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史观与史学方法上的再较量

史学理论与方法的研究,这几年又有了进展。这时期出现的史学理论专著近二十种。其中介绍与阐述唯物史观的就有十余种,如艾思奇、吴黎平的《科学历史观教程》,艾思奇的《历史唯物论社会发展史讲授提纲》,吴恩裕的《唯物史观精义》,沈志远的《社会形态发展史》,翦伯赞的《史料与史学史》,吴玉章的《中国史教程绪论》等。其他方面的,如刘节的《历史论》,林同济的《文化形态史观》,范任宇的《民生史观》,柳诒徵的《国史要义》等。发表的史学理论文章近二百篇。各种学说,相与争鸣。

这时期,有不少历史学者从旧的历史观与治学方法中逐渐解脱出来,学习用唯物史观去观察和解释历史问题。吴晗写《朱元璋传》的过程,就是一个向唯物史观不断迈进的过程。著名历史学家陈垣,也逐渐认识到“旧的治学方法,在立场上是有着他基本错误的”,认为,“研究陌史和其他一切社会科学相同,应该有‘认识社会,改造社会’两项任务。我们的研究,只限完成了任务的一部分”,在方法上只是一种“实证主义”。他在初步学习和研究了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后说,这“使我对历史有了新的见解,确定了今后的治学方向”[1]

史学界的这种进步,是与这时期的两场争论分不开的。

1945年,国民党曾组织召开了一个“全国历史学会”,完全排斥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会上大倡其乾嘉考据派的史学方法,贬损已经“风景云从”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胡适虽未能参加这次会议,然而他却以五年时间从事《水经注》的版本研究,再次为日趋没落的资产阶级史学吹嘘一些生命之火。据他自己后来介绍说:“为什么我发了疯,化了五年多的功夫去研究水经注这个问题呢?我得声明,我不是研究水经注的本身。我是重审一百多年的水经注的案子。”“我也是借水经注一百多年的糊涂官司,指出考据的方法。”[2]他们认为,只有考据学才是历史科学。史学家的任务就是:“集中异同之材料而评判之,举闲散无友之事件而贯穿之,绳之以科条,要之以必信,俾后人得认其统绪而瞻其真相。”说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史统”[3]。有人认为,搜集史料的标准应撇除其训诲功用,只要把史料按时间顺序和因果关系加以编排,即算了事。[4]

胡适等人所掀起的关于史学方法的较量,当时被称为“古典派”的“复古运动”,是“乾嘉学派”的复活。为此,翦伯赞写出了《略论中国文献学上的史料》、《史料的搜集与辨伪》、《史料与史学》、《略论搜集史料的方法》、《正在展开中之史学的反动倾向》等文章,纪玄冰的《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郭沫若的《战时中国历史研究》,胡绳的《五年间中国历史研究的成绩》,杜守素(国庠)的《答某君问什么是历史》、《关于历史概念答海峰先生》等文章。他们检讨了20世纪30年代重观点轻材料,犯了教条主义和公式化的毛病;强调了充分占有材料的重要性;充分地肯定了前人在搜集、考订与整理上的功绩,及其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是,也指出旧的治学方法的严重缺陷:忽视地下出土文物,钟鼎铭文、石刻、简牍和稗官野史的重要性,只重正史,偏于一面;忽视生产、生产方式、经济和群众生活史料的价值,只重政治,只重视上层人物活动史料;不分主次,不分轻重,一视同仁,孤立地、片面地使用史料的毛病,批评了一些人的顽固的自封性,守高曾之规矩,沾沾于个别字句的钩研,矻矻于鸡毛算皮的小事,支离破碎的考据,平列排比的编纂;忽视少数民族史,宣扬大汉族主义,等等。翦伯赞还尖锐地指出:“今日之所谓古典派,实已由‘史料的整理’,堕落到‘史料的玩弄’。……实质这些玩弄史料的专家,正是章实斋之所谓‘横通’,盖琴工碑匠之流亚。”“史学的任务,决不是史料的玩弄,亦不止于史料的整理,而是要辨证史料,综合史料,写成完整而有系统的历史。”“诚然,史料的整理与鉴别,是研究历史最基本的工作,但史料不就是历史,正犹砖瓦不就是房屋,秫黍不就是酒。”“没有正确的方法,则虽有史料,也不会成为历史的资料,‘正犹愚贾操金,不能货殖’。没有方法不能写成历史,即搜集史料,也不可能。因为史料并不像放在钱柜里的金银,随手可得。而是像矿石一样,埋在人所不知的地方,没有采矿学的知识,虽身入宝山,也只有空手而回。”他还指出,古典派“这个学派,具有回避现实,学以为学的传统,足以愚弄青年”,使青年‘昏迷于废纸堆中,不省人事……不辨黑白,不辨是非”,“特别会把《水经注》当做最了不得的学问”,“结果和蠹鱼一样,葬身于断简残篇之中”。这就不仅是“玩物”,而是在“玩人”[5]

史学理论的第二场争论,是英雄与时势、领袖与群众关系问题。

抗战时期,“战国策”派的陈铨曾发表文章,鼓吹个人崇拜,说“英雄是人类历史的中心”,“没有他们,宇宙万物也许就停止了”。后来,陈铨又写出了他的《再论英雄崇拜》,进一步强调英雄崇拜的重要性,说没有英雄,“人类世界,就会永远停滞在兽的状态”。“英雄所以可贵,还在他们有先知灼见,创造时势”,他们是社会上的“先知先觉,出类拔萃的天才”,“所以在人类社会中间,必须要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说人们可分成金,银、铜,铁四等,英雄是金、银,而群众则是铜、铁。只有能够崇拜英雄的人,才是“高尚纯洁的人”[6]。1946年,他将这些文章汇为《时代之波》一书,由大东书局出版。

吴泽针对这种英雄史观,写出了《个人领袖英雄的历史作用论》,正确地阐明了唯物史观关于个人与领袖、群众与领袖、群众领袖与历史的正确关系,详细地论证了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伟大作用。

1948年,上海文汇报的“史地周刊”,组织了“时势与英雄”的讨论,发表了孙健、立人,张友聚、蔡尚思等人的论辩文章,将这场辩论推向了高潮。后来吴玉章发表了《荣誉属于谁》的文章,可算对这场争论作了一个小结。吴文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当时初投身于革命阵营的知识分子,大都受到这篇文章的教益。它给了人们一个明确的观念:坚定地依靠人民群众,创造国家的新历史。

以上所说的几个方面,当然不是当时史学界的全貌,更没有囊括诸多历史家的成果。然而,我们却可以说,这是当时史学界的几个重要方面,反映了史学在这一段历史的激流中的重要面貌。我们还可以说,这时期中国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面对实际,走向人民。”这个宝贵的经验传统,在今天的史学界,仍有提倡和坚持的必要。

原载《史林》1987年第3期。

[1] 陈垣:《给胡适之的一封公开信》。

[2] 胡适:《治学方法》,转引自《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上)。

[3] 顾颉刚:《史学季刊》发刊词。

[4] 张荫麟:《论史实之选择与综合》。

[5] 翦伯赞:《正在展开中之史学的反动倾向》,《文萃》二年第15、16期,1947年1月。

[6] 陈铨:《再论英雄崇拜》,《时代之波》,大东书局194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