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顾老先生正在与学员们家长里短聊得高兴时,陈站长进了教室,一直向教室后排座位走去。陈站长边走边说:“又吹开了。”
陈站长怎么会知道老先生在讲牛朗中、客家人的故事,“又吹开了”。陈站长可能在教室门外已听了半天老先生的课了吧!或许,兽医站从医生到工人以往早就听顾医生讲过“朗中、客家人”的故事。老先生家长里短的故事吸引着我们,但说了半天,有关怎样治疗牛的疾病和防疫的业务培训一个字还没说呢。
陈站长是有意走进教室以阻止老先生讲他的人生传奇“说大书”,还是老先生已按侄女指导的先声夺人、摆谱、套近乎、家长里短的一套上课经已念完了。反正,老先生的目的达到了,学员们听课已有半个多小时,还正襟安坐目视讲台上的牛郎中,顾牛朗中绝对是够“牛”的。
老先生只当没有看见陈站长,从皮包中取出皮囊,喝了一口水。再从皮包中拿出讲课材料,转身在黑板上把江南一带水牛常见疾病的病名一一列出:口蹄疫、炭疽病、新生犊牛病毒性腹泻、牛出血性败血病、流行性感冒、瘤胃积食、牛膨胀(又称“涨气病”)、疥螨病。
我们学员看着老先生黑板上书写牛得病的病名,一边认真地记着笔记。只感觉老先生在黑板上写字,费大劲了,一枝笔在顾老先生手中,似乎不怎么听使唤,就如小学生刚开始拿毛笔从横、竖、点、撇、捺笔划开始练起的那个别扭劲,我们坐在下面也为老先生使劲。老先生也真有意思,他真以为自己在练粉笔书法,“画”了几笔,还要退后两步仔细端详一番,感觉不满意,也不用板刷,直接就用手擦去。几个水牛常见病的病名终于写完了,老先生转过身来,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笑了笑说道“黑板上写字,从未练过,还是几十年前,做学生时,上黑板答题,写过几个字,今日是第一次在黑板上写这么多字,字写得不好,见笑了,不过,这几个字也还能看得清楚吧?”
“看得清楚。”
“献丑了。”老先生开心地笑了。
老先生简简单单,三下五除二把几种牛病的病症、病因和治疗方法说了一遍,他看学员们埋头记笔记,就说:“各位学员,你们也不要费力记笔记了,我就是把你们手中学习材料中有关牛生病、治病的内容念了一遍,你们看着学习材料就行了。”
“实话告诉你们,我有个想法,这个想法也与陈站长交换过意见。这次大队赤脚兽医培训班,不要把江南水牛常见疾病及防治防疫内容纳入培训内容。理由是:培训班培训期是半个月,培训期满,你们就是猪朗中、牛郎中了吗?上个吴州农业学校兽医专业也得三年,现在半个月的学习,他们就可上岗?我们只是兽医,也上过正规专业的学校,但不是培养兽医专业的老师。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我们做着隔靴搔痒的事,有效果吗?我不敢保证。”
“在座的学员,你们知道,生产队最宝贵、最有价值的集体资产是什么?是几间仓库吗?或是仓库中一些种子、化肥、农具此类的物品吗?都不是,是什么?”
“生产队最看重的是牛舍中的几头牛和圈舍中的老母猪。”有学员回答。
“这位学员是个明白人。生产队中最重要的财产是牛舍中的几头大、小水牛。小水牛是生产队集体的储蓄罐。小水牛见天长大,身价也随着身长而递增。生产队如果在资金上遇到过不去的坎,小水牛随时可以在牛市上套现。一个生产队牛舍中,如果有一至二头小水牛,那是生产队财旺、气旺的象征。成年水牛,那更是生产队开展农业生产的顶梁柱了,它是每年春耕、夏收夏种、秋收秋种不误农时如期顺利完成的保证。我们江南是冲积平原,远远望去,成百上千亩土地,平坦延伸,但实地踏勘,几乎稍大一些田块毗邻之间都有落差,少则十公分二十公分,多则半米高低的都有,这都是历史因素积累所致。所以,农耕换季,还得依靠水牛犁田,大型的农机具无法施用。生产队从队长到社员,都把生产队的水牛当宝贝疙瘩护着侍候着,恐怕有个闪失。如果水牛稍有不适,即使少吃一口料草,全队上下都会揪着心,紧赶快走上公社兽医站,请牛朗中瞧病治病。”
“我与陈站长商量过,大队赤脚兽医通过短期培训后,可试着给猪进行常见疾病的治疗,具体怎样实践,陈站长有方案,待一会儿让他给你们讲。但你们给水牛治病,至少在三年内,只能学习,当助手,不能做主治。在这半个月培训期中,我有出诊任务就带大家一起走,培训班结束后,我只要下乡出诊到生产大队,就让人及时通知该大队的赤脚兽医过来,如果时间来得及,还可通知附近大队的一块过来给我当助手。”
“为牛治病,不是小事,它与给猪治病,两者之间的意义没有可比性,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一条猪犯病没有治好或者误诊了,就是几十元钱,但万一为牛治病,出了医疗事故那生产队就塌了半边天了。”
“我们兽医站几位朗中,希望你们大家在步入兽医这个行业时,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兽医是一份高风险的工作,我们不希望你们在起步阶段有个什么闪失,我们宁愿起步的步速走得慢一些,步子小一些,但必须稳稳的向前走,这既是对你们负责也是为我们服务的对象负责。”
说到这里,老先生原来一直溢满笑意的脸,此刻变得严肃而凝重。我从老先生的话语中感受到老先生对这份职业的敬畏和强烈的职业使命感;体会到老先生对后辈们的呵护之情;更能感悟到承担大队赤脚兽医这份工作带来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陈站长,我就讲到这里吧,我还要到站里去看看,我走了。各位学员,明天见。老先生结束了讲课。
“好吧,您先走。”
老先生夹起大皮包转身走下讲台,不知是谁带的头,当第一声掌声响起,所有的学员不用别人招呼,一齐站了起来,拍着双手目送老先生。
老先生本来只顾低头看着脚下讲台上的台阶迈步向前,突然听见掌声,老先生向前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回到讲台前面,也不说话,只是深深地弯腰以示回礼,然后再次转身向教室门口走去。看清了,老先生脚上穿的一双鞋,鞋面、鞋底是牛皮材质制作的“老BJ布鞋”式样的牛皮鞋。
老先生向教室门口走去,把手中的“绅士草帽”扣在头上,又从皮包中摸出水晶墨镜戴上。走到门口时,老先生转头向学员们再次微笑示意,略一点头,跨出了教室门口。
不知其他学员有何感受,老先生从进教室到走出教室,也就一个多小时,但老先生带给我感官的冲击跌宕起伏。我也不知如何评价老先生,当老先生身着富有个性的衣装进教室走上讲台那瞬间,恍惚来了一次时空穿越,我们面前,赫然站着位来自于广袤西域十八世纪的江湖大侠;话说家长里短的过程中,老先生让我们知道,站在我们面前给我们上课的不是什么前往西域旅途中碰到的黑店掌柜,而是位身怀家传绝艺又念过西医西学的中西融通的治疗江南水牛疾病的老专家;更是位具有高尚职业操守的牛郎中。老先生应该是我们今后从医的榜样吧。不过,就老先生这身讲究的“行头”,实在不敢攀比。当然,也没有经济能力去购置这套量身定做的“行头”。我想老先生喜欢这样的穿戴亮相于学员面前,固然于先声夺人、摆个谱的心理因素有关,但不可否认的客家人身份,又是在解放前就从事风险极大的牛郎中这个职业有内在联系吧。行走江湖,道上规矩,交友结伴,行事风格,有的时候,确是一般常人所无法理解。但这些行为习惯又似乎并不影响学员们对老先生的评价。掌声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