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蛇怪与洪水

《大荒经》记载的禹杀相柳的神话，当是禹与共工创世之战中的一个插曲。《大荒经》说，共工有一位臣子，叫相柳。相柳也是人首蛇身的巨型怪物，长着九个脑袋，九张巨口，它的食物不是别的，就是大禹所缔造的九州之土，它的九张巨口，分别以九州之土为食物，大禹造好的九州大地，被它一一吞噬，经它重新排泄出来以后，高山厚土都变成了腥臭的泥浆与沼泽。眼见大地陆沉，九州涂炭，大禹自然不会束手旁观，他杀死九头怪蛇相柳。《大荒经》没有具体记载他与相柳之间的搏斗过程，要打败如此凶恶的怪兽，其激烈程度也许超乎了我们的想象。禹消灭了相柳，但相柳造成的恶果并不就此消除。相柳的九个脑袋冒出来的血，污染了大地，将大地变得又腥又臭。飞鸟走兽纷纷逃走，庄稼五谷也无法生长，人类更无法居住。禹只好重新施工，他把泥土从沼泽中挖出来，堆成能够避免毒水危害的高地，但到处都是稀泥，刚刚筑起的高地，又即刻瓦解。经过再三劳作，大禹终于筑成了高台，沼泽则被挖掘为深池。为了避免共工和相柳之类的怪物再来兴风作浪，他在神山昆仑的北方建造了几座祭祀的神坛，请众神呵护九州大地。为了防止共工及其同党卷土重来，大禹还建造了一座四方形的共工之台，在共工台的四角，各有一条虎斑花纹蛇守护，共工的恶灵从此被镇服，九州大地方才得以安宁。

禹尽管打败了共工，消灭了相柳，挽救了大地，但是，被共工撞坏的天柱却已无法修复，倾斜的天穹和大地也无法重新归位。《淮南子》《列子》《论衡》等书都记载了女娲补天的故事。共工把天的西北撞出了一个缺口，导致“天不足西北”，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巨鳖四足作为天柱，恢复了被共工破坏的天地秩序。这是一个说法。《大荒经》记录的烛龙神话，却透露了故事的另一个结局。因为西北方的天被共工撞塌，所以西北方成了阴寒之地，阳光无法照耀，只有无边的昏暗，既没有四季昼夜，也没有风霜雨雪，于是，在西北方的钟山，出现了一个叫烛龙的神龙。烛龙人面蛇身，身长千里，它的眼睛张开就是白昼，闭上就是黑夜，它吹出冷风，就是寒冷的冬天，它呼出热气，就是温暖的夏日。多亏烛龙的神通，西北方才跟其他地方一样，有了昼夜四时和风雨变化，被共工毁灭的宇宙秩序才有所改观。

禹杀相柳神话中，相柳是一条多头巨蛇，他就是洪水的象征。很多古老民族的神话中都用多头蛇怪象征水患，用英雄杀恶龙象征驯服洪水、治理水患。苏美尔史诗《宁努尔塔的功业与开拓》讲述了一个与《山海经》“禹杀相柳”几乎如出一辙的故事：宁努尔塔是苏美尔神话中天神恩利尔之子，他杀死了象征原初之水的巨蛇之怪库尔，但是，库尔死后，原本由它所约束的原初之水肆虐大地，导致田地和果园无法得到淡水的浇灌，“饥馑严重，万物无收，小的河流得不到清理，污垢无法去除，在坚实的土地上，没有水被喷洒，沟渠没人去挖掘，所有土地都没有粮食，只有野草生长”。掌管土地和农耕的诸神陷入悲伤。于是，宁努尔塔在死掉的库尔身上堆起石头，砌成一道保护土地免遭洪水侵害的高墙，同时挖掘沟渠，将田地中的积水排到底格里斯河，并引水灌溉农田，大地重新变得欣欣向荣。“看，现在大地上的每一事物，享受欢愉，遥远的宁努尔塔，土地之王；田地生产更多谷物，棕榈林丰收，葡萄园果实丰硕，都堆在谷仓与山岳；主人让悲恸从土地上消失，他补偿了诸神。”宁努尔塔的母亲、地母之神宁马赫闻讯欣喜若狂，以至于不能入眠，她要求去受他保护的土地游览一番，一饱眼福，宁努尔塔在土地上筑起一座大山，献给母亲，“我，英雄已经堆起了山丘，就让它叫胡尔萨格，你是它的女王”。然后，宁努尔塔为胡尔萨格山祝福，让它可以出产草药、美酒、蜂蜜、树木、黄金、白银、青铜、牛羊以及其他“四脚生物”。

这个流传于公元2000多年前的苏美尔神话，在情节和寓意上几乎与禹杀相柳的神话如出一辙：宁努尔塔杀死库尔后，原水泛滥，导致土地荒芜，不生五谷，所谓“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海外北经》）是也；宁努尔塔筑起堤坝防御洪水、挖掘沟渠疏浚积水，所谓“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是因以为台”（《大荒北经》）是也；宁努尔塔在大地上堆起一座胡尔萨格山，将之献给地母神宁马赫，所谓“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墟以下地”是也，昆仑墟就是大禹堆起的大山，西王母就居住在昆仑山的“有沃之野”，西王母就是中国神话中的地母神；宁努尔塔祝福胡尔萨格山盛产草药、美酒、蜂蜜、树木、黄金、白银、青铜、牛羊以及各色四脚生物，昆仑山上也是金银珠宝、玉石琅玕、奇花异木、珍禽异兽，“万物尽有”，山上还有不死药。可见，《山海经》中禹杀相柳的故事与苏美尔史诗中宁努尔塔杀库尔的故事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或许意味着两者之间有文化传播的关系。但更有可能的是，这两个故事的相似性体现了苏美尔人和华夏先民对于洪水灾害有着不约而同的想象，在治水防洪的举措上也不谋而合。

古希腊神话也有类似的英雄杀恶龙的故事。神话英雄赫拉克勒斯斩杀了长期盘踞于勒耳那的九头蛇怪许德拉，为当地百姓消除了一大祸害。古代学者就已经指出，勒耳那平原毗邻大海，密布沼泽和泉水，九头蛇怪许德拉的众多脑袋即象征勒耳那平原到处喷涌的泉水。希腊的屠龙故事可能受苏美尔神话影响，《苏美尔神话》一书的作者克拉莫尔认为，几乎所有民族与时代都有其屠龙故事，古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和珀修斯可能是其中最著名的屠龙英雄，由于屠龙主题是公元前2000多年前后苏美尔神话的一个重要母题，因此从古希腊的屠龙神话可以追溯到苏美尔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