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暨南史学(第十八辑)
- 纪宗安 马建春
- 8819字
- 2021-03-29 18:02:19
二、中古粟特安氏之动向与认同
大致了解了粟特人安氏东徙的北方之路,再回过头来看看安氏在长城以南的动向。《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载武威安氏(改姓李氏)“周、隋间居凉州武威为萨宝”,说明中亚安国之裔可能最早在北周时已聚居武威,甚至已产生武威郡望,这一点大象元年(579)《安伽墓志》中自称“姑臧昌松人”的说法亦有体现。据元象元年(538)《安威墓志》,志主七十三岁去世时被追赠为“武威太守”。北齐既不与凉州接壤,则安氏之武威郡望或已基本成型,时间下限可推至西魏时期。武威安氏最有名的一支当属“安兴贵·李抱玉”一脉,吴玉贵已撰文对其家族进行了深入精良的研究,并根据史传及碑志(光宅元年《安元寿墓志》、开元十五年《安忠敬碑》、贞元间《李抱真德政碑》、贞元十年《李抱真墓志》)等,批驳富安敦(Antonino Forte)《质子安世高及其后裔》一书中部分观点,重新整理了安兴贵一支的世系及其家族史事,非常清晰地展示了这一支粟特安氏的发展与嬗变,故不再赘述。如安兴贵一支在隋唐之际东迁至长安,其他中古时期的安氏也大多带着源自武威甚至西域的族源记忆析居中原各地,并不断融合在华夏之中。墓志志文能够较为清晰地反映籍贯郡望、祖先记忆、迁徙动向、文化认同等情况,故以下将对除了安兴贵一支的其他中古安氏墓志作一梳理。
1.关陇(除长安)
同州安伽,大象元年(579)《安伽墓志》:
君讳伽,字大伽,姑臧昌松人。其先黄帝之苗裔,分族因居命氏,……父突建,冠军将军、眉州刺史……母杜氏,昌松县君……遂除同州萨保……周大象元年五月,遘疾终于家,春秋六十二……厝于长安之东,距城七里。
墓志首题亦为“同州萨保”,大概是终官于同州任上、长期生活在同州,而地处渭北的同州一向是胡人活跃的地区。安突建之名字不类汉人;安伽之名字“常见于粟特人名的汉译中”,“姑臧”一词“粟特人叫起来要比汉文名称‘凉州’或‘武威’容易一些,因此粟特文中一直称武威为kcˈn或kcˈˈn,即姑臧,见敦煌出土粟特文古信札和新发现的《史君铭文》粟特文部分”。从职官、郡望、姓名上来看,安伽一支似乎保有一定程度的胡族意识。
岐州安石生、安娘,麟德元年(664)《安娘墓志》:
夫人讳娘,字白,岐州岐阳人,安息王之苗裔也。夫弈弈仙基,分轩台而吐胄;悠悠别派,掩妫水而疏疆。徙层构于天街,族高西域……祖显,周上仪同、掌设府车骑。父石生,隋上开府、本州中正……以龙朔元年岁次丑正月十二日,构疾终于原州平高县招远里,春秋七十有二。
“安息王之苗裔”前文已述,未必是攀附安世高,本就是指西域安国;“掩妫水”“族高西域”亦为同指。“本州中正”与《康敬本墓志》中所谓“曾祖默,周甘州大中正”类似,可见粟特人在岐州的势力很大。安娘嫁给了平凉郡都尉史索岩,固原地区也是粟特人聚居地之一,两地之间或许交往频繁。固原与岐山的交通,很可能是沿部分汧水河谷行进的;到达渭河后又沿河东向,形成岐州与长安周边的联络线。
天授元年(690)《安兴孙墓志》:
君讳范,字兴孙,雍州盩厔人也……曾祖建,周骠骑大将军……祖子,隋任岐州雍北府车骑……父贵,唐上护军、高四府校尉……春秋六十四,永昌元年二月廿三日遇疾,卒于私第……粤以天授元年岁次辛卯一月癸酉朔卅日壬寅,葬于雍州盩厔县昌国原,礼也。
安兴孙之祖安子任职岐州,安兴孙又自称盩厔人,他们祖孙三代大概正是长期活动在这一地带。不过,由固原向东前往长安的道路,还是要以泾河河谷更为重要,粟特安氏同样在这一带留有行迹。
豳州安令节,神龙元年(705)《安令节墓志》:
君讳令节,字令节,先武威姑臧人,出自安息国,王子入侍于汉,因而家焉。历后魏、周、隋,仕于京洛,故今为豳州宜禄人也……汉年侍子,先处乌城之域;魏代侍中,爰列蝉冠之地……以长安四年十一月廿三日疾终于醴泉里之私第,春秋六十……即以神龙元年三月五日葬于长安县之龙首原,礼也。
“乌城”即在武威域内;虽云豳州宜禄人,但已在长安建有私邸,同时死后也葬在长安。
2.长安
长安是胡人向往和聚居的大城市,自汉代便有西域胡商来此定居。有关研究可参见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荣新江《北朝隋唐粟特人之迁徙及其聚落》、韩香《隋唐时期入华中亚胡人的职业阶层与活动舞台:以长安为中心》、毕波《中古中国的粟特胡人——以长安为中心》等。
安伽,见上文。安令节,见上文。安兴贵一支,见吴玉贵《凉州粟特胡人安氏家族研究》。
安万通,永徽五年(654)《安万通墓志》:
君姓安,名□,字万通,雍州长安人也。先祖本生西域安息国……大魏初王,君高祖但奉使入朝,帝恭其□□□□□□□三品,位至摩诃萨宝。子孙频让冠带□□□□□□□ 华阴县开国公、鄯州刺史。父巡,隋任上开府、通议郎。□□□□□□□至北蕃……永徽五年十二月一日,葬于城西龙首原……永徽五年十二月一日,长安县安国乡普宁坊。
安万通之祖安某被封为华阴县开国公,华阴临近安伽长期生活的同州。有关“萨宝”的研究可参看王东《萨保研究综述及对几条材料的思考》。
安菩,景龙三年(709)《安菩墓志》:
君讳菩字萨,其先安国大首领。破匈奴衙帐,百姓归中国。首领同京官五品,封定远将军,首领如故。曾祖讳钵达干,祖讳系利。君时逢北狄南下,奉敕遄征,一以当千,独扫蜂飞之众。领衙帐部落,献西京……粤以麟德元年十一月七日,卒于长安金城坊之私第,春秋六十有四。以其年十二月十一日,旋窆于龙首原南平郊,礼也。夫人何氏,其先何大将军之长女,封金山郡太夫人。以长安四年正月廿日,寝疾卒于惠和坊之私第,春秋八十有三。以其年二月一日殡于洛城南敬善寺东,去伊水二里山麓,礼也……粤以景龙三年九月十四日,于长安龙首原南,启发先灵,以其年十月廿六日于洛州大葬,礼也。
作为归降的部落首领,安菩一支被安排居于首都,可能也是一种朝廷的安抚手段。曾祖名钵达干、祖名系利,显示出这一支有较强的突厥(内亚)属性。安菩娶何氏,则仍是昭武九姓内部传统的通婚之俗。安菩有子数人,金藏、胡子、金刚等,而安金藏在新旧《唐书》中均有传。以上长居长安坊内的安氏,安令节之醴泉、安万通之普宁坊、安菩之金城坊皆在西市周边注1,其死后也都葬于城西北的龙首原。安菩葬在长安四十年后又东迁洛阳与何夫人同穴而葬,亦可看做是粟特安氏的继续东向。
注1兴元元年(784)《李国珍墓志》:“公将门令族,本姓安氏。讳,字,武威郡人也……天宝中,以忠勇见进,武艺知名。及燕虏犯阙,二圣蒙尘,公奉肃宗,以爪牙从事。由是罄其肝胆,稍沐洪恩。特赐嘉名,改氏皇姓……其改讳曰‘国珍’,则有以见宠渥器重之义矣……以兴元元年九月四日,薨于长安县光德里……其年十一月十二日,葬于万年县长安乡而备礼焉。”(吴钢编:《全唐文补遗》第2辑,第30页)李国珍本姓安,光德里也在西市周边。
3.河洛
由同州、华阴而东,出潼关,接近洛阳的就是新安县。
新安安神俨,调露二年(680)《安神俨墓志》:
君讳神俨,河南新安人也。原夫吹律命系,肇迹姑臧,因土分枝,建旟强魏……祖君恪,隋任永嘉府鹰扬。父德,左屯卫别将……以调露二年正月廿六日卒于嘉善里之私第,春秋五十有八。夫人史氏……以咸亨五年正月廿五日倏焉长逝,春秋五十有三。还以调露二年二月廿八改祔于邙山。
永嘉府在河南道河南府,那么安神俨一支几代人已经长期生活在河洛一带,著籍于此了。
洛阳安延,永徽四年(653)《安延墓志》:
君讳延,字贵薛,河西武威人也。灵源浚沼,浪发昆峰;茂林森蔚,华敷积石……故得冠冕酋豪,因家洛矣。祖真健,后周大都督;父比失,隋上仪同、平南将军……以其月廿八日合窆于北邙之阳,礼也……望重玉关,族高昆岳。
安延之表字、安延之父祖名字为“比失”“真健”,皆不类汉人;又志中所谓“昆峰”“积石”“玉关”“昆岳”表明这一支安氏保有一定的祖先记忆。
洛阳安师,龙朔三年(663)《安师墓志》:
原夫玉关之右,金城之外,逾狼望而北走,越龙堆而西指,随水引弓之人,著土脾刀之域,俱立君长,并建王侯,控赏罚之权,执杀生之柄……君讳师,字文则,河南洛阳人也。十六代祖西华国君,东汉永平中,遣子仰入侍,求为属国,乃以仰为并州刺史,因家洛阳焉。曾祖哲,齐任武贲郎将。祖仁,隋任右武卫鹰扬。父豹,隋任骁果校尉……以显庆二年正月十日构疾终于洛阳之嘉善里第,春秋五十有七。夫人康氏,隋三川府鹰扬、邢州都督康府君之女……以龙朔三年八月廿一日终于洛阳之嘉善里第,春秋五十有四。即以其年九月廿日合葬于北邙之坂。
该墓志内容与总章二年(669)《康达墓志》如出一辙,只是改了个别字词;但是,并不能因为它们的雷同而认为没有价值。其一,表明安、康二人经历大致相似,所以借用已有的文字。墓志撰写者如岑仲勉所说“似绝非不谙文意者”,对涉及二人的不同之处,都做了调整。《安师墓志》中的“西华国君”,若指安氏远祖,则只此一见,难觅其意。仅从字面理解,大概是说华夏西方的某个君主,并不明确。康氏志文中姓源部分只字未改,正说明“西华国君”的说法并不针对安氏、安息、安国,应当是对西域入华后裔追溯远祖时的泛称。其二,如吴玉贵所言,胡人在墓志中既想攀附,但又缺乏汉文修养,故而出现这种雷同化、程式化的墓志套语。从当时的情况看,也确实存在实施这样墓志套语的现实条件:墓志的撰写往往是交由专门从事丧葬仪礼的凶肆操作,凶肆又处于城内市中。安师卒于嘉善里,康达卒于思顺里,二坊里正围绕着洛阳南市的祆祠。究竟是南市凶肆的墓志撰写者“在蒙骗不通汉文的粟特人”,还是因为安师夫人康氏与康达有亲属关系,安氏后人提供了可参考的墓志蓝本,则无法考究了。
洛阳安怀,长寿二年(693)《安怀墓志》:
君讳怀,字道,河西张掖人也。祖隋朝因宦洛阳,遂即家焉。曾祖朝,前周任甘州司马……祖智,隋任洛川府左果毅……父昙度……唐朝任文林郎,非其好也。……以其年(永淳二年)八月十二日终于思顺坊之第,春秋五十有三。夫人史氏,陇西城纪人也……祖盘陁,唐任阳州新林府车骑将军、乎仑县开国公。父师,□朝左□卫……以长寿二年一月二日,终于广信坊之第,春秋六十有四……即以其年八月三日合葬于北邙山原合宫县平乐乡界王晏村西,礼也。
安怀一支进入中原的时间应当较为明确:既称“河西张掖人”,是以其曾祖以上所据之地为籍贯,至安智时已经任洛州洛川府左果毅,确在河洛地区活动了。安怀与史氏的结合,一如天宝八载(749)《安思温及史夫人墓志》所云“府君讳思温,夫人并洛阳人也。官婚尚远,绵历化数,但式遵古训而不坏俗焉”,是昭武九姓内部的长期通婚,即便在中原也“遵古训而不坏俗”。
阳城安备,开皇九年(589)《安备墓志》,该墓志已由毛阳光进行了精审考证,须参看,不赘述。
4.其他
有自称太原人,但仍葬在洛阳的安孝臣,开元二十二年(734)《安孝臣墓志》:
君讳孝臣,太原郡人也。惟生翘心逸众,勇气超群,镇静边疆,宁清塞境,何忽终于敦厚里之私第,春秋卅有六……用其年四月九日殡于河南县平洛乡邙山之原、母大茔内安措,礼也。
既在敦厚里,则毗邻北市,安孝臣是粟特后裔无疑。自称太原人,当是父祖长期生活于此。作为李唐王朝的龙兴之地、北部中国的枢纽,其他姓氏的粟特人也有长居太原的。又据《安师墓志》所云“东汉永平中,遣子仰人侍,求为属国,乃以仰为并州刺史”,可知在唐代粟特安氏某支的祖先记忆中,并州、太原地区是不可绕开的牵绊,且时间当在武威郡望形成之前,这或许是因为隋唐以前的粟特人已在这一地区保有不小的势力。
也有自称长沙人而葬在洛阳的安度、安思节。显庆四年(659)《安度墓志》:
君讳度,字善通,长沙人也。其先弈叶相承,根扶疏而不朽;洪源远派,等松竹而长荣。祖陁,齐任滁州青林府鹰击郎将;父定,隋任河阳郡镇将……以显庆四年岁次己未闰十月甲戌朔寝疾,卒于敦厚之第,春秋七十有八。即以其年十一月癸卯朔七日己酉葬于洛阳城北邙山之阳,礼也。既而神香遥远,空传西域之名;琼草难求,唯闻曼倩之说。
安思节,开元四年(716)《安思节墓志》:
府君讳思节,其先长沙人也。家世西土,后业东周,今为河南人也。曾祖瓒,隋左卫大将军……祖遮,任左金吾卫弘仁府折冲……皇考暕,上柱国……开元四年四月十有一日寝疾,卒时年五十八……即以其年五月廿七日,殡于邙山之阜。
安氏以长沙为籍贯,颇让人困惑:其他粟特安氏之籍望皆在北方,唯此居南,长沙安氏会不会和粟特无关,只是攀附?李鸿宾曾指出,安度墓志中,其祖安陁的名字不似汉族,祖孙三代任受齐、隋、唐三朝武职,似有九姓胡人入华后仕武的遗风。志文又载安度卒后“既而神香遥远,空传西域之名”,李鸿宾云:“‘西域之名’用于此处,必然说明安度与之有某种关系……可以推断安度一族当肇自粟特,长沙只不过是该族人内地后托附的郡望。”没错,证据且不限于此:其一,《安度墓志》当与《安思节墓志》结合来看,二者均是自称来自长沙的洛阳人,且《安思节墓志》直接指明其族源为“家世西土,后业东周”。其二,所谓“神香遥远,空传西域之名”,亦是用典——《太平御览》卷八《天部八》引东方朔《十洲记》:“天汉三年,月氏国献神香,使者曰:‘国有常占东风入律,百旬不休,青云干吕,连月不散。意中国将有好道君,故搜奇蕴而贡神香也。'”虽然这个故事可能有多个版本,但在流传过程中,月氏和神香产生了联系。那么,安度墓志文中的这句话自然是有所指向。
即便如安世高等僧人,虽游历江南,但绝无子嗣。查得《法苑珠林》卷六十一引刘义庆《幽明录》记有安城俗巫安开:
安开者,安城之俗巫也。善于幻术,每至祠神时,击鼓,宰三牲,积薪然火盛炽,束带入火中,章纸烧尽,而开形体衣服犹如初。时王凝之为江州,伺王当行,阳为王刷头,簪荷叶以为帽与王著,当时不觉帽之有异,到坐之后,荷叶乃见,举坐惊骇。
王凝之为东晋末人,任会稽内史前曾任江州刺史。东晋江州有安成郡,安成又可做“安城”,故安开可以“伺王当行”。安成县在汉属长沙国,孙吴时析长沙、豫章、庐陵郡而置安成郡,郡治在平都县(即汉安成县),安成县(郡)与长沙关系密切,或因长沙名气大,此地安氏因之自称为“长沙安氏”,安开即是长沙安氏之远祖。又据《搜神记》卷二:“晋永嘉中,有天竺胡人来渡江南。其人有数术,能断舌复续、吐火,所在人士聚观……又取书纸及绳缕之属投火中,众共视之,见其烧爇了尽,乃拨灰中,举而出之,故向物也。”天竺胡人火烧复原的幻术与安开“形体衣服犹如初”手段正如出一辙。“来渡江南”不知是由北渡江而来,还是由南渡海而至。若是渡海,则《汉书·地理志》已载有经过缅甸通往印度的航线;法显又在5世纪初由东天竺海渡至中土。又据《后汉书·陈禅传》:
永宁元年,西南夷掸国王献乐及幻人,能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明年元会,作之于庭,安帝与群臣共观,大奇之……尚书陈忠劾奏禅曰:“……今掸国越流沙,逾县度,万里贡献,非郑卫之声,佞人之比,而禅廷讪朝政,请劾禅下狱。”
掸国大致在今伊洛瓦底江上游的缅甸北部地区。然而本书《西南夷传》又云:“永宁元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者诣阙朝贺,献乐及幻人,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又善跳丸,数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可知这一批“能变化吐火”的幻人大约并非真的是由掸国国王派遣,而只是借其名号而游历东西以谋生的艺人。他们大概是由波斯一带(海西),经过北印度(县度),再经中亚、西域(流沙),而到中原。那么,被称为“安城人”的安开,有可能就是随着某些天竺、海西幻人一同前往华夏的粟特安氏后裔。
岭南安玄朗,乾符二年(875)《安玄朗墓志》:
公讳玄朗,字子远,其先武威人也……曾祖,奉天定难功臣、华州镇国军、同关镇遏使。大父靖,朝散大夫、检校秘书监、使持节潘州诸军事、守潘州刺史、兼监察御史;烈考贯言,守容州普宁县令,又招讨巡官、知顺州军州事……以乾符二年八月廿三日,终于海门军营官舍,享年四十有七。其年十一月廿三日,归祔于普宁县安育乡思传里录启原之大茔,礼也。夫人河东柳氏。
检诸史传与《唐方镇年表》,“奉天定难功臣”并任“华州镇国军”者,只有一人,即是安元光(李元谅)。该墓志出土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光绪《容县志》卷二四载:“志于其祖名靖、其父名贯,言靖字、贯字皆缺末笔。”现据拓片,“靖”字已损泐,“贯”字确有缺笔,可知当为“寄”字缺笔所致。然据史传及《李元谅墓志》,李元谅并无“寄”这个名字。这就有两种可能:其一,安元光确有“寄”的名,只是以字行,而后改名为李元谅,就不再提及“寄”的名。有一点旁证:据《李元谅墓志》及其儿子《李准墓志》,李元谅的曾祖、祖、三个儿子均是单字,其中李准字玄则。其二,攀附“奉天定难功臣、华州镇国军、同关镇遏使”。据墓志所言“潘州”“普宁”“海门”“顺州”“归祔大茔”,安玄朗一支自祖安靖以下都是长期生活在今天两广交界地带,似乎难与安元光一支相联系,更为重要的是《李准墓志》中明确记载其有兄名“平”、有弟名“华”,并无“安靖”。岭南安氏之所以要攀附安元光,其主要用意可能是鉴于“安史之乱”后对胡人的排斥,自己又没有因功改为国姓的本领,故选择一个经历过“安史之乱”并有大功于唐朝(奉天定难功臣)的安元光作为自己的远祖;这也正是墓志只记安元光官职中与泾原兵变有关的部分,而不记其更高官爵的原因吧。两广与湖南相近,或许安玄朗一支是长沙安氏向南迁移的表现。
河北安建,天宝二年(743)《安建墓志》,笔者暂得拓本照片,未见他书收载,移录于下:
府君讳建字建,其先长安人也……去开元十载,皇上以黠虏凭凌,蓟垣□乱,与其御寇,曷若和□。遂出降东光公主,而睦其蕃焉。公以骁捍之勇,韬钤之术,息制所知,令其副倅。每读李陵书至“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又读梁竦传至“大丈夫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未尝不奋辞起怒,誓忠作色,恨非同时,结此幽愤。无何,有制授游击将军,行密云郡白檀府左果毅都尉,未之好也。洎十八年,外户不扄,异方入款,奉敕先侍卫公主行官,并宜随府,隶上党郡安置,因官而居焉……公则云麾将军、左武卫大将军、上柱国令忠之孙。右骁卫翊府中郎将,兼平卢军副使,赐紫金鱼袋晖之子……开元廿九年四月十三日构疾终于奉诚府之廨宅,春秋六十六……夫人南阳张氏,故左威卫翊府左郎将处信之长女也……天宝元年十月廿九日,后君而终,享年六十二。越天宝二年岁次癸未十月景寅朔廿日乙酉□□于郡城西南二里平原,礼也。嗣子右威卫翊府中郎将、赏紫金鱼袋利,次子弼、详等。
志中所云安建父亲之任“平卢军副使”、安建所任之官“密云郡白檀府”及其所卒之地“奉诚府”,可知安建一支当是生活在河北道北部的安氏,虽未明确追溯是西域或是武威后裔,但自北魏初年安同时代就有粟特安氏生活在这一地带,“其先长安人也”似乎也是他们认同模糊、混乱的表现;当然,也不排除安建一支确实是由中原前往蓟辽地区的。所谓“开元十载……遂出降东光公主”,或有误,本年当是固安公主改嫁给了奚族首领李鲁苏。东光公主嫁给李鲁苏的时间当在开元十四年。“洎十八年,外户不扄,异方入款”是指本年五月,契丹可突干率部落降于突厥,奚部落也随之反叛。李鲁苏不能控制局面,遂与东光公主韦氏奔投平卢军。之后,有关李鲁苏和东光公主的事迹,史书再无记载。墓志所言“奉敕先侍卫公主行官,并宜随府,隶上党郡安置”,可知李鲁苏和东光公主应当被安置在了上党郡。既云“随府”,而且安建在开元二十九年死在奉诚府,那么很可能奉诚王李鲁苏和东光公主已经回到了蓟辽地区。这个时间点大约在开元二十二年(734),其一,据《旧唐书·玄宗本纪》,开元二十二年改饶乐都督府为奉诚都督府。其二,据《资治通鉴》卷二一四,同年可突干被杀,唐军获得胜利。总之,安建一支当是活动在蓟辽地区的粟特安氏,并与长期生活在此地的奚族有较为紧密的联系。
河北安元光,贞元十年(794)《李元谅(安元光)墓志》:
公本安姓,讳元光。其先安息王之胄也。轩辕氏廿五子在四裔者,此其一焉。立国传祚,历祀绵远,乃归中土,犹宅西垂,家于凉州,代为著姓。三明盛族,每联姻媾;五凉霸图,累分珪组。曾祖羡,皇左骁卫将军。祖延,左武卫翊府中郎将,赠代州都督。考塞多,易州遂城府折冲,赠幽州大都督……少居幽蓟,历职塞垣。否倾泰授,方归京邑……贞元癸酉岁十有一月十五日,薨于良原镇之公馆。享年六十七……归于上都开化里之正寝。其明年十一月廿八日,灵輴启路,祔葬于华阴县潼乡原之新莹,礼也。……夫人河南阿史那氏,北海郡夫人,代北著姓也。建国沙朔,为汉藩辅……以大历六年十月廿七日先公早终……长子朝散大夫、前太子右赞善大夫平,次子朝请郎、前将作监主簿莘。
由墓志所言安元光父祖所任之官“代州”“易州”“幽州”及安元光幼时“少居幽蓟”,可知这一支安氏也是长期活动在河北道北部的。安元光生于开元十五年(727),经历过安史之乱,大概在代宗时被骆奉先收养,“但在骆奉先这样一个嫉恨胡人将领的宦官那里,安元光大概只能用改变姓氏的方法来躲避灾难”。而后安元光镇扼潼关、平定叛乱、初任陇右之事则墓志与史传几同,不赘述。当然墓志也有更多信息:李元谅死后葬于华阴县“新莹”,可能是因为其十数年镇守此处,已经找好了墓地穴位,其意或即“守国门”;李元谅的妻子是阿史那氏,是“云麾将军守右武卫大将军兼陇右副节度、袭左贤王、赠代州都督河南阿史那公义方”之女。
再回到安同,至少自北魏初年始,蓟辽地区就生活有粟特安氏。安同、夔安的后裔活动在中原,正是因为他们由辽西(辽东)迁入内地,而非因他们的辽西(辽东)贯望就认为他们是由中原逃难出塞。柔然、突厥称霸北方的时期,粟特人与草原的关系更加紧密。到了唐代,北部边疆内外的粟特人交往更为频繁,安禄山即是此例。因此,长期生活在蓟辽一带的粟特安氏存在著籍本地的可能:“非东北诸族而著籍柳城者,只有安禄山一人。其籍贯不同于已知的入唐其他粟特人,而与东北诸族出身者同。”一语或可商榷,更有元和十二年(817)《奉诚府十将陇西李府君夫人辽东安氏合葬墓志铭并序》便是明证,《安建墓志》《李元谅(安元光)墓志》当有资说明粟特后裔在蓟辽地区的长期动向。
中古入华粟特安氏动向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