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世纪中国史学史论
- 王学典 陈峰
- 1845字
- 2021-03-29 05:24:36
五
直接受经今文学的启示,而使中国史学开始转变的,计有三人:一是梁启超,二是夏曾佑,三是崔适,现在先述后者。
崔适与其说他是转变期的史学家,不如说他是清末今文学派最后的经学家较为恰当。崔氏的著作有《春秋复始》、《论语足征记》、《五经释要》与《史记探原》诸书。《春秋复始》一书完全是经今文学的著作,根据经今文学的见地,提出《春秋谷梁传》的评价问题。后一书,《史记探原》,却是以经今文学的见地推论到史部纪传体第一部《史记》的本质问题。崔氏所以能取得清代今文学最后的经师的地位以此,崔氏所以与转变期的史学有关也以此。
原来《史记》与《汉书》,在史体上,都属于纪传体。所不同的,《史记》是“通史”,由黄帝直记到汉武;《汉书》是“断代史”,专述前汉一代的史迹。以往史学理论家对于《史》、《汉》的评价,也每就他们的外表的史体说;例如唐刘知几《史通》的《六家》篇,以“《史记》家”与“《汉书》家”相较,而称誉《汉书》“旷言皆精练,事甚该密;……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而宋郑樵《通志·总序》却说:“自班固断代为史,无复相因之义。……会通之道自此失矣。”其次或有考《史》、《汉》文句的异同,以观其得失,如宋倪思的《班马异同评》一书。至于明人以及清代桐城派散文家评点《史》、《汉》,以主观的鉴赏,为字句的推敲,更不足与言学术。总之,从未有对《史》、《汉》内含的本质加以区分的。到了崔适,因经今文学在经部范围之内,无论分经的或综合的研究,都已无甚可发展的余地,于是转而治史,而首及于《史记》。据崔氏的研究,《史记》属于经今文学的著作,《汉书》属于经古文学的著作。《史记》中有与今文说及本书相连,而与古文说及《汉书》相合的,都是曾经刘歆所窜乱。刘歆为什么要窜乱《史记》呢?他以为刘歆既经“颠倒五经”,势不得不波及《史记》,以为佐证,作为助莽篡汉的一种文化工作。这种伪造经传、广树证据的工作,决非刘歆一人的力量所能胜任;关于这,崔氏以为当王莽操政权的时候,曾经“征天下有通《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者,皆诣公车,至者前后千数,皆令记说廷中,将令正乖缪”;这千数人便是仰体刘歆的意旨、帮助刘歆伪造窜乱的打手,而《史记》也便是受了这些人的糟蹋!
崔氏的《史记探原》,有原刻本,有北京大学排印本。书首有清宣统二年庚戌(公元1910年)朱祖谋的序文,出版在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二书之后。崔氏本是俞樾的弟子[1],与章炳麟同门,和皖派的古文派汉学有学统的关系;但他这部书却完全受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影响。康书卷二《史记经说足证伪经考》本曾有“其书(指《史记》)多为刘歆所窜改,而大体明粹,以其说与《汉书》相较,真伪具见”的话,已给予崔氏以一种启示。所以崔书中有许多论据,如《秦始皇本纪》,说始皇设立吏师制度,当时所学不限于法令而兼及《诗》、《书》、百家语;如《儒林传》,说孔安国并没有得《古文尚书》;都袭取《新学伪经考》的旧说而加以补充。[2]其余,凡《史记》有“古文”二字,或与古文学说相同的,他都斥为刘歆或后人所窜改。他虽自诩有许多见解为康氏所未言;他之于康,略如惠栋之于阎若璩[3];但本书行文过于简短,不能列举理由,以塞反对派的责难,在方法论方面确多武断的缺陷。大概崔氏过于质朴,没有康氏的识力和气魄,因之理论的辩给也远不及康氏。所以康氏成《新学伪经考》,章炳麟以一代古文学的宿儒,拟执笔驳斥而终于中止;而崔氏《史记探原》出版未久,柳诒徵弟子缪凤林便撰皆《史记探原正谬》四卷。[4]虽缪书迄未印行,但崔氏不能折人之口,服人之心,已可见一斑了!
[1] 《史记探原》凡例:“凡称师,谓曲园也。汉儒但称师说,宋儒犹然。《论语集注》‘愚问之师曰’,谓延平也。今用其例。”按曲园即俞樾。
[2] 崔说见《史记探原》卷三“《秦始皇帝本纪》第六”及卷一《序证》“《古文尚书》”,卷八“《儒林列传》第六十一”;康说见《新学伪经考》卷一《秦焚六经未尝亡缺考》,页四至五,及卷三上《汉书艺文志辨伪》,页七至十一;文繁不录。
[3] 崔氏于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二月致钱玄同书:“知汉古文亦伪,自康君始。下走之于康,略如攻东晋《古文尚书》者惠定宇于阎百诗之比。虽若‘五德’之说与《榖梁传》皆古文学,‘文王称王’、‘周公摄政’之义并今文说,皆康所未言;譬若自秦之燕,非乘康君之舟车至赵,亦不能徒步至燕也。”见钱玄同《重论今古文问题》(《古史辨》第五册,页二四)。
[4] 缪书见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卷二页二,国学图书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