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生活在时代的乌托邦里

在大理生活的社区,很像这个时代的一个乌托邦。

刚搬来时的新鲜和兴奋退去,住了两年,对周围的观察有了一点相对客观的定见,大概可以算安居乐业了。

新的社交圈,几乎全部是和我一样,从全国各地移居来的家庭。北上广深最多,成都、重庆、杭州过来的,也不少。

甚至我住的小区,因北京来的极多,被坊间戏称为北京“第九区”。小区里停泊的车辆,大多是外地牌照。

大家的背景、价值观多元,却又在许多方面极其相似,我粗粗总结一下,大概集中在几个点:

——注重生活品质。

——愿意在天然、健康的生活方式上消费,钱花在真正影响生活品质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花极多时间陪伴孩子,享受家庭生活。

——90%以上亲自带孩子,而不会全权交给老人,少见专门雇用育儿保姆的家庭。

——大都有爱好和特长,以此为生,或为此花费掉大量时间。

——大概50%以上可称为“小业主”(即经营民宿客栈、咖啡馆、书店、工作坊等)。

女儿上的学校,上百个家庭,集中呈现了上述特征。

最打动我的一点是,父母需以特长立足。

在大城市生活,每个人外在的社交标签,更常见是他的职业身份。隐形而又极重要的标签包括:曾经就读的学校、有无房产/有几套房产、是否创业、是否在某个圈层中有话语权。

而如今,目之所及,烹饪、烘焙、摄影、写作、设计、软陶、跑步、登山、中医、茶道——诸如此类的特长爱好,是人们通用的社交标签。

每个人都有至少一项爱好,大量时间花费其上。

孩子们普遍对你爸爸会什么、我妈妈会什么更为自豪,而不太有你家房子多大、我家开什么车的概念,尤其职业身份是极淡化的。

我以为以特长在人群中立足,相比以外在的财务和身份标签立足,更接近一个人的自然属性和本质。

有一次,女儿的邀请日(这一天她可以邀请小朋友来家里),约了她的好朋友来家里玩。

这个小姑娘的父母是开有机农场的,爸爸会自己动手干各种盖房建屋做家具的活,农场里盖餐厅搭猪窝,焊草莓架,甚至简单的水利系统,都是自己动手完成。

我在厨房做饭,听到客厅里两个小姑娘比拼各自的爸爸。

“我爸爸,会盖房子,会做桌子椅子,我爸爸最厉害了!”

在这样的攻势下,我女儿明显处于弱势,憋了半天,忽然想到了,兴奋地说:“我爸爸会搭帐篷,搭很大很大的帐篷。”

孩子爸来到大理,人生头一次为了没有一项可供女儿自豪的特长,颇感焦虑。

过去在人群中的成就瞬间归零,每日开始花很多时间在读书、运动上,并且汲汲于能发现一项爱好,以供倾力打磨。

这真是返璞归真的开始。

社区里,时常组织露营登山之类的活动,一有时间,大家就拖家带口投身自然。几乎家家都置办有露营设备,帐篷、户外桌椅、炊具等。

上一次,十几个家庭一起,自驾到三百公里外一处更原始的湖边露营。傍晚时分抵达,大家支起帐篷搭好炉灶,大锅里咕嘟咕嘟炖着山鸡,香气飘荡于湖面之上,忽远忽近。

山中冷寂,湖水清莹,粉紫色的霞镶在远山上,又映在水中。四周杳无人迹,却有几头牛闲闲地啃着草,踱步离去。

孩子们奔跑笑闹,因天高云阔,朗朗笑声散在山水之间,一时恍惚,自觉如置身仙境,继而感叹自己何德何能,享此福报。

大概有此感触的不止我一人。下水玩耍,一个爸爸静静仰躺在水中,颇久,忽然大喊一声:“我就是人生赢家!”

周围一众大人笑喷。

人生确乎有一些千金难换的时刻,感受到天地奇妙,怦然心动,或内心奔涌出狂喜及感动。它们稍纵即逝,影响却恒久绵长。如缓缓注射至静脉的愉悦剂,给了庸碌的生命兴高采烈展开的理由。

那个当下,我心里感慨,又是人生中一个千金难换的时刻。它未经计划,不期而遇,一旦出现,自带某种意义。

这群人,大都在大城市打拼过,或许是心性散漫,不愿受拘束,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合乎时代主流的自由道路。

初以为要在时代的夹缝中艰难地求生存,未曾料到,竟是如此惬意。

来大理很长时间,我都好奇,这些人以何为生?

每天并不会花很多时间在所谓工作上,但日子好像也都过得挺不错的。

更熟悉后,知道大部分靠经营一点小产业为生,各类客栈、民宿、青旅、餐厅、书店、咖啡馆、手工坊。还有些靠从前积累的资产,比如大城市的房租、股权收益等。

这类职业的共同点是,生活和工作没有界限,头几年最辛苦,逐渐上轨道之后收入稳定,可获得更多自由时间。

早年看到过一个词叫“仓鼠轮效应”——仓鼠拼命蹬动滚轮,以此获得前进的空间,却不知自己一直在原地空转,终生无法摆脱。

大批中产阶层的一生,正像轮中仓鼠,陷在“挣钱、买房、买车、提高消费、再挣钱还债、支撑消费”这个轮中循环,终其一生忙忙碌碌,看似积极上进,却始终与自由无缘。

少数人得以看清这循环,初期奋力开源节流,投资自己,将每一分赚来的钱,花在资产积累而非负债消费上,日积月累,被动收入逐渐增加,终有一日为自己能飞出现实的迷楼,助一臂之力。

在大理生活,我像站在两个世界的中间,时而左张右望。

旧世界里的朋友,大多有高级的工作,收入高,消费水准也高,却一天不工作,这种光鲜的生活便一日无以为继。

大理新世界里的人,像是早就领悟到一定要跳出仓鼠轮的人生奥义,大部分收入来自被动收入,空出时间经营产业、打磨特长,至少走在一条良性循环的路上。

甚至,这里少见穿高跟鞋浓妆艳抹的女子,倒是极多热爱运动的健美人士。

做一个小业主的好处,大概是不必为了退休养老这样的问题过多焦虑,因一生没有明显的工作/不工作的界限,随着时间的累积,只要经营得当,便只会越来越轻松。

而坏处,大概是收入的天花板清晰可见,不要想靠此发大财,以及自主经营一桩产业,需有强大的自律和学习力托底。

在大理的一天,早上所食面包、果酱、酸奶等,来自社区中某几户家庭的手工制作。

每日喝的茶,是从一个专事修行的师兄处买来。

桌上那把郁金香,购自另一个邻居。包子、馒头,甚至菜籽油、大米,也有至少三四家家庭作坊在提供。

女儿的衣服、玩具,多购自社区的二手集市。除此之外,名目繁多、异常活跃的微信互助群,让生活十分方便。

在发达的大城市,包围生活的是一堆机构,这带来了规范和便利,也失去了与个体的连接。当你的生活需要帮助的时候,找保洁、维修,哪怕买一个牛角包,首先想到的是品牌、机构、电话号码。这使生活变得抽象。

在这里,一切生活所需,最先想到的是一张张鲜活的脸。你非常清楚,吃到嘴里的面包,经由谁的手制作而成,并可信任里面所有的配料。吃的大米,如果你愿意,可以去看从插秧到磨米的全过程。

生活不再是抽象的集合,你看到它发生的全过程。

你可能会问,知道这么多有什么用?

我说不出有什么用,我只知道,每一天的生活,真实到可触摸。这具象的过程,给人极多对生活的感悟。

当然,这样的生活也充满挑战,因为没有发达的机构,许多生活琐事只能自己动手。

我们请木工打的家具,找不到专业的油漆工,又希望尽量环保,只好自己动手,给所有家具打磨、上漆,持续近一个月才完成。

第一次自己动手做这些活,清晰地看到头脑纷飞的意念经由劳作得到过滤、修寂,无波无澜。之后溢出真实无缘由的平静和愉悦。

当打磨得熟练些,一点点看到木头的纹理显现,你能感到它真的曾经是一棵树,感受到它曾经的生命历程。

它也曾是自然中一处鲜活的存在,集天地精华活成一棵独一无二的树,又历经多少年来到我的生命里,作为一张桌子、一个书架继续它的存在,这让我由衷生出珍惜的情意。

这种珍惜,并不是铺上厚厚的桌布让它与伤害绝缘,而是在我们共处的时光里,物尽其用,并且尽量长久地陪伴。

亲自动手、使用手作的物品,是对买买买根本的厌弃。时间是具象的,人在一件物品上花的时间会转化为情感,而人对情感的诉求,是尽量绵长。

每周有一天,社区里的家庭集中上课,关于“如何更好地陪伴孩子”,课程免费开设,自由参与。涉及如何倾听孩子、情绪接纳、正面沟通等。

对家庭教育的重视和倾心投入,是这里许多家庭的共同诉求。

曾经多见做父母的倾尽全力,为孩子选择最好的学校。当回到家庭教育,大多便将就了,更难谈有凛然家风可供传承。

因此,我常常为这群人的独立意志和勇气所触动,很多家庭放弃了在大城市上重点学校的可能,跑来这样一个边陲小城,亲身参与到新式教育实践中。

更重要的,大家对教育,有一种难得的放松气质。

或许是在家庭教育上,足够尽力尽心地参与,从而消解了焦虑。

我因此思考,外面普遍弥漫的对教育的焦虑,凭何滋生?

观察所得,我以为一个是不懂教育,因而不能形成自我见地,只好盲从,却不得心安。另一个是家庭教育的真空,父母将对教育的期待全部寄托在别人(学校或机构)手里,却又无法从心底给出信任。

解决的方法,只有父母自己学习领悟教育的真谛,花费时间心力投入地陪伴。这两者,任一条都很难。

因在一定时间长度上,它的效果隐微不可见,只有真正沉心静气的父母,才甘愿把年轻时的大把时间,花在这件重要却不紧急的事情上。

对待孩子,沉心静气,尤是这时代最缺的气质。

前天进影院看《无问西东》,沈光耀母亲对儿子说及那段话,我坐在黑暗中泪如雨下:

“我们想你,能够享受人生的乐趣,比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比如同你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注意不是给我增添子孙,而是你自己,能够享受为人父母的乐趣。”

“你一生所追求的功名利禄,没有什么是你的祖上没经历过的,那些只不过是人生的幻光。”

我们退守这处小城,整日里与这样一群勇敢又放松的人来来往往,借此享受到人生的乐趣、为人父母的乐趣,一生所追求的,至少不尽是人生的幻光。

我希望这是女儿眼里看到的父母,曾尽力为她展现出人生可以有的乐趣和华彩。它们与他人无关,甚至与时代无关,我们倾力而为,活在自己心中的乌托邦里,是我们内心真正认同的、真实的生活。

有一天她展翅高飞,我想要她心中充溢的,是对世界和人生乐趣的好奇,而不是对功名利禄的欲望。

年轻不过就这么些日子,如此珍贵,因而我们如此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