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非非

楔子

他不是个坏人,我觉得我亏欠了他三十年好时光。

1

柳公子说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座超级巨大的宅子。然后,他要把一半面积都拿出来放衣服跟鞋子,这样的话只要弄脏了衣裳鞋袜就可以立即换一套新的,一个时辰换一套也毫无压力;另一半面积则拿来做洗衣房,雇上二三十个工人随时洗洗刷刷,这样的生活多么干净美妙。

但眼前这个肥胖的中年妇人生生破坏了他对未来的展望。

“我敢说你们走遍全京城都不可能找到这样好的居所了。”她站在乱糟糟的院子里,仿佛一位自信的女王,“最要紧是租金便宜,全京城若有第二处比我更体恤你们这些外乡人的,不是骗子便是歹人,你们倒要提防着人财两失。”

磨牙从院子一侧破破烂烂的栅栏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跟在他身后的滚滚也跟着抖抖身子,飞起的尘土像一片烟雾。

“袁大婶,这里是……”磨牙扇了扇蓬到鼻子下的灰尘。

“呃……那里是之前拿来种花种菜的地方呀,只是之前的租客荒废了。”袁大婶一本正经道,“打理出来可是很漂亮的呢!不比别人家的花园差!这部分算我送你们的!哎呦喂,哪里去找我这么大方的人哪?!”

“送我们?您还真大方呢。”柳公子横抱着手臂,一脸嫌弃地靠在院中的老树上,“还花园……瞎子都能看出来那里以前不是猪窝就是马厩好么。”

袁大婶尴尬地咂咂嘴,嘀咕道:“你养猪那就是猪窝,你种花那不就是花园了么?”说着她又扭头看向站在两间旧屋前东瞅西瞅的桃夭:“姑娘,你说我讲得有没有道理?出了我这里,你们那点租金,莫说我这般大的宅子,只怕连一间茅厕都租不到哩。”

柳公子瞪着桃夭:“我这般冰清玉洁的人物是不可能住这种破房子的,你……”

“袁大婶,我瞧您这里已经有租客了呀。”桃夭理都不理他,指着院子角落里支起的晾衣杆,一件半新不旧的男式袍子躺在上头随风摇动。

“呃……”袁大婶忙道,“是有个租客,不过你们各住各的房间,没影响的。再说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还能互相照应一下,何况你们初来乍到,对京城还不熟悉,跟我这位租客多聊聊,必有益处呢。”

闻言,柳公子转身便走。

“去哪儿呀?”桃夭拽住他。

“能去哪儿?住客栈呗,还得是上房。”他冲桃夭一笑,“你喜欢的话,就留在这破地方跟没见过面的陌生男子分租一室吧,啊,把磨牙也带上。”

“住客栈好贵的!”桃夭扯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我自己付钱!”柳公子咬牙。

桃夭无奈地松开手,关切地看着他:“可你现在也没钱呀。”

“谁说我没……”柳公子面色一变,迅速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旋即怒道,“我钱袋呢?”

桃夭同情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呢。哎呀好可惜,里面装的全是金条宝珠呀!”

柳公子把手伸到她面前:“还来!”

“我没拿。”桃夭望天。

“你自己明明有钱!”

“早用光了,一路上的吃喝用度都是我在负担呢。”桃夭委屈得很。

“你几天前赢来的人生第一笔银子呢?当馒头吃了吗?”柳公子怒喝。

“那么有纪念价值的银子,怎么好说用掉就用掉。”桃夭嘻嘻一笑,又抓住柳公子的衣袖摇来摇去,“好啦,别跟钱过不去嘛。我看这里不错,就租这里吧。有别的租客更热闹呀。”

柳公子扯回袖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突然警惕起来:“你又起了什么鬼心眼?明明看了好几处比这里强得多的地方,非要选这里?”

“那几处也未见得比这里强许多呀。”她笑嘻嘻地从柳公子面前闪开,像条顽劣又灵活的鱼,“磨牙,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磨牙四下瞅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无欲无求,有一瓦遮头已是大好。”说罢又盯着桃夭,语重心长道,“只要你不将省下来的银子送上赌桌,害我们以后食不果腹,住这里就住这里吧。”

柳公子默默走到磨牙面前,揪着他的耳朵道:“你昨天晚上才向我表示过想要一间带大卧室大厨房大花园的宅子,方便你念经吃斋,也方便狐狸散步!”

磨牙淡定道:“善哉善哉,昨之我非今之我,顿悟在一念之间。”

“呵呵呵,你的顿悟不就是昨天的你知道我身上有钱也知道我一定会找个好宅子容身所以百般巴结今天知道我没钱了就立刻弃我而去吗?”他用力弹了弹磨牙的脑门,“佛祖没教过你对朋友要肝胆相照、一致对外吗?这时候你应该帮我把我的钱从那死丫头身上抢回来才对啊!”

“可佛祖也没教过我把自己的朋友吃掉啊。”磨牙捂着额头委屈道,“柳公子你可是把吃掉我当作你生命里最大的理想呢……”

“……”

旁边的袁大婶听得一头雾水,扭着粗壮的腰肢走到桃夭面前:“桃姑娘,你们先别忙着吵架呀,我还等你一句话哪!”

“行,这房子我要了。”她冲袁大婶一笑。

袁大婶一拍大腿,眼睛笑成缝:“行!就按我之前给你们说的价码,三个月起租。今天你们尽管住下,明天我带文契来。”

话音未落,众人身后的院门被人推开,一道薄瘦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进来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裹着僧袍似的灰衣,剃得不算干净的光头在光线里泛着青色,双手笼在袖口里,整个人在秋风里瑟缩着。

见了他,袁大婶眉毛一扬,扯起嗓门喊道:“哎哟,您回来啦?怎么着,又没当成和尚呀?”

男人扯了扯嘴角,算是对她的回应,看不出是笑还是对她的不屑。

当男人从桃夭他们身旁经过时,桃夭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男人则懒懒地瞄了他们一眼,目光只在经过磨牙的时候稍微亮了一下,有点羡慕的意思。

他停下,问袁大婶:“新房客?”

“是啊是啊!”袁大婶赶紧笑道,“几位初来京城,还劳您多照顾提点。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您这儿可热闹喽。”

他像是根本没听到她后面的话,又把桃夭他们扫了一遍,稍微点头示好一下,便撇下他们径直往屋里去了。

“什么来头?”柳公子皱着眉,朝关上的房门努努嘴。

“没来头。”袁大婶摊手,“市井闲汉一个,不是本地人,无亲无故的,从没见他正经做过一份差事,只做些零散工夫赚几个饭钱。这人的命吧,跟他名字一样寡淡,叫陈白水。”说着她又“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他也有趣,天天就想当和尚,这两年他大概把京城大大小小的寺庙都跑遍了,可始终不能如愿。也有那么几处原是要收留他的,也是邪了门,剃度前一天,不是方丈突发疾病,就是寺院着火,反正到最后他总是落个与佛无缘的结局,郁郁地回来。知道这些事的人,少不得为此调笑他。你看,他一年四季都光着头,可还不是当不成和尚。天晓得他上辈子积下多大的罪孽,我看哪,他这辈子都没法如愿啦。”

“阿弥陀佛,还有这样的人……”磨牙听得诧异。

桃夭摸摸他的光头,嘻嘻一笑:“要不你找个机会跟他聊聊,传授一下顺利当和尚的技能?都说京城不比别处,原来当和尚也这么紧俏。”

磨牙瞪她:“万事皆有因缘。”

总之,租房的事情就在这个秋天的午后定下来了。秋风落叶里,得了新租客的袁大婶欢欢喜喜地出了门;还算宽敞的院子里,柳公子冷笑着说,起码要把这里清洁八十次才能勉强入住;磨牙则带着滚滚很开心地在规划哪里可以种花种菜。身在繁华之地,居有定所的新生活,想想还是很让人期待的。

院中两间屋,左边归陈白水,右边归他们,在柳公子跟磨牙为谁扫地谁擦桌喋喋不休时,桃夭没事人一样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托腮望着隔壁陈白水的房间,偶尔皱一皱眉头。

2

晚饭是柳公子做的,味道一如既往地闻者伤心食者流泪……最后他自己也吃不下去了,三人一狐抱着中午吃剩下的馒头,一边啃一边互相埋怨。桃夭骂柳公子厨艺跟年龄成反比,柳公子回敬你行你上连煮个蛋花汤都不会一个只知道吃现成的懒东西有什么资格责备在厨房忙碌的人!磨牙叹气说不如以后他试试下厨,只是从此就不能见荤腥了,话没说完立刻被其他两个肉食动物否决,全程围观的滚滚则悄无声息地趁他们闹腾之际赶紧多叼走了一个馒头。

正当战火在饭桌上燃烧时,有人来敲门。

陈白水端了两盘菜一锅汤,香气扑鼻地站在门口:“我瞧着你们家公子烧饭时差点把厨房都毁了,料想你们晚上肯定吃不上什么好的,不嫌弃的话,我这儿有多的,分来给你们随便吃吃。”

厨房是共用的,柳公子做饭时,陈白水冒着生命危险在里头默默地摘菜。

不等他们表达意见,陈白水自顾自走进去把菜放到桌子上,又对磨牙道:“小师父,都是素菜,你也可以吃。”

食物确实是拉近距离的利器,屋里的场面很快和谐起来。陈白水坐在饭桌旁,像个慈祥的长者在照看一群饿肚子的倒霉孩子。

“好吃,真好吃。”磨牙边打饱嗝边喝汤。

“也就比我做的好一点点吧。”柳公子尽量优雅地把盘子里最后一片菜叶塞到嘴里,“下次少放点盐,味道重了。”

桃夭只吃不说话,全程坐在离陈白水最远的地方。

“你们这些孩子呀,出门还是不够小心。”陈白水笑了笑,“京城龙蛇混杂,不相干的人给的吃食,要多个心眼,常有人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捉去卖掉。”

“您老是我们的邻居呀,总不至于害我们吧。”桃夭笑道,“我瞧您神态从容,多半是个心无波澜的红尘隐士呢。”

“什么红尘隐士,混吃等死罢了。”他笑着摆手,“你这丫头说话倒是讨人欢喜。你们打哪里来?长住?”

“自蜀地来,京城甚好,暂时不走了。”桃夭的目光聚集在他光光的头顶上,笑问,“陈大叔你呢?准备继续实现你当和尚的愿望?”

他一怔,摇摇头:“我这辈子怕是当不成和尚啦。”旋即又自嘲般笑了笑,起身把桌上的空盘与汤盆收到托盘里,边收边说,“你们这样的年纪多好啊,有无数的时间,无数的机会,还有无数的愿望可以实现。”

“施主你也可以啊。”磨牙忙道。

他笑笑,默默收拾好东西出了门,身子似乎比来时佝偻不少,很没有精神的样子。

“老头子怪里怪气的。”柳公子皱眉,指着自己的脑袋,“该不是这里有问题吧?”

“这里有问题都比你做饭做得好吃,你该检讨。”桃夭不满道,“刚刚吃了人家送的东西,转个身就说人闲话,你是不是个男人!”

“呵!呵!呵!”柳公子夸张地冷笑三声,“我是男蛇不是男人。”

“你就是个错投了蛇胎的长舌村妇!”

“我们出去打一架吧!”

“别闹啦!你们不觉得陈施主有心事?”磨牙插嘴道,“这个人看起来像秋风一样,好萧条的样子。”

“到他这把年纪,大多数人都儿孙满堂了,可你们看他,孑然一身,要钱没钱、要家没家,连正经谋生的差事都没有,搞不好他想当和尚的原因是庙里管吃管住死了还管埋?”柳公子毫不掩饰对陈白水的不喜欢,“你们有这工夫同情他,还不如劝他趁身子骨还硬朗,赶紧出去寻个差事,起码活得像个正常人。”

“一定有原因的。”磨牙不太赞同他的说法,“我看陈施主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无赖,会担心刚刚才见面的邻居吃不饱的人,不会很坏的。”

桃夭没吱声,扭头看了看窗外,打个呵欠:“别废话了,睡吧。”

小院里安静得很,一墙之外的市井里仍有灯火如星,不冷不热的秋夜,最适合裹着软软的棉被,一觉到天明。

3

三更天,帝都一天中最沉寂的时候。

桃夭把柳公子的外衣披在身上,坐在屋前的石阶上,习惯性地托着腮,半眯着眼睛看着院墙外的世界,夜空中稀疏几颗星子,黯淡得像人的睡眼。

“咚咚咚,咚咚咚”,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在她身后的地上弹跳。

“我一直以为桃都的桃夭是个老太太,不曾想是个黄毛小丫头。”弹跳声止住,有人说话,听不出男女,声音猫儿一样细。

“你藏得很深啊,连我的同伴都没留意到你的存在。”桃夭笑笑,头也不回道,“跟我说话可以,来见我也可以,但是别靠近,起码离我三步开外。”

对方嗤嗤地笑:“你怕我?”

“是啊。”她脱口而出。

对方又笑:“桃都的鬼医也怕妖怪?”

“我怕我以后再也赢不了钱。”桃夭回头,冲身后的家伙吐了吐舌头,“毕竟那是我人生最大的愿望。”

两三寸高的小东西,通身翠绿,生了一个圆乎乎的汤圆般的脑袋,手脚连着身子像个软绵绵的“大”字,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眼睛在圆脑袋上眨巴着,最有意思的是,它一直在用头朝下的方式行走,或者说在弹跳。

“那我就站在这里吧。”它停在离她三步之外的地方,一翻身坐下来,“其实你的担心多余了,就算我跳到你头上,你该赢的钱也不会飞走。”

“不要,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想碰你。”桃夭撇撇嘴,“谁让你是一只非非。”

它眨眨眼,说:“说得就像我们喜欢被你们碰到一样。”

“你对我还真不客气呢,你可是有求于我。”她转回头去,继续漫无目的地看着外头的夜色,“陈白水就倒霉了,他做了什么事惹到你,搞得连和尚都当不成。”

“你看他像不像个杀人犯?”

“不像……”

4

“咯吱,咯吱。”

光线幽暗的房间里,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桌前,用力摇动一个直径一尺多的小石磨,石磨的出口有绿色的汁水缓缓淌出,落进黑色的瓷碗中。

它紧靠在铁笼的角落,从笼子的缝隙里小心窥看外头的一举一动,身旁还有三四个同类,有的躺着,有的跟它一样哆嗦着坐在尽量靠里的位置。

石磨的声音终于停下来,老者将瓷碗端到了另一张堆满纸墨的桌上。油灯的光线在老脸上跳动,一件事即将大功告成的兴奋被控制在他这个年纪所拥有的沉着之中,以致于他有一种想笑又不敢笑的怪异表情。

裁成长方形的黄纸被他铺开。他取了笔,蘸饱了碗里的绿汁,在纸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符号。

“许老板……”他边画边嘀咕,“替你儿子把棺材买好吧……”

他最近特别讨厌的就是许老板了,总是与他抢生意。他儿子也碍眼,长得那么高大英俊,还特别聪明,以后定是他的得力助手,好不容易得了重病,那就别好起来了吧。

一想到许老板抱着死去的独子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就觉得心中一阵畅快。

它沉默地看着他的笔在纸上飞快游走,每走一笔,它就哆嗦一下。因为躺在碗里的不是墨汁,是它的同伴之一。

一只非非,可以磨出一小碗汁水,写一张黄纸。

原本它跟同伴们是不属于这个人的,它们从很久以前就被囚禁在这个狭小的笼子里。这笼子最初属于谁它已经不太记得,辗转流离了多少年也模糊了,只知道它们现在属于宫里一个老得像只僵尸的太监。老太监不单是太监,他最擅长扎小小的稻草人,再用针刺进去,每当他做这样的事,宫里便有人不得安生。但是,他最厉害的,还是用它们的身体做成“墨”,在黄纸条上写下奇怪的符文,再写上人的名字与八字,最后投到火里烧掉。但老太监不常做这样的事,它只有三个同伴在不同的年月被磨成了“墨汁”,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外是一位得宠的娘娘失了龙子,一位将军打败了一场关乎帝国安危的战役,以及最后的最后,皇帝丢掉了他的江山。

三个人心心念念的愿望,纷纷走向了相反的结局。

国破家亡的那一天,老太监躺在自己的床上,诡异地嘻嘻笑着。

他的徒弟,从入宫时便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如今也是年过三旬的岁数,对于自己的师父,他又怕又好奇。他知道老太监有个关着小怪物的笼子,也知道他把怪物放到石磨里磨成汁,可他从不敢问什么。

“师父,守不住了,江山要改姓了。”他跪在老太监的床前,“我们走吧。”

老太监摇头:“我命不久矣,躺在这里反而死得舒坦。”

“那……那我走了。”他不打算陪葬,对于这个古怪的师父,他并没有多少留恋。

“小崽子……”老太监叫住了他,这些年他私底下总是这样喊他。

他停下步子,又跪了回去,心中对他还是莫名的惧怕。

“你可知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老太监目光恍惚起来。

他懵然摇头。

“有妻有子有家可归。”老太监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只在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像个有血肉的正常人,但是,诡异的笑声很快取而代之,“可我是个太监啊,哈哈哈,我怎么可能有妻有子,我十一岁就被卖啦,我的愿望最终被颠倒过来,从头到尾,我一个人,到死也是。”

他不知如何应对,傻傻地跪着。

“不过我还是高兴的,起码被颠倒了愿望的人不止我一个。”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痛快到有点恶毒的光,“连皇帝都不能幸免,嘿嘿嘿。”

他心下一惊,不禁脱口而出:“师父,是你做的?”

老太监笑而不语,良久之后方说道:“你附耳过来。”

他战战兢兢地过去。

老太监嘶哑的声音在他耳中回旋。

天亮之前,老太监断气了。

他匆匆离开了宫殿,什么都没拿,只带走了一个木箱,里头装着一个小小的铁笼,以及一个石磨与几叠黄纸。

如今,他已然到了与老太监一般大的年纪,在城里开了一间寿材铺,除了无儿无女无家室之外,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起码不缺钱。

可是,对面的老许太讨厌了,跟当年的老谢老何老秦一样讨厌。有儿有女就很了不起,就可以肆意嘲笑他的处境?记得开古董店的老谢当年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死太监,也记得他的两个儿子故意在他的铺子门口撒尿。七八岁的孩子,一边提裤子一边冲他挤眉弄眼地笑,四周看到的人也都掩口而笑。一个卖棺材的孤家寡人的尊严,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每当遇到这样无意或有意的“玩笑”,他都不生气,只是笑笑,然后躲进听不到看不见的角落里,一张笑脸瞬间阴霾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有时候他甚至盼着自己生一场致死的大病,人生断在这里就好了,自尽这种事他做不出,他没有把刀子戳进自己心口的勇气,但活着的日子又那么不高兴。

那年春天,在他家门口撒尿的老谢家的两个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去另一座遥远的城市替家里进货。老谢夫妇千叮万嘱他们路上小心,平安去平安回,还派了七八个仆从跟随左右。

他照例坐在自家铺子的角落里,看着谢家二老眼泪巴巴地送两个宝贝儿子出门。

他突然想起了师父留给他的“遗物”。

那天夜里,他站在火炉前,一张黄纸在火焰里化成灰烬。

大约三个月后,谢家门口挂上了写着“奠”字的白灯笼。

自诩聪明,初出茅庐的两位公子一死一伤,大公子被水寇当场砍死,小儿子断了一条腿被扔到水里,命大没淹死,冲到河岸被救起。自他们离家后,谢家父母寝食难安,天天求神拜佛,只愿亲儿平安归来,却不曾想愿望被颠倒成这般境地。

他无事人一样,还以一个老邻居的身份前往吊唁。

看着老谢两口子呼天抢地的样子,他觉得一口气终于吐出来了。

接下来的十几年间,卖布匹的老秦周转不灵,破产了;卖药材的老何惹上了官非,最后被判了流刑,再没机会回来;现在,轮到开当铺的许老板了。那个装作朴实敦厚的伪君子真是让人恶心,最近他视如珍宝的独生子染了重病,终于又有机会帮他“颠倒”他的愿望了。

他的笔在黄纸上越写越快。

还差最后两笔时,房门被撞开,七八个黑巾蒙面的汉子提刀而入。

这是一群特别“简单”的匪徒,目标只有一个:钱。

这个夜里,好几间做生意的铺子都被劫了。

他倒不是很心疼钱,只是当四下翻找的匪徒们朝放着笼子的角落里走去时,他才本能地反抗起来。那是他余生唯一的“快乐”了,他们可以拿走他的钱,但不能拿走这个笼子!

匪徒们自然不能同意。一个任人宰割的老东西,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们拿走任何想要的东西?他死死抱住匪首的腰:“这里一切都归你,笼子给我留下!”

其实也是情急之下犯了蠢,越是如此,人家越以为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匪首要他放手,他不放。匪首怒极,一把甩开他不说,回手便是一刀。

他扑倒在地,像终于落地的枯叶。一直以来,他的生命就像他的身体一样,残缺不全,苟延残喘。都说生命美好,可他真的不太搞得清楚,所谓的美好与快乐,是否就是他看着别人家破人亡哭天喊地时的那种感觉?

没人再有机会来回答他。

咽气前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直到今天,他活得连一个真正的愿望都没有。

匪首若无其事地踢了踢他的尸体,然后走到笼子前头。

那个角落很暗,匪首招呼手下拿来油灯照亮。

很快,屋子里混乱起来。匪首大概受了点惊吓,一边骂什么鬼东西,一边举刀砍翻了铁笼。

其他人也吃了一惊,四五个绿洼洼的小东西从变形的笼子里跑出来,以头朝下的方式四散逃开。

“妖怪啊!”不知谁喊了一声。

突降的恐惧把屋中的情景变得刀光剑影,匪首与几个手下对着从他们脚旁跑过的小东西挥刀乱砍。

而这些老鼠般的小东西似乎比他们还要害怕,毫无章法地乱跑一气,最后无一幸免地成了刀下鬼,有的被砍了脑袋,有的被拦腰斩断,四分五裂的身躯很快在地上化成了一滩绿水。

待众人平静下来之后,匪首喘着大气命令道:“再搜一遍!”

众人又里里外外地搜。

它躲在墙缝里,使劲把身子往里挤,但始终会露出手脚。

有阴影罩下来,一个人停在它面前。

它哆嗦着看他蹲下来,黑巾上的双眼微微眯了一下。

他看见自己了,手里的刀闪闪发亮。

死就死吧,反正大家都死了,反正也回不去老家,它闭上了眼。

“阿水!发现什么了没有?”有同伴在后头喊他。

他起身:“没有。老鼠都没看到一只。”

它愕然。

仅仅一个夜晚罢了,自由来得太莫名其妙。

它目睹着匪徒们跨过那个人的尸体,带着他们能找到的一切财物离开了寿材铺。它在那个人的尸体前呆到天亮,又到天黑,直到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与喊叫声时,它才从门缝里钻出去,永远离开了被囚禁的岁月。

它没有恨过老太监,小太监也是,只是,有一点点可怜他们。

5

寿材铺老板被杀以及相邻几间商铺被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附近的街巷,官府的人在现场潦草进出了几次,案件便停滞在了“待查”状态,封条贴在寿材铺的大门上,一直贴到褪色也没人来揭下。

人们很快就忘记了那个曾当过太监的老人,他的存在就跟他卖出去的棺材一样死气沉沉,不讨人喜欢,没有任何被缅怀的价值。

这座城的夏天比冬天好受些,冬天的风像不留情的刀。

寻常的小街上,蛐蛐儿在温热的夜风里断断续续地叫喊,偶尔有几个路人摇着扇子说着闲话走向远处,空气里有桂花的味道。

一只幼小的黑猫沿着墙根慢悠悠地走,一直走过一座石桥,一排垂柳,最后停在了河岸的转角处。

不易引人察觉的角落里,一男一女在说话,女人把头埋在男人的肩膀上。

“等我三年,我风风光光来娶你。”

“陈白水,这是你说的,你要做到。”

月亮从云层里透出半个脸,很快又识趣地躲了回去。

黑猫停在离他们不远的柳树下,静静地看着那男人的眼睛。

很快,女人依依不舍地离开,男人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也闻不到她身上的淡香,还是舍不得离开。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顺手拾起一块石子扔进河水里,眉头绞在一起,谁都解不开。

黑猫走过去,与他并排坐下。

他发现了这个不期而至的小东西,眉头稍微松开了些,说:“我这里没有鱼,也没有老鼠,你坐在我旁边也没有好处。”

黑猫扭头看了看他,说:“原来你叫陈白水啊。”

他差点滚到河里去。

“你……”他狼狈地站起来,指着黑猫,“猫……猫怎么会说话?”说罢又狠狠地朝自己脑袋敲了几下,“一定是之前喝的酒有问题……”

“我认得你的眼睛。”黑猫又说,旋即“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一个绿色的小东西从黑猫的身体里走了出来,依然以头朝下的姿势。

他愕然地捂住了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是你?”

“两年了吧。”它停在离他一步之外的地方,眨巴着小眼睛,“想不到还能遇见。”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退后几步。

“我叫非非,是妖怪。”它的声音很细小,像听不出性别的小孩子。

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不太相信地问:“你……你真是妖怪?”

“我是。”

他沉默许久,突然笑出来:“如果你是妖怪,怎会被关在笼子里不得脱身,又怎会任人屠宰无力反抗?妖怪不是能呼风唤雨、杀人于无形的吗?”

它想了想,反问:“那你是人类么?”

“我当然是人。”

“如果你是人,怎会谋财害命,怎会连心爱的人都娶不到?人类不是自诩万物之灵、可主宰世间的吗?”

他被噎住,居然找不到话来反驳这个一脚就能踩死的小绿怪物。

片刻之后,他突然笑起来,摇头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放你生路了。不曾想你看起来胆小如鼠,嘴皮子却比刀剑厉害。”

“所以世上有你这样身不由己的人类,自然就有我这种不能呼风唤雨的妖怪。”它认真道,“天地之大,你我既能重逢,不如你受我一拜吧,我把你放我生路的人情还你。”

“别,一个头朝下的家伙要怎么拜我?!”他冲它摆摆手,“就当我当初根本没有看见你,你也不欠我人情。走吧,我不习惯跟妖怪在一起。”

它想了想,转身走回了黑猫的躯体里,眨眼间,黑猫甩了甩脑袋,重新站了起来。

“你附身在这只猫上?”他问。

“重得自由的第三天,我在路边遇到了这只刚刚死去的幼猫。既然从此要流浪市井,以本相示人始终不便,总不好天天头朝下在你们眼前跳来跳去吧。”它解释道。

“为何你非要头朝下?”他忍不住问道,“转过来不行吗?”

“因为我是一只非非,所以我只能头朝下。”它认真道,“从出生那天起,我们就用这种颠倒的方式生活着。”

“谁把你们生出来的?”他更好奇了,“你们也有爹娘?”

“我们从颠倒界的泥土里生出来。”它如是道。

他越听越糊涂:“颠倒界?那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它垂下头,“能离开但回不去的地方。”

他皱了皱眉,又抬头看了看隐约的月色,说:“我要走了,不管你是什么,后会无期。”

“陈白水!”它叫住要离开的他。

他站住,回头:“我都说了不用你感谢我。”

“我认识的人都死了,现在除了你我谁都不认识,我能跟你一起走么?”它认真地问。

他一愣,说:“我没有多余的银子买鱼给你吃。”

“我不是猫,我不需要吃饭。”

“那你会抓老鼠么?”

“不会。”

“那我凭什么让你跟着?”

“我……我长得比较可爱?!”

“再见!不不,别见了!”

6

陈白水现在住的地方,叫屠龙寨。名字霸气,实则就是个土匪窝,一帮乌合之众在城西三十里外的赤驮山上占山为王。

赤驮山自古便是商旅入城的必经之路,后来开了水路,然而绕远,不少商旅为了节省时间与人力,仍是选择穿山而行。运气好的倒也罢了,不好的,少不得被这帮土匪洗劫一空,有时连性命也要搭进去。

官府出兵剿过几次,但始终余孽难清。屠龙寨像一颗顽强的毒瘤,一代代传继下来,狡猾地藏在赤驮山的隐秘之地与所有想除掉他们的人斗智斗勇。

今天,陈白水被他的同伴们嘲笑了,因为他带回来一只猫。

事实上他在屠龙寨的这几年,也常是大家的调侃对象。原因之一,他长得清秀,实在没有一丁点匪气;原因之二,他念过书,不但识字,还会作诗,对于其他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同伴而言,他的优势放错了地方,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文弱的废物;原因之三,他不敢杀人。

当年他一身落拓地出现在屠龙寨的门口,跪了三天,寨主才把他放进来。

“为何要入屠龙寨?”寨主捋着大胡子,坐在虎皮垫着的仿若龙椅般气派的宝座上,像看个笑话一样俯瞰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没钱,我要钱。”

片刻的沉默后,堂上轰然大笑,所有人都在笑他。

“你要钱做什么?”寨主像在逗一个孩子。

“娶一个姑娘。”他坦然道,“听说做你们这行挣钱最快。”

寨主一愣,旋即大笑:“哈哈,我屠龙寨多的是姑娘,不花钱就能娶。”

他面不改色:“我只娶她一个,有媒有聘,正大光明。”

“倒有些骨气。”寨主想了想,“也好,过了咱们屠龙寨三关,我便收了你。”

屠龙寨三关,走火路,过酒海,上刀山。

他点头。

所谓三关,是从火炭铺成的三米小路上赤脚踩过,再喝完九大碗烈酒,最后爬上一座用乱石堆成的小山,取下插在顶端的旗帜,万一中途失足跌落,小山之下立满的尖刀便派上了用场。

当陈白水跟它说起这些的时候,它是不太相信的,直到他脱掉袜子,露出脚底的伤疤时,它才勉强信了。

“是那个姑娘吧,河边跟你抱在一起的那个。”它蹲在山寨大门前的木桩上,四周的树林里有点点绿光明明灭灭,夏季的赤驮山里有许多萤火虫,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陈白水今天守夜,手里握着一柄长矛,像个没吃饱的门神。

“我不是很懂,娶一个姑娘难道不是你愿意她愿意就可以了么?”它又说,“这跟你是穷是富有什么关系?”

“他爹娘嫌弃我穷,让我滚蛋。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对的。没有钱,我连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宅子都不能给她;没有钱,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没有钱,她连喜欢的胭脂香粉都不能买。”他笑笑,“她愿意与我私奔,可我怎能让她背上这样窝囊的罪名,我要她风风光光嫁进我陈家,衣食无忧,白头到老。”

“可你现在是……一个土匪。”它眨了眨眼睛,“你随时可能死在乱刀之下,也可能被抓进监牢,永无生机。”

他左右看看,确认没人之后,才小声对它说:“我如今攒下的钱,已经可以购置半间宅子了!”

它不知道是不是该祝贺他。

“说起来,你跟着我也有一段时间了,你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啊?”他转开话题,“不会飞天遁地,力气比老鼠都小,除了附身在死猫上跟我说闲话,你还会什么?”

“我……我其实什么都不会。”它垂下脑袋,“就这样跟在你身边说闲话不好么?”

“也不是不好,可你毕竟是一只妖怪呀,不应该活得这么乏味。”他瞟了它一眼,“你就没有什么愿望么?”

它怔了怔,喃喃:“生来就是颠倒愿望的家伙,凭什么有愿望呢……”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他问。

话音未落,山下的小路上隐隐有一串灯火飞快地移动过来。

他顿时握紧了长矛,等灯火近了才看清,是专门负责打探“生意”的兄弟回来了。

7

这次是“大生意”,五天之后,会有一队商旅自赤驮山经过,带来的货物不是粮食香料,而是黄金珠宝。然而,他们请了镖师一路护送,下手恐有难度。

寨主的意思是,赌上全寨的性命,也要把这只大肥羊宰下来,若能成事,那真是往后三年大家都不愁吃喝了。

最终的决定是,全员出动。

连陈白水都要加入,要知道以前他只能跟着小头目做点小买卖。

出发前的晚上,陈白水跟它说,如果这次成了,也许他就不用再当土匪了。

它没说话,静静趴在他的床边。

情报没有错,第五天的午后,确实有一队商旅往赤驮山的山路遥遥而来。

屠龙寨一共出动了百来号人。

必经之路上早布置了陷阱,领头的马匹摔进了深深的陷坑,然后,一群土匪四面八方围上来,这是屠龙寨的风格,简单粗暴,只求一击即中。并且他们大多数人都带了石灰粉,打不过就撒出去,手段无所谓,只要能击败对手就行,真真的一群土匪。

陈白水带了刀,装石灰粉的袋子原本拴在了腰上,最后却又放了回去,怎么都觉得这玩意儿下作得很,他始终没能说服自己。

赤驮山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了。

在一箱又一箱金银珠宝面前,人性变得很疯狂,屠龙寨的人都成了野兽,刀斧之下,绝无活口。

他手脚都有点软,总觉得刀好沉,总往下滑。他缩在树后,全程只与对方的几个不太懂拳脚的家丁过了几招。人家砍他,他挡,挡不住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觉得有热热的东西落在后脖子上。回头,家丁捂着热血喷溅的咽喉倒了下去,那个住在他隔壁常常嘲笑他的小个子握着淌血的刀,轻蔑地朝他笑了笑。

他突然想吐,大概是血腥味太浓。平日里,他们也不过就是些喝酒吃肉聊漂亮姑娘的人罢了,有些人连杀鸡都不想杀,说血会赃了衣裳,怎么今天就不怕脏了呢?

能掠夺的东西越多,就越不像人了。

他很恍惚,觉得做了一场梦。身边的叫骂与嘶吼渐渐平息下去,等他再清醒过来时,浑身伤口的寨主兴奋地挥舞着砍出了缺口的大刀,吼道:“搬东西!回家!”

他们赢了,所有的金银都归他们了。对方全军覆没,屠龙寨死了一半人。

没人关注陈白水干了什么。寨主离开前,吩咐他留下来把战场清理一遍,顺便摸摸这些死鬼身上还有没有什么遗漏,如果有,就算他的了。

“看你吓成那样,给你压压惊。一会儿我们吃饱了饭,再来处理这些死鬼。”寨主抛下这样的话,大笑着离开,他今天心情太好。

大部队离开后,他呆呆地站在几十具尸体之中,不敢动。

隔了好久,他才抖着手,在尸体之间笨拙地移动,摘下戒指与玉坠,以及一切看起来值钱的东西。每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失去温度的皮肤时,心脏就会收缩一次,脑中的空白也增加一分。

此生从未如此紧张,一根弦紧绷在魂魄中最脆弱的地方,他说不上来自己在怕什么。没出息,不过是死去的人罢了,他们还能跳起来咬你不成!但是不行,就是怕,汹涌的恐惧几乎将他淹没。

它站在离他不远的树下,树叶在它头上沙沙地响,仿若亡魂在呻吟。

对方的镖师是称职的,从头到尾没有想过逃跑,其中一个镖师还十分年轻,估摸着只得十六七岁,躺在那里,脸上身上都是伤。

他动手去解他脖子上的玉坠,谁知少年突然倒抽了一口气,吓得他连退三步,差点尖叫出来。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身体仍动弹不得,他费力地将视线投向这个将他吵醒的土匪,嘴唇翕动着:“你……我……我记得你们所有人的样子,所有人……你们不知道……你们动了谁的东西……”

气若游丝的几句话,如雷电般劈在他心口。

有活口?怎么能有活口?他说他记得所有人的样子,这么说只要他活着,就要找他们所有人算账?他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他们劫走的是哪个惹不起的大人物的东西?

混乱的想法在他脑中疯狂撞击,寨主最爱说的话是斩草除根、以除后患,一旦露了面见了血,一定不能留活口,不能留活口……

他觉得灵魂跟身体在这时候分家了,他明明还在犹豫,身体却朝那少年扑过去,并且用那双比尸体还冷的双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

不能让他活下来,不能!这个念头终于占据了他的脑海。

突然,一道黑影自他身后而来,闪电般撞上了他的背脊。

世界飞快地旋转起来,天与地好像都颠倒了位置,树木的根系长到了云朵上,一切都反过来了。

他觉得背脊很凉,好像谁用没有温度的手掌用力拍了他一下。

一阵本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狂风没来由地刮起来,地上的沙土被卷起,狠狠飞进了他的眼睛里。

剧痛之下,他本能地松开了掐住少年的手,捂着眼睛倒在一旁。

少年缓过气,猛烈地咳嗽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睁开揉得血红的眼睛,灵魂与身体也在这刹那的暂停里重新合二为一。

少年用力撑起身子,不怕死地看着他。

他狂跳的心突然没了着落,好像一个喷嚏没打出来,又像身体某个地方被人扎了一下,所有积累起来的力气“扑哧”一下泄掉了。

他无法再动员自己行动第二次了,杀掉少年的愿望,落空了。

他潦草地将搜来的财物塞到自己怀里,像所有的失败者一样狼狈地逃跑了。

他没有回屠龙寨,一路狂奔下山,跳到河里洗净身上所有的血迹,又在河水里泡了许久,直到天黑时,才穿上还在滴水的衣裳,游魂野鬼一样地往城里走去。

一直走过石桥,穿过城中河岸边的垂柳,在月牙高悬的时刻,他才停在那所去了无数次,但始终不敢跨入的院落前。他想娶的人,一墙之隔。

还是没有敲门。就算敲了,出来的也不是她,只会是她拿着扫把或者端着脏水的爹或者娘。

他在院墙下站了好一会儿,还是走了。

只有坐在柳树下,听河水淙淙而过时,他的心才跳得像个正常人。

之前发生的所有变得很模糊,他不愿去回忆任何一个细节,只是隐隐觉得可能当不成土匪了。他今天当了逃兵,屠龙寨从不容忍这种行为,按规矩是要断一条腿的。他甚至不敢再踏足赤驮山,可是,这几年攒下的家当还藏在床底下,不回去的话,仅凭身上这些个戒指玉坠,是实现不了他对她的诺言的。

怎么办,要偷偷地回去吗?万一被撞见了,他要如何解释自己的落荒而逃?寨主知道的话,是笑话他,还是真的会砍掉他的腿?

好了,就到此为止吧。就算当土匪再赚钱,他也干不下去了。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回自己的钱,加上今天得的东西,再想法子赚一点,拼拼凑凑也该能买一间小宅子再加一份不太寒酸的聘礼了。

可是,怎么拿回来呢?

发愁之际,他突然想起了它,那个住在黑猫身体里的妖怪。它还在赤驮山?它一定不知道自己跑了吧,他们就此失散了?

心头顿时一阵怅然,好像丢了一件不太重要但又觉得可惜的东西。

活到现在,只有它对自己没有要求,没有耻笑,像个远近适中的朋友。

但现在,他无力去寻找它了,如果缘分只到这里,那就到这里吧。

他用假名字在城中最便宜的客栈里住下来,白天不出门,也不敢跟心爱的人见面。事实上,她一直以为他在外地做生意。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一个如何能拿回钱财但又不惊动屠龙寨众人的方法,但是,想不到,太难了。要不干脆去跟寨主请罪,求他高抬贵手,把他这个没用的土匪撵出去,在不砍断他的腿的前提下……这个好像更难?

他愁了十来天也没愁出结果。直到那天清晨,有大队兵马穿城而过。马队里拖着囚笼,里头塞满了他熟悉的人。囚笼一角,还惩罚般悬挂着一颗人头。寨主到死也没闭眼。

他呆呆地看着兵马与囚车在扬起的尘土中远去。

百姓们都很高兴,说屠龙寨终于被剿灭了,以后赤驮山可算是清净了。之后在坊间的传闻变得更详细了,说屠龙寨的覆灭是因为他们劫了朝中一位皇亲国戚的东西,有个大难不死的镖师回去通风报信,确认此事乃屠龙寨所为,大人物盛怒之下即刻派出自家的精兵强将,以剿匪之名血洗了屠龙寨。

他连饭都没有吃完,就从那群说得口沫四溅的路人身旁离开了。

半年之后,他才鼓足勇气回到曾经的屠龙寨,如今的那里只剩残墙焦木,一片死寂。

他的钱找不到了,也没有黑猫的影子,什么都没了,他的愿望又落空了。

那天,他坐在被踏倒的寨门上,木然地看着雨水中的破败之像,一直坐到雨停,才失魂落魄地下了山。

也是在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有多可笑。好不容易想杀一个人,没能如愿;想拿回自己的钱,没能如愿;连心心念念想娶的女人,最后也远嫁他方。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哭着说你带我走吧,我不怕别人说我下贱。

可是他怎么敢答应呢?他现在不光没有钱,也不知哪天会被人认出来关进囚笼,甚至砍掉脑袋。他除了把她抱得更紧些,什么都办不到。

有人来给她说了一门好亲事,男方的优越是她父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他们以为是祖宗显灵,欢天喜地地把她塞进了接亲的花轿。

他躲在柳树后面,看着花轿在震天响的喜乐中摇摇摆摆地远去。

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他用三十年的时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他所有发自本心的愿望,最终都会落到相反的方向。

他最终成为了这世上最不起眼的一个人,无家无业,流落市井,只靠做零工赚几个饭钱。

他也曾在三十岁那年发愿当一个正经的生意人,倾尽所有的结果却是一败涂地。四十岁那年,他捡了一只猫,白色的,聪明,很讨他喜欢,后来得了病,他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但最后它还是死了。诸如此类的事,成了他生活里的常态。

愿望,变成了他此生最奢侈、最不敢触碰的东西。他隐隐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对他年轻时误入歧途的惩罚,也可能是屠龙寨那些死去的家伙在诅咒他。

最艰难的时候,他实施过自杀。服毒,毒药大约是过期了,只是痛了几天肚子;上吊,梁断了,他没事,再找个结实的地方继续上吊,绳子却断了;跳崖,挂在了一棵树上,还被路过的樵夫发现给救了。死亡也是他的愿望,但连这个都不给实现。他不想哭,就想笑。

当愿望被颠倒的次数多了,他也就像一只被磨掉了锐气的老狗,不再反抗,顺其自然了。两三年前,他在京城落下脚来,租了一间房,之前的租客留下了几本佛经,他读了,觉得真好。为什么不去当和尚呢?出家人最讲无欲无求,要是能当和尚,余生就会好过点吧。

可是,连和尚都当不成,每次都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

真的有诅咒吗?他不相信,此生最后的一个愿望都不能让他实现吗?他一次又一次往寺庙去,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

他自己剃了头,变成了邻里间的笑话。

这样的日子,何时终止,他不知道。

远嫁他方的她过得好不好,他也不知道。

那只妖怪去了哪里,他更不知道。

就这样,随随便便活下去吧。

世间总是会有失败者的,很不幸,他就是。

8

“多么乏味又糟糕的人生啊。”桃夭托着腮,摇头叹气,“你跟着他三十年,也是受累了。”

“就不要讥讽我了吧。”非非眨巴着它的小眼睛,“桃夭,我请你来,是希望你治好他。”

“我只治妖病不治人病。”她懒洋洋道。

“我就是他的病。”它有些沮丧,“非非一旦附身到活物身上,只要非非还活着,那么对方这一生中发自本心的愿望都会被‘颠倒’过来。”

“你当初不要附他的身,不就没事了。”桃夭撇撇嘴。

“我想不到那么多,只知如果那天他杀了人,可能之后就再也洗不净手上的血了。我力气小,除了用这种方式让他当时想取那少年性命的愿望落空,我又有什么法子?”它叹气,“老太监与小太监,他们的人生从没有因为他们做过的那些所谓痛快的事情而真正痛快过。人应该活得像人的样子,不应该是那样。”

她沉默片刻,打了个呵欠:“三十年,你们朝夕相处,他却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们非非原本是不愿附身于任何活物的。一旦附身,他就永远看不见也听不到我了,而我也永远成为了他的一部分,除了死亡,不得分离。我是妖,他是人,他一定死得比我早。”它跳到她面前,严肃道,“桃夭,非非附身活物之后,性命就不由自己作主了,只要陈白水还活着,我就算把自己放进石磨里磨成碎片也不会死去,我想只有你有办法。”它顿了顿,又说,“他不是个坏人,我觉得我亏欠了他三十年好时光。”

桃夭不作声。

它有些着急了:“你不肯?你是桃都的桃夭,你不光救妖怪还要杀妖怪的不是吗?‘金铃过处片甲不留’不是你的作风吗?我这种只会让人愿望落空的妖怪有什么生存的价值?!”

“其实当年你完全可以附身在老太监或者小太监身上,这样他们就没法再杀掉你们,你跟你的同伴们坐以待毙的态度太蠢了吧。”她答非所问。

“铁笼上有封印,我们的妖力被压制太久,没有一两年时间恢复,根本不可能有附身活人的能力。”它说,“可就算我有这个能力,也不想做这样的事,一点都不想。将我们做成符咒,最坏不过害人一次,若被我们附身,便是害人一世。”

听罢,桃夭笑笑,晃了晃手上的金铃铛:“它没有响,所以我不会杀你。”

它愣了愣,又急忙道:“不行,绝对不行!我烧纸给你,求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呀!”

她又打了个呵欠,问:“你们不应该出现在人界的。”

“是,所有的非非都生在颠倒界,那里有茂密的森林,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是头朝下倒过来长的,它们的根须在云朵中飘摇,美得很。我们从泥土中长出来,自由自在地生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颠倒界里偶尔会出现陷阱,其实只是一个不太大的洞口,我们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然后就再也不能回去了。”它的声音越发像蚊子一样细小,“人界的术师们很厉害,即便颠倒界与人界是两个不相干的世界,他们还是有法子布下陷阱,把我们偷出来。”它苦笑,“可是我并不觉得我们值得他们这样做,就算用我们的身体做成符咒,让中咒之人心中最大的愿望落空,又如何呢?妃子失去了孩子,皇帝失去了江山,老太监依然还是那个老太监,小太监也未得善终。”它沉默良久,又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所以桃夭,你真的应该杀掉我,我对人类没有任何益处。”

桃夭想了想,起身:“我知道了。”

它不解道:“什么叫你知道了?你杀还是不杀?”

“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她狡黠一笑,“但你知道我的规矩。”

“我死了以后尸体任你处置,你可以拿它做药,只要你用得上。”它立刻道。

桃夭转了转眼珠子,嘻嘻一笑:“行。”但她旋即又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碰了你的话我不会怎么样吧?”

它哭笑不得:“我只会对我附身的人有作用,你就算吃了我,你的愿望依然有实现的可能。”

“那我就放心了。”她伸出手,“来盖个章吧。”

它跳到她的手掌上,用力地“盖”了个章。

“明天吧,还是这个时候,还是这个地方。”桃夭伸了个懒腰,“我回去睡了。”

“等等。”它叫住她。

“烦不烦啊,要死的妖怪话还这么多!”她不耐烦道。

“他有个女儿的。”它突然说。

“啊?”桃夭诧异道,“啥时候的事?”

“当年那姑娘是带着身孕上花轿的。”它说,“她本有求死之心,所以故意向夫君坦白了这件事。男方家气极,本想暗地处死她,但最终还是放了她一条生路,撵出门去,然后对外宣称新媳妇突染重病不治身亡。后来她流落他乡,也是吃尽了苦头,但总算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儿,之后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她们在人在梧州翠泉乡种田为生,日子也算安稳了。另外,她至今未曾嫁人。”

“你连这些都知道?”她瞪大了眼睛。

“世间妖怪万千,托付一位打听打听不是难事。”它不以为然,“连烧给你的纸都是托别的妖怪替我买来的。”

“他不知道?”

“我怎敢让他知道。”

“也是。”桃夭一笑,“若重逢成了他的大愿,那就麻烦了。行了,我睡觉去了,明儿见。”

院子里重归寂静,而桃夭的金铃,始终没有响。

9

刚一进门,桃夭就吓了一跳,柳公子跟磨牙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贼一样看着她。

“你们是吃太饱睡不着了?”她挠挠鼻子。

“你要杀非非?”磨牙脱口而出。

“你要杀它可以,但我有个要求。”柳公子一本正经,“我要它的尸体。”

桃夭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偷听有意思吗?”

“这个床不舒服,我睡不着,又没别的事可做!”柳公子理直气壮。

磨牙走过来扯住桃夭的袖子:“你真的要杀掉它?”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她甩开磨牙,又对柳公子道,“你死了这条心,你这辈子都别指望用非非去做坏事。”

“呵呵呵,你怎么知道我是做坏事?”柳公子冷哼,“说不定我在那符纸上写下你的名字跟八字烧掉,如果恰好你目前最大的愿望是跟雷神喜结连理的话,我觉得我是做了件好事啊,没准救了雷神一命呢。”

“呵呵呵,换作我的话,说不定就写上你的名字跟八字烧掉,如果恰好你目前最大的愿望是吃烤田鼠的话。”桃夭不客气地回敬。

“桃夭大人你知道我的八字吗?”

“不知道。可柳公子你又知道我的八字吗?”

“不知道……”

“阿弥陀佛……”磨牙知道自己在这两个家伙面前的存在感为零,只得双手合十,忧伤地回去睡觉了。

“站住。”桃夭叫住他,“你等下写一封信。”

“写信?”磨牙不解道,“写给谁?”

“陈白水。”桃夭眨眨眼,“不用很多内容,只需给他一个去向。”

“去向?”磨牙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嗯,睡觉吧。明天天亮前把信塞到他门缝里就行。”

“好。可是桃夭,你还是要杀掉非非吗?”

“睡觉!”

桃夭他们住下来的第三天,陈白水走了,走得特别急。

但临走前,他还是过来跟桃夭他们道别。

“这么急要去哪儿呀?”桃夭站在房门外,笑眯眯地问。

“见个故人。”他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兴奋,“挺远的,可能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

“哦,那一路保重,万事如意啊!”桃夭故意把最后一句说得特别大声。

“如意,都如意,希望如此。”他的眼睛突然有点发红,但立刻用手揉了揉,笑道,“后会有期!”

桃夭目送他在晨曦中远去。

所有人都会看见这个欢欣而去的男人,但他们不会看到在他的身体里头,睡着一只绿绿的妖怪。

磨牙从她背后探出头来,一脸笑容:“我知道你没有杀掉非非。你的铃铛一直很安静。”

她伸伸懒腰:“让病人沉睡二十年又不是难事。这种小妖怪,睡着跟死了没区别。不过二十年后我可就管不着了。”她挠挠头,“不过二十年也差不多够了吧?等陈白水翘辫子以后,我就能拥有一只活生生的非非了!可以用它做好多种药呢!想想都好开心!”

柳公子在房里冷笑:“为何要留它一命,你焉知今后它不会附身到另一个人身上,又或者被人剁碎了做成害人的符咒?非非就不该存在于人界。”

桃夭边活动筋骨边说:“如果我要杀,也是杀拿刀的人,不是杀那把刀。”

柳公子撇撇嘴:“你杀蛞蝓怪跟应声的时候倒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呢。”

“因为我讨厌它们啊。”桃夭回头冲他一笑,“我不喜欢非非,但也不讨厌它们,就这么简单。”

磨牙想了想,问:“桃夭,非非到底是什么来头呀?《百妖谱》上有它么?”

“当然有啊。”桃夭戳了戳他的光头,“三界之外有颠倒界,众生皆颠倒像,泥中生非非,体软碧绿,以头行走。附身活物,则活物之愿皆不遂。碎其身可成符,以人名八字焚之,其人即时之愿必得颠倒。非非性虽良善,遇之仍宜谨慎。”

“阿弥陀佛。”磨牙双手合十,摇头道,“原本好好地活在它们的世界,硬将它们偷来害人,罪过罪过。”

“别罪了,今天你去烧饭。”桃夭推了他一把,“快去!”

话音未落,柳公子突然冲出来大喊着“我的粥我的粥”,然后就跳进了已经弥漫出糊味的厨房。

“又是他煮饭?”桃夭难以置信地指着厨房那边。

“柳公子对这件事还是很积极的……”磨牙无奈道。

“我担保滚滚煮饭都比他做得好吃!”

“再试试看吧……万一这次没那么可怕呢?”

“我对他已经没有信任了。我去买包子。”

“那你帮我带两个素菜包子……顺便把午饭晚饭都买了吧,我知道有一家饭馆不错的!”

太阳渐渐升起,小院里那一股烧糊了饭菜的味道也越来越浓,三人一狐的新生活就从这样的味道里开始了……也只能这样了,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