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恒之路:奥古斯丁本体形上时间哲学研究
- 徐龙飞
- 2872字
- 2021-03-26 18:18:16
八 “成为”(γίγνεσθαι)的形式
如前文所阐述和分析的,柏拉图并非从时间的模态出发来理解时间的,而是相反,其出发点在于,ἦν和ἔστι在何种意义上表述时间。柏拉图不仅一方面明确区分ἦν和ἔσται,而且另一方面也明确区分ἦν和ἔστι;在区分的意义上,只有ἔστι表述真实的存在,而ἦν和ἔσται则关涉感官感知的领域,如前文所分析的,这两者或可命名为时间的方面、样态、类型和模态,以“成为”和“消逝”之样式演漾于感官感知的领域。
我们在此面临的问题是,柏拉图是如何探讨感官感觉领域中的当下的,换言之,我们所应当提出的质询是,柏拉图是如何观想和考量γίγνεσθαι的形式的。
在柏拉图的意义上,ἔστι仅仅适用于作为本源的、范式的存在,这未免引发一种至少是可能性的考量,即在感官感觉的范畴之内似乎原本就并无“当下”、并无当下此在,所有感官所感觉的都总是曾经是、或者将要是,严格说来,并无当下是、当下此在,这应当是一种误见。柏拉图在《蒂迈欧篇》(28α)也讲到,在感官感知的领域中必定有当下这一样式,必定有当下的呈现,这样说的理由庶几在于,感官感知毕竟是当下的,即使是对以往感知感觉的回忆,这感知感觉在此时此刻的回忆中也是当下的。如果柏拉图并未将ἦν和ἔσται设置在存在之梯次上,并且将它们的含义奠定在呈现(成为)和消逝的形式上,也就是奠定在γίγνεσθαι之上,那么原本被εἶναι和γίγνεσθαι所区分、所甄别,甚或所撕裂的时间的三重性(过往、当下以及将来)就以γίγνεσθαι的形式再度凸显而出。
由于希腊哲学中关于存在、成为等问题主要来自于希腊语特有的语法现象,所以我们探讨这一问题的切入点似乎应当从其语法规则中去寻求。
纯粹从语法形式上来看,不同于包括拉丁语在内的其它欧洲语言,并因此而值得注意的是,希腊语的语法在时间形式上的独特性在于其时间梯次和类型的四分法,柏拉图亦不例外,老年和青年(年老和年轻)是他探讨时间中的存在的典型例证,在这一问题上,他总是区分完成的和未完成的现在时,如同后来的斯多葛学派的语法一样,总是区分χρόνος παρατατικὸς ἐνεστώς(伸展到当下的时间,也就是说,是“从过去伸展到当下的时间”)和χρόνος τέλειος ἐνεστώς(完成现在时)。我们在前文(小标题五)中所引述的《蒂迈欧篇》的文本,亦可作如下之阅读与解读,也就是说,那一总是等同于自身、并且并不运动者,并不在时间中比较年轻、或者比较年老,也从不成为存在,从不或者现在存在、或者在将来才成为;这意味着,原本就恒久存在者并不成为年轻的、或年老的(γίγνεσθαι),换言之,这样的成为在这段文本中所提及的所有(至少三个)时间梯次的每一个中,都应当敬告阙如。质言之,恒久存在者在四重方式上并不成为年轻的和年老的,在这个意义上,前文所引述的《蒂迈欧篇》之相关语句(38a)亦可作如下之翻译:“他并不在时间中年老、或者年轻(γίγνεσθαι,起始性现在时),并不曾经成为(γενέσθαι,一般过去时),并不已经成为(γεγονέναι,完成现在时),也并不将要成为(ἔσεσθαι,将来时)。”
对《蒂迈欧篇》的这一分析,并非是对于时间如此这般理解的一个孤证,在《巴曼尼德篇》中能够找到对这一问题的更清晰的分析,其中,年老与年轻(老年与青年)应当是同一个自身,或曰:年轻是一个自身,年老亦是同一个自身:
“ Ὦ δε· διάφορον ἕτερον ἑτέρου οὐδὲν δεῖ γίγνεσθαι ἤδη ὄντος διαφόρου, ἀλλὰ τοῦ μὲν ἤδη ὄντος ἤδη εἶναι, τοῦ δὲ γεγονότος γεγονέναι, τοῦ δὲ μέλλοντος μέλλειν, τοῦ δὲ γιγνομένου οὔτε γεγονέναι οὔτε μέλλειν οὔτε εἶναι πω διάφορον, ἀλλὰ γίγνεσθαι καὶ ἄλλως οὐκ εἶναι.”63
“一个和另一个已经有了区别,则这一个和这另一个不必被区别;而更多的是,这个区别于另一个,则与之就是(εἶναι)有区别的了;一个和另一个已经有了区别,于是就陷入了(γενονέναι)与这另一个的区别性;一个和另一个将要被区别,那它将(μέλλειν)与之有区别;一个与另一个将有(γιγνομένον)区别,则这个和这另一个既未有(γεγονέναι)区别,也未将有(μέλλειν)区别,也未是(εἶναι)有区别的,而是将要(γίγνεσθαι)区别于它;此外更无其它情形。”
从这一文本出发可见,当下者(或曰当下存在者)与尽管并非当下,但或者先前曾是者、或者后来将是者,是有区分的,时间的三重性,或曰三重区分性(当下、先前以及将来),切合于相应的存在或者非存在;而成为则不同,并不能简单地对应时间的三个梯次,特别不能机械地对应时间中的当下模态,成为应当具有双向的联系,作为起始性现在时的成为(γίγνεσθαι)是从当下到将来的萌动,是从当下到将来的绽放,是从当下到将来的喷薄欲出,它同时关涉着当下与将来,或曰同时具有牵连当下与将来的双重含义;而作为完成现在时的成为(γεγονέναι)则是萌发于过往的本源,绽开于当下的结果,它同时关涉着过往和当下,或曰同时具有牵连过往和当下的双重含义;除此之外,固然亦有表述过往的先前的成为(γενέσθαι)和表述未来的将要成为(μέλλειν)。
固然,这段文本在时间类型、时间梯次的阐释上与《蒂迈欧篇》略有不同,在此,对于时间模态的三重性是以εἶναι(当下)、γεγονέναι(过往)和μέλλειν(将来)来表达的,而在前文引述的《蒂迈欧篇》中则是以γεγονέναι νῦν(当下)、γενέσθαι ποτέ(过往)和εἰσ αὖθις ἔσεσθαι(将来),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在前文中的分析结论;同时也正如前文所提示的,在这段文本中,关于时间梯次的阐释似乎更加充分地体现了希腊哲学对于希腊文语法的依赖性,其中,起始性现在时(γίγνεσθαι)与结果性完成时、事实现在时(εἶναι)和将来时之间的区分是彰明较著的,比起《蒂迈欧篇》甚或更为清晰。无论如何,时间的三重模态,或曰三重性一方面表述根据当下、过往、将来而来的存在的三重区分,另一方面,在严格的意义上,当下仅仅表述真实的存在,而成为(呈现)和消逝则仅仅表述曾经是和将要是而已,而从不意味着真实的当下此在。64原本意义上的当下并不揥夺、并不涤除成为(呈现)与消逝领域中的所有当下性,而是将其判别为起始性现在时和完成性现在时两个截面或界面,这两个界面又通过成为所具有的亲和性而将自身分别决定为将来和过往。
于是,从时间出发,则时间的三重模态能够被理解为存在的三重样式,而在成为和消逝领域中则仅仅有ἦν和ἐσται,在这一点上,奥古斯丁是有所继承的,这在本书之后的若干篇章的阐释和分析中随处可见;而从成为出发,则时间的样态有四重梯次,过往的成为、完成的成为、当下的成为以及将来的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