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个学者或者批评家,一般来说总是专注于现在和将来:目前正在研究的项目和以后打算研究的项目。一本“自选集”,却迫使一个人进行回顾:反观自己从前走过的路并反思其中的前因后果。

人们时而引述我的一段话,或者,就我多年前写下的某些东西提出问题。有时,我会愉快地想:“那段话不错。我希望那是我写的。”也有时我会表示反对,不同意写下那段话的人的观点——那个人碰巧也就是我自己。我知道有些人对此感到不满,因为他们相信一个人在五十岁的时候写的东西应该和他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时写的东西保持一致。我尊重这样的观点,但是就我个人来说,我觉得这种观点很令人压抑。我知道,我比较年轻时所写的东西,其中有一些我现在已经不能够再写了。我喜欢那个年轻人:我有时候反对他的想法,有时候则赞美他。但是我不能够写他所写的,正如他不能够写得出我现在所写的一样。从他到我之间的过程,也许可以算得上是“进步”,但是我一直认为:进步必然是有得也有失的。他和我是好友,但我们是不同的。

本书收集了十七篇短作,把它们结合在一起的乃是一种思想的风格,而不是任何一套系统的理论模式,也不是对某一文学体裁或者某一历史时期的作品所作的评论。与其说它们是“论文”,不如说它们是“散文”。“论文”是学术作品,点缀着许多脚注;“散文”则相反,它既是文学性的,也是思想性的、学术性的。“论文”于知识有所增益,它希望自己在未来学术著作的脚注中占据一席之地;“散文”的目的则是促使我们思想,改变我们对文中讨论的作品之外的文学作品进行思想的方式。“论文”可以很枯燥,但仍然可以很有价值;“散文”则应该给人乐趣——一种较高层次的乐趣:思想的乐趣。

英文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词组:“entertain an idea”(直译为“娱思”)。Entertain(娱乐)本是主人对来访的客人应尽的义务:主人在家里接待访客,热情地款待他们,专注地倾听他们的高谈阔论。“娱思”这个词有同样的风味:我们接待一个想法,以同情的态度对待它,把它视为一种可能性,考虑它带来的结果。可以后来再决定应该接受它,抑或拒绝它,抑或修正它,但是在开始的时候,它只是一种令人感到好奇与着迷的可能。一篇好的散文,应该带给我们这样的想法以“娱”之。

我以为,中国古典文学非常需要“散文”,因为它已经拥有很多的“论文”了。人们不断给知识的大厦添砖加瓦,但是这座大厦是建立在太多的被不假思索地接受下来的论断上的。有时,这些论断是好的,有时则不然。但即使这些论断是好的,我们也只有依靠“娱乐”不同的想法才能重新发现这一事实。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学术传统需要保持,但是它需要补充,需要一个开放的空间,一个欢迎来访的想法的接待站。

所有的新思想都是“老外”——虽然它们并不来自西方,也不来自中国。我不知道它们的家乡究竟何在,只知道其所在不远:和美国麻省的剑桥与中国的北京同等距离。它们的旅行无需护照和签证,哪里欢迎它们,哪里就是它们的家。我曾经向它们当中的有些人打听它们的国籍,它们的回答躲躲闪闪,含混不清。我怀疑它们是“杂种”。

谈到对知识的整理和思考,有些人对什么是“中国的”、什么是“西方的”有太多的关心和焦虑。这里的一个问题是,许多年来,人们陆续把石头搬来搬去,简直很难分清到底什么是他山之石、什么又是本山之石了。就算我们可以把多样性的“中国”和多样性的“西方”分辨清楚,这样的区分和挑选,远远不如这么一件事来得重要:找到一个办法使中国文学传统保持活力,而且把它发扬光大。

传统不仅仅意味着对过去的保存,它还是连接起过去和现在的一种方式。传统总是在变动当中,总是在寻找新的方法来理解过去,使得对过去的思考仍然可以触动现在的神经。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传统就只会变成老古董,只对一个小圈子里面的学者、专家以及越来越少的学生才有趣味。

而要做到这一点,“散文”似乎是最好的体裁。它欢迎一种对于文学进行思考的方式和对于文学进行评论的方式,使得一个作者可以既提出新问题,也以新方法和新角度重提一个老问题,而不会被学鸠之类的小鸟啄成肉泥。

如果这本书中的散文能给读者带来乐趣,我会十分高兴;但假如这本书不能给你带来乐趣的话,那么,就请把它放到书架上,让它至少可以起到一个作用:隔开比邻而居的两本书,使它们不致拌起嘴来。

我最要感谢的,是我的知音田晓菲,她从自己的工作当中抽出时间来翻译这些文字。中文和英文在相互交谈和沟通的时候有很大的困难,而她在两种语言中都如鱼得水,她也理解文中探讨的问题。有这样一位译者,我深感幸运。

宇文所安
辛巳岁末于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