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故事要从一个夏日的清晨讲起,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福里斯特太太还非常年轻,甜水镇也还是一座充满希望的小镇。那日清晨,福里斯特太太站在客厅的窗边,将一些旧式的红玫瑰插到一个玻璃瓶内。她抬头一看,只见一群小男孩正沿着车道走来。他们赤着脚,手里拿着鱼竿和一些装着午餐的篮子。这些小男孩福里斯特太太差不多都认识。尼尔·赫伯特是波默罗伊法官的外甥,长得十分俊秀,今年才十二岁,非常讨福里斯特太太的喜爱。乔治·亚当斯是个懂礼貌的小孩,他的父亲是一位来自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市的乡绅农场主。其余的则都是些镇上的孩子——留着红色头发的是镇上屠夫的儿子;留着棕色头发的胖乎乎的双胞胎兄弟是镇上那位有名的食品杂货商的两个儿子。还有埃德·埃利奥特,他的父亲是镇上的鞋店店主(为人轻浮,是甜水镇下层世界里有名的浪子)。最后是两个面色惨白、一脸雀斑的小男孩,他们是镇上那位德国裁缝的孩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一头锈色的头发乱糟糟的。福里斯特太太有时会买些他们抓到的猎物,或者钓到的鲶鱼。他们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福里斯特太太家的厨房门口,轻声地问她:“今天还要不要买点鱼。”
当孩子们从山下走来时,福里斯特太太看见他们在那犹豫,互相商量着。
“尼尔,你去问她吧!”
“还是你去吧,乔治。她经常去你家,我跟她可不熟。”
他们在通往门廊的台阶前停了下来。福里斯特太太来到门口,手里拿着一朵粉红色的玫瑰,朝他们优雅地点了点头。
“早上好,孩子们!你们这是要去野餐吗?”
乔治走上前去,郑重地将他那顶大草帽摘了下来。“早上好,福里斯特太太。我们想去沼泽地那钓鱼玩水,中午在小树林里吃饭,可以吗?”
“当然可以。祝你们玩得愉快!你们放假很久了吧?都不想回学校吗?尼尔肯定很想,波默罗伊法官跟我说,他学习可用功了。”
孩子们笑了起来,尼尔则显得很不高兴。
“去吧,但记得把牧场的门给带上。要是牛群闯进那片草地,福里斯特先生又要不高兴了!”
孩子们悄悄地绕过房子,走到通往小树林的大门,接着,便沿着青草覆盖的斜坡一路冲了下去。他们穿过高高的树丛,一边跑还一边叫嚷着。福里斯特太太站在厨房的窗户边,望着这群小孩子,等到他们消失在山峦之间后,福里斯特太太便转向她那位波西米亚厨娘。
“玛丽,早上烤东西的时候,你顺便给这些孩子们烤些饼干吧。吃午饭那会儿,我把饼干拿下去给他们。”
福里斯特家所在的地方是一座环形小山,小山往两侧顺延而下,一边延伸到山前的小桥,一边延伸到山后的树林。但在房子东面,也就是小树林的尽头,小山却突然从青草覆盖的高岸边断裂,就像悬崖断裂那般。断裂处的下方是一片沼泽地,孩子们要去的正是那里。
在午饭之前,孩子们原本打算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成。整个上午,他们就像一群野生的小动物——他们在溪流的沙质河床上涉水;在浅棕色的香蒲中自由穿梭;在悬崖边迎着微风大声呐喊。他们朝着草丛间那些挂满露珠、闪闪发亮的蜘蛛网冲去,径直跳入泛着银光的沼泽丛。他们趴在地上喝那些从河岸边流入一片草地的清泉。他们砍下叉枝来做弹弓,他们还追逐一条在柳树桩上晒太阳的条纹水蛇……只有布卢姆家的那两个德国孩子——莱因霍尔德和阿道夫——躲到一处由倾斜树干挡住而形成的静水区,设法抓些水蛭。其他孩子在旁边大声地戏水玩耍,他们根本不受干扰。野玫瑰绽放着,看上去十分绚丽。蓝眼草也开出了紫色的花朵,银色的芳草花刚刚吐出花苞。鸟儿随处可见,蝴蝶四处纷飞。忽然之间,风停了,空气一下子变得燥热起来。沼泽地冒着热气,鸟儿也突然不见了。孩子们的衬衣都贴在身上,头发也紧贴在额头。他们累坏了,于是从炎热的沼泽里爬了上来,穿过闷热的草地,来到小树林间。他们在杨树林下那片干净的草地上躺下,躺在怡人的树荫里,将午餐全都摆了出来。布卢姆家的孩子永远只带些黑麦面包和干奶酪——这些东西他们动都不想动。不过,撒迪厄斯·格兰姆斯——镇上屠夫的那个红发儿子——还是很没礼貌地指了出来。“你们家不是都吃香肠么,怎么从没见你们带些来?”他不屑地嚷道。
“嘘!”尼尔·赫伯特说道,手朝着一个白色身影指去。只见这个身影飞快地从树林穿过,掠过树叶投下的阴影。——是福里斯特太太,她没戴帽子,手臂上挎着个篮子,蓝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福里斯特太太是在多年之后才开始佩戴面纱和遮阳帽的,尽管她的面色并不是她迷人的地方。她双颊瘦削苍白,夏天还会长出雀斑来。
乔治·亚当斯有个挑剔严格的母亲,所以当福里斯特太太走近时,他立马站了起来。尼尔看见了也跟着站了起来。
“孩子们,这些热饼干给你们当午餐吃。”她把餐巾从篮子上拿开。“你们有钓到些什么吗?”
“我们没怎么钓鱼,就到处乱跑。”乔治说。
“我知道!你们就在那蹚蹚水什么的。”她很会跟男孩子交谈,语调轻松,又带着几分神秘。“有时候我自己也蹚水,到那儿去采点花。那些花实在迷人,我控制不住就去摘它。我脱掉长袜,提起裙子,一下子就跳了进去。”她把一只白鞋伸了出来,晃了一晃。
“可您会游泳,不是吗,福里斯特太太?”乔治说,“多数女人都不会。”
“哦,不,她们会!在加利福尼亚每个人都会游泳。可在甜水镇我可提不起兴趣——污泥,水蛇,还有水蛭——呀!”
“早上我们才看到一条水蛇,还追着它跑呢。好大一条!”撒迪·格兰姆斯插了一句。
“你们怎么没把它杀了呀?下次我再去蹚水,它会咬我脚趾头的!好吧,去吃你们的午餐吧。乔治,你出去的时候,把篮子交给玛丽就好。”福里斯特太太离开了。孩子们看着她那白色的身影沿树林边飘去。她时不时停下脚步,查看一下篱笆旁的覆盆子藤蔓。
“这些饼干还不错,挺好吃的。”韦弗家有对双胞胎兄弟,长着棕色头发,他们中的一个这样笑呵呵地说道。两个德国小男孩则在一旁大声咀嚼着,一句话都没说。孩子们都非常开心,因为福里斯特太太是亲自跑到这来,而不是吩咐玛丽过来。即便是粗野的小撒迪·格兰姆斯——顶着一头红发,长着一张鲶鱼嘴(格兰姆斯一家都长这样)——也知道福里斯特太太是个非常特别的人。乔治和尼尔年龄比较大,他们看得出,福里斯特太太和镇上的女人有所不同,但不同在哪里,他们一直想不通。顶着一头狗啃似浅发的布卢姆兄弟则卑微地认为,福里斯特太太来自富贵人家,是位了不起的人。他们比其他同伴更加明白,社会秩序中就是有这样一个幸运的特权阶级,这是不言自明的事。
吃完午餐后,孩子们躺在草地上,谈论波默罗伊法官家的水猎犬范妮是怎么被人毒死的,又是谁下的毒手。而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第二个不速之客到了。
“都别说了,大伙儿,他来了,‘毒藤’艾维。”韦弗家那对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都闭嘴吧,我们可不想看到老狗罗杰也被毒死。”
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从沼泽地爬了上来。他穿着破旧的灯芯绒猎装,带着把猎枪,挎着个猎袋,这会儿正穿过一排排树木,从小树林那边过来。他迈着大步,十分粗鲁傲慢,一边走还一边踢着树枝。他挺直着个身板,看上去很不自然,就像后背装了根钢棍似的。还有他那抬头的方式,一副俾睨众生的样子。
“喂,孩子们。你们在这儿干嘛?”他走到大伙儿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
“野餐。”埃利奥特回道。
“我以为只有女孩子才会野餐嘞。你们带老师来了吗?你们这些小孩子都没到打猎的年纪吧?”
乔治·亚当斯轻蔑地看着他。“才不是呢,去年生日我就收到一把雷明顿22号猎枪了。但我们可不会把它带到这儿来。你最好也把你的藏起来,艾维先生,不然福里斯特太太会下来把你赶出去的。”
“她在房子那可看不到我们。再说了,她能对我说些什么。我和她一样都是好人哩。”
孩子们对此不作回答。这太可笑了,就算是鲶鱼嘴撒迪也不敢这么说。撒迪父亲的生意不也是靠这些好人,只有他们才会多买些贵的肉。如果每个人都像艾维·彼得斯家那样吃普通的牛腿肉,那肉铺还哪来的生意。
艾维把猎枪和猎袋放到树后,然后直直地站在那儿,用他那又圆又亮的小眼睛打量着大伙儿。每个人都感到很不自在。乔治和尼尔本来不想盯着艾维看的——但艾维的脸又似乎有种魔力,老吸引着他们俩。这是张红红的脸,脸上的肌肉看上去非常坚硬,肿肿的,像是被蜜蜂蜇了,又像是触到了毒藤。其实,大伙儿给艾维取名叫“毒藤”,是因为他在毒死法官家那条温顺的水猎犬之前,就已经对好几条狗“痛下杀手”了,这事大家都知道。孩子们都说,艾维要是讨厌哪条狗,他就一定要把那条狗弄死,不然,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艾维红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小雀斑,看上去跟铁锈一样。坚硬的双颊各有一条弯曲的凹痕,看上去就像树干的节疤。艾维脸上还一直挂着两个酒窝,但这并没让他的面容变得柔和多少。他的眼睛小小的,眼睫毛一根都没长,瞳孔像极了蟒蛇或蜥蜴的瞳孔,直勾勾地,目不转睛地,看上去十分冷酷。他的双手和他的脸一样,显得十分臃肿。也许是由于手上的皮肤过于紧绷,他的手背和指关节处都长着深深的凹痕。艾维·彼得斯就是个丑陋的家伙,但他也喜欢自己丑陋。
艾维开始说话。他告诉孩子们,现在天气太热,不适合打猎,待到日落时分,等野鸭都飞回来了,他再溜到沼泽地去捕几只。“老队长发现我之前,我可以从玉米地那逃走。他跑起步来可不行。”
“他会告诉你爸爸的。”
“我爸才不管呢!”艾维回道,不安的双眼透过树枝向上看。“看到那只啄木鸟了没,嘟嘟地啄着,一点都不怕我们,好镇定呀!”
“它们在这里是受保护的,所以它们不怕。”乔治确切地说道。
“哼!它们会把老队长的这片树林给毁了的,那棵树上已经到处是窟窿了。我这就把它打下来,应该很容易吧。”
尼尔和乔治坐了起来。“你怎么敢在这里开枪,你会让我们陷入麻烦的。”
“福里斯特太太会马上从房子那儿下来的。”埃德·埃利奥特叫道。
“让她来吧,这个傲慢的女人!我有说过我要用枪打吗?杀死狗的方法可不只有‘用黄油噎死’这一种。”
孩子们面面相觑,对这无礼的话感到难以置信。但韦弗家那对棕色头发的双胞胎兄弟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在草地上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觉得艾维在说狗的时候显得十分机智,但艾维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金属弹弓以及一些圆形石子。“我不会杀它的,我就吓吓它,这样我们就可以好好看看它了。”
“我猜你打不中它。”
“我会打中的!”他把石子装到皮革上,眯起眼来,接着把石子射了出去。果然,啄木鸟从树上掉了下来,掉到了他的脚边。他将他那顶沉重的黑色毡帽扔了过去,把啄木鸟盖在下面。其实艾维从不戴草帽,就算是最热的天也不戴。“等着吧,它会醒过来的。你们很快就能听见这只公鸟在里面扑腾的声音了。”
“它可不是只公鸟,是只母的,这谁都知道。”尼尔轻蔑地说道。这个不速之客破坏了他们的下午,他为此感到恼火。而且,艾维·彼得斯害死了他舅舅家的那条水猎犬,他对此还耿耿于怀。
“好吧,母鸟就母鸟。”艾维漫不经心地说道,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皮箱来。箱子一打开,里面装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锋利的刀片、钩子、弯针、锯子、吹管,还有一把剪刀。“这里边有些是我从《青年伙伴》的标本制作套装里拿的,有些是我自己做的。”他直直地跪了下来——似乎根本就不想把关节弯曲下来——听着帽子里的动静。“它还活蹦乱跳的。”他宣布道。接着,他突然从帽沿一边将手伸了进去,把那只受惊的鸟儿掏了出来。它没有流血,也似乎没怎么受伤。
“现在,睁大眼睛吧,我要给你看些好玩的。”艾维说道。他把啄木鸟的头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手掌托着鸟儿喘气的身体。鸟儿只能呆呆地瞪着。之后,艾维取出一刀片,一下子将鸟儿脑袋上的两只眼睛划开,接着立刻将它放飞。这一切仅在瞬间完成,手法极其娴熟。
啄木鸟盘旋着飞向天空,一会儿向左冲去,撞上一节树干,一会儿向右冲去,撞上另外一节树干。它在树枝间,上下前后胡乱地腾飞着。它刮擦着羽毛,从高处落下,最后又从中恢复过来。孩子们站在一旁,气愤地看着这一幕,内心十分不悦,但也束手无策。其实,他们平常也并没有这般感性:屠宰场要是宰杀些什么,撒迪总会在那儿;布卢姆家的孩子也同样是靠猎杀谋生的。但现在,他们却为这只受伤的啄木鸟感到悲伤难过,这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只鸟儿在树枝间挥动着翅膀,在阳光下盘旋着,可它什么都看不见,它感受不到一丝光明。它竖起脑袋晃动着,就像鸟儿喝水时那样。这是多么绝望,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不过很快,啄木鸟又落到它刚才被击中的那节枝干,而它也似乎认出了那根栖木。它像是从瘀伤中吸取了经验教训似的,在树枝上啄来啄去,小心翼翼地朝前挪动,最后跳到自己的洞穴,消失不见了。
“就在那儿,”尼尔·赫伯特咬着牙叫道,“要是我能抓到它,我就可以把它杀了,结束它的痛苦。让我骑在你的背上吧,莱因。”
莱因霍尔德个子最高,他顺从地弯下了那瘦弱的后背。棉白杨很难爬上去,它的树皮非常粗糙,枝干在很高的地方才开始生长。在到达第一处树杈之前,尼尔就已经把裤子给磨破了,他裸着腿往上爬,擦伤处隐隐作痛。等到缓过气来,他又接着往上,绕到啄木鸟的洞穴处。这个洞穴长得很高,很难够着。下面的同伴都觉得尼尔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就在快要到达洞穴的时候,尼尔突然失去平衡,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最后重重地栽到他们脚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快去弄点水来。”
“快去找福里斯特太太,找她要点威士忌!”
“不!”乔治说道,“我们还是把他抬到房子那儿去吧,福里斯特太太会知道怎么做的。”
“说的是。”艾维·彼得斯回答道。艾维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大强壮,于是,他抱起尼尔软弱的身体,向山上跑去。他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机会,可以进到福里斯特家,看看里边长什么样。其实,这也是他一直想做的。
厨娘玛丽站在厨房的窗边,看见他们朝这边走来,于是赶紧跑去找她的女主人。福里斯特队长那天正好去了堪萨斯城,不在家中。
福里斯特太太赶到后门。“怎么回事?呀!是尼尔,快把他带到这边来。”
艾维·彼得斯瞪大着眼跟在福里斯特太太后面,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来——只有布卢姆家的孩子没有,他们明白自己只能站在厨房门边等着。福里斯特太太领着路,依次穿过管家的储藏室、餐厅、后客厅,最后到达自己的卧室。她把白色的床罩放了下来,接着让艾维将尼尔放在床被上。福里斯特太太很担心,但她并不害怕。
“玛丽,去把餐柜里的白兰地拿来。乔治,打电话给丹尼森医生,让他马上过来。其余的人都出去,到前廊安静地等着,你们人实在太多了。”福里斯特太太跪在床边,用茶匙将白兰地送到尼尔惨白的嘴唇间。孩子们都走出了房间,只有艾维·彼得斯还站在卧室外的后客厅里,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瞪大了眼睛,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福里斯特太太回头看了他一眼。“请上走廊去等好吗?你比其他人都大,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会叫你的。”
艾维暗自诅咒自己,可他不得不离开。福里斯特太太话虽说得得体,但语气十分傲慢,根本不容反驳——她真是盛气凌人,艾维这样想到。他本想坐在屋里那把最大的皮革椅上,无拘无束地跷着腿,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但现在,他却被福里斯特太太那做作的声音轰了出来,只能在这门廊前站着,感觉像是被镇上最强壮的人撵出来了一样。
尼尔睁开双眼,惊奇地打量着这间昏暗的大房间。房间里摆满了老式的胡桃木家具,每件看上去都十分笨重。尼尔在一张带有褶边枕套的白床上躺着,福里斯特太太跪在他身旁,用花露水帮他擦拭着前额。那位波希米亚厨娘站在福里斯特太太的身后,手里端着一盆水。“哎唷,我的胳膊!”他喃喃道,脸上直冒出冷汗来。
“唉,亲爱的,应该是断了。你先不要动,丹尼森医生马上就到。疼得厉害么?”
“还行。”尼尔有气无力地说道。虽然他感到很疼,感到很虚弱,但他心里却很安稳。这间房间十分冰凉,安安静静地,光线也非常柔和,跟尼尔家一点都不像。一个人要是在他家病倒,那才叫可怕呢……福里斯特太太的手指多么柔软呀!她长得多好看呀!透过裙子上的花边褶裥,尼尔甚至可以看见她那雪白的喉部在迅速跳动。福里斯特太太突然站起身来,想把手上那亮晶晶的戒指摘下——她刚才还没想到要这么做——她飞快地把它从手指上摘下,就像在洗手一样,接着将它塞到玛丽宽大的手掌里。尼尔心想,或许自己再没有机会到这么漂亮的房间里来了。这里的窗户几乎落到了脚板,看上去就像一扇大门。光线从闭合的绿色百叶窗透进来,在光滑的地板以及梳妆台的银器上跳动着。厚重的窗帘也用粗绳般的环带拢了起来。大理石做的盥洗台有餐柜那么大。巨大的胡桃木家具也都嵌着浅色木块。尼尔自己有把钢丝锯,这些镶嵌图案吸引了他的注意。
“瞧,他看起来好多了,是不是,玛丽?”福里斯特太太用手抚弄着尼尔的黑发,轻轻地在他的前额吻了一下。噢,福里斯特太太身上的味道多好闻呀!
“小桥那儿有马车声,应该是丹尼森医生。玛丽,快去把他领进来。”
在替尼尔接好手臂之后,丹尼森医生便用马车将他送回家去。尼尔的家可不是个舒服的地方。那是间脆弱不堪的房子,就在大草原边上,没有地位的人才会住到那去。尼尔要不是波默罗伊法官的外甥,那他跟其他的孩子又有什么不同呢,福里斯特太太要是在路上遇见他,只会开心地点个头而已。尼尔的父亲是个鳏夫,家里的事务全由一个穷亲戚帮忙料理。这个亲戚是一个来自肯塔基的老姑娘,名叫萨迪。尼尔觉得她应该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管家,因为家中总是堆满了各种没有洗完的衣物,浴盆里也老是浸着些亚麻布单。床铺永远被“晾”在一边,只有等到下午哪个时候想起了,她才会去整理一下。吃过早餐后,尼尔的这位堂姐还喜欢坐下来,读点关于谋杀庭审的报道,或品读一下那本老旧的《圣埃尔默》。她心肠特别好,经常会跑去帮邻居的忙,但尼尔可不想有人跑到他的家里来。尼尔的父亲很少在家,一天到晚总是呆在办公室里。他负责填写镇上的收支摘要簿,同时也做些农业贷款。在失去自己的产业之后,尼尔的父亲只能帮别人投资去了。他温文尔雅、和蔼可亲,长得既年轻又英俊,待人接物也彬彬有礼。但就算是这样,尼尔还是觉得自己的家里总被一股失败的气息笼罩着。尼尔只能依靠他的舅舅波默罗伊法官——他身材魁梧,留着个白胡子。他是福里斯特队长的律师,所有去福里斯特家做客的大人物他都认识。尼尔自尊心还特别强,这点跟他的母亲很像。尼尔的母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对西部没什么好感,她总是高傲地对邻居们说,除了肯塔基的费耶特县,其他地方她根本就不想待着;他们之所以来到甜水镇,是为了做些投资,好让“小钱生大钱”——人们至今还记着她说的这句话,真是个可怜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