不是吗?”福里斯特太太又倒了两杯酒。“每天下午的这个时候,我总要喝点雪利酒。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我的一些朋友会选择喝茶,就像英国人那样。但我可不愿喝茶,不然我会觉得自己是个老太婆!而且,雪利酒对我的喉咙有好处。”经福里斯特太太这么一说,尼尔瞬间想起了一些传说,一些关于肺虚,关于可怕的偶发性肺出血的传说。但这些事情似乎不太可能发生在福里斯特太太身上,她虽然柔弱,但看上去十分轻巧,充满了活力。“对你来说,我可能真的老了,尼尔。老到只能喝茶,只能戴着帽子出门了!”
尼尔笑了笑,一脸严肃地回道:“对我来说,您永远都是那样子,福里斯特太太。”
“嗯?哪样子?”
“美丽!可爱!”
福里斯特太太俯身放下杯子,手往尼尔的脸颊上轻轻一拍。“哦,你一定可以把康斯坦丝照顾得好好的!”接着,她一脸严肃地说:“要是你刚才说的是真话,那我非常开心。我得让你一直喜欢我,这样,今年冬天你就会一直来看我们。你一定要和你舅舅来,这样我们就能凑够四个人玩惠斯特牌了。福里斯特先生一到晚上就想打牌。尼尔,你有没有觉得他最近变得更糟了?他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真把我吓坏了。不过,还是让我们相信好运吧!”她拿起那只半空的酒杯,朝灯光举着。
福里斯特太太身上的耳环、石榴石长吊坠、以及百合形状的小粒珍珠在火光前闪闪发亮——尼尔非常喜欢这样看着她。福里斯特太太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佩戴耳环的女人。这些耳环自然地垂下,非常适合她那瘦削的三角型脸。尽管福里斯特队长给她买了一些更漂亮的耳环,但队长最喜欢看到的还是她佩戴现在的这对,因为这是他母亲留下的。他很高兴他的太太能够佩戴这些珠宝,这对他意义重大。而福里斯特太太,除了在厨房外,也从没将这些漂亮的戒指摘下来过。
“在乡下过冬也许对他会有好处。”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福里斯特太太这样说到。而在此之前,她只是呆呆地望着炉火,仿佛想要从中看到他们困难的出路。“他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但是,尼尔,他要是到镇上去,你和波默罗伊法官一定要盯紧他。如果他看起来很累或者走路不稳,你一定要找个借口把他带回家来。他已经不如从前了,现在喝两杯就醉。”她回头瞥了一眼,确定餐厅那扇门已经关上。“去年冬天,他和几个老朋友在安特勒斯酒店那里喝酒。一切都很正常,就像平常喝酒那样。那么点酒,换个人都不会醉。但对他来说似乎太多了。我坐在马车里等他,而当他走出来,从那条长路走来的时候,他竟然摔倒了。那里没有结冰,他也没有绊到什么东西,他就是站不稳,而且他摔倒了还爬不起来。我现在想想都后怕。对我来说,这就像一座大山倒下了。”
不久之后,尼尔就下了山坡,他兴奋地望着那片红彤彤的晚霞。哦,今年的冬天再不会那么糟糕了!这多么神奇呀,像她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会和我们这些普通人呆在一起!就算是在丹佛,尼尔也从没见过像福里斯特太太这样优雅的女士。他有一次坐在布朗宫酒店的餐厅里,看着这些女士从楼上下来吃饭——都是些来自“东部”的时髦女人,她们正前往加利福尼亚——但尼尔没有发现一个像福里斯特太太那样美丽出众的女人。与福里斯特太太相比,这些女人都显得肥胖而无聊,虽然有些女人长得挺漂亮的,但看上去毫无生气——她们眼中缺少一种能够使人热血沸腾的东西。除此之外,尼尔也从没听过像福里斯特太太这样动人悦耳的笑声,那种笑声就像是从远处飘来的音乐,不管门是否关紧,它总能飘进来。
尼尔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看见福里斯特太太的情景,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孩。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当他在圣公会教堂前闲玩时,一辆低座的马车开到了教堂门口。本·基泽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后面的座位上则坐着一位女士,身穿一件黑色的丝绸连衣裙,上面全是蓬松的褶边。她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手里拿着一把遮阳伞,伞柄是由象牙刻成的。马车停稳之后,她就把衣服拾起来准备下车。她从那泡沫似的白色衬裙中伸出一只发亮的黑色便鞋,接着便轻轻地跳到地上。她向车夫点了点头,之后就走进了教堂。尼尔跟着她走进那扇敞开的大门,只见她走到一把长椅前,跪了下来。尼尔第一眼就看出,这位女士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现在还为自己能够第一眼看出而感到骄傲。
尼尔在车道的尽头停了一会儿,抬头望了望杨树林尽头的那棵树木,只见那棵树的树梢上高高地挂着一轮空洞洞的银色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