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如果可以,还是不要遇到这只妖怪吧。
1
“一会儿我让你跑时你一定要跑,跑得远远的,不要想念我,不要牵挂这红尘。”磨牙背靠着斑驳的灰墙,紧紧搂着露出个狐狸脑袋的竹篓,面容悲戚,“听到了没有,滚滚,你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桃夭的手气一贯很臭,输光是肯定的,拿你我偿赌债也是一定的。”说着,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那座店招飞扬的“喜乐居”,叹气,“生活好艰难啊。”
空气里飘来柳公子幽灵般的附和:“是啊,秋风跟遗言更配哦。小和尚你快把自己洗干净,一会儿桃夭肯定把你论斤卖给她的债主。”
“呵呵呵,把柳公子你卖作蛇羹也是难说之事,这世上还有她桃夭干不出来的坏事?”
“不不,我们早就商讨过此事,卖我做蛇羹太不现实,毕竟没有那么大的锅。”
“你们真的讨论过如此奇怪的话题么……”
初秋的帝都,人潮如织,物事丰饶,纵然是这花谢叶落的季节,也不见半分萧瑟。过往的男女老少纵非大富之家,也衣着整洁,端正大方。四周只见市井繁华,商铺摊档无不客似云来,时令蔬果鲜花,鱼虾鳖蟹唾手可得。来之前便听说大宋江山的核心之地,人口百万,富甲天下,原来真不是瞎吹牛呢。
可是,还来不及好好欣赏这帝都之美,不争气的桃夭便钻进了街头那间“喜乐居”,前厅卖杂货,后堂开赌档,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早听闻帝都之内严禁赌博,然而总还是有人仗恃着各自的背景与不怕死的精神,遮遮掩掩干这营生。至于初来乍到的桃夭是怎么知道那里有她最大的“爱好”,这就无法解释了。大概跟酒鬼老远就能闻到酒香一个道理吧,她大约是听见骰子的声音便一头栽进去了,进去之前还把磨牙推到墙根儿下等着,说带着光头进去一定输钱。
磨牙心头呵呵呵,说得好像不带他进去她就不输钱了一样。离开天水镇后,他们三人一狐狸穿山过水,停停走走,从盛夏走到初秋,终是平安无事抵达了大宋的心脏——帝都汴梁。天晓得桃夭身上还剩下了多少盘缠,反正他能确定的是照海给她的宝珠还在,据说一珠可抵万金,看起来他们三个今后终于可以不用过讨饭的日子了。但是,眼看着桃夭消失在喜乐居的背影,磨牙却强烈地不安起来,这个败家子,十之八九是留不住钱了。
一想到她输个精光出来然后嬉皮笑脸让他去化缘的场面,磨牙就觉得好绝望,可看着眼前这盛世,顿觉世界之大生命精彩,又情不自禁想好好活下去。而滚滚也对这座城市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欣喜,一路上连打盹儿的时间都比在别处时少,总是兴致勃勃地趴在竹篓上,伸着脑袋四下张望,永远看不够似的。即便它已经不记得,在服下桃夭的药之前它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还是想活着,想看看这盛世。”,但这愿望也一直在被实现着吧。
时近傍晚,桃夭还没出来。街头的人潮依然没有稀疏下去,来往的男女在走过的空气里留下各式各样的气味,胭脂水粉、药草香料,氤在暮色里惹人遐想。一排灯火在身后的街道上逐渐亮起,璀璨如星河。没有了宵禁的约束,帝都的夜生活便从这些闪烁的光线里拉开序幕。
“好饿……”磨牙摸摸肚子,对着空气说,“柳公子,不如你……”
“不要!”柳公子立刻打断他,“饲养你是桃夭的职责。”
“我想吃烧饼!”
“让桃夭买!”
“我想吃素菜包子!”
“让桃夭买!”
“我想吃百花糕!”
“这儿哪来的百花糕!”
“没有吗?”磨牙嗅了嗅鼻子,“那我怎么闻到一阵阵甜甜的香香的、花的味道?”
墙下除了他跟滚滚,没有别人,对面是个摆摊卖鞋垫的老妇人,确实没有任何跟百花糕有关的东西,可空气里就是飘着香甜的味道呢。自己虽然饿,但是还没饿到有幻觉的地步,不过那香味不浓,淡得像一条若有若无的丝线,有意无意地撩动着人的嗅觉。
柳公子啧啧道:“你说的是那个味道啊……”
“什么味道?”
磨牙话音未落,喜乐居的大门里突然窜出个欢天喜地的人影,手舞足蹈地朝这边跑过来,红色的衣裙像一朵烧红的云彩,在暮色里也分外显眼。
“小和尚!柳公子!我赢了我赢了!我赢钱了呀!”一个鼓鼓的小布袋捏在桃夭手里,被她使劲摇晃着,仿佛里头装着她一生的幸福,不嘚瑟出来就不能活似的。
好可怕呀,桃夭居然赢钱了……
磨牙跟柳公子怀抱着同样的诧异,在桃夭离他们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猴一样精瘦敏捷的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扯走了桃夭的钱袋,又如闪电般窜进了前方的巷道里。
人生的喜悲就是这么容易被扭转,桃夭的笑容还在,手里的钱已离她远去,而她自己大概还沉浸在“我是谁我在哪儿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的状态里。
磨牙急得指着她身后大喊:“钱!钱!抢你钱了!”
桃夭眨眨眼,转身就追。磨牙背起滚滚赶紧跟上去,边跑边急切道:“柳公子你快帮她追啊!”
“又不是我的钱。”
“可要是她没钱了,那不就要动你的私房钱了吗?!”
“那追一追吧……”
四周行色匆匆的路人纷纷侧目,不知这几个大呼小叫往前瞎跑的家伙发生了什么。
小贼的速度极快,在巷子里左弯右拐,若非桃夭拿出追回人生幸福的速度与激情,只怕老早被甩掉了。
桃夭眼见着小贼离自己越来越远,一旦他消失在巷子的转角,只怕是再难追上了。可是,她已经快跑断气了,这辈子就没用这种速度奔跑过。
“抓……抓贼!”她气喘吁吁地大喊,可也没个路人帮忙。随便哪个伸脚绊他一下也好啊,但几名路人甲都只是赶紧闪到一旁,一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要伤害我”的表情。
桃夭一怒之下拼死加速追上去,那小贼见始终甩不掉她,索性纵身跃上了围墙。只是没跑出几步,便脚一软摔了下来,随之落地的,还有一枚铜钱。
修长挺拔的男人站在对面的墙下,腰挎长剑,深灰的披风遮在墨黑的缎袍上,两种颜色在夜风中云遮雾绕地飘动,让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毫不起眼。
“他……他……抢我钱!”桃夭终于赶到现场,喘着大气指着坐在地上的小贼:“还……还钱!”
男人不说话也不离开,平静地看了看喘成狗的桃夭。
见状,那小贼竟掏出一把匕首,拐着脚从地上跳起来,对着男人胡乱挥舞:“好大的胆子!敢断你爷爷的财路!”说罢,恼羞成怒地朝男人刺了过去。
那一瞬间,桃夭只听到了有剑出鞘与回鞘的声音,然后小贼的裤带应该是断了,宽大的裤子“刷”的一下落到了脚踝。
男人淡淡道:“我爷爷老早入土了。”
“哎呀好丑的屁股!”桃夭赶紧捂住眼睛。
小贼倒吸一口凉气,匕首落了地,慌忙提起裤子落荒而逃,跑了几步又觉得窝囊,回头骂道:“有种别走,等我喊兄弟来收拾你!”
“我不走。”男人身如磐石,面上表情也跟石头无二,“一炷香时间够不够你兄弟来?”
“好好,你等着!”小贼闻言,屁滚尿流地消失在巷子尽头。
桃夭赶紧上前捡起钱袋子,又打开看了看,才放心地抱在怀里,松了口大气。
“谢啦。”她朝男人眯眼一笑,“我还以为帝都人情凉薄,没有人肯见义勇为呢。”
这时才看清了他的脸,三十多不到四十的年纪,脸孔上的每根线条都经过了上天最偏爱的雕琢。鼻如山脊,唇似俊峰,虽是单眼皮,但那双眼睛应该就是所谓的丹凤眼了吧,眼尾微扬,神光内敛,一丝与这个年纪相符的沧桑嵌刻在脸上不起眼的细纹里,非但不显老,反而渗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成熟之美,这种“美”不仅于皮相之俊朗,而且沉淀了岁月与阅历的气息,以及暗藏其中的,一抹隐约的……杀气?!
“果然长得好看的才是大叔,长的不好看的只能是大爷……”桃夭看着他的脸出神,说话也不经过脑子了。
男人看了她一眼,轻轻咳嗽了两声,依然面无表情道:“好人家的姑娘,不去赌坊。”
一语如刀,立刻把桃夭的魂魄抓了回来,她瞪大眼问:“你咋知道我去赌坊了?”
“连赢五把,尖叫声把屋顶都要掀翻了,想不注意到你都很难。”男人叹了口气。
“可我没看见你啊。”
“赌钱的人自然看不见不赌钱的人。”
“切,你不赌钱去赌坊干啥?”
“与你无关。”
“别误会,我可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顺口问问而已。走了,后会无期。”桃夭撇撇嘴,正要离开,又转身朝他吐了吐舌头,“就当我是坏人家的姑娘吧,别想念我。”
男人摇摇头,沉默地看她离去。
没走两步,她又停下,回头盯着他,大声道:“大叔,有空的话去看看大夫吧,我看你有病气缠身,只怕命不久矣。”说罢,她又看了看他身旁,眼神里有刹那的好奇。
男人眉头微微一皱。
不是在咒他,是这个人确实有病,应该还是重病。
但是,又关她桃夭什么事呢,她只治妖怪呀。
对面,满头大汗的磨牙终于追了上来,桃夭一笑,加快脚步朝他们迎过去。
来帝都真是正确的选择,风水宝地,不但赢了钱,还遇到了这么好看的大叔,比她的雷神大人差不到哪里去吧,嘻嘻嘻。
嗯,帝都的第一个夜晚,对桃夭来说是十分完美的。
至于被抢劫这种事,忘掉吧,大不了以后不炫富了……
2
时近深夜,街市之中依然灯火闪亮,食肆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大大小小的店堂里飘满各种食物的香气,食客们或狼吞虎咽,或细嚼慢品,配上一壶暖人心肺的好酒,再与三两友人闲话家常,幸福也就摆在这大大小小的饭桌上了。
著名食肆留仙楼靠窗的位置上,磨牙与滚滚又撑圆了肚子,滚滚还不死心地舔着已经空了的盘子。
“桃夭,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素菜丸子了。”磨牙打了好几个饱嗝,恋恋不舍地看着桌上那一摞空碗盘,“好想再吃一碗啊,可惜装不下了。”
“鸡腿最好吃。”柳公子擦了擦油汪汪的嘴,对桃夭道,“听说汴京城中物产丰饶,擅烹调之人尤多,吃法也多,不知哪里有烤田鼠这样的菜?好久没吃了,很是想念。”
桃夭嫌弃地朝旁边挪了挪位置:“好歹也是千年修行的大妖怪,麻烦把你的食物跟你的身份匹配一下。”
柳公子冷哼一声:“蛇本来就是吃老鼠的。”
“你只要敢吃一只老鼠,我保证以后我们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张饭桌上!”桃夭朝他挥了挥拳头。
柳公子不理她,双手支着下巴望着天花板:“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生都不可能理解吃粮食的田鼠有多美味。啧啧,那个鲜嫩啊……那个酥软啊……”
“柳公子……”磨牙赶紧抓住他的胳膊,“别说了,我不是蛇我要吐了。”
“不说这个啊,也行。”柳公子低下头,目光如炬地看向桃夭,“那我们说说接下来的行程,你说你打算在帝都长住?”
“先住下吧。”桃夭满脸期待,“你看窗外,一片繁华,这可是咱们桃都没有的吧,也是咱们沿途走来别的地方没有的吧,好吃好玩的太多,有趣的人也多,不多留些时日的话太浪费了。而且,人多的话,磨牙化缘也会容易好多的。对吧磨牙?”
磨牙想了想,认真点点头:“虽是云游,但也不拘泥于去过多少地方,不论偏僻小镇还是繁华城池,只要心中有佛,哪里都能修炼心性。我没有什么意见。”
“切,我看你是心中只有素菜丸子才愿意留在京城的吧。”柳公子翻了个白眼。
磨牙红了红脸,小声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素菜丸子也是原因之一……”说完他立刻双眼放光,抓住柳公子,“真的很好吃对不对?!”
“我只爱吃烤田鼠。”柳公子甩开他的手,板着脸对桃夭认真道,“要我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关键是我对住的地方要求很高,不是良宅美舍我不要。你身上的钱够吗?”
桃夭也十分认真地回答他:“似乎我并没有邀请柳公子你留下来呢。你大可以挪动你高贵的步伐去京城外的世界找你的烤田鼠,吃饱喝足之后,爱去哪里去哪里,实在无聊的话就滚回桃都好了。”
柳公子皱眉:“没有我,你跟小和尚就是待宰羔羊。帝都不比乡下,表面的繁华掩藏不住暗处的危险,许多人的心眼比你头发还多。”
“可刚刚也没见你帮我把钱袋追回来呀,你这保镖显然不称职呢。”桃夭白他一眼,“承认吧,是你离不开我们,不是我们离不开你。你一个人,又没媳妇,又没朋友,过生辰没人送礼物,做好饭没人陪你吃,好不容易憋出一首打油诗也只有你自己一个读者,这世间的孤独啊……所以你说,除了我跟小和尚,你还有谁可以依靠?”
“你……”柳公子突然举起拳头,悲愤地看着她,然后猛地红了眼圈,一下子伏在桌上呜咽起来。
桃夭叹气,摸了摸他的头:“知道自己的缺点就好,哭吧,哭出来就不想吃烤田鼠了。”
“这跟烤田鼠没有关系!”柳公子猛抬起头,打开她的手,用力吸了吸鼻子,“总有一天,我的诗词造诣会在李杜之上,名满天下,遍地拥趸!”
磨牙摸着滚滚的脑袋,轻声对它说:“那一天的到来可能比让我还俗还难哩。”
滚滚赞同地点了点头,并且用力摇动圆乎乎的尾巴。
“你个狐狸懂个屁!”柳公子愤怒地扭住滚滚的尾巴,“连字都不认识的文盲狐狸!”
滚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回头一口咬在他的手上,痛得他大叫着跳起来,一人一狐居然就在饭桌前打起来。吃饱了饭的滚滚变得特别敏捷,一会儿跳到他肩膀上给他一耳光,一会儿窜到他头上扯头发,最后终于被他逮住。他一边擦脸上留下的爪印,一边冷笑着对滚滚道:“跟我打架,你还差了几千年的本事。”
话音未落,滚滚往他脚上尿了一泡尿……
“啊!”他怪叫着把滚滚扔给磨牙,一把抓住店小二,咆哮道:“水!我要水!大量的水!”
店小二被吓坏了,指着后堂道:“那里有水缸!”
柳公子立刻跑不见了。
周围的食客们被他们这边的风波闹得目瞪口呆,磨牙赶忙跟大家解释:“善哉善哉,打扰各位用餐了。我们这位同伴初来京城,难免心绪不平行为出格,他绝对没有恶意的,大家见谅啊。”
毕竟是帝都,五花八门什么怪事没有,出现几个行为异常的路人也不足为奇,食客们也没有太在意,继续吃喝起来,四周很快恢复了平静。
一阵晚风吹动饭馆大门,木门“吱呀”一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暗香,甜甜的,像刚开放的花。
桃夭喝了口茶水,朝身旁一瞟,自言自语般道:“又是你呀……”
“桃夭,”磨牙把椅子朝她那边挪了挪,又问一次,“我们真要长住下来么?”
“暂时不走吧。”桃夭回过头,玩耍着一支筷子,微笑,“玩够了再说呗。”
磨牙一脸喜色,还没来得及鼓掌庆贺,一声巨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差点跳出来。
二楼包厢里飞出来一个大活人,“嘭”一声砸在楼梯上。飞溅的木屑里,这倒霉蛋滚冬瓜似的“嘁哩喀喳”滚下来,鼻血横流地躺在地上。
食客们惊叫着避开,店小二也吓得躲到角落里,只有桃夭原地不动并庆幸地拍了拍心口,跟磨牙说幸好我们已经吃完饭了,他们怎么打架也无所谓了,听得磨牙连声说罪过,你就算不劝架也不必一脸占了便宜的怪模样吧。
一块亮晃晃的银子从二楼飞下来,准确地落在缩在柜台后的老板面前,又吓得他一哆嗦,压根儿不敢去碰一下。
“赔你的房门跟楼梯。”已经没有门的包厢里走出个高挑的男人,黑衣裳灰披风在亮堂的灯火里反而更像从夜幕中切割下来的一块,生人勿近地停留在众人视线的高处。
是他呀,桃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不慌不忙地走下楼梯,腰间那柄乌黑的长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每动一下都有妖异的暗紫光华自剑身上一闪而过。
地上的家伙大约四五十岁,精瘦但不孱弱,头上拿玉簪束了发,留着三缕长须,身上穿了件宽大的白袍,袍子上拿银线绣了精致的兽纹,要不是被人揍了,这倒霉鬼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看上去他不止鼻子遭殃,大概门牙也落了,满口是血,狼狈地坐起来,随着那个男人的每一步逼近本能地往后退缩着。
“你究竟想怎样?!”伤者气急败坏又心怀恐惧,“不是把银子都退给你了么!你找不到那玩意儿关我什么事!”
男人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我不心疼银子,只是讨厌骗子。”
伤者冷汗如雨:“我哪里骗你了?!我告诉了你法子,是你自己不顶用,怎么赖到我头上!”
男人完全不为所动,语气依然平淡如水:“我一早便说过,我诚心求助,先生若愚弄于我,我必取了先生的舌头,让你余生都说不了谎话。”
伤者一哆嗦,下意识地紧紧闭上嘴,惊慌的目光在四周乱扫一通后,他突然做出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就地一滚,随后闪身而起,一把扯过恰好离他最近的桃夭,右手抄起一根筷子,用力戳在桃夭的咽喉处。
“你再靠近,我就要这个丫头的命!”倒霉鬼大概已经被吓疯了,居然选了最愚蠢的对抗方式。
磨牙惊得连声大喊:“施主不要乱来,我们无冤无仇,千万不要造杀孽!”
“滚开!”倒霉鬼冲他大吼,“谁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磨牙急得跺脚,心说我是怕她造杀孽呀施主你还是太年轻了!
可桃夭却十分配合,任由他制住自己,并不挣扎,只可怜巴巴地望着男人:“大叔……”
闻言,倒霉鬼像是听到了大好的消息,冷笑:“原来是认识的呀,这就更好了。小姑娘,要委屈你替我开个路了。”
话音未落,倒霉鬼挟持着她快速退出饭馆,脚下一使力,竟搂着她腾空而起,落到旁边一处宅子的屋顶上。然后桃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子,跟着这家伙在帝都深夜的各个屋顶上腾跳飞跃,转眼就把留仙楼甩在了夜幕的深处。
要不是此刻身份不对,桃夭真想给他鼓掌的,没想到这倒霉鬼的轻功这么好,受了伤都没影响。
桃夭太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好难得有一次当人质的机会呢。
一直逃到一片不见人迹的树林前他才停下来,一座破庙停在林中斑驳的空地上,他抓着桃夭窜到破庙外,确定里外都没有人之后才进了庙,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
“小丫头,你老实待在一旁,待我运功疗伤,天亮之后自会放你一条生路。若你敢私逃,我只消一块石子就能要你小命。”他松开桃夭,盘腿坐下。
“我不跑,又不认识路。”桃夭自废弃的供桌前抓了个破烂的蒲团过来,用力拍了拍灰,垫在地上坐下去,撑着下巴盯着他,“但我总觉得大叔会追过来的,你确定不跑了么?”
他狠狠瞪她:“论轻功论脚力,还没有多少人能胜过我。”
“你骗了他多少钱才会被打成这样啊?”桃夭啧啧道,“看你年岁也不小了,可经不起这样的拳头呢。”
“我何曾骗他分毫!”他愤愤擦去嘴角的血迹,“想我虚谷先生纵横江湖数十载,上可通神下可招魂,天文地理风水星象无所不知,岂可将我与江湖骗子混为一谈!”
“虚谷先生……原来你是干神棍这行的。”桃夭哈哈一笑,“要我说,你给人看看家宅挑个好坟地就算了,何苦惹他那样的人,一看就不好惹嘛。”
“是他来求我,我何曾招惹他!”他怒道,“黄毛丫头,天下之大,岂是你这样的俗人能看全的!你只知风水堪舆,可知那些凡胎肉眼看不见的处所,还有各带神通的妖魔异类!他来求我,不也就是为了这个!”
“你意思是你能看见妖怪?”桃夭来了兴趣,忙道,“到底大叔为啥那么生气呀?看在我是个好人质的份上,说来听听嘛。”
他瞟她一眼:“我看你这丫头也是异类,一路上不惊不诧,倒也省了我不少麻烦。行,既然你胆子这么大,我也不瞒你,这家伙自洛阳而来,寻到我居处,重金相求,要我帮他寻一只妖怪。”
“他要找一只妖怪?”桃夭瞪大眼睛,“什么妖怪呀?”
“拈花。”他皱眉,“说来也是生气,明明跟他讲明了法子,不知他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就是见不着,我又能怎样?钱也退他了,他却不罢休,非要我给个说法。我怕了他,躲出家去,谁知他竟一路上阴魂不散地跟踪我,从我家到赌场再到留仙楼。方才在留仙楼我都要倒给他银子求他放过我另找高明了,他居然二话不说就把我揍了,还要割我舌头,这个人好狠毒的心哪!”说着,他顿了顿,才又咬牙切齿道,“莫说我没有骗他,就算我真要骗钱,也不敢骗他封无乐的钱啊!”
“大叔叫封无乐?”她挠挠头。
“你跟他不是认识的么?”他反问。
“就见过一面。”她坦白道,“不过你抓我当人质还是没错的,也许他会看在一面之缘的份上顾着我的小命放你一马。”说着她又故意挤眉弄眼道,“好像你很怕他呀?”
“混江湖的几个不怕他!”他皱眉,“江湖排名第一的剑客,他要的人头,没有摘不来的。这些年多少人想胜他,杀他,没一个成事。他来找我,我哪敢不说实话。谁料还是惹来杀身之祸,到头来居然要靠你个小丫头才脱了身,我这老脸也是没地方搁置了。”
说话间,突听“砰”的一声响,虚掩的庙门被人推开,乱飞的落叶与枯草之间,有人如一尊神像似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桃夭合上张大的嘴,碰了碰虚谷先生,小声说:“看吧,我说大叔会追过来的。”
“封无乐……你……”虚谷先生额头上迅速冒出了冷汗,慌忙把桃夭扯到怀里,作势掐住她的脖子,“算你本事,这也被你追上了,我认了,你要杀我,我……我必带着这丫头陪葬!”
“我说,你掐我脖子就算了,千万莫伤到我的脸,我还要留着它去见我的心上人哩。”桃夭说着,又把他的手往上挪了挪,“咽喉在这里,你刚刚掐得不准。”
虚谷先生尴尬之极,低声斥道:“你住嘴!”
封无乐沉默不言,上下打量桃夭一番,说:“看来你做人质做得还很开心呢。”
“还好啦。”她嘿嘿一笑,“大叔你是专门来救我的么?!”
“他抓不抓你,我都要定了他的舌头。”他步步逼近,长剑出鞘在即。
“我说了我没有骗你!”虚谷先生又气又惊,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封无乐你讲不讲道理的!”
他站定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我就是道理。”
“刷!”有雪光紫影闪过,空气里突然有了淡淡的血腥气。
“别杀我啊!”
嘶喊声中,虚谷先生“扑通”倒地,三尺长剑停在咫尺之外。
几根头发自桃夭眼前飘飘落地,剑尖离她额头也就一指距离。身后,脸色惨白的虚谷先生仰躺在地,昏迷不醒,一片淡淡的烟尘刚刚在他脸上消失。
“你动作很快。”他放下剑,“若不是我收剑收得更快,你的脑门已经穿了。”
“良夜如此,何必杀人,血流成河好吓人的。”她拍拍手站起来,回头看看虚谷先生,“我的药,起码让他睡足三天。”
他看着她的脸:“你果然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偏帮一个江湖骗子。”
“你既是江湖第一的剑客,又何必杀一个只会轻功的半大老头子。”桃夭朝他吐舌头,“吓吓他就算了吧。”
“所有骗过我的人,都不能活。”他并不像在开玩笑。
“他未必骗了你。”桃夭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挪到了破庙的门外。
空气里,隐隐又飘来淡淡甜甜的花香。
“若他没有骗我,我岂会寻不到我要的东西!”他的剑仍不肯回鞘。
“拈花,生大悔之心者可召之。”桃夭微笑,“你见不到你要的,可能真的跟这个倒霉鬼无关呢。”
他愣住,旋即一把扭住桃夭的胳膊:“小姑娘,你刚刚说什么?”
“拈花。”她仰脸一笑,“一种妖怪。”
“你……”
“他帮不了你,或许我可以。”
残破的佛像前,他看了她许久,长剑终于“锵”一声回了鞘。
3
师父说,得到无乐剑,才能天下第一。
他是师父的徒弟里最年轻的一个,过完元宵十七岁。
元宵还有一个月,师父就死了,江湖决斗,技不如人,对手年轻气盛,如日中天。他看见对方的剑刺穿了师父的心口,看见鲜血像溪水一样从师父的尸身下蜿蜒而出,看见胜利者将属于他们门派的大旗拔起来倒插在地上,看见对方离开时朝师父的尸体不屑地啐了一口,再说一声“不过如此”。
师父没了,门派散了,师兄们离开前都拍拍他的肩,说,回去做点小买卖吧,比练剑强,起码能活下去。
回去?能回哪儿去,他无父无母,师父捡回来养大,除了这里,没有一处地方属于他。
但他还是走了,往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叫障州的地方而去,障碍的障。此地深埋帝国之西南,听闻民风彪悍,土地贫瘠,一年只得寒冬炎夏两季。
饶是如此,障州仍是剑客们的梦想,一把叫作无乐的剑,就睡在障州西面的鬼渊之中,无人说得清这把剑的来历,只说它乃剑中之妖,杀人无形,天下无敌。
单单为一张鬼渊地图,江湖上就厮杀了好些年,最后悄悄落在了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手里。可是近百年过去,他们的门派依然只是江湖中不起眼的微尘,没有天下第一,没有扬名立万。
师父说,他的师兄去过,他也去过,可最终连鬼渊的大门都没敢迈进去。那里太黑太冷了,站在门口都会情不自禁地哆嗦。他必须承认他的恐惧。而其他胆大的同门,进了鬼渊之后没有一个再回来过,唯一生还的是他的师父,满身伤痕并且丢了一只胳膊。师父的师父说,鬼渊里有巨禽看守,状如鬼怪,凶猛异常,无乐剑确非凡人可得,死心吧。
但他不想死心,怀里那张旧得快化掉的地图,是挽救被踏碎的尊严的唯一方法。
他要天下第一。
足足一个半月,他终于在最冷的季节到了障州。
还以为只有北方才会落雪,原来南方也会。
也许是他来的这一年不对头,也可能是此地每年都这样,他眼中的障州,死人比活人多。
空旷的坝子里,横七竖八叠着尸体,有人忙着点火焚烧。
他问发生了什么,有人回答他说这里不久前爆发过一场恶疾,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了病,死得差不多了。
又有人抬了尸体过来,往地上一扔。
他听到轻微的呻吟,循声看去,裹着红棉袄的小丫头,夹在尸体之间,皱紧了眉头。
有人过来,将尸体往柴枝上扔。当他像拎一只猫一样把小丫头拎起来往那边甩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小姑娘还活着。”他盯着对方。
“那又如何?”对方看怪物一样看他,“病成这样早晚也是个死,早点去跟爹娘团聚不是更好?”
“她现在还是个活人。”他没有放手的意思,力气越来越大,直到对方在惨叫声中松开了手。
他想了想,拿出带在包袱里的金创丹塞到小丫头嘴里,也只有这个药了,能不能对症,能不能救命,他管不了,只知道现在得这么做。
雪越来越大,他在各种惊愕的目光中,背着这个只剩一口气的丫头走远了。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你也一样,既然同病相怜,那就暂时做个伴吧。
他回头看了看趴在肩上那张冰凉的小脸,深吸了口气,踏着积雪继续向前。
第二天,她醒了,能吃东西了。
第三天,她能下地走了。
第五天,她能跑了。
以前并不觉得金创丹是什么有用的玩意儿,这次终于有用了一回,他稍微地高兴了一下。
障州真是应了它的名字,处处障碍,山路崎岖荆棘成林,按地图计算,至少还要十来天才能到鬼渊附近。
陌生的村落外,他默默观察着里头来来去去的男女,小丫头躲在他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袍子。
今天是他们同行的第二十天。
过去的日子,他背着渐渐康复的她走过干枯的河,翻过荒芜的山,在稀疏的树林里追逐过野兔,在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里燃起过篝火。他将冰雪放在捡来的破罐里,架在火上融成水,倒在帕子上,笨拙地给她擦着脏得不像话的脸。
“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脏着一张脸的。”他边擦边嘀咕,“脏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接受着他的照顾,以她的年纪,还不足以理解什么是好人家坏人家,只知道眼前这个小哥哥跟村里的人不一样。他不骂人不打人,更不会把绳子拴到别人身上,像拖牲口一样把他们拖出家门,扔到柴堆上烧掉。爹娘就是这样被拖出去的,她虽然病得迷迷糊糊,但还是看见了。
那天的火焰烧得好高,快冲到天上去了。
但是小哥哥不太爱讲话,他们的对话少得可怜。
“你爹娘呢?”
“没有了。”
“你有名字么?”
“芽芽。”
“吃东西吧。”
就是这些了。好几次她想问小哥哥叫什么名字,可一看到他没有表情的侧脸,她就不敢问了。她不怕他,即便他当着自己的面杀掉野兔,她只是担心他不高兴。事实上小哥哥总是不高兴的样子,连睡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
寒风在破烂的庙门外肆意盘旋呼啸,不论夜宿在山洞还是这样的破庙,他总是睡在靠外的那一方,把最安全的位置留给她。没有枕头,他把她的脑袋摁在自己的手臂上,外衣也裹在她身上,然后他可以一动不动保持同样的睡姿直到天明。有几次,她醒得比他早,总是要盯着他的心口老半天,确定他在呼吸后才放下心来。只要她先醒,盖在她身上的外衣就会轻轻落到他的身上,然后她才蹑手蹑脚出去,学着他的样子用尖锐的石块把冰雪铲到罐子里,再吃力地搬回来放到火上,这样小哥哥醒了就有热水喝了。
每次他都装睡,假装不知道这一切。
其实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太久没有过被照顾的感觉,即便对方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
后来她就不让他背自己了,说病好了可以自己走路了。
本来他不打算同意,不是心疼她,是怕拖慢自己的速度,可一看见这小娃努力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他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突然就收了那份心,算了,慢就慢一点吧。
虽然稀罕,但阳光偶尔还是会光顾这片穷山恶水,雪地在光线里闪着金色的光,两旁的枯树看起来也不那么绝望了。
始终是个孩子,她在地上堆起了雪人,一大一小。
“小哥哥,你以后能带糖给我吃么?”堆着堆着,她突然回头看着她,满脸的期待。
他坐在她对面的石头上,问:“你喜欢吃糖?”
“我没吃过糖。”她答,“我娘说她跟我爹成亲的时候,我爹带了糖回来,她只吃了那一回。我爹身子不好,再没离开过,所以也没有糖了。我娘总说糖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沉浸在对糖的想象里,最天真灿烂的笑在她脸上化成了能吹到人心里的春风。
他凝视着她的笑脸,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抱起她,然后调转方向,不去鬼渊了。回洛阳吧,带这个没吃过糖的小丫头去天芳斋吃糖,桂花糖、酥香糖,让她吃个够。
但是,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念头。
他是剑客,要取的是性命,不是糖果。
所以,还是要分开了。
他在村子外站了许久,芽芽似乎察觉到什么,一直拽着他的衣角。
他在物色可以照顾她的人。
可看来看去,眼前的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没有谁的眼里有慈悲。可是,再往前走,应该就没有人家了。
“我要去一个危险的地方,不能带着你。”他说。
芽芽眼圈红了,但又忍着不敢哭,小声说:“小哥哥,我不会吵你的。”
“我可能会死的。”虽然残忍,但他还是说了,“跟你爹娘那样,再也不能回来。”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瘪着嘴,把他攥得更紧了。
他回头,看着这张弱小但又倔强的脸。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完全不了解死亡的意义,也因此才不惧怕它吧。
最终还是没有把她交给任何人。
在一个雨雪纷飞的傍晚,他终于见到了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站的目的地——鬼渊。
不过是山谷中的一方黑洞,洞口怪石嶙峋,张牙舞爪。
他嘱咐她在洞口等着,天明之前如果他还没有出来,他就不会出来了,要她沿着原路回去那个村子,今后的人生便听天由命吧。
她不敢多说什么,只用力点头,然后乖乖蹲在了他给她指定的位置。
他本来想摸摸她的头,但还是没伸出手去。摸摸头能改变什么呢,他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然后毅然进了鬼渊,仿佛把自己扔进了怪兽的口中,深重的黑暗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此生最深刻的寒冷就在今天了。鬼渊里除了冷,还有异常明晰的血腥与腐烂的气味,他的火折照出狭长的通道,以及时不时出现在光线边缘的枯骨。
这里没有他想得那么复杂,没有迷宫般的转折弯曲,只是一条直路,但总是走不完,无穷无尽的长。
那些没能走出来的剑客们,是走太久被累死的吧,他自己跟自己说着笑话,已经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两腿渐渐沉重。
直到一片在黑暗里斑斓流动的暗紫光华出现在前方,他的心终于狂跳起来。
是它了,就是它了,躺在一片透明晶石上的长剑。
他以为有机关有陷阱,试探之后才发觉并没有,传说中的妖剑“无乐”就在咫尺之外,伸手可得。
他屏住呼吸,将无乐缓缓握在手中,慢慢举起。
剑下的晶石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也是这时,正前方的上空,突然亮起了两团红光,强大诡异的气流骤然而起,四周石壁上的碎石随之“喀喀”滚下,黑暗之中,有巨大的物体俯冲而来。
他心头一惊,顺势趴下,只觉有东西贴着他的背脊飞过去,然后背上一凉,接着就是火辣辣的疼痛,有尖锐的东西划烂了他的衣裳,豁开了他的皮肉。
黑暗里,更多的红光亮起来,他听到了怪异的叫声,像雕又比雕更尖锐。
更多的攻击接踵而来,无乐剑已经被他抱在怀里,他想拔却始终拔不出来,只得拾起自己的铁剑,跟这些连模样都看不清的怪物搏斗。
它们应该是有翅膀的,他感觉到羽毛扫过额头。师父说过鬼渊里有巨禽看守,就是这些鬼魅般的凶残玩意儿?
搏斗之中,有沉重的东西落到他肩上,他避无可避,只得由着那铁一样的爪子抓走肩头一块血肉。
他听到了咀嚼吞咽的声音。
哪怕他是师父称赞过的最有悟性的徒弟,也难以撑住场面了。跟这些怪物比,他太势单力薄,纠缠下去,最终只会令这里多一具枯骨罢了。
他挥剑乱砍,硬是杀出一条血路,朝来路狂奔而去。
跑,只要跑出去就好。
就算不回头,他也知道身后有多少家伙追赶而来。
不能慢,慢下去就永远出不来了。但,他知道自己只会越来越慢,身上的伤口撕裂般疼痛,双腿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得不像是他的腿。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的路那么长,也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出不去了,不论凶猛还是速度,他们都赢不了,这只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猎杀。
突然,远远地看见了一团黄黄的光,他心头一喜,但旋即就沉下去了。那不是鬼渊的出口,他心头有数,出口明明在更远的地方。
是她,举着他之前给她照明用的火折子,依然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哆哆嗦嗦地站在她不该来的地方。
只在这一刻,他才害怕了,心如擂鼓。
“你进来干什么?!”他怒吼,旋即一把抱起她,继续拼命奔跑。
“我怕……小哥哥你找不到路……”她终于哭出来。
他咬牙,再不说一句话,用尽所有力气往前跑。
身体几乎没有知觉了,疼痛没有了,他的灵魂好像跟身体分开了,但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去,因为身体太沉重了,不止有一把剑,还有一个小丫头的性命。
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有奇怪的光线在摇晃,他好像看到了师父,也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师父在给他的师父的灵位上香,他站在师父身后,好奇地问:“师父,你的师父是怎么从鬼渊出来的呀?不是没有人能出来吗?”
师父沉默片刻,说:“他击伤了随他一起往外逃的、我师兄的腿。”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跟师父的师父能活着出来有什么关系。
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现在才想起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自己在想什么?!
身后的追兵应该已经非常近了,因为他越跑越慢,抱住某个人的手臂也越来越无力。
如果就这样下去,两个都会死的。
体力损耗得太厉害,他脚一软,踉跄着摔倒在地,怀里的丫头跌了出去。
他起身回头,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双红色的眼睛在离他们不到两米的地方闪动,也许是三只怪物,也许是六只。
可出口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了,无乐剑也在手中了,胜利就在那么近的地方……
他突然像个怪物一样嘶吼出来,把余生的性命都交付在这声吼叫里似的,然后疯了般朝前飞奔而去,一个人。
身后一片混乱,她在哭喊,拼命地叫着小哥哥,小哥哥……
他捂住耳朵,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当他终于从鬼渊里扑出来时,他依然在雪地里狂奔,没有方向,只想逃跑。
直到他终于没有了一丁点力气,才“咚”一声倒在厚厚的积雪里,一动不动,任由漫天飞雪盖到他大难不死的身体上。
无乐剑,是他的了。
4
破庙的门在风里晃悠着,“嘎吱嘎吱”地响。
“天下的名剑都是有脾气的,它们会按自己的方式挑选主人。”他望着手中的长剑,“当初我师父的师父看见了它,却连碰也没能碰到它就狼狈逃出,他做不了它的主人。我在鬼渊中拔不出它,或许也是它还不认可我是主人。”
“挺顽皮的剑呢。”桃夭笑笑,“那什么人才能当它的主人呢?”
“剑名无乐,自然是一生无乐之人才能当得了它的主人。”他抬头望着斑驳的佛像,“佛家总说普度众生往极乐彼岸,我看我是去不得了。从我扔下她的那一刻起,我的余生再与‘乐’无关,也许它确认了这一点,我才拔出了它,做了它的主人,相伴至今。”
桃夭耸耸肩,道:“可你是天下第一了。”
“是啊,听起来应该很高兴才对。”他看着桃夭,“得到无乐的第二年,当年打败师父的人以及他的门派,在我手上消失了。我没有杀他,断了他一条胳膊,当着他的面踩碎了他高悬在门上的金字匾额。从此,封无乐的名字在江湖上渐渐响亮起来。我没有朋友,只有对手,到最后,我连对手都没有了。死在我剑下的人,比庙里的佛像还多。”
“你用你的剑当名字?”桃夭望着立于佛前的他,一边是手执莲花普度众生,一边是妖剑在握杀人无数,两种极致在初秋的夜里对峙。
他转过身,打量着桃夭:“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桃夭。”她大方地回答。
“你穿红衣裳的样子,跟芽芽有几分相似。”他眼里突然有片刻的温柔。
桃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么说,我要是穿个黑衣裳,你那天就不会帮我把钱袋拿回来了?!”
“可能是的。”他也很诚实。
“你后悔了。”她突然这样说,话中有话。
他愣了愣,沉默许久之后,他看着破庙外的夜色:“我后悔那天没有回头,带她去洛阳买糖吃。”
“拈花可以给召唤出它的人一次后悔的机会,如果你成功了,就可以回到当初,重做一次决定。”桃夭看着眼前这个孤单之极的背影,“但代价是,即便你回到当初,带着芽芽去洛阳,你也会在七天之后消失。”她顿了顿,“然后你会变成另一只拈花,除了今后召唤出你的人,你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类看见。从此你所拥有的生活,就是如孤单的幽魂一般在世间角落游走,无人看见,无人听到,运气好的话会遇到愿意跟你聊天的妖怪,或者像我这样天赋异禀惹人喜爱的少女。但最终的最终,你依然孤单一人。这些后果,你都知道吗?”
他点头:“我都知道。三年前,当我从几个道士口中知道有这种妖怪时,我便花了大力气去了解去证实,最后找到号称活神仙的虚谷先生。他收了我的酬金,教了我召唤拈花的方法。但是,不奏效,所以事情才变成你看见的这样。”
桃夭同情地看了看昏睡之中的虚谷先生,说:“他没有骗你。”
他皱眉。
她指着庙门一侧:“拈花就在那儿,你的召唤是成功的,但你看不见它。”
他愕然:“小桃夭,你可知同我胡说八道的后果?”
“大叔,我从来不骗长得好看的人。”她一本正经道,“你静下心,仔细闻闻看,有没有嗅到一股甜甜的,时有时无的花香。”
他将信将疑地深吸了口气,愣了愣。
“闻到了吧。”她看着那边的空气,“自打你把它召唤出来后,一根看不见的线就把你们绑在一起啦,你去哪里,它就只能跟着去哪里,可惜你看不到它,它也无法与你讲话。”
“当真?”他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声音有些颤抖,“那妖怪真在我身旁?那为何我看不见?虚谷先生说只要召唤出来就会看见它的啊!”
“人心有悔,悔重如海,生拈花。白衣无面,执花于手,有异香。生大悔之心者可召之,得其花,可回当初,七日后失人身,成拈花,游荡世间,永无绝期。”她缓缓道,“我看过的一本关于妖怪的书上是这样描述它们的,不过后面还有一句话。”
“是什么?”他急切道。
“大悔之人,必怀罪孽,或伤人,或伤物,若得谅解,拈花不现。”她拍了拍他的肩,“听得懂这话的意思吧?”
他怔住。
这时,桃夭走到那团虚无的空气前,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点点头。
“这不可能的……”他喃喃。
桃夭走回来,正视他的眼睛:“芽芽从来没恨过你。所以作为你悔恨根源的她,并没有想过要重走她的人生,所以拈花才被‘卡’住了,无法与你相见继而完成它的任务。就这么简单。”
他倒退两步,用力摇头:“不可能!她怎么能不恨我?!我对她犯下那样的罪过,她不可能原谅我!”
她瞪他一眼,抓住他的手:“走吧,拈花说带我们去个地方。”
5
天明时,他们站在城中某条不起眼的小街上,眼前是一座简朴的宅子,围在垂着藤蔓的灰墙之后。
她拉着他跳到墙上,偷偷俯瞰院中的一切。
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在院子里打闹,像是兄妹俩,三十来岁的汉子在后头大声喊他们快去吃早饭不然去学堂又晚了。不多时,房门后走出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荆钗布裙,白净秀气,只是眼睛上围了一圈黑布,她摇动着手里的衣裳说:“孩子他爹,天凉,让他们加件衣裳再走。”
汉子赶紧回头拿过衣服,嗔怪道:“你光说他们,你自己咋穿得那么单薄。虽说你名字叫芽芽,听起来年轻,难不成还能年轻一辈子?咋这么不注意身体呢!”
女子叉腰道:“你是嫌我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生气了。”
“别啊娘子,我一会儿带你最爱的芝麻酥糖回来好不好,别生气啊!”
“那还差不多。”
两个孩子在另一头喊:“爹娘,我们上学堂去啦!”
“等等,饭都不吃啦?”
“来不及啦!”
在被发现之前,他拖着桃夭跳下来,失了魂魄般靠在墙上,再不见什么天下第一的气势,只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全部脆弱与惊喜。
“拈花说鬼渊的怪物弄瞎了芽芽的眼睛,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它们没有吃掉她。也许是嫌她的肉太少吧。”桃夭看着两个小孩子蹦跳远去的背影,“她爬出鬼渊后,命大被一个路过的猎人救了,并被好心的猎人抚养长大,最后还嫁给了猎人的儿子,十年前,夫妻两人终于自障州迁来帝都,靠小生意谋生,后来又有了一儿一女,日子也算安稳了。”
他强撑着自己的身体,问:“它怎么知道?!”
“当你诚实地讲出你的悔恨召唤出拈花之后,你、芽芽、拈花,便成了互相牵连的整体,你与芽芽的一切都会被拈花知晓,这就是拈花的妖力啊!很难跟你解释清楚的。”桃夭朝他吐了吐舌头,“总之你信它就是了。拈花是为数不多的不说谎话的妖怪呢。”
他沉默许久,说:“我想见她。”他抬头看着桃夭,“那天你说我病了,你没说错。纵横江湖二十年,我未娶妻,无儿女,最后留在我身边的只有这把剑,以及一身伤病。大夫说我心脉已损,无药可医,也就这一两年了吧。”
“好可惜呢。”桃夭看着前方的院门,“想去就去吧,现在你每个愿望都可能是遗愿了,赶紧的。”
“你说话真难听。”他忽然用力摸了摸她的脑袋,“本来想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可我觉得你一定不会跟我说实话。”
“所以就别问了,我就是个无辜牵扯进来的人质罢了。”说罢,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你写给拈花的信,上头写满了你所有的悔恨,然后用黑线缠起来包在符纸里。”
他点头:“虚谷先生说一定要这样做,黄纸信,黑线缠,九十九圈不可少。”
“给我吧,你现在不需要它了。”她伸出手,笑。
他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
“就当我给你的谢礼。”他把东西放到她手里。
“太寒酸了。”她啧啧道。
他笑笑:“后会无期,有缘再见。”
“我没那么快死的,咱们不可能在黄泉路上再见的。你先走为敬吧!”桃夭坏笑着朝他挥挥手,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无奈地笑笑,转过身,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轻轻推开了那扇陌生的院门。
正在院中晾衣服的芽芽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脸来:“是谁呀?”
他每朝她靠近一步,眼圈就红一层。
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说封无乐会哭,那肯定会被当作一个巨大的笑话。
芽芽又问:“到底是谁呀?是李婶么?”
他停在她面前,突然跪下来,抱住她的腿,“呜呜”地哭出了声。
芽芽被吓住了,不敢动弹,胡乱地摸着他的脸:“这是谁呀……谁呀……”
“对不起,对不起,芽芽,对不起……”跟随他二十年的噩梦与孤独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没有谁能度他,眼前这个女人才是他的佛。
突然,她的手指停在他的脸上,整个人僵住了,颤着声问:“是……是小哥哥?是小哥哥么?”
他不说话,哭得更厉害了。
“是你啊,真的是你啊。”眼泪很快浸湿了她眼上的黑布,沿着脸颊落下来,“你回来看我了,终于回来看我了。”
听到动静的汉子从里屋走出来,一见着这情景,目瞪口呆道:“这这……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她忙朝他摆摆手,欣喜道,“孩子他爹,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当年救我性命的小哥哥。”
汉子转惊为喜,忙上来作揖:“原来是恩公啊!”
他松开手,却不起身,仰望着这个阔别多年的故人,总觉得她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
“为何你要这样……”眼泪还是止不住,他看着她,“你忘记我对你做过什么了吗?你的眼睛……”
“没有忘啊。”她笑着打断了他,“不是你捏住恶人的胳膊,我就被烧死了。不是你给了我灵药,我就病死了。你救了我两次。我只记得这些。”她深吸了口气,俯身扶住他的胳膊,“快起来,咱们回屋说话。”
“对对,恩公快起来吧,别太激动了,身子要紧。”汉子也赶忙过来搀扶。
“孩子他爹,中午加几个菜!”
“好嘞!”
他被夫妻二人簇拥着,第一次以一种受欢迎的身份,加入到一场久别重逢的喜悦中。
一生无乐……能在生命的末尾走进这样的一座小院,流尽积存二十年的眼泪,再与故人吃一餐饭,前尘往事,恩怨是非,尽散于秋风之中。如此,无乐剑大概不会再想认他当主人了吧。
“啊,风沙好讨厌呀。”桃夭用力揉着发红的眼睛,鬼头鬼脑地从围墙上滑下来。
“你哭啦?”身旁那个一身白衣,头戴斗笠,脸孔隐在面纱之下的妖怪盯着她,一个竹篮挽在它手里,篮子里摆着各色鲜花。
“鬼才哭了!”她赶紧又揉了揉眼睛。
“好吧,那我走了。”它转过身躯。
“站住!”她呵道,“你就走了?”
“书信已烧,我无需再受封无乐牵制,自然要走了。”它奇怪地回答。
“不是我,你这辈子都只能卡在封无乐身边,既不能完成你们之间的契约,又不能离开他。本来你们拈花就孤独,唯一的生存乐趣就是四处游荡自由自在。要不是我,你……”
“所以你想怎样呢?”拈花叹气,“都说桃都的桃夭生性凉薄,无情无爱。你是真的诚心帮助封无乐,还是另有目的,你自己清楚。”
“目的?”桃夭望天,“我有什么目的,我就是看大叔长得好看才顺便帮你们当中间人的好吗?!”说罢,她又立刻满脸堆笑地看它,“你看,好多妖怪想见我都见不到呢,现在我就在你面前,快告诉我你有哪里不舒服,头疼吗脑热吗拉肚子吗失眠多梦吗?千万别错过我呀!”
“我哪里都很好,我没有生病。”拈花打了个呵欠,“不过听说凡是要你救治的妖怪,都要与你定下契约做你的药。”
“我是大夫啊,自然需要很多药。”桃夭冷哼一声,“算了算了,没病就滚吧。”
“好的。”拈花果断转身飘走,没走多远,它又回头,说,“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哪样啊?!”她愤愤道。
“告辞了。”
“滚滚滚!以后你病死都别来找我!”
尾
桃夭垂头丧气地走在人潮熙攘的街上,走一步,叹三回。
好可惜啊,拈花诶,虽然数量不算少,但要遇到它们太需要机缘了,要是能让拈花做自己的药,她应该能制出世上最最珍贵的……后悔药?!
帝都永远都这么热闹啊,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售卖的东西也五花八门、琳琅满目。
沿途看到好些个贩卖鲜花的姑娘,穿得花花绿绿,吆喝声也脆生生的。
桃夭买了一束叫不出名字的花,红艳艳的,像她的衣裳,可能也像多年前芽芽的棉袄。
拈花真是妖怪里的异类,它们自人类的悔恨之心而生,没有实体,看起来不堪一击,却偏偏又拥有让人惊叹的妖力,也不知世上有多少后悔的人找到过拈花,回到岔路重选一次。
可是,即便重来一次,最终的结果,也只是让世上又多一只孤独的拈花而已。
拈花是一种幸运,也是漫长的惩罚。
不是谁都有封无乐这样的好运,如果可以,还是不要遇到这只妖怪吧。举旗慎重,落子无悔,这样过日子可能比较好?
桃夭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虽然总是号叫着好后悔把磨牙捡回来,好后悔跟柳公子当邻居,好后悔收留滚滚,但她从没想过重来一次,就算把她扔回岔路,她还是会选择跟这些气死人的家伙在一起吧。
不过,还真有一件后悔的事。要是当初她不是天天忙着在桃都里跟人玩骰子猜大小,《百妖谱》可能就不会丢吧?!
啊啊,这件事后悔也没有用啊,算了算了先不要想了,现在找地方吃午饭最重要。
正走着,突然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落到她肩膀上,吓得她大叫一声,正要把那家伙扔到地上,却见到了滚滚傻乎乎的脸。
“桃夭!可找到你了!”磨牙激动的声音从身后的人群里钻出来,他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你没事吧?不不,是劫持你的那个大叔,他还活着吧?”
桃夭一翻白眼:“你怎么找来的?”
“滚滚啊!它鼻子好灵的!”磨牙欣喜地抱起滚滚,“我都不知道它找人这么厉害!我们找了你好久啊!”
“切,怎么只有你们,柳公子呢?还说当我保镖,人呢?”桃夭左看右看,确定身旁的空气里并没有这个家伙。
“哦,他还在洗鞋子。”
“……”
好生气怎么办?!算了,再生气也要吃饭,至于以后,桃夭已经想好了,她肯定要在帝都住下来,因为这里实在太有趣了,舍不得那么快离开。