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中秋。
圆月如灯悬于天幕。
酉时刚至,皇城内便如年禧般热闹非凡,却又透着些许思愁。
而位于皇城西南角的一个院落之中,有道实则一推即开的房门,却如那沧浪玄关,将这气氛视作羌烺蛮夷,毫无情面地拒之于外。
所以这屋内一往如常。
孤灯独影,清茗檀香。
灯旁那青年,约莫二十五六,看去其貌不扬,但仅是那专注于手中卷宗的一双锐目,便令其如一柄锋敛于内的绝世宝剑。
这屋外院落,除六间大屋与屋外兵器架外,仅有青石铺就,无甚高低起伏的中庭,很是空落,让人心生莫寥。
六间大屋门旁,均分站两名黑衣劲装汉子,眼中精光内敛,身材或高或矮,或胖或瘦。
只有一点相同。
皆是独臂。
却也不同。
或左或右。
于每道门前,刚好凑成一对。
而他们身旁的兵器架上,也仅有一柄兵器。
刀,枪,斧,棍,锤,矛。
同凑一对,同是长兵。
若进门而视,一股萧杀肃穆之气,便将袭面而来。
不似院落,反如阵外营前。
可偏偏那只有一“六”字的独字门匾之下,却又分站着一对身着红蓝罗衫,娇滴滴,眯眯笑,手持画戟的姊妹花。
一如戏里画外的奇风异景。
这皇城之中,具如此“特立独行”之地,便只有那当朝天子再度特设,专司江湖恩怨,似衙非衙的——“六门”。
而这唯独没有门旁守卫,位于最深处房内的青年,正是首任六门统领。
“莫知道”。
此人师承来历与名姓一般,一概不明。
有说,这莫知道之所以深得恩宠,不仅因其武功奇高,更在五年前朝权颠覆时立下大功。
且与当时的最大功臣,现今丞相关系匪浅,故天子才会于特设六门时,视众大臣之议如无物,直接封其为统领。
而这莫知道上任之后,短短数月之间,便让江湖人清楚明白了一个道理。
宁莫起意,莫叫知道。
意思便是,宁愿不起歹心,也不愿犯案之后,叫这六门统领莫知道,给知道了。
因这六门统领,虽严令手下恪守职操,查案平冤,甚至剿匪除恶,期间不得徇私受赂,一旦查实,严惩重处,绝无留情。
且因朝权更迭,最先的三年间,莫知道近乎诸事亲力亲劳。
而犯案者一旦落入他手,下场皆令江湖众人闻之胆寒。
但这终归只是江湖口口相传,并未有曾亲眼所视的触目惊心。
且人心邪念,也不会因烈阳炙烤而作冰雪消融。
戌时刚至,皇城中突然升腾起数量极多的烟花,于空中绚烂绽放。
房中莫知道仍专注于卷宗。
那六间房前守卫同样目视前方,纹丝不动。
但那房里,已各自倏地冲出十数道身影,直往院外落去,续而于落地后霎时便融于影中,朝着皇城各处而去。
因那焰火,乃当今圣上欲与民同乐,携众同游的出发信号。
虽说圣驾安危无虞,但那护驾之人,当然只负责护驾。
若让那意欲生事,普通兵士非众而不能阻,便是阻了,也不一定能留下的不安份子,惊扰了圣驾,甚至伤到一众随行人等,其后果可想而知。
其实莫知道深知,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其直接扼杀在萌芽之前。
但他同样深知,这世上最让人欣喜的自由,是无人能直接操控己身的意识。
若没有这份自由,这世上,或许早已没有了“人”这种生物。
而他之所以留下,是在等。
在等自上任以来,每逢三个节日,他人忙着农耕亦或倍思亲之时,却必定抽空来制造麻烦的那个人。
更是他唯一连影子都没见过的那个人。
三个节日按序分别是:龙抬头,中秋,年禧。
所犯之事,看似不大,只是丢了些物件,更与他这院落氛围般奇特。
然所产生的影响,恐怕任谁也无法一笑了之。
头一年,丞相府。
大堂顶上,瓦片一块;大厅之中,茶盖一个;丞相小女儿金钗珠花之上,珍珠一粒。
然值朝权更迭,局势不稳,江湖众人虽言传六门厉害,却依旧频频妄为,使得莫知道需亲自压阵,只命属下全力缉拿。
次年,太师府。
书房,毛笔一支;前庭主路,青石一块;太师大公子玉佩之上,流苏一条。
经一年奔波整治,关内武林局势稍稳,却有一众塞外高手自各处涌入,欲图趁火打劫,于武乱纲,莫知道便只得继续奔波,虽有过目案情卷宗,却有心无力。
第三年,将军府。
器房,剑柄一个;厨房,瓷勺一把;将军三姨房腰封之上,玉石一块。
这一年,莫知道亲临拜访武林望族,并联合有志之士,终将那些狼子野心之辈驱回塞外,稳定武林局势,令朝纲暂避受扰。
第四年,枢密使府。
库房,碎银一两;厢房,烛台一个;枢密使长女折扇之上,扇骨一条。
莫知道尚未亲自求证此案,就已入宫领受天子口谕,率领一众六门好手,与一众正邪难辨的雇佣侠士,直出塞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五年。今年。
龙抬头,陈留王府。花园,青竹一棵。
中秋。今日。
尚未有报。
总算于月前远征而归的莫知道,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冷静。
从那锋锐更利的目中,就能看出,他的心中,憋着一股火。
一股足以冲天破云的怒火。
只是他必须忍。
他也能忍。
因他深知,这是挑衅。
这些事,之所以能记录得如此详细,皆因对方是在引诱自己的部下去到现场后,犯下案件,并明目张胆留下了挑战状。
一张字迹龙飞凤舞而显得狼突鸱张的挑战状。
上书九字——此事,可莫要让人知道。
莫知道此刻也正好看到这一行字。
他手中所持,正是记录着这十三件物件失窃详情的卷宗。
他越过这并无特殊的纸张,看向最重要的那一点,他无法忽视的那一点——
对方皆是在众人查看四周情形时,背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方将此事做下。
丞相府,太师府,将军府,枢密使府,陈留王府。
先不论最后这位虽无实权,但府邸中怎可能一名护卫也无,但这贼人,却依旧在所有人刚好目光死角所不及时,瞬间便完成了这可谓匪夷所思的作案过程。
一棵青竹,竟就如此不翼而飞。
实在令人诧异,甚至令人惊恐。
莫知道甚至一度怀疑下属之中,或是府邸人员之中,必有内应。
但经这一月亲自查实,却又并非如此。
如此一来,便只剩一个可能。
那就是此人轻功之高,恐怕天下无人能望其项背。
但若真有这么一人。
他又怎能不知?
今日,中秋。
圣驾无虞。
陈留王府,众部扑空。
恭王府,花池,丢失荷花一朵,池畔依旧留书一纸——“此事,终让人给知道了。”
莫知道将这张纸平整贴于卷宗之内,收整一番,方拂袖而出。
房内灯火随之熄灭。
人已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